[绍宋同人]神佑公主的奇妙历险(第六章歧路已更)

一个人什么时候开始有意识的？她并不知道。好像很早的时候，记忆里便装进了灰沉沉的天空，踢踏的马蹄，还有各种各样的笑声和哭声。
少女独自坐在亭台边上，看着绿油油的鱼塘，成行的桑树，慢慢沉浸于自己为数不多的回忆里。
对啊，那年大宋国殇，二圣被丢过来的种家军旗骇破了胆，于是大开城门，金人不费劳力便轻取了国都。
这些都是后来的嬷嬷告诉她的。彼时还小，也不懂得什么道理，只能想起昏暗的烛光下好像自己的父王一直在哭，声音凄厉，不似人状。母后当时紧紧的抱着她和姐姐，不发一言。但似乎在后来，就再也没见过父王了。
“我们住洗衣院，父王不在这儿，自是无法相见的。”每次问及这个问题，母后总是这样安慰她。她也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望着简陋的宫墙，显得自己已经明白了。
对啊，她和母后住在洗衣院呢，父王怎么进得来呢？也不对，既然父王都进不来，可为什么每天晚上又有人能进来呢？他们的官是比父王更大么？他们是皇帝么？
没有人再回答她的问题了，因为母后也不见了。以前只是晚上看不到母后，现在整天都见不着了。
早慧的她依旧无法理解死亡，或者说解脱的含义，她只是觉得母后在跟她玩捉迷藏。姐姐也兴冲冲的和母亲打招呼，告诉她母亲只是睡着了。是啊，一位皇后没有薨也没有殁，更没有什么异象发生，只是轻轻的白布一盖，赶过来一些不认识的叔叔伯伯们哭一哭，一切就这样草草的结束了。母后要去哪儿？还会不会回来啊？小女孩不知道。
依稀记得某次经常来的一个叔叔搂着宫人，对她笑着说：“等今年打完仗俺便向国主把你讨来，俺家小子闹腾很久了。”言罢便带着宫人进了院落，不见了。
后来那个恶行恶状的叔叔确实不见了，因为再也没看见过他。王宫里弥漫着一股难言的气息，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问过服侍的嬷嬷，只是说南面有新皇帝登基，在八公山打了金国一个措手不及。至于新皇帝是谁，打赢金国的又是谁？嬷嬷自然是不知道的，这超出了她的认知，又重复着今年冬天不好挨过的胡话。
在姐姐还在扭着宫人们要糖的时候她终于懂得了自己的处境。自己和姐姐则是这大院落里蛮子们最耀眼的战利品，虽然现阶段他们对这战利品看起来不管不问，但宫人们的今天便是她们的明天。终有一日，她们会被群狼分食殆尽。
帝姬听着窗外呼呼刮着的北风，屋内是新建好的地龙，温暖如春。不得不承认，在取暖这点上女真蛮子确实更胜一筹，没有这些东西，今年的冬天，怕是很难熬吧。
物什都是前些天一个奇怪的人带来的，除了地龙还有衣服药物等东西。宫人们称他为四太子，口念仁德，他却不屑一顾，只是拉过自己和姐姐说了一大堆听不懂的话，例如输你的父亲只是一时气运不济，下次让他小心之类。言罢便像一只开屏的孔雀，带着一大堆侍从趾高气扬的出了洗衣房。这时候她才知道，自己的父王已经是皇帝了。
“四太子真是一个好人啊！”姐姐摸着新换的褥子，笑嘻嘻的对她说。她叹了一口气，去寻了四太子留下的凶神恶煞的侍卫打探情况，得到的只有不善的眼光。
看样子应该是父皇打了胜仗吧，不然这些人不会低头的。她靠着地龙，慢慢的想着。姐姐在一旁闹了一会儿，便睡着了。
日子慢慢的在过去，麻木的生活除了四太子那次造访之外再无插曲。
当然除了那个上午。她和姐姐被宫人们以最漂亮的衣服打扮了起来，周围皆是艳羡的目光。姐姐还在傻笑，她瞬间毛骨悚然，难道是金人连小孩子都不放过了？
事实告诉她这次是姐姐正确了。南面的胜利撼动金人，她们俩被当作求和的讯号，像贡品一样被大使带回了故国。
幸好不是祭品。
千里之遥一晃而过，金国的两位大使看见河对岸是个大小眼便驻马不前。只是去转交了一份国书，丢下送还的两位公主便回去了。大小眼明明也没难为他们啊，尤其是那位高丽人，跑的连影子都不见了？这是一个很凶恶的人？帝姬捏紧了临行前嬷嬷塞给她的金器，跳下车架，向那个大小眼递过去。
“多谢将军。”她怯生生的说道。据说这些军汉不收钱不会干事的，万一……
姐姐却突然跳下车，叉着腰对着那个大小眼说：“你是来接我们的，对吧？”
帝姬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不知道姐姐为什么这个时候开始犯浑。
还没过去拉住姐姐，大小眼却笑着开口了：“这是臣的本分，二位公主受惊了。军中重地，还请公主收回财货，不然他人看了会笑话的。”
后面才知道，这位将军姓岳，是父皇的腹心。无论是梁山泊还是长结社下，都为大宋立下了赫赫战功，年不过而立却已建节，可知其前程远大。他治军极严，所以才被父皇派来交接使者，虽然使者直接被那一对大小眼吓跑了。
回京路上，可能是很久没有和人正常说话了，姐姐就一直围着那个大小眼转圈，问一些天方夜谭的事情。而那个大小眼居然没有腻烦，一大一小相谈甚欢，让她惊愕无比。
“父皇的将军，都是这样的么？”帝姬思索着。
之后便是一套冗长的流程，鸿胪寺那边排了一堆长长的礼节庆祝公主的归来。对了，以后就要叫公主了，官家取消了帝姬的称呼，一诏令下，姐姐领了佛佑，自己领了神佑，庆祝她们的回归是神佛保佑。她们一瞬间变成了这个新朝廷的一份子，不再过着任人打量朝不保夕的生活，只待再见一见父皇，便知道接下来过什么样的日子。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
思绪被池塘里跃起的鲤鱼惊扰，神佑的回忆便自此断掉了。她再亭台上静静的坐着，觉得那时候就不见了父皇就好了，留什么东京。南下去与太后和宗室们作伴，不也是极好的？
严格来说，那是她第一次真正见到赵玖，虽然只是远远一瞥，却和印象中那个哭的撕心裂肺的形象完全对不上。
“这就是时间么？”她感叹着，如同飞蛾般燃尽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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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种意义上，那远远的一瞥才是他们的初见。
对于神佑来说，被掠去金国时年纪尚小，记不得事情，脑海中除了那次父皇对着她们哭哭啼啼以外，便什么也没剩下了。眼前的父皇高居垂拱殿之上，端庄而坐，人主之气和记忆中的懦弱男子完全对不上号。“这倒是稀奇……”神佑在心中暗暗想着，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大逆不道，在洗衣院提心吊胆的生活里，她早已从别人的言语和事实中恨透了二圣与这位转战千里的赵宋官家。
“如果他真是我们的父皇，为什么母后受难的时候没有看见过他呢？”神佑一边随着礼部官员的指挥行礼，一边恶狠狠的想着。新朝尚简，这叩见的礼节也有所删改，神佑又是聪明的，自是一听就会，半点差错都不曾漏下，甚至在下拜之时向赵玖丢去了个嫌恶的眼神，对方也半点都没觉察。
赵玖当然发现不了。事实上他才因为这两个便宜女儿被人送回来事在宫内炸了一地鸭毛，指着二圣大骂了一番，连吕公相都没拉的住。他是不想出来看这些仪仗的，只想下个诏书，安抚一下这俩便宜闺女便可，却架不住群臣进谏，说这是宋金之间难得的荣耀，不可不慎。想想也就忍了，无非是坐在龙椅上放弃思考罢，这种事情他很熟练的。自家闺女丢过来厌弃的眼神的时候，他却在考虑犒赏军队的财政窟窿，好像也算是尽责。
“官家，官家……”杨忻中把赵玖从呆滞状态中拎了出来。杨忻中自是熟练的，官家一遇朝争便木讷已是定律，这似乎是上次落井之后带来的。赵玖被惊醒了更是熟练，红袍大袖一挥直接散朝，还不等周围内侍唱名，就已经消失在帷幕之后了。
二位小公主疑惑的对视一眼，有点拿捏不住现在的情况。刚刚高居在上的父皇怎么一下子就消失在龙椅之上了呢？带着她们的鸿胪寺官员没有多嘴，只是领着她们去内务府交接了一下身份，便也消失不见了。
“这些人是都会东瀛国的遁术么？”神佑公主暗暗想着。她脚步不停，沉默着跟着内侍在宫内穿行不止。而旁边的姐姐看着宫里稀奇的景色，想和内侍搭话，却被她拉住了。
“干嘛呢？”佛佑小公主生气的对她说：“我们已经到家了，你怎么还苦着一副脸？”
她无言以对，只能松开姐姐的衣袖，任其自由发挥。
佛佑公主雀跃起来确实是一件恐怖的事情。若是说岳飞接驾的时候面对军阵还有畏惧，与这位大小眼谈笑风生不免有觉得对方顺眼想靠一靠的心思，也拘束了不少。那么回到着赵宋皇宫，看着到处都是稀奇古怪的物什(例如赵玖在营建的桑基鱼塘)，好奇心让佛佑公主爆炸出的战斗力，让几位内侍着实头大。
听着姐姐天马行空的问题，看着内侍们伤透脑筋却不敢敷衍回答的折磨样，神佑小公主也不禁笑出了声。例如宫里种了几棵桑树？父皇已经挖了几亩鱼塘？为什么现在来往那么少的宫人却尽是些披甲军汉？隔壁那个大小眼吹的战绩是否属实？须知这些交接的内侍不是专门伺候人的，只是御前亲军里被赵玖抓来加班的，浑身上下除了福报便什么都没有了。佛佑公主问的问题，这些厮杀汉哪能给一个满意的答复？却又不敢不答，且答敷衍了，还怕公主怪罪，把差使丢了，只能各个顶着头皮轮流上。若非是神佑见事不妙，拉住了自家姐姐，才让这些汉子们逃过一劫。
“幸好神佑公主相救，不然怕是今天出不了这座宫门了吧。”内侍们向神佑投去感激的目光，那是他们内心深处共同的想法。
佛佑小公主嘟着嘴，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她一直都这样，可能真的有佛祖保佑，不然怎么能没心没肺的长这么大呢？神佑腹诽着。佛佑小公主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扭过头来对着神佑，笑的那叫一个灿烂。
“好叫帝……公主殿下知道，前面便是内宫了，自有宫人们会在门口交接的。”领头那个汉子对着她们姐妹说道。
“有劳军爷们了。”佛佑公主按住了妹妹，却又说出这不伦不类的称呼。内侍们想笑，却又不敢出声，只好强行憋着抽气。佛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转过身来看见的只有妹妹彻底绝望的眼神。
“我们真的是姐妹么？”神佑放弃了思考。
“咳咳。”内宫门口传来一个汉子的轻咳。神佑转眼过去，那人甚是高大，一看便不是凡俗。内侍们也立刻止住了抽动，一齐整队行礼，恭敬的叫了声杨统制。
这位杨统制并没接话，只是看着两姐妹，平静的说：“官家有言，佛佑神佑公主各领宫人二人，自择一殿于内宫居住。大宋仍属战时，国务繁杂，万事从简。此间事毕，再另为公主封赏设典，以告天下。”言罢，却看道嘟嘴不满的佛佑小公主，在那儿气鼓鼓的盯着他。
“佛佑公主可是还有什么事情？”杨忻中勉力挤出一个笑容。他也没带过小孩子，只能尽量表达出善意，虽然这位帅哥皮笑肉不笑得看起来甚是惊悚。
“杨统，啊不，没了！”佛佑公主捂住了眼睛，明显是被吓得不轻。
神佑叹了一口气，拉了一下姐姐，上前一步道：“多谢杨统制提醒，父皇如何安排自有他的道理。姐姐性子活泼，有冒犯到杨统制之处，还望担待。只是希望知道，我们什么时候能见一见父皇。”一席话说完，竟如大人般滴水不漏，杨忻中也惊愕，随即又释然。在金国漂泊后又回来的孩子，纵使只有八岁幼龄，其见识与心智，自是不能与普通公主一概而论的。这位佛佑公主心思活泼，反倒才显得不合理。
这是妹妹一直在保护姐姐么？杨忻中不免对神佑公主高看了几分。言语中也带上了几分敬意：“好叫神佑公主知道，官家并无正式召见的意思。只是让宫人们下去安排，给公主腾挪些地方。不过等到最近军国事毕，定是会来探望公主，还望公主耐心。”
“多谢杨统制。”神佑公主行了个礼，抓过还在蹲在一旁惦记着让大小眼揍怪兽的佛佑公主，跟着前来引路的宫人们脚步，慢慢踱进内宫。
“这神佑公主端是不凡。”杨忻中在门口目送她们远去，内心感叹了一句。忽然一灵醒，若还在这宫门耽搁，官家点的糖醋鱼怕是要受凉了。
接下来好长一段日子里，佛佑神佑二人还真未见过这爹爹。她二人不是被抓去学礼仪，就是拉去进学识字。其余时间若被那位姓潘的娘娘逮住了，自然就靠着她们哭。哭当然是哭她们的娘亲，在金国故去的邢皇后。潘娘娘据说在宫里很受宠，想必就是因为重情重义所以才被父皇看重的吧。
如果袖子的生姜能藏好一些，可能父皇会更宠爱她。神佑不负责任的想。
另外一位吴娘娘则没有那么多事，好像随时随地都在干活，一刻也没停过。听宫人们说这位吴娘娘是有法力的，因为父皇曾经专门夸她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剩余价值的光。她不懂什么叫剩余价值，只是觉得倘若一个人会发光，那定是不凡的，尤其是这位吴娘娘还不怎么来叨扰她们姐妹，每次行礼完毕除了学业和生活便不再过问，端是让她很欣喜，对这位吴娘娘充满了好感。
但是她的父皇。
神佑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他，尤其是想起母后的白布。姐姐还在无忧无虑的傻乐着，她是有菩萨保佑的，自然不用担心那么多。可自己？
“那不是我的父皇。”神佑坐在梳妆台前对着自己打气说道，在宫人们打扮下，准备着父女俩第一次的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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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佑归宫后虽未面对过这位父皇，却早已经在旁人口中听闻了许多。
有如金国四太子视他为心腹大患，将他的画像作靶射箭，终日不缀；问及行走内帷的诸公却赞官家披肝沥胆德才兼备，有人皇之气，中兴之姿；偷听伺候她们的小宫女私下闲谈，却说是父皇暗地里不修边幅不近女色，服侍起居的尽是毛手毛脚的军汉，半点晋身之阶也不曾留，甚至连公公们都是被遣去和太后作伴，端是严苛。
“哪个才是你？”神佑坐在学堂里，望着窗外郁郁的桑树，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位陌生的帝君。
“学堂重地，当请公主回神。”夫子打断了神佑的思虑。神佑将视线从桑树中收回，略一点头以向夫子告罪。夫子并未在意，只是颔首微笑，摸了摸胡子，又兀自讲他的《千字文》去了。
夫子姓苏，是吕相公亲自推介的，说是和苏大学士的沾亲带故，颇有文采，最重要的是脾气甚好，也有耐心，作小公主的启蒙，便再好不过了。父皇听了很是高兴，当即便点了头，令她俩姐妹即刻进学，耕读不缀。
当然苏夫子为人着实不错，教书也很有水准，自己也很想尊师重道，只不过那些古文太过拗口了，看了就令人两眼发晕，一不留神就睡着了。
以上是佛佑小公主对读书这件事的评价。
对于天性聪慧的神佑，苏夫子是很满意这个弟子的。不说过目不忘，但读个三五遍能通篇背下，却也不是问题，想来官家心心念念的易安居士，幼时也不过如此。且两位小公主确实长得钟灵敏秀，本身也算尊师重道，偶有过错也让人发不起火来。譬如刚才神佑公主走神，却是只用微微提醒一番，便能收心，当属可造之才。
散学后，佛佑小公主一溜烟就不见了，苏夫子笑了笑，只是慢慢收缀东西，却见神佑公主缓步走来，行了个礼。
“神佑公主可是还有疑难？”苏夫子问道，停下了手中的活计。
“谢夫子关心，神佑并无难处。只有一件事百思不得解，还望苏夫子指教。”神佑言辞恳切。
“你且讲来。”
“是。夫子亦知神佑幼时流落敌国，近日才归。路途之中，尽是生灵涂炭，疮痍满目。前日夫子曾教导《千字文》里“资父事君，曰严与敬。孝当竭力，忠则尽命。”学生不知，敢问这些百姓是何处不忠不孝得罪了君父，方得此……”
“公主慎言！”苏夫子立刻打断了神佑公主的疑惑：“苏某长居蜀地，公主所言确是存在，但也不太了解，无法解难。只是公主在宫内行走，万事万物皆不可任由心性，须知当为尊者避讳，切莫深谈！”言罢，连东西也不收拾，留神佑在原地，扭头而去了。
神佑在学台前站了好一会儿，听着窗外知了的叫声逐渐消下去，才堪堪从那句“为尊者讳”中抽出身来。
“原来百姓流离皆是避讳。”她痴痴的笑着，“一个连妻儿都不管不顾的人，怎么可能公心天下呢？还是为了身后名与那尊者讳吧”
父皇从来没有变过啊。
也是不知那路上白骨，知不知道他们君父的模样呢？
另一边，苏夫子略带忧虑的对吕公相说：“今日神佑公主心生怨望，苏某却不知从何化解，若是多嘴，扰乱了天家之事，怕是……”一腔剖白，竟有去意。
吕公相按住了好友，却是笑道：“你是被苏大学士的经历吓到了，竟如此胆怯。大可安心，除北伐事外，当今天子无事不可对人言。神佑公主本就聪慧，仅是些误会，年岁稍长便可开释，亦能理解官家劳苦。苏兄安心上差，等会我便去奏禀官家，就不要因这些琐碎大惊小怪了。”
苏夫子咂了咂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拱手一礼，便下去享受工作餐了。
事实上神佑从未如此恨过这位“父亲”。
若是赵玖无能也就罢了，他偏偏现在是个有能耐的。无论治国治军，亦是治宫治家，却让外人看了挑不出毛病。看那干干净净的行宫，上下俭朴的氛围，大小官吏皆称圣明，就连以前无往不利的金国四太子也在他的手里吃瘪，让死气沉沉的大宋有了中兴之象。
按理说神佑公主该觉得父皇英明神武并引以为傲的，但很遗憾并非如此。在早慧的神佑公主心中，父皇抛妻弃女转进千里的战绩实在太过扎眼，已经不是一句齿冷可以描述。它们就像深不见底的裂缝，赤条条的横亘在这对父女的关系中。无论之后赵玖再做什么说什么，神佑公主也不会再信了。或许有人不能理解这番怨怼，觉得是无理取闹，大可想想东京留守李公相对赵玖的态度，便可知神佑的焦灼。
比起看透世态炎凉的李公相，她只是一个孩子罢了。
现在的赵玖显的愈有本事，记忆的撕裂就令神佑愈发痛苦。每每想到为保护她们的母后在金人面前强颜欢笑，她总是觉得不能自持。上京洗衣院里那些悲惨的宫女与宗人们，还有回东京路上的盈野白骨，她更是觉得百蛊嗜心。神佑公主可以肯定，这些人都是最相信他们的君父的，可是君父却赐予了他们这样的结局。私情与公心交织在一起，日日夜夜叩问着神佑公主的灵魂。她只觉得每夜有无数冤魂从梦中袭来围着自己起舞，用最恶毒的语言对她进行咒骂，要将她的心肝扯出，用铡刀切开剁碎。冤魂们围着她哭喊，反复叫嚣着一句话：
“父债女偿！”
神佑怕极了。每次梦里的怨灵们来找她，她都只能蜷缩在角落里，生生看着原先的绮罗被搅碎。自是没有什么神明护佑的，更不会出现什么救主降临，某一日不甘侵扰的神佑公主终于站了起来，对着狂欢的怨灵们怒吼：
“他不是我的父亲！”
瞬间，梦中万物都静止了，狰狞的鬼脸，就像一块晶莹剔透的琉璃。神佑公主站起身，壮起胆子，伸出手碰了碰刚刚还在围着她叫嚣的梦魇，后者却如冰雪般化开，再也不见了。
此间事毕，神佑便再也没梦见过这些邪祟了。
“她不是我的父亲。”神佑对自己重复着，心态平和，像陈述一个事实。
另一边，经过杨沂中的提醒，赵玖终于是想起了那两个便宜女儿。事实上回宫以来，二位公主一次正式的觐见也未曾有过，只是让她们去领个宫人选个住所，又与吴妃叮嘱几句，便任其自生自灭罢了。
“也罢，今日亦是无事，且让二位公主过来吧。”赵玖合上最后的批红，对杨沂中吩咐道。虽然是便宜闺女，但还是该看看这两株幼苗，免得丢在后宫被潘妃带了去，长歪了。
杨沂中立即照办。
皇帝想要在这皇宫中办一件事，或许只是随口一提，却是这些宫人们的头等大事。为首的内侍与苏夫子告了个罪，讲明来由，两位小公主立刻从学堂里被拎了出来，由宫人带着去梳洗打扮，整理仪容去了。
“我们要去哪儿啊？”天不怕地不怕的佛佑公主问随行的宫人，眨巴眨巴着眼睛，甚是可爱。
“好叫殿下知晓，却是官家今日召见，想问询下殿下近况。宫人们在安排殿下的仪仗，准备些梳洗打扮的物什，不能坏了规矩。”为首的那个宫女答道。二位公主的性子早已传遍内外。佛佑长公主胆大好动是宫人们深知的，且公主尚小，也未有过什么苛待下人的传闻，于是为首的宫女又补了一句：“待会见到官家，长公主切记要正坐，勿要太过激动。若失了礼仪，恼怒了官家，便追悔莫及了。”
“神佑神佑，她们说的官家是我们父皇吧？”梳妆镜前，佛佑小公主问道。神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只得沉默不语，好在佛佑小公主是个活泼的，见妹妹不接话便自答起来：“他是我们父皇啊。可为什么我们见自己的父皇还要讲那些礼节呢？不能跳不能笑，真是太奇怪了！”
神佑捏白了指节，不发一言。她像木偶一样任由宫人们梳妆打扮，交代觐见的礼仪，直至被带到殿中坐下，方才悠悠的叹了一口气，醒转过来。
二位公主没等多久，赵玖便从殿后绕了进来。他身边未跟内侍，也未着正装，只是披挂着那件象征官家身份的大红外套，走到殿中的蒲团上坐下。一摆手，挥退了左右宫人，又瞪了起居郎虞允文一眼，后者知趣的行了一礼退出大殿，才把目光放在两个女儿身上。
“该说什么呢”赵玖腹诽，有点后悔那道佛佑神佑觐见的旨意，他是没当过爹的，看着这两个打扮的脆生生的瓷娃娃，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开口。
于是一父二女，便在偌大的宫殿内沉默对视起来。
赵玖和神佑公主放弃了思考。
噗呲一声，佛佑公主打破了沉默，她早把宫人们交代的礼仪丢到九霄云外，只是鼓着腮帮子，趾高气昂的问道：“我不记得你了，你真的是我们父皇么？”
赵玖虽不计较小女孩的冒失，却也很想补一句我确实不是你爹，你爹在九龙井里，现在去招招魂，指不定还能殓个残魄。但他自是不可这么说的，只能装起官家威严，回道：“朕自然是你们的父皇。彼时年纪尚幼，记不清朕的容貌，今日回来了不认得，亦是常理。既然已经回来了，便不要多想，只用安心住下。朕无那么多规矩，之后给你们姐妹俩通行宫闱的牌禁，就不要窝在一殿一室之内，多去走走看看罢。”
“多谢父皇！”未等神佑公主有什么动作，佛佑公主率先开口了。她激动的一下从垫子上跳起来，旋即又意识到不妥，马上恭恭敬敬的坐下，给赵玖告了个罪。
赵玖微笑，只是觉得这个便宜女儿甚是大胆，跳脱灵动，却又让人怎么也恼怒不起来。看着这活泼的样子，他一时间也放松下来，便打开了话匣子，连着问了好些个问题，例如近日宫里可还住的习惯？有没有什么物什缺失？服侍的宫人可曾尽心？进学的情况如何？小公主所答亦是有趣，说宫中皆是有意思的，大言除了读书，每件都吸引她的眼球，又小小的“参”了苏夫子一本，说他过于严苛，虐待小孩。
一大一小，相谈甚欢。佛佑公主很高兴，见赵玖和气，便将在宫里积累的问题一股脑的都抛给他，例如父皇平日里在哪儿办差？苏夫子和杨统制哪个的官更大？潘娘娘为什么看见她就要流泪，还有为什么说吴娘娘会发光？她明明偷看过好几次了，却没见到什么异样。赵玖听了两眼发昏，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想打个马虎眼略过，却见到佛佑公主嘟起的小嘴已经可以挂酱油瓶子，不满二字清清楚楚的写在脸上了，方知不能怠慢，于是一五一十的给她都交代干净满意，引来小女孩阵阵笑声。
这便是天伦之乐么。赵玖在内心感叹，但余光却见神佑公主端坐蒲团，低头不语，定睛细看之下更是指节泛白，眼有泪渍。他急忙打住叽叽喳喳的佛佑，转首问候起神佑来，怕她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神佑可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赵玖俯了俯身子，尽量拿出自己最柔和的语气。
“姐姐可以出去一下吗？我有些事要想单独问问陛下。”神佑没有理会赵玖的问候，自顾自的说着。
佛佑公主也疑惑着这个妹妹怎么了？刚想开口，却看见赵玖打了个手势，对她说道：“好了佛佑，你先下去吧。看样子神佑有话要跟朕讲。”
佛佑看了看父皇，又看了看妹妹，也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挠了挠头，想要说些什么，又把嘴闭上了，起身走了两步，却想起宫人们吩咐过的东西，过来给赵玖端端正正的行了个礼，方才走出殿外。
大殿之中，只剩这对父女对坐，一言不发。也不知过了多久，赵玖打破了二人间的沉默：
“神佑可是有什么事想对父皇说？”他语气诚恳，不似作伪。
“敢，敢问……”神佑刚开口，声音又低了下去，细不可闻。她瘦小的身子抖如筛糠，却是慢慢的埋入地面，娇弱的女孩与空旷的大殿对比鲜明，宫裙上的绣图此刻越看越像某种邪恶图腾，让赵玖好生心疼。他刚想去扶，问问发生什么事情了，却见神佑一下笔直的坐起，双目里尽是血丝。神佑大口大口的喘气，像极了缺氧的鱼，她雪颈上的青筋浮起，却是始终开不了口，只能恶狠狠的盯着赵玖，一言不发。
赵玖亦是愣住了。他从未在一个人身上看到如此滔天的恨意。自己的女儿仿若地狱中行来，状若修罗。赵玖不敢与之对视，低头却发现地上竟有斑驳血迹，溯源回去才知神佑公主指甲深入血肉，惊惶之下一时间甚至忘了大呼杨沂中，只能呆愣愣的看着。
“敢问陛下。”神佑终是开了口，女孩身上的仇恨一扫而空，提拔的背脊也弯曲下去，只约莫剩下心死般的悲哀：“陛下与姐姐对答百五十言，可有一句言及娘亲？”
赵玖不能答。
赵玖自然不能答。他连两个女儿孰大孰小都要杨沂中提醒，怎么可能还记得完颜构那个被掠去金国的邢皇后？
神佑见赵玖不说话，自是当他默认了，双手握的愈紧，头埋的愈深，自顾自的补充道：“娘亲叮嘱我们说陛下亦有疑难，不许苛求。世人皆是苦的，只不过她享福在前，自然日后受难，也是那日自己贪生，不肯殉节，后罹厄难，怪不得人。”
赵玖不能言。
神佑俯得更低了，言语也开始逐渐颤抖起来：“在上京之时，还没那么恶毒的揣测过陛下。周围的人皆说金人满万不可敌，昔日东京城下蚁聚金人十万之众，靖康国难，是躲不开的。”她顿了顿：“可后来，陛下又是转进千里又是招洗衣女的，突然一天说我们不跑了，领着残兵败将让破城的四太子吃了个败仗。一次也就罢了，而后不远，又在长结社下力克金军主力，还于旧都。陛下是个有本事的，敢问这等本事，娘亲身上可曾分润半分？”
“神佑且消气，朕那日落入九龙井……”赵玖终于反应过来了，刚想辩解一二，却被神佑接下来的自言自语打断了。
“若只是娘亲受难也就罢了，终归是一家一姓。陛下乃是天子，听苏夫子说是天下所有人的君父，要顾及所有人的，自不可能面面俱到，也算是能解释。”神佑话锋一转，好像在给赵玖辩解起来，但赵玖并未接话，他深知质问定是还在后面，只见神佑将头抬起，清秀的小脸上尽是泪痕，道：“苏夫子教我们，天下人以钱粮和尊敬奉给君王，而陛下可有一物用以养民？赵氏宗族约莫万人以陛下为长，而陛下可有一技以救亲？昔日东京城破，无数子民为人鱼肉，上京城里，宫室宗人皆被人淫乐，此俱为公事，然陛下在哪儿？神佑归家途中，路途所在几无人烟，骸骨遍地！禽兽遍地！生灵涂炭。九州大地靡靡至极！今日众人都告诉我，陛下是个有能耐的，是中兴之主，可为何你的能耐，要转进千里，掉了个井，要娘亲被人欺辱了，要大家都快死绝了，才能显露出来呢？”说到最后，神佑激动的站了起来，对着她的父亲，一掌而下！
她真的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
赵玖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他知道自己的子民皆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北方金国虎视眈眈，南面加赋民不聊生，甚至巴蜀等地赋税都透支，官员半俸都已经很久了。自己厉行节俭，攒下军费应付庞大的国防开支，即使是这样，依旧摘不下宗留守这种聪明人给他戴上的的一顶帽子。
自私自利的野心家。
当然他用自己的行动，证实了抗金的决心。宗留守或因局势，或是信了，在生命最后关头还是原谅了赵玖。可现在他的女儿，却又站出来质问，怀疑她的父亲觊觎皇位，故意要等到九鼎倾覆才肯出手，为此甚至愿意以妻儿，宗室，天下人做筏，涂炭生灵。
赵玖着实挨了这一记，不曾躲开。
这是巴掌是神佑打的，亦是天下苦难的百姓打的。这巴掌是替完颜构挨的，也是自己该挨得。事到如今，河北灾羁，东南流离，神州大地尽是血雨。若是自己早一年半载过来，或者干脆直接重生娘胎，也不至于陆沉如斯。就凭这一点，哪怕要打断他这天下至尊的骨头，也得生生受着！
一掌下去，鲜血肆流，落在神佑的宫裙上映出几分妖冶。这自然不是赵玖的血，乃是神佑发狠之时，指尖向肉，再手掌心中生生挖出来的伤口。赵玖没有躲这一记，神佑也惊住了，血气之勇逐渐褪去，一阵心寒涌了上来，不过又随即释然，自己已经做了这些事情，早就想去和娘亲见面了。
神佑在宫殿里沉默的站着。她都以为下一秒那个高大的杨统制要把她抓走押入天牢。可是左等右等，等来的却是一件把她拥入怀中的红袍。
“都是朕的错，生疏了你们娘俩。”赵玖抱着神佑，把她放在自己的大腿上坐着。“我对不起她。”
神佑挣扎了几下，发现拗不过他，只能将头撇在一边去，放弃了挣扎。
赵玖拥着这具瘦小的身体，体会着底下蕴含着的火焰，慢慢开口说道：“皇位于朕而言，真没那么重要。朕不会做那种事情，只是亦有苦衷，但却愿意掰开了给你听。”
“你且记好，朕也是第一次做皇帝，还是被赶鸭子上架的那种。彼时什么也不会，又听说父兄被人抓了，于是就被金人追着遍地跑。后来跑不动了，看到一口井，觉得这皇帝着实窝囊，不如投井算了，于是就跳了下去。”赵玖按住神佑公主的蠢蠢欲动，继续说道：“明明跳下去的时间很短，却好像落了很久。在这期间，朕想了许多事情，却又忘了许多事情，最后被他们捞起来，除了内心通透，便什么也不记得了。包括你们娘俩，对不起。”他理了理神佑散乱的秀发，接着说：“当时觉得，朕都已经死过一次了，去和金人拼了，大不了输了再死一次，好像也没什么可怕的。结果到了八公山，却只是固守，金人便被吓退了。另一边，岳太尉和张太尉又在缩头滩打了个打胜仗，朕这才醒转过来，觉知金人不过也是纸老虎，若有能人义士，定可收拾河山，重振华夏，所以才坐镇南阳，没再言南巡之事。这些是私心。”
神佑转过头来，目不转睛的盯着赵玖，说：“然后呢？”
“还能怎么然后。”赵玖苦笑着，又掰开神佑的手，看了看上面的伤口，深可见骨，这闺女真狠啊。他摇摇头说：“不仅是河北糜烂，连南方诸地也各有反贼。抗金抗金，不是所有人都想抗金的，有官员们觉得，北部陷落了干我南面什么事？若要抗金，定会加赋，加摊派，最后两手一甩，只言求和，一点也不知唇亡齿寒的道理。”
“身处乱世，陛下为何不用重典？明明生灵涂炭，却只能干看着子民受罪……”神佑的态度终于好起来了。
“若是只有个别官员这么想，罢黜了也就了事。但朕与你透个底，这朝廷上下，半数官员皆是想要求和的，着实速度不起来。”赵玖咂咂嘴，慢慢的给闺女说教：“且大宋国力已经尽了，不可急于求成，只能徐徐图之。河北的难民，但能动的，朕也已经交代岳鹏举他们去收拾了，长结社能胜，便是用的河北军民。南面加赋，也是不得已，值此国难之际，没有一个人能袖手旁观的。这是公心的难处，不过却是要勉力去做的。”
神佑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她静静的坐再赵玖大腿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赵玖把神佑的头转过来，让两人额头对贴在一起，搂着也紧了三分，说：“你质问这些事情，朕真的很高兴。朝中官员求和的皆是怕难怕苦，求战的是希望建功立业。这些人打着天下公心的旗号摇唇鼓舌，无一人是为了黎庶苍生，幸好你和他们不一样的。”赵玖顿了一顿，说：“朕对不起你们娘俩。朕承诺，等到抗金功成，朕定会还你个国泰民安，海晏河清。”
神佑公主还是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这个陌生的君王。她盯着对方的眼睛深处，用力想寻找里面的一丝闪烁，很遗憾也很幸运，除了一片星光，再无他物。
“嗯。”神佑公主把头转了回去，躺在赵玖怀里，满意的合上了眼睛。一股难言的疲惫涌上心头，迷迷糊糊间好像睡了一觉，母后也来看了看她，尽是欣喜。
再醒来的时候便是昏暗的烛光，自己躺在一个大床上。房间内尽是酒气，自己手上缠满了纱布，衣服似乎也换了换。她看见床边随侍着一个老者，赵玖则是在对面的案牍前，不知道在翻阅些什么东西。
“官家，公主醒了。”那老者见神佑醒转，恭敬的出声提醒赵玖。
赵玖抬起头，先是挥退了左右侍从，又把哪个太医院的老头撵了出去，自己去合上门，才回来温和的问神佑：“感觉好些了么？御医说你思虑过重，才会晕倒，已经开过了方子，等会儿便给内宫送去。今夜你且在此安心睡下，不要想太多了。还有你的手伤，下次切莫这么冲动行事。”
赵玖自顾自的说着，神佑便仔仔细细的听。等到赵玖说的口干舌燥了，她才接一句：“官家今下午的承诺，算的数么？”
“君无戏言，自是算的数的。”
“真的么？”
“真的。”
“那我们来拉钩吧。”神佑伸出了被包的像粽子一样的小手，对着赵玖晃了晃：“娘亲说过要拉钩才能保真。”赵玖见状，立刻接住，摇了那么一摇，有点郁闷的说：“怎么现在还叫官家。”
“你不是我父皇。”神佑小公主笑的很是灿烂，仿佛整个室内都增色不少，她重复说：“你只是官家，或者陛下，不是我的父皇。”
“还是叫官家吧。今下午那几声陛下叫的我肝颤心惊。不过话说回来，你要怎么样才肯叫我父皇？”赵玖见神佑似乎没事了，随嘴问了一句。
“官家自己说的，等到哪天金人走了，海晏河清国泰民安，你才是我的父皇。”
“朕有这么说过么？”
“倘若官家食言，于神佑不过是三尺白绫一杯鸩酒罢了。史书自是记不到神佑头上来的。倒是官家的身后名和尊者讳，却是半点也不会留下了。”看得出来，才睡一觉的神佑兴致很高，这才有了点女孩的样子。
“莫说那些不吉利的东西。也罢。你心底那道坎，不把许诺的事做完势必是过不了的。日后在外臣处，谨记一切照旧。私下里，哪天你气顺了，再叫一声爹爹吧。毕竟想听到你叫声父皇，指不定得多少年以后去了。”赵玖无奈的说，也不知谁告诉他人类的幼崽好带的。这神佑公主表面上知书达理聪慧早熟，实际上也是个胡缠蛮搅的泼皮，定是被掠去金国的时候，遭四太子那些野人带坏了。
神佑公主轻哼了一声，也不知道是答应还是拒绝。只是翻了个身，卷了卷被子，不去看重回案牍的赵玖，兀那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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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神佑睡到自然醒的时候，已是日上三杆。
她环视一圈，并未寻到赵玖人影，只有三两个宫人在龙床边候着。复看了看扎成团子的小手，只觉得火辣辣的疼，才觉知昨晚赵玖为何说她冲动。
宫人们见着公主醒了，立即上来为她更衣。神佑却问道：“父皇哪去儿了？”
“回殿下的话，官家上朝去了。”年长的那位宫人开口说道，：“早些时候，杨统制来催了催，官家便唤了些人，只吩咐伺候好殿下，多的却是没交代了。”
“唔。”神佑公主轻哼一声表示知道了，就坐在床沿上，任着她们折腾。
等宫人们弄完那繁琐的发髻，穿上从内宫拿来的新裙，又给她套上绣鞋，扶下龙床准备送回去的时候，却见赵玖撑着个大红袍，端一食盒，慢悠悠的从寝宫门口晃荡进来。
“陛下。”宫人立刻给赵玖端端正正的行了个礼。赵玖挥了挥手，这仨宫人便战战兢兢的下去了。
当然没忘把门带上，这点简直不要比那个太医院的老头强太多。
“感觉好些了么？”赵玖端着食盒问道，两人倒是间隔了三五米。
“这里。”神佑端起了两只小手，对着赵玖晃了晃，皱着眉头说：“痛。”见着赵玖没什么动作，又背过身去，补了一句：“是很痛。”
“其实是非常痛。”神佑心想。
左等右等，却不见赵玖有任何宽慰之语。神佑一时大怒，转过身去，恶狠狠的说：“你果然是在骗我对吧！”
话音刚落，便被一团糯糯的东西堵住了嘴，咬上一口，好像是甜甜的糯米丸子。
“吃些甜甜的东西就不会疼了。”只见赵玖笑眯眯的拿了个糯米丸子，朝神佑嘴里塞着。神佑盯着这张欠抽的俊脸，小脸白了又红，在自尊与丸子之间挣扎了几秒。
罢了，真香。
“慢慢来，别噎着了。朕专门吩咐御厨做了很多，之后还会给内宫送去的。”赵玖笑眯眯的看着闺女，伸出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发质顺滑，手感意外的不错，又捏了捏两块宫髻，干脆在那儿玩上了。
神佑鄙视的瞪了赵玖一眼，又低头和丸子大战起来。这新做的糯米团子又弹又糯，岂是臭烘烘的赵玖能比的。整天和男人窝在一堆，也不觉得熏人。
赵玖一直就这样半蹲着，看神佑专心致志的品鉴丸子。直到神佑盯着丸子的目光从狂热变成纠结了，才不紧不慢的收起食盒，不知从哪儿摸出张丝巾，给闺女擦了擦嘴。
“一般。”神佑咂了咂嘴，自付以最公正的方式给赵玖的贿赂打了个分，她现在双手不便，如果能自己捧着食盒选择从哪一块开吃，那肯定评分会高一点点。
“就一点点。”神佑暗搓搓的想道，却突然又被赵玖抱住了。
“欸？”神佑立刻紧张起来，好在赵玖抱了一下便松开了，又俯下身去，好像在给她腰间系什么东西。
“昨日里和你姐妹二人对话，才知你们姐妹足不出内宫，便许诺了给你们宫禁的腰牌。”赵玖说着，给绳扣挽了个蝴蝶结，又拉了一拉，确定其稳固，“你姐姐那边，今早已让内侍送过去了。尔后要出宫门，须得在宫门口登记一番，再领三五个班值便可。至于宫内，也无什么机密之所，我已叮嘱杨沂中，他也交代下去了，侍卫们只要见到腰牌，也不会为难你们。只不过这宫内池塘甚多，你也不会游泳，身边跟班的，却不能少了。”自然 ，除了这姐妹俩，这腰牌也给两位娘娘各发了一份去。只是她们一个忙着打扮，一个忙着干活，怕是只得落个生灰的结局。
“嗯。”神佑公主应下了。
“还是有些生气么？”赵玖摸了摸她的脸蛋，问了一句，旋即反应过来，一拍脑袋说：“是我糊涂了，无论是忘却前尘还是一飞冲天这档事，哪有听过就信了的，你不觉得是痴人痴语已是万幸，终得慢慢观察，慢慢接受，我也不催你了。”
这次神佑公主没说话了，只是点了点头。其实昨夜静下心来之后，仔细想想，赵玖给的解释不说站不住脚，但要人完全信服，却是极难的。可是对方言语诚挚之深，亦无半点躲闪的意思，又让她拿捏不准。
于是她便让赵玖附耳过来，呢喃道：
“看你表现。”

建炎三年六月，赵宋官家带着一大家子前往大相国寺，明为礼佛，暗为……
算了，佛曰，尊者讳，不可说。
官家的仪仗可不小，所到之处更是鸡飞狗跳。御前班值接管了沿途防务，却也让平日里熙熙攘攘的官道瞬间变成了荒郊野岭，奔着游街和热闹来的佛佑公主大失所望，路上就没露出过好脸色。
好不容易挨到了大相国寺，佛佑那个闲不住的，自是拉起神佑，跑到杨沂中前甩了甩赵玖发的通行的腰牌，还不知用上从哪儿打听来的武将做派，走起个外八步，耀武扬威的说：“把你的好汉子给军爷点两个过来！”
“殿下宜自重。”杨沂中深深叹了一口气，也不知哪儿得罪了这个混世魔王，比赵玖还难伺候。他看了看旁几个到点换差的班值，便决定让这些个汉子享享福报，于是用手一指，便将他们推了出去。
佛佑领上那几个愁眉苦脸的亲兵刚要离开，却听见后面一个秀雅的声音叫住了她：“佛佑且慢。这些汉子都是糙人，伺候不了人的。若要出行，还是带上几位宫人比较妥当。”
叫住她们的自是那位吴娘娘。此刻她早换了一身劲装，披甲带弓，英气逼人。官家出游的防务，御前班值当然是杨沂中在管束，而起居随行，却是这位吴娘娘一手操持。吴娘娘发话让佛佑带上宫人，她岂敢不从。
“女人只会影响我计划的进度！”佛佑心不甘情不愿的又领上吴娘娘指派来的宫人，耷拉着脑袋走在相国寺道中，而那几个刚才还是士气涣散的侍卫却挺胸抬头，估摸着那阳刚态势，怕是赤心队也比不上了。
“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果然杨统制说这是给他们的福报。”神佑转过头去看了看士气爆棚的侍卫，又看了看蔫头不语的姐姐，开口问道：“不是说出游么，为何姐姐这般不高兴？”
“还不是带上了这些宫人。”佛佑公主一脚一个小石头，发着小脾气。
神佑又回过头看了看，只觉得左边一排侍卫五官端正，高大英俊，右边一排宫女容貌清丽，懂事乖巧，阴阳相济，看起来很是合拍呀，哪来半点讨人嫌了。便追问姐姐道：“这是怎么个害法？”
“你没听苏夫子说吗？哦对！你已经半月没去学堂了！凭什么你可以不用进学啊？”佛佑思维跳跃的很快，一下子就转到别的事情上了：“你不在，那苏夫子天天就面对面盯着我，我头一低他就打我戒尺，打个盹都不成！我去跟父皇告状，说他虐待儿童，你猜父皇怎么回的？”
“怎么个回法？”神佑顺着她接了一句。
“父皇说，玉不琢，不成器，苏夫子是对的。还给夫子送了根藤条，请人在上面刻了一句，奉旨打人！”佛佑的眼眶当即就红了，眼泪簌簌而下。
“那你说的苏夫子，和你说宫人害你不高兴，两者有关联么？”神佑及时递了张丝巾过去，佛佑接过擦了擦眼，又掏出小铜镜，确定没成大花猫，才凑在神佑耳边，小声的说：“大相国寺里闹鬼啊。”
“闹鬼？你怎么知道的？”
“苏夫子说的。他说靖康国难后，东京城的怨气积而不散，全跑这大相国寺来了。佛祖虽是慈悲，日日度化，但这杀孽太重，没个十年八年超度不完。就现在这大相国寺，那山庙顶端的大钟，有些时候都会莫名撞响，唯一能解释的，便是在化解厉魂了。”
“不是说读书人不语怪力乱神么，苏夫子怎么还教这些东西？”
“所以我才要想一探究竟啊。父皇不是说过，那个什么，实践出真知嘛。”佛佑显然又来了兴致，急着说道。
“你是想偷偷上去，所以才嫌弃宫人们？”神佑终于懂了个大概。
“对啊，你看她们个个穿着那么长的宫裙，怎么走我打听的小道上山嘛。”佛佑可劲的点头。
“你不也穿着新裙子么？”
“谁说的？”佛佑把裙子一掀开，下面却是扎实粗布短打，又从左边大袖里摸出个布包：“这是从潘娘娘那儿拿来的纸符，遇到鬼我就用这个糊它。”从右边大袖摸出来把迷你小弩：“这是从吴娘娘那儿拿的弩箭，遇到人我就用这个扎他。”最后甚至把脚环给解了下来，把赵玖给她的金牌系在了脖子上：“这是父皇给的金牌，遇到兵士我就用这个吓他。”
神佑看着姐姐，放弃了思考。
最终在姐姐的苦苦哀求下，神佑打了个借口领走了宫人，佛佑公主还是带着一队侍卫上了山。
这条不知道从哪儿偷听来的小路逼仄万分，两边的茂密林木遮挡住了阳光，本就不宽敞的路面看起来更是鬼气森森。侍卫们除了值守皇宫，也在东京城内呆过，或多或少也听闻过这儿闹鬼的传闻。又见到山里这般凄惨模样，队形不由得紧了紧，皆暗骂起这活力过剩的长公主来。
好在一路顺畅便到了山顶。
大相国寺放寺钟的山顶早被削成了一个平台，台中心立着一个亭子，那口大钟就被放在亭子中心，虽然古旧，却无残破之感。平台之外就再无林木了，皆是些低矮的灌木，若是站在平台边缘上，还可俯看全院。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佛佑却不觉得。她端起从吴娘娘那儿顺过来的小弩，上了弦，想了想又取出从潘娘娘那儿摸过来的符包，取出一张符纸穿刺在箭头上，然后再慢慢走近那口大钟，要细细的检查一番。
身后的侍卫对视一眼，自发的跟上。这种情况下他们可不敢让公主单独行动，万一出了什么差池，全家老小怕都跑不掉了。
“哪有什么鬼怪。”佛佑围着那个亭子转了好几圈，甚至碰了碰大钟，皆没有什么异动，心想肯定是以讹传讹的谣言，便丧气的放下小弩，发起闷气起来。
一旁的眼尖的侍卫A却突然大喊：“殿下，灌木丛！”佛佑抬头一看，只见近处的灌木在晃动，像有什么东西要出来似的，于是抬起小弩，一箭飞出。
自然没什么天地异象，只能听一声惨叫和侍卫们大喊护驾，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两位在前的侍卫B和侍卫C对视一眼，各自捉着刀，默契的向异动的地方走过去。扒开灌木，只见一小校打扮的少年晕倒在地，中箭的地方甚是不雅。其中一个侍卫在他身上摸了摸，却是摸到个岳家军的印信，大惊失色，赶紧把小校拖回平台，叫一声殿下避嫌，便立即开始处理伤口。
所幸的是，一来这小弩本来就是玩具性质，臂力，准度皆是不足的，不然吴娘娘也不会放心的把这东西给佛佑，二来箭支是佛佑自己找的。她也不懂军中规制，不懂配重为何物，找过来的箭其实是与弩不搭，有空放之嫌，三则是校尉披甲而行，说是鲜血淋漓，实际上侍卫B扒开了底裤，才发现就只是钉在皮肉上，无甚大碍。
这与其说小校是被佛佑射晕的，不如说是受了惊吓，自己把自己吓晕了。
当然要是军中劲弩，又选用了合适的配重，这个距离上，小校尉就是身着步人甲，也得被射个对穿。
“也不知这哪来的岳家军校尉，胆子忒得是真小！”处理伤口侍卫C张口大骂，兀的从草里窜出来惊了公主鸾驾，把大伙吓得不轻，他自己个儿倒好，一晕了事！也不知道的善后怎么办。
“他没事吧。”佛佑公主从在一旁迟疑的问道。
“回殿下的话，这人就是受了惊吓，晕了过去。单是伤口，无甚大碍。”侍卫C一下弩矢拔出来，地上的小校还在昏迷中痛的抽搐了一下：“只是这穿箭上的符咒沾了血，黄纸便黏在他伤口上了，若要细细清理干净，得给卑职一些时间。”
听到侍卫的解释，佛佑公主长舒了一口气，道：“不闹出人命便好。”
“但一件事殿下要知悉，只是这个校尉，好像是带着军令的。”侍卫B检查过印信，补了一句，又捡过侍卫C扯下的大块符纸细看，一阵牙疼。
好家伙，这哪是什么辟邪符啊，这不是东京人家里最最常用的求子符么！
佛佑哪识得什么辟邪符什么求子符，就单纯觉得这东西潘娘娘藏的端是金贵，定是不一般的好物，才拿来顶用，孰料用法都搞错了。
不究这些小节。佛佑一听这小校带着军令，便知误了大事，立刻紧张起来，问侍卫B和侍卫C道：“你们没让他看到脸吧。”两个人一头雾水，说：“我们去拉他的时候，他已晕了，肯定没看到哥俩相貌。殿下是有什么安排？”
佛佑急匆匆的说：“你们几个各去找一块黑布来，把脸蒙上，等会没我吩咐的，都不准乱动，我来指挥。要是漏了馅，我让父皇把你们送去挖鱼塘，一个都跑不掉！”
侍卫们面面相觑，又见小公主发了狠，便一致应了一声诺，各自下去准备了。
等那小校醒来，发觉天已经黑了。四周好几块火把，黑洞洞的站了一圈人，心中一慌，伸手就去摸朴刀，却发现早被人下了。惊怖之余便听见一个蒙面人对中间那个小矮子沉着声说道：“殿……大哥，他醒了。”
“尔等何人，竟敢拦阻军机？我乃岳家军校尉岳云，正有要务在身。现金人铁骑屠戮中原，正是汉人共御外辱的时候。各位好汉为何要在这等时分，朝着同胞下刀子？”
对面这些人却是不答。等了一会，为首的那个小矮子扯着不阴不阳的嗓子说：“这些问题，岳校尉还是去问阎王爷吧。弟兄们收了四太子的钱，自然得为他干事，哪来什么公义不公义的。”言罢，将手一挥，立即有一个蒙脸大汉提着朴刀上前，像是要灭口！
岳云一见此景，暗叫一声坏了。这些人怕是有备而来，专门盯着他截杀的。他虽是前军校尉，却是自己爹爹派去和御前班值交接防务的，没几个人知道他的行踪。这帮人专在这儿候他，又听他们说什么四太子，难道这背后的谋算是奔着自家爹爹甚至是是官家去的？他想到这儿离官家驻地已不远，便想大喝示警，但还没出声，却看见灌木丛里窜出来个黑衣人，惊惶的对他们的头领说：“老大快撤，官军上来了！”
那老大一听顿时人也不剁了，立马带着黑衣人就是鸟兽四散。不一会便听到大队行进，兵甲撞击的声音，原来真是有官军打着火把赶到了，领头的正是自家父亲。岳飞在这儿看见岳云很是惊愕，还没来的及询问，却是听见岳云大叫：“爹爹莫管我，我无甚大碍。山中还有歹人流窜，这些人不晓民族大义，是为了钱替金人卖命的。他们直接劫下我，夺走交接文书，恐怕意在行驾，爹爹赶快回防，莫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岳飞一听，顿时觉得大有可能，丢下十来亲卫护佑儿子，急冲冲的又带兵下山去了。
另一边，漆黑的小路上，佛佑公主跟报信的侍卫A跑的飞快，即使如此，她还有闲心说到：“看不出来呀，你演技真是不错，做个小侍卫屈才了。”
“殿下啊，出大麻烦了。”侍卫A一边跑一边哭：“不是假的啊，是官军真上来搜山啦，顶着火把，漫山遍野全是岳字旗。他们发现了小的，一边追还一边射箭。要不是我脚程快，就见不到殿下了。”一个好汉子，却活生生哭成一个泪人！
佛佑公主却丝毫不紧张，大声说：“哭什么，多大个人了，也不害臊。这定是父皇见我们太久没回去，怕遭了贼，派上来寻人了。等会要到了大相国寺了，把脸给我收缀好，躲后面去，别给人瞅破了！被人问起就说山里迷了路，谁要敢把今天发生的事情透露半个字，我把你们一堆人都弄去挖鱼塘！”她又想了想，补了一句：“杨沂中当监工！”
众人苦笑，唯有领命。
其实佛佑公主闹这么大一出动静，是有缘由的。先是清早出发交接文书的岳云小队在山里迷了路，失散了，等到晚上岳飞领军到了行在，守驾的却未曾收到交接文书，自是不让进，两边差点还打起来。最后闹大了，官家派人来把岳飞迎了进去，一对，发现不仅是岳云带着文书走散了，佛佑公主也是上山未归。官家生怕山上出了什么意外，连忙让岳飞分出一部分人上山搜查，却是撞见这么个乌龙。
大相国寺灯火通明，整个行在都忙着找人。
这时候神佑公主却带着两个宫女两个侍卫，莲步轻移，径直往住持院去了。
住持自然还没睡，不管今夜他是否睡得着，单就从物理规律来说，你见过几个胖子不熬夜的？白白胖胖的住持大人在规律之内，定是佛祖许可的。听到有人叩门，一问是神佑公主，连忙开门迎客，不敢有一丝抱怨。
毕竟从住院子里的几个人的身份来说，不管是谁来访，他都慢待不得。
公主深夜来访，这种事情前朝不是没有，而且往往还是敏感事件。住持除了让小沙弥去焚香煮茶，还亲自加了几套凳子，把随行的宫女，侍卫一同邀了进来招呼落座，院门也不敢合上，生怕传出去什么风言风语，影响公主闺誉。
看着脑门上就差给自己写上“太监”二字的住持，神佑摇了摇头开口道：“住持何必着相。神佑只是对佛法感兴趣，临时过来请教几个问题罢了。”
住持大师很想说要是不弄这些排场，就夜半单个的把你迎进去，不出半刻钟你父皇会带兵过来，直接把整个大相国寺物理超度了。当然想归想，口中却说：“殿下不在乎这些东西，那么这些东西自然不是给殿下准备的。就如同这个大相国寺的佛像，也不是给修行有成的大德高僧参拜的。只是不知殿下深夜前来讨教佛法，可是有何疑难？”
“不算疑难。只是在夫子的典籍上看到了些故事，不知真假，想求证一番。”神佑缓缓答道。
“阿弥陀佛。”住持打了声佛号，一副宝相庄严的样子，说道：“还请殿下明说。”
“我看到有个故事，说佛教里刹那花开的典故，却不知这刹那花开可否有高僧实现？宫里尽是些桑树，却没两个好看的园子。若是有人能够做到，请入宫中弘法，开花，想必一举两得。”神佑开口说出了她的问题，住持觉得这表明上是在问道求法，实际上还是女孩心性，想看花圃罢了。
“殿下谬误了。”住持微笑着，和蔼的解释：“刹那花开时我佛禅宗慧能祖师的一个观点，并非是单个的神通。殿下若是想要请这样的大能回宫，可能只是能满足一半的愿望。”
“那刹那花开是什么呢？我看书上说就是一种神通啊。”神佑不依不饶。
“不知殿下是何处寻找的典籍，竟然有如此大的勘误。事实上，刹那花开时慧能祖师一生佛法的汇总，硬要解释，就是说一个人只要机缘到了，或是修行有成，可以在刹那时光里，走百转轮回，一刻顿悟，就像大梦初醒，才觉知刹那花开，刹那花落。如果硬要指着一个花骨朵让它绽放，或许只有修得果位，参透生死，才能有那等本事了。”一说起佛法，住持双手合十，语气也强硬起来。
“你说的刹那花开是种境界，那有人达到过么？”神佑不死心，追问道。
“殿下说笑了，前推数百载，自慧能祖师始，禅宗代代皆是修行有成之人，这些是有史可载的。只不过如今天下动荡，方外之人也有波及，所以倒没几个见心明性，又在世外布道的花开高僧了。殿下想找，不妨把眼光放在南方试试。”
“你也不行么？”
“额，贫僧修行有缺，机缘不够，亦是不能。”住持大师尴尬了一下，重回凡尘。
神佑摆出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搭了搭手臂说“罢了。那你说说，刹那花开的大成之人，有何特点？不然遣人去南面寻访，却是半点都寻不到。”
“其实也不难辨别。能开花结果的高僧，只是远远的站着，亦有禅意，能让世人静心。”住持顿了一顿，又说：“此外走过了百千世，不乏有挣脱桎梏，明白了万法皆空，将此世间繁杂忘得一干二净人。细细留心之下，那种什么都不知道，却又什么都能给一个答案的人，就算不自知，也大抵不差。”住持说着，见神佑早没刚进来的那股精神气，便知这女孩没心思听下去了。继续叨叨，就是讨贵人嫌恶。于是又扯了几句佛法，打了几个佛偈，快速结束了当前的话题。神佑也以深夜疲乏为由辞行，带着宫女和侍卫回去睡觉了。
不得不说，能做到住持的，还是有几分智慧，不全是脑满肠肥。
神佑离开后不久，便有几道影子从住持院落里冲出，又是几个起落，消失黑夜中了。
一刻钟后，两人谈话的内容便放在杨沂中的案台上。
第二天一早，赵玖的案牍上就摆好了红封。他启开一看，便是昨夜的访谈记录。除了原件，还贴心的用小楷工工整整的誊抄了一份校订版，堪称周道。
“俩丫头就没一个省心的。”赵玖小声嘀咕。他一边喝热粥，一边看昨夜神佑和住持的聊天记录。
这神佑不相信他说的也就罢了，居然打个寻仙问道的旗号，跑去向和尚求证，这却是哪般道理？也不想想秃驴说话有几句能信的？但好在这闺女心思活泛，没有直接拿问题糊脸，却是旁敲侧击，装作一副天真模样，把想听的都听到了，也未漏什么破绽，自然不能太责备。罢了，由她去吧。
他粥还未喝完，就听见外面杨沂中在报说岳飞求见。赵玖没在意仪容，宣岳飞直接进来。
岳飞进来后便恭恭敬敬的给赵玖行了个礼，又回报说昨天晚上搜查一夜，既未见歹人，也没见可疑之处。但根据自家儿子传来的消息，恐金人暗中谋事甚大，便想请官家速速回宫，害怕出了什么差池。
赵玖不以为意，关候了一下岳云的伤情，听闻只是伤了皮肉，并无大碍，又赐下些许补品，然后摆摆手，让岳飞下去休息了。他自己倒在那儿摸着手指头，盘算着接下来去哪一家打秋风。
可恶这么大个相国寺，只有个冰糖雪梨润喉茶，端是无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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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大相国寺一行后，赵玖对神佑便更上了心。他清楚早熟的神佑对过去自己的作为芥蒂很深，于是工作之余总会唤神佑过来联络感情。
自然，佛佑也是跟了过来。但做父亲的，总不至于厚此薄彼吧？带一个是玩，带两个也是玩，一父二女在宫里的钓鱼泛舟，谈天说地，偶尔看看兵士练操，随着时间推移。感情便热络起来。宫里皆传两位公主恩宠隆盛，神佑殿下更是深得帝心，让人好生艳羡。
当然，平静的时光总是待不够。当北风卷走桑树最后一片叶子，金国就大举兴兵，再兴战端了。
建炎三年年末，女真军神完颜娄室亲率西路十万大军进逼陕北，攻破潼关，连下数个重镇，兵锋无两。女真大将四太子金兀术则领东路军镇守黄河，钳制东京。
建炎四年大年初五，宋国皇帝赵玖未曾理会内宫与朝廷的哭谏，率兵亲征。临行前神佑自携白绫求见，不发一言。
建炎四年春，宋金两国野战兵力开始在黄土高原来回攻伐，宋国大员汪伯彦殉国。
建炎四年四月，赵玖以吴玠为帅，统御营及河北军营十万众，以求决战。
五月，吴玠下令扎营尧山，扼死完颜娄室退路。尧山之战起。
六月，赵玖亲率赤心队阵斩娄室，尧山之战大胜，天下震动！
七月，赵玖班师回朝，东京大小官员及民众出城十里相迎，呼声震天，三日不绝。接受完群臣庆贺的赵玖摆驾内宫。此去半年，潘妃又给他添了个女儿，定是要先看看的。
隔日，两位公主带着各自的贺表觐见，赵玖大悦。
不知不觉间，神佑和佛佑公主回京已一年有余了。昔日在金国的时候，条件艰苦，担惊受怕，刚到东京还是一副发育不良的模样。这次赵玖见着她们不仅窜了一截，而且肌肤间也有了血色，能撑起宫裙了。
所谓娉婷少女，不外如是。
两位公主端端正正的行了一礼，又恭恭敬敬的递上贺表，整整齐齐的道了一句：“谨为父皇贺。”
赵玖看着神佑服服帖帖的在那儿行礼，不由得乐开了怀，轻咳一声，让周边随侍的宫人都下去了，才整襟正坐，坦然的受下这一礼。
“平身。”他稳住语气，端起一副老父亲的架子。
佛佑余光里见宫人出去了，又和神佑交换过给眼神，便直起身来，一把抓过自己的贺表向赵玖砸去，复说了一遍：“谨为父皇贺。”然后站起来，施施然的抖了抖灰，大摇大摆的向殿外去了，弄得赵玖好生尴尬。
神佑在一边捂了捂脸，止不住的笑。
赵玖被女儿这么捉弄了，很是郁闷，愤愤的说道：“没大没小。”
“官家有所不知，姐姐这大半年在宫内憋坏了。官家不在，宋金两国又在交战，这守宫的侍卫们便不认金牌了，说是怕有奸细混入东京城，出了什么差池没法交代。姐姐与他们争辩不过，只得老老实实在内宫待了大半年。今日见官家回来了，不发脾气才怪呢。”
一听这话，赵玖瞬间消气了，他笑着说：“无碍，朕还是有几分涵养，既然她又苦衷，便不与她计较了。”
神佑止住笑声，没有接过话头，只是将目光放在赵玖身上，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仿佛怎么也看不够。赵玖见状，亦没有调笑，他叹了口气，挺胸抬头，迎上了神佑的目光。
七月流火，殿外蝉鸣亦是不绝。殿内二人正襟危坐，相顾无言。
赵玖痴了。
万语千言化作一句寒暄，终是神佑先开了口：“可曾伤到？”
“未曾。”
“传闻官家阵斩娄室，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不该如此唐突的。”
赵玖摇摇头，苦笑说：“战场之上，皆是你死我活，哪有什么该不该的。如果我面对娄室的冲阵退走了，反倒引起军阵溃散，不若顶上去，搏一个大宋将来。”
“官家大义。”神佑赞叹了一句。
赵玖一脸沉重，他苦笑着说：“士卒们连性命都拼上了，我却在战阵后方安闲，这算哪门子的大义？”
“至少现在官家身上，神佑看到了重拾河山的曙光。于国于民，是乃大义。”
“还远远不够的，神佑，你要知道，倘若仅仅靠义气，靠官家，靠某一个能征善战的将领，想绝不可能彻底打败女真人的。我们还缺万众一心的将士，缺军械，缺战马，缺很多克敌制胜的东西。尧山大捷，只是我们光复神州的第一步，绝非最后一步！金人不是什么土鸡瓦狗，他们接下来的挑战，才是我们现在应该思考的东西。”赵玖倾了倾身子，正儿八经的反驳神佑的“一人决胜论”。宋金两国的态势，他看的格外清楚。自己要走的路，也是分外明朗。赵玖不是不接受众人庆贺，只是觉得任重道远，还未到高兴的时候罢了。
飞龙骑脸都会输，更别提一个尧山。
神佑听罢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却是连大殿暑气都消退不少。她没有反驳赵玖，只是温柔的宽解道：“其实我们看来，要胜过金人，确实只需要有官家便足够了。官家不宜妄自菲薄，不然举国上下可要寒心了。”言罢，神佑顿了一会，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又开口说：“神佑愿为官家补上那份必胜决心！”
赵玖还没反应过来这必胜决心是什么，就见神佑站起身来，绕到他背后去了。他刚想发问，却感觉被一个轻软的身子缓缓贴住，少女的发香涌入鼻腔，紧接着一双纤细的手臂便挂在了他的脖子上。
赵玖瞬间僵硬起来。
但赵玖不自然的举动没有引起神佑的任何理会，她只是在对方脸上蹭了蹭，然后在他耳边唤了一声：
“爹爹。”

“为了女儿，我说不(划去)必定连金国都能干掉”
——《新宋书·世宗本纪》

觐见之后，繁杂的公事瞬间把父女俩相处的时间给挤没了。的确，就像赵玖说的那样，尧山之战只是暂时的胜利，金国接下来的反攻才是该着手防备的要点。但举国上下没想到的是，一向以武力说话的女真人却玩起了政争，把囚禁在上京的官员，宗室，乃至二圣给宋国放回去了。
朝野震动，上下吵成一片。
一方面，被掠去金国的二圣虽然被证明是废物的，是亡国之君，但他们毕竟也是宋国法理上的君父，是赵玖的父兄，而且对于本就不和睦的朝野，二圣更是议和派与旧学的天然基点，无论赵玖准备了什么，原本偃旗息鼓的反对派终是要站出来了。另一方面，先一批被放回来的宗室，包括赵玖的生母韦太后在内的诸多旧朝贵人，却是呆不惯新朝的朴素作风，要待遇，要权力，偶尔还要怀念旧朝的奢靡。这批人先天就与保守派是一道的，处理起来亦是尾大不掉，让赵玖上了好些天的火。
不仅如此，后宫那边也是大不安宁。赵玖生母韦太后被安置进了延福宫，可宫里却只有几个太监和宫女随侍，这待遇让她很不满，可是之前家宴上闹脾气却被赵玖训斥，又让她怕极了这个久未谋面儿子。她是想多添几个服侍的，只好去亲自去找潘贵妃哭惨要人。一开始还好，结果对方一听来意眼泪比她还离谱，哭声甚至还惊动了睡觉的宜佑小公主，一时间里大殿内三个女人放声赛哭，声音凄厉，半个后宫都能听见，沦为宫廷传说，便不了了之了。韦太后不死心，隔天辰时去找管事的吴贵妃要侍卫，结果在偏殿等到了酉时都没见到这个儿媳，遣人去打听才知道，贵妃还在清算内库，一般都要亥时才会回殿休息。
最后两个年纪尚小，又简在帝心的公主便成为韦太后最后的突破口。早起有她，散学有她，就连偶尔吃个便饭，也要从旁边冒出来，说句衣食过简，看的哀家好生心疼，接着哭起来，说自己在女真人那边受惊吓过甚，不多安排几个侍卫镇守便不能安心入睡云云。佛佑公主虽是跋扈，却是个心善的，见不得人落泪，立刻找来画师给太后画了三幅门神，一幅韩良臣，一幅岳鹏举，一幅才打了大胜仗的吴玠，直言太后选两幅顺眼的贴在宫门上，保证女真人不敢来侵扰。韦太后没来得及道谢，便见佛佑领着服侍自己的两个宫女，甩着金牌，大摇大摆的出宫玩去了。
太后痛定思痛，决定去打听神佑公主的下落，才知赵玖因为政争气的上了火，神佑便以尽孝为由，在赵玖隔壁圈了个偏殿，又让侍卫搬了张小床，已就近照顾陛下好些天了。
那还能怎么办？总不至于跑到赵玖前哭惨吧？
当吕好问在殿后见到这位好些天没有上朝的官家的时候，对方正在练箭。
远远看去，只见赵玖赤裸着上身，手擎大弓，满弦而发，神佑公主则抱着那件官家红袍站在一边，鄙夷的看着他练习。
“见过官家，见过神佑殿下。”吕好问出声打断了赵玖的动作。
赵玖见他过来了，便把弓箭放回武器架上，神佑自然的递了张毛巾过去，让他擦擦身上的汗迹，不然就这样笼上里衣，等会汗收了，怕是要受凉的。
吕好问没有继续说话，只是待赵玖收拾好行头，重新戴上冠冕，才开口道：“官家，二圣还有些许日子便要到京城了。一些事情，还需早做决断。”复瞧了一眼神佑，神佑识趣的告了声罪，行礼退下去了。赵玖坐到椅子上，应了一声，示意让吕好问继续往下讲，吕公相继续说：“如今朝堂之上，大抵分成了两派，吵得不可开交。主要是南面的官员，和旧学的一些学士，说今民生凋敝，希望以此为契机，向金国议和。河北这边的官员，主要是河北军营为主的一些将士，则主张要打过去，收复国土。”
“秘阁的意思呢？”
“秘阁的意思是，抗金之气可缓不可停，但今国家已经力尽了，确实需要一番时间，来整理内政。”吕好问连忙说道，不敢隐瞒。
赵玖听了吕公相的说辞，知朝事艰难，没有过多苛责，说道：“罢了，诸公对二圣怎么看的。”
吕好问赶忙说道：“朝堂上大部分官员觉得二圣纵有过错，亦是君父，需得以国君之礼相待，才能彰显天子涵量。但秘阁觉得若是如此，可能会让旧学重兴，原学也不告自废……”
“朕是说诸公的意见！”赵玖突然提高了音量。
吕好问听了，觉知今日逃不掉，便一跺脚一发狠，说道：“诸公的意思是，抗金乃是头等大事，断不能延误。二圣乃是君父，不得不迎驾。但二圣归来后，需得与其他宗亲有别。秘阁已拟太上道君往明道宫一行，渊圣往洞霄宫参道，不再过问世事……”
赵玖勃然大怒，挥手将兵器架子砸倒，复往地上跺了几脚，发泄了好一阵子，气冲冲的说道：“什么狗屁二圣！还有脸回来？朕要定活扒了他们的皮！”
“陛下，千万使不得。二圣若是有什么差池，之前的努力可就前功尽弃了啊！”吕好问吓坏了，深怕赵玖一上头做出什么过激举动，例如派人半路截杀二圣这种事。
“李二可往，朕亦可往！”赵玖歇斯底里的吼道。
吕好问还想再劝，却是听见一清脆女声从旁传来：“吕公相暂且下去吧，父皇正在气头上，说什么也是不肯听的。”
这解围的声音仿若出谷黄莺，意外的干净好听。吕好问转头一看，却见是神佑公主捧着盆凉水缓缓行来。他看了看如般狮子暴怒的赵玖，苦笑的给神佑打了个揖手，赶紧下去了。
赵玖坐在椅子上，双目赤红，已是出离愤怒。
神佑拿过赵玖的毛巾浸了浸，问道：“这又是怎么了？不过就是二圣回来，他们也不可能复辟的，至于发这么大的脾气么？”
“狗屁二圣，朕恨不得生食肉，啖其骨！”赵玖咬牙切齿的说道。
“话虽如此。”神佑将毛巾拧了拧，细细的给对方擦着汗，说道：“当初我见你的时候，也没见的这么大的反应，这就是天子胸襟么？”
“你的反应不大是指养了半个月手掌？”赵玖刺了一句。
啪的一声，毛巾飞到了赵玖脸上，只见神佑恨恨说道：“自己擦！你是天子，是一国之主，有本事朝着二圣发火，朝我一女子开炮，算何英雄？”
赵玖没有说话，只是觉得好像松了两分。他把自己塞进椅子里，又将毛巾盖在脸上，等到没有凉意了，再递给神佑，示意其换水。
“多大人了，不仅坐没坐样，连大局为重都不知道。”神佑又浸了浸毛巾，给赵玖递过去。
“什么是大局。以枉死的人来说，杀了二圣才是大局！”
神佑心知他也不易，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是想娘亲了，还有家破人亡的河北，东京子民。但爹爹你以前说过，现在的难题是，被二圣害了的人家，不是死了，便是说不上话的，朝廷里坐的大部分人，都是间接因为二圣才能入主中枢。他们对二圣，不仅没有太大的恶感，还天生多了一份亡国之君的同情。尤其是太上道君，文学造诣极高，那帮文人们又有几个真正厌弃他的？如此情况下，爹爹如何才能说服他们二圣是坏蛋，是要惩处的呢？”
赵玖静静的盖着毛巾，没有说话。神佑见他没反应，又把毛巾给他夺下来，催着他回答。
被催不住了，赵玖开口说道：“朕不知道，但朕明白一个道理，附耳过来，且说与你听，不要外传。”
“什么道理？”神佑把头贴了过去。
“朝堂诸公，或者皇权天子，向来如此，那便对么？”
这回换神佑停滞了。以往总是说，我大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或者说天子代天牧民，朝廷偶有过错亦是识人不明导致，今日身为天下至尊的爹爹却说向来如此，那便对么？
“爹爹说的，神……神佑不知道。”她低下头，盘算了好一会，接着她又抬起头来，对赵玖说：“神佑年幼，还不明白这些。或许以后长大了，才懂得爹爹说的。神佑知道，若从天下公心来讲，这二圣确实做错了事，自然是与爹爹一样，是觉得他们该死的。”
“嗯。”
赵玖没有继续说话了，他还在想处理二圣的办法。只不过神佑却是眼尖的，她看到这几日赵玖上火，尤其是刚才吕公相来一激，脸上迸了好几个热疮，于是跑到边上让侍卫去太医院支了瓶烈酒，自己回殿里拿了好些麻纸，又端了把椅子，带了个火折子，把东西往桌子上一放，再拍拍自己的大腿，对着赵玖说：“爹爹把头靠过来。”
赵玖没注意神佑做了什么。他闭着眼睛，挪了挪身子，自然的把头靠了过去。嗯，很软，撑眼一看，原来是闺女的膝枕。
“好叫爹爹知晓，爹爹脸上长了几个热疮，却是该挑了。”神佑扬起手拔下簪子，用麻纸擦了擦，又淋了些烈酒，用火折子点燃烧过，才准备给赵玖处理。
赵玖最开始是想跑的，可是想想也罢了。疮口再难受，能有处理二圣棘手么。他摸了摸神佑散下来的秀发，罢了，给她弄一次，况且膝枕也很舒服不是？
痛并快乐着。
“爹爹想到法子了么？”神佑一边处理着疮口，一边问道。
“专心干你的事。”赵玖接受着闺女的服务，慢悠悠的回答。
“哦。”神佑立刻下手重了三分。
处理完的赵玖最终还是在膝枕上睡着了。等到日头偏西，他才醒过来，摸了摸脸，觉得热疮都消了下去。神佑这点还是处理的好的，每个创口都老老实实用烈酒消了毒。
“爹爹想到了么？”神佑见他醒来，还是一样的问题。
赵玖叹了口气，说道：“没有。”
“为什么爹爹骗我那么厉害，面对二圣，却找不到法子？”
“男人骗女人都很厉害，越好看的男人说话越不可信。以后你要注意，别被外人骗走了。”赵玖笑着说，神佑的膝枕上睡醒了起来，他积郁一扫而空，甚至有心开起了玩笑。
“神佑或许有一计。”
“讲来。”
佛佑摸摸赵玖的脸颊，觉得让他枕了一下午腿有点麻，便挪了挪他的头，放到肚脐上，说道：“既然传统的方式处理不了二圣，爹爹为何不若当初骗我那样，不跟他们硬刚呢？”
赵玖在神佑怀里挪了个舒服的位置，懒洋洋的说道：“怎么个弄法？”
“爹爹把桌子掀了不就完了。二圣不要体面，我们也无需给他们体面。”神佑抱着赵玖的脑袋说，看着逐渐沉下去的日头。
“学那楚怀王？”
“是郑庄公！”神佑强调。
赵玖饶有兴趣，问道：“为什么不能学那楚怀王？”
“爹爹若想第二天被吴妃娘娘挂旗杆，神佑也没什么好说的。”吴娘娘要是知道赵玖想完全不管事，而且还给要给她增加管理负担……
“死妮子！”赵玖一下坐起来，欲给神佑一记爆栗，神佑立马抱头蹲防。赵玖见对方委屈兮兮的样子，手上动作就变成了摸摸头。
由于簪子拔下，神佑的宫髻早散了，宫人又不在周边，赵玖哪里懂绾发呢？便只见神佑公主青丝翻飞，看得赵玖一阵悸动。
“爹爹？”神佑见赵玖没有敲她爆栗，就抬起了头。
赵玖蹲下身，慢慢把座位上的少女横着抱起来，神佑自然的伸出手环住他的颈项，双脚不安分的踢踏着。
赵玖注意到神佑脚上的白布，问道：“什么时候弄得？”
“前几天吧，太后来看我们时安排的，说是要讲究。在金国没条件也就罢了，回来了不弄这个，以后别人看不起。姐姐没理她，我看她一直哭也不是个事，让宫人来象征性的缠了缠，倒也不紧。”
赵玖听闻，立即又把神佑放回座椅上，脱下鞋子想解开白布，却被那绳结搞得进退不得，扯了几下没弄开，越发暴躁，于是捡起一旁的刀具，把布划拉一下的撕开了。
“你又给了朕一个要弄死二圣的理由。”赵玖愤愤的说。
神佑见束缚去掉了，乐呵呵的荡着玉足说：“爹爹只管自己高兴，以后神佑被人嫌弃嫁不出去了，爹爹才知道后悔的。”
“皇宫这么大，就算嫁不出去，朕不信还养不起一张嘴？”
“君无戏言。”神佑张开双手让赵玖抱她起来，“以后我若嫁不出去，那爹爹不许草草了事！”
赵玖应了声，见天色已晚，便把她抱回了偏殿。又唤来宫人给吴娘娘传讯，叮嘱她注意下韦太后，别让宫里皆被祸害了。
“爹爹可知道一件事？”神佑放肆的瘫在床上，摆了一个大字。
赵玖给宫人交代完事情，转过头回道：“是何事？”
“今日爹爹练完箭没有去清洁，一身都是臭的。”
赵玖没有接话，只是宠溺的看着躺在床上的神佑，道了声：“谢谢。”
神佑盯着顶部的横梁出神了好一会，红烛摇曳间，才细细软软的说：“可我喜欢啊。”

谢谢老哥的督促，不过这种有了大纲而且还不用考虑行文逻辑的码字，其实是很快的。平日写一些段落，凑起来反倒是一种放松。这章是存货，看老哥们真的热情就放出来了555，后面真的就更新不定了。另外有说坏了可达鸭名声的，我堂堂P蛇玩家，欧洲的皇帝做的，我神州的皇帝做不得？
父嫁真不用担心滴，我也是正常人
到时候肯定按需求会安排柏拉图或者说是完颜构被绿的设定的，我还真没欧陆的皇帝重口

周五福利，第二章奉上。因为不是网文，所以按一个剧情高潮的来写。之所以写那么多，是因为前天也是备研的，呃，算同学吧，压力太大当着面跳了。呃。把我吓得回来码了一天字放松。。。。弄完我要去吃过火锅放松下，肥宅落泪。
本大章里写的最好和最顺畅的应该是神佑骂可达鸭的那段，这里因为蛋蛋自己的文就给的很松，所以刚好逻辑特别顺，千万别一目十行。
苏夫子就是苏大学士当模板，别介怀，我也是大学士粉丝。
别问佛佑公主出门去哪儿了，开完会自然被抓回去上课了
就这样，大家阅读愉快

好家伙这四篇加起来过两万了，大纲只写了1/3。
EMMM,鉴于我是一个连暧昧对象都没有过，手也没牵过的快乐靓仔
人不可能想象出他不曾拥有的东西
具体的发糖感情戏，容我慢慢进步……
此外这文是去实践的车上发的，待我晚上回去再校订一番字句
谢谢老哥们支持

还是在去实习的车上发的，晚上再校订字句，谢谢老哥们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