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kiavanger
2021-06-01T06:48:00+00:00
一个梅学士和吕相公还有仁老头谈话的片段，感谢梅夫人的友情赞助~[s:ac:blink]
五更天时，月色尚浓。梅栎轻轻掀开帐篷一角，小心翼翼地踱了进去，唯恐发出一丝声响。
帐内点着蜡烛，昏黄的烛光下，榻上却空无一人。梅栎惊讶地环视四周，只见一个略有些佝偻的背影伏在案上，低声阅读着什么。
梅栎肃立片刻，见对方并未察觉，于是轻咳两声，语气恭敬地说道：“天色尚早，吕相公病体初愈，应多多静养才是。”
“老夫心中有数，贤侄不必多虑。”吕颐浩闻言转过身来，将手中文书搁在案上，语气颇有些不耐。梅栎大略瞥了一眼，见是昨日的邸报，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去准备今日的汤药。
那日雪中对弈后，吕颐浩对他莫名亲近起来，时常邀他来帐中秉烛夜谈，话题包罗万象，从北伐大局到琼崖、交趾一带的风土人情，两人无所不谈。梅栎出身官宦世家，又兼几度外任，向来自诩博闻强识。但在吕颐浩面前，却好似萤火比之皓月，每每与之相谈，总有高山仰止之感，故梅栎也乐得来他这边消磨时间。而吕颐浩自当日落水后便染了风寒，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梅栎便索性向官家主动请缨照顾吕相公起居，每日亲自煎药，细心服侍，几日下来吕相公气色竟好转了些。
“相公，该吃药了。”捣鼓片刻后，梅栎小心端上瓷盏，轻轻吹凉手中的汤药。
“这些日子下来，贤侄煎药的手艺倒是大有精进。”吕颐浩接过瓷盏轻轻抿了一口，随手放在一旁，点点头道，“单论这副麻黄汤，火候、成色已不在尚药局的御医之下了，贤侄若有此心，老夫可举荐你去殿中省就任。”
“相公说笑了，大战在即，下官岂敢妄议战后差遣。”梅栎眉头微蹙，认真相对。
“话倒是说得滴水不漏，但你整天这般愁眉苦脸，莫不是在担心老夫活不到那时？”吕颐浩仍好似在说笑，但语气却是渐渐冷了下来。
梅栎听罢一愣，急忙应道:“相公吉人自有天相，勿要多虑。”
“那你整天在愁些什么？”吕颐浩冷哼一声，左手重重拍在桌上，“老夫虽老眼昏花，却还有三分识人的功力。你近日来虽心有不忿，却又隐忍不发，若非对老夫不满，可是对官家心生怨怼？”
“相公息怒！”梅栎闻言大骇，连连告罪，“下官与彬甫(虞允文字)只是有同窗之谊，绝无一丝为其不平之意……”
空气中弥漫着诡异的气氛，梅栎自知失言，却也不知如何辩解，索性两眼一闭，任凭发落。而吕颐浩却并未回话，只是转过身去，慢条斯理地喝着汤药，不时回味一番，仿佛瓷盏中盛着的不是麻黄汤，而是北苑特供的龙园胜雪一般。
“虞学士此去敌营，固然九死一生，你能想到，他又如何不知？”出乎意料的是，吕颐浩并未动怒，只是叹了口气，“既然如此，那你可知他又为何如此义无反顾？”
“回禀相公，下官以为……”梅栎习惯性地躬身拱手，正欲开口，却皱了皱眉头，犹疑了起来。半晌，终于心下一横，咬牙道：“下官以为，虞司长能有此番遭遇，乃是天恩浩荡，他感恩还来不及，又怎会推辞呢？”
“你真是这样想的？”吕颐浩只是撑着头，好整以暇，冷冷地问他。
梅栎强压下心底的情绪，他知道这是吕颐浩对他的回答不满意的意思，他溢于言表的愤懑太显眼又太幼稚，像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在赌气。
“再去好好想想吧，梅学士。”吕颐浩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就算你没有把老夫这些天教给你的话都听进去，也该想想你家世叔林尚书，你觉得他又会怎么想呢？”
这是明确的送客的意思了，梅栎走到门前，忍不住还是回头瞥了一眼，却发现吕颐浩没有在看他的背影，只是拿捏着手中的邸报，苍老的面容被灯光照得明暗不定。
梅栎从帐中走出时天已微亮，柳芽似的新月依然高悬夜空，近旁几颗伴星晦明晦暗，仿佛长夜尽头的余晖，而东面低沉的天幕却已撒开一角，透出几缕蔚然的霞光，仿佛虹霓织就的锦缎。远处传来几声嘹亮的鸡鸣，伴随着呼啸的北风宣告着新一天的开始。整座军营很快从沉睡中苏醒，三通响鼓擂过，三两成群的御营将士们从帐篷里走出，从四面八方向校场汇集。大营北面升起袅袅炊烟，随风飘来一股羊肉汤的浓香，引得梅栎食指大动。
梅栎逆着人潮向自己的帐篷走去，营中的小路狭窄泥泞，只容数人并排行走，使得他举步维艰，最后不得不停下脚步，退到路边等候。
一路上，御营将士们有说有笑，精神面貌十分饱满，丝毫没有大战将至的紧张感。即使梅栎身着便服，不少迎面而来的士卒也认出他来，纷纷拱手作辑，梅栎也只得一一回礼。鼓声渐急，将士们大都小跑起来，同时将手中没吃完的馒头卷饼囫囵塞进口中，动作颇有几分滑稽。
“我大宋御营将士个个荣光焕发、神采奕奕，颇有当年王翦灭楚的气势啊。”近旁忽然响起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将梅栎吓了一跳，转身一看，见一位满头白发，身着便服的老者不知何时已站在身侧，正是中书舍人仁保忠。
梅栎对这位党项出身的仁舍人并不陌生。之前在大同时，两人便一同处理过与契丹和东西蒙古的外交事务，也算是有些交情，于是放心与之攀谈起来，间或提到大同旧事，两人皆会心大笑。
“梅学士还没用过早饭吧。”谈笑间，仁保忠忽然打断，随即从口袋中掏出一张羊肉卷饼，用手绢包住递了过来，“老夫从火头军那边拿的，虽然比不上蒙古人的烤全羊，但也是军营仅有的肉食了。”
“既然如此，那梅某便恭敬不如从命了。”突然闻到香味，梅栎方觉腹中空空如也，念着之前的交情，便也不再客气，接过卷饼大快朵颐起来。
“梅学士今日没在吕相公处用早饭么？”片刻后，仁保忠冷不丁地问道。梅栎听罢暗道不妙，早知此人是个十足的幸进小人，察言观色的本事堪称一绝，刚刚就不该吃他这口卷饼。
“昨晚公务繁忙，没来得及备饭，本打算回去再吃，不想在这里遇到仁舍人。”梅栎急中生智，硬是搪塞过去，然后拱手作辑，向仁保忠告辞，“梅某还有文书要批，就先行告退了。”
“无妨，老夫也要去觐见官家，正好与梅学士顺路。”仁保忠却好似没有看懂梅栎的暗示，竟也跟了上来。梅栎不好直说，只得暗中加快脚步，怎料仁保忠如此高龄依旧健步如飞，似乎毫不费力。倒是梅栎自己因为缺乏锻炼，三两步路便有些气喘吁吁，只得放慢脚步。
转过校场，喧哗声渐渐隐没，鳞次栉比的帐篷群映入眼帘。靠内侧的是一大片棕黄色的帐篷，四四方方地排列开来，正是御营士兵驻扎的牛皮大帐，只是将士们此刻大都在校场晨练，倒显得这边有些空旷。而这些帐篷外侧众星拱月似的环绕着一圈圈稍显低矮的白色帐篷，乃是契丹和蒙古人所住的羊毡小帐，此刻也陆续有士兵从帐中走出，或是投喂马匹，或是端着酒囊互相招呼，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塞外蕃部，北狄苗裔，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待我大宋一统宇内，尔等定将永为臣妾。”仁保忠行至此处，忽然有感而发，只是他义正言辞的模样反倒让梅栎有些忍俊不禁。
这时，右侧大帐后面传来一阵响动，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从后方窜出，差点与两人撞个满怀。梅栎吓了一跳，正欲大声呼喊，却被仁保忠拦住。再定睛一看，只见是一名御营士兵，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眉眼间尚未脱去稚气。对面似乎也被吓着了，却没能开口说话，只是发出呜呜的声音。梅栎仔细看去，发现他左手握着一个馒头，右手攒着半张卷饼，嘴里也塞满食物，黝黑的脸蛋已憋得通红。
空气忽然安静，梅栎忍住捧腹大笑的冲动，上前一步，用尽量和善的眼神看着他：“别急，慢慢吃，反正也赶不上晨练了，再浪费粮食可是莫大的罪过啊。”
那位少年一听，反倒愈发焦急起来，在那里呜呜个不停，所幸仁保忠及时递上了自己的水袋，他才将口中食物吞咽下去，正欲说话，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水袋都差点掉到地上。
仁保忠见状，面色一沉，主动开口询问：“你是哪一部的，为何不去晨练，反倒在这里偷吃军粮？”
“两位相公饶命，千万莫要去解都统那里告俺的状！俺只是吃饭慢，不愿浪费粮食，并非有意逃避！”那位少年顿时大惊失色，想去拉仁保忠的衣角又不敢上前，只能在原地苦苦哀求。
梅栎实在看不下去，给仁保忠比了个手势，随后语气温和地问道：“这位小郎君不必多虑，我两只是路过，也不是什么相公，更不会去告状。只是你没去晨练，不怕你家都统训斥吗？”
“怕，俺可怕解都统了。俺上次偷偷喝酒，还被他罚站来着。”想起自家都统，少年有些脊背发凉，但见面前二人捧腹大笑，又自觉被人看扁，不由大声抗辩道，“但俺可不是个孬种，俺只怕俺家都统，又不怕女真人，营里俺可是第一个冲进太原城的，还砍了好几个脑袋咧。”
少年的回答有些出乎梅栎的预料，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他的声音渐渐低沉起来：“你这般奋不顾身，便不怕死吗？”
“这……俺倒是没细想。解都统经常给俺们读邸报，说当今官家是个大好人，让俺们奋勇杀敌，报效国家。”说到这里，他挠了挠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说实话，这是啥意思俺也不太懂，俺只知道不好好打仗就没饭吃，俺们罗家是陕州来的，爹和两个哥哥都在路上饿死了，幸好碰上解都统，给俺一口饭吃，俺可不能让他失望。”
“俺先去训练了，两位相公都是好人，以后一定不会饿肚子的。”说完，罗姓少年两三口将手中的卷饼吃完，同时将馒头塞进怀中，挥挥手向两人告别，然后向校场小跑而去。
两人相顾无言，只余北风呼啸，半晌，仁保忠望着北方，冷不丁地说道：“虞学士在女真人那里，怕是连卷饼都吃不上吧。”
“仁舍人……你若能把揣度他人心思的功夫分一半到公务上来，今日成就必不止于此。”梅栎闻言本欲发怒，最后也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嗟吁长叹。
“梅学士此言差矣。”仁保忠却丝毫不以为忤，反而抚须一笑，“人各有志，不能一概而论。老夫本就是党项外臣，又是个十足的幸进小人，多年苦心钻营，方有今日局面。眼下在官家手下当差，为北伐大业出力，也不过是图个功名利禄，荣华富贵，没什么好否认的。”
“你也应该知道，如赵相公、张枢相、岳节度、韩郡王这般心怀天下的文臣武将只是少数，反而是如老夫这样的幸进小人在朝堂内外比比皆是，而官家同样委以重任。此外，还有如范宗尹、吕本中那般忠于赵宋皇统的，如杨、曲二位统制那般忠于官家个人的，甚至还有刚才那罗姓少年一般只为混口饭吃的寻常士卒，正是大宋上下亿万百姓的意志，才成就了今日绍宋中兴的千秋功业。”仁保忠的声音渐渐庄重，严肃的神情与平日判若两人，“话说回来，虞学士孤身赴敌营，单论胆魄已不下于当年曹用之使辽，老夫自愧不如。不过其人既如诸位帅臣宰执一般以匡扶天下为己任，想必也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既如此，梅学士又何必为其担忧呢？”
眼见自己一席话让梅栎陷入沉思，仁保忠不禁面露得意之情，趁热打铁道：“相反梅学士你出身名门，年纪轻轻便位列中枢，更兼得了官家圣眷，是时候想想自己所图为何了。”
风声渐缓，梅栎沉吟良久，神情坚定地抬起头，却不正面回答：“仁舍人，你向来自诩博古通今，那梅某也来考较一番，今我大宋建炎中兴，自何时始？”
“自然是建炎二年，官家于河南南阳大破金军，遂启绍宋之势。”仁保忠虽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脱口而出。
“不错，而南阳南去三百里，便是重镇襄阳，两地分隔南北，坐拥山川形胜，互为大江锁钥，实乃兵家必争之地。”梅栎点点头，话锋一转，“那你可知南阳古往今来的名士中，何人堪称第一？”
“自然是那诸葛武侯……”因为官家喜欢三国故事，仁保忠私下多有研习，对其中典故早已如数家珍，此刻梅栎问起，立刻脱口而出。
“不错，诸葛武侯为匡复汉室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单凭出师一表，便足以千古流芳。” 梅栎点点头，很快却话锋一转，自顾自地说道，“听闻张德远张枢相也常以武侯自居，梅某心中万分钦佩，自然也想效仿一二。”
“你……”仁保忠闻言一怔，随即大笑出声，不由得抚掌而叹，“倒是老夫小觑了梅学士，梅学士既有此等志气，日后若有用得上的地方，老夫愿助你一臂之力！”
梅栎闻言不语，只是微笑相对。此刻天光大亮，北风渐渐平息，远方灿烂的朝霞中，一行白鹭横过云天。
五更天时，月色尚浓。梅栎轻轻掀开帐篷一角，小心翼翼地踱了进去，唯恐发出一丝声响。
帐内点着蜡烛，昏黄的烛光下，榻上却空无一人。梅栎惊讶地环视四周，只见一个略有些佝偻的背影伏在案上，低声阅读着什么。
梅栎肃立片刻，见对方并未察觉，于是轻咳两声，语气恭敬地说道：“天色尚早，吕相公病体初愈，应多多静养才是。”
“老夫心中有数，贤侄不必多虑。”吕颐浩闻言转过身来，将手中文书搁在案上，语气颇有些不耐。梅栎大略瞥了一眼，见是昨日的邸报，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去准备今日的汤药。
那日雪中对弈后，吕颐浩对他莫名亲近起来，时常邀他来帐中秉烛夜谈，话题包罗万象，从北伐大局到琼崖、交趾一带的风土人情，两人无所不谈。梅栎出身官宦世家，又兼几度外任，向来自诩博闻强识。但在吕颐浩面前，却好似萤火比之皓月，每每与之相谈，总有高山仰止之感，故梅栎也乐得来他这边消磨时间。而吕颐浩自当日落水后便染了风寒，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梅栎便索性向官家主动请缨照顾吕相公起居，每日亲自煎药，细心服侍，几日下来吕相公气色竟好转了些。
“相公，该吃药了。”捣鼓片刻后，梅栎小心端上瓷盏，轻轻吹凉手中的汤药。
“这些日子下来，贤侄煎药的手艺倒是大有精进。”吕颐浩接过瓷盏轻轻抿了一口，随手放在一旁，点点头道，“单论这副麻黄汤，火候、成色已不在尚药局的御医之下了，贤侄若有此心，老夫可举荐你去殿中省就任。”
“相公说笑了，大战在即，下官岂敢妄议战后差遣。”梅栎眉头微蹙，认真相对。
“话倒是说得滴水不漏，但你整天这般愁眉苦脸，莫不是在担心老夫活不到那时？”吕颐浩仍好似在说笑，但语气却是渐渐冷了下来。
梅栎听罢一愣，急忙应道:“相公吉人自有天相，勿要多虑。”
“那你整天在愁些什么？”吕颐浩冷哼一声，左手重重拍在桌上，“老夫虽老眼昏花，却还有三分识人的功力。你近日来虽心有不忿，却又隐忍不发，若非对老夫不满，可是对官家心生怨怼？”
“相公息怒！”梅栎闻言大骇，连连告罪，“下官与彬甫(虞允文字)只是有同窗之谊，绝无一丝为其不平之意……”
空气中弥漫着诡异的气氛，梅栎自知失言，却也不知如何辩解，索性两眼一闭，任凭发落。而吕颐浩却并未回话，只是转过身去，慢条斯理地喝着汤药，不时回味一番，仿佛瓷盏中盛着的不是麻黄汤，而是北苑特供的龙园胜雪一般。
“虞学士此去敌营，固然九死一生，你能想到，他又如何不知？”出乎意料的是，吕颐浩并未动怒，只是叹了口气，“既然如此，那你可知他又为何如此义无反顾？”
“回禀相公，下官以为……”梅栎习惯性地躬身拱手，正欲开口，却皱了皱眉头，犹疑了起来。半晌，终于心下一横，咬牙道：“下官以为，虞司长能有此番遭遇，乃是天恩浩荡，他感恩还来不及，又怎会推辞呢？”
“你真是这样想的？”吕颐浩只是撑着头，好整以暇，冷冷地问他。
梅栎强压下心底的情绪，他知道这是吕颐浩对他的回答不满意的意思，他溢于言表的愤懑太显眼又太幼稚，像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在赌气。
“再去好好想想吧，梅学士。”吕颐浩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就算你没有把老夫这些天教给你的话都听进去，也该想想你家世叔林尚书，你觉得他又会怎么想呢？”
这是明确的送客的意思了，梅栎走到门前，忍不住还是回头瞥了一眼，却发现吕颐浩没有在看他的背影，只是拿捏着手中的邸报，苍老的面容被灯光照得明暗不定。
梅栎从帐中走出时天已微亮，柳芽似的新月依然高悬夜空，近旁几颗伴星晦明晦暗，仿佛长夜尽头的余晖，而东面低沉的天幕却已撒开一角，透出几缕蔚然的霞光，仿佛虹霓织就的锦缎。远处传来几声嘹亮的鸡鸣，伴随着呼啸的北风宣告着新一天的开始。整座军营很快从沉睡中苏醒，三通响鼓擂过，三两成群的御营将士们从帐篷里走出，从四面八方向校场汇集。大营北面升起袅袅炊烟，随风飘来一股羊肉汤的浓香，引得梅栎食指大动。
梅栎逆着人潮向自己的帐篷走去，营中的小路狭窄泥泞，只容数人并排行走，使得他举步维艰，最后不得不停下脚步，退到路边等候。
一路上，御营将士们有说有笑，精神面貌十分饱满，丝毫没有大战将至的紧张感。即使梅栎身着便服，不少迎面而来的士卒也认出他来，纷纷拱手作辑，梅栎也只得一一回礼。鼓声渐急，将士们大都小跑起来，同时将手中没吃完的馒头卷饼囫囵塞进口中，动作颇有几分滑稽。
“我大宋御营将士个个荣光焕发、神采奕奕，颇有当年王翦灭楚的气势啊。”近旁忽然响起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将梅栎吓了一跳，转身一看，见一位满头白发，身着便服的老者不知何时已站在身侧，正是中书舍人仁保忠。
梅栎对这位党项出身的仁舍人并不陌生。之前在大同时，两人便一同处理过与契丹和东西蒙古的外交事务，也算是有些交情，于是放心与之攀谈起来，间或提到大同旧事，两人皆会心大笑。
“梅学士还没用过早饭吧。”谈笑间，仁保忠忽然打断，随即从口袋中掏出一张羊肉卷饼，用手绢包住递了过来，“老夫从火头军那边拿的，虽然比不上蒙古人的烤全羊，但也是军营仅有的肉食了。”
“既然如此，那梅某便恭敬不如从命了。”突然闻到香味，梅栎方觉腹中空空如也，念着之前的交情，便也不再客气，接过卷饼大快朵颐起来。
“梅学士今日没在吕相公处用早饭么？”片刻后，仁保忠冷不丁地问道。梅栎听罢暗道不妙，早知此人是个十足的幸进小人，察言观色的本事堪称一绝，刚刚就不该吃他这口卷饼。
“昨晚公务繁忙，没来得及备饭，本打算回去再吃，不想在这里遇到仁舍人。”梅栎急中生智，硬是搪塞过去，然后拱手作辑，向仁保忠告辞，“梅某还有文书要批，就先行告退了。”
“无妨，老夫也要去觐见官家，正好与梅学士顺路。”仁保忠却好似没有看懂梅栎的暗示，竟也跟了上来。梅栎不好直说，只得暗中加快脚步，怎料仁保忠如此高龄依旧健步如飞，似乎毫不费力。倒是梅栎自己因为缺乏锻炼，三两步路便有些气喘吁吁，只得放慢脚步。
转过校场，喧哗声渐渐隐没，鳞次栉比的帐篷群映入眼帘。靠内侧的是一大片棕黄色的帐篷，四四方方地排列开来，正是御营士兵驻扎的牛皮大帐，只是将士们此刻大都在校场晨练，倒显得这边有些空旷。而这些帐篷外侧众星拱月似的环绕着一圈圈稍显低矮的白色帐篷，乃是契丹和蒙古人所住的羊毡小帐，此刻也陆续有士兵从帐中走出，或是投喂马匹，或是端着酒囊互相招呼，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塞外蕃部，北狄苗裔，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待我大宋一统宇内，尔等定将永为臣妾。”仁保忠行至此处，忽然有感而发，只是他义正言辞的模样反倒让梅栎有些忍俊不禁。
这时，右侧大帐后面传来一阵响动，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从后方窜出，差点与两人撞个满怀。梅栎吓了一跳，正欲大声呼喊，却被仁保忠拦住。再定睛一看，只见是一名御营士兵，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眉眼间尚未脱去稚气。对面似乎也被吓着了，却没能开口说话，只是发出呜呜的声音。梅栎仔细看去，发现他左手握着一个馒头，右手攒着半张卷饼，嘴里也塞满食物，黝黑的脸蛋已憋得通红。
空气忽然安静，梅栎忍住捧腹大笑的冲动，上前一步，用尽量和善的眼神看着他：“别急，慢慢吃，反正也赶不上晨练了，再浪费粮食可是莫大的罪过啊。”
那位少年一听，反倒愈发焦急起来，在那里呜呜个不停，所幸仁保忠及时递上了自己的水袋，他才将口中食物吞咽下去，正欲说话，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水袋都差点掉到地上。
仁保忠见状，面色一沉，主动开口询问：“你是哪一部的，为何不去晨练，反倒在这里偷吃军粮？”
“两位相公饶命，千万莫要去解都统那里告俺的状！俺只是吃饭慢，不愿浪费粮食，并非有意逃避！”那位少年顿时大惊失色，想去拉仁保忠的衣角又不敢上前，只能在原地苦苦哀求。
梅栎实在看不下去，给仁保忠比了个手势，随后语气温和地问道：“这位小郎君不必多虑，我两只是路过，也不是什么相公，更不会去告状。只是你没去晨练，不怕你家都统训斥吗？”
“怕，俺可怕解都统了。俺上次偷偷喝酒，还被他罚站来着。”想起自家都统，少年有些脊背发凉，但见面前二人捧腹大笑，又自觉被人看扁，不由大声抗辩道，“但俺可不是个孬种，俺只怕俺家都统，又不怕女真人，营里俺可是第一个冲进太原城的，还砍了好几个脑袋咧。”
少年的回答有些出乎梅栎的预料，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他的声音渐渐低沉起来：“你这般奋不顾身，便不怕死吗？”
“这……俺倒是没细想。解都统经常给俺们读邸报，说当今官家是个大好人，让俺们奋勇杀敌，报效国家。”说到这里，他挠了挠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说实话，这是啥意思俺也不太懂，俺只知道不好好打仗就没饭吃，俺们罗家是陕州来的，爹和两个哥哥都在路上饿死了，幸好碰上解都统，给俺一口饭吃，俺可不能让他失望。”
“俺先去训练了，两位相公都是好人，以后一定不会饿肚子的。”说完，罗姓少年两三口将手中的卷饼吃完，同时将馒头塞进怀中，挥挥手向两人告别，然后向校场小跑而去。
两人相顾无言，只余北风呼啸，半晌，仁保忠望着北方，冷不丁地说道：“虞学士在女真人那里，怕是连卷饼都吃不上吧。”
“仁舍人……你若能把揣度他人心思的功夫分一半到公务上来，今日成就必不止于此。”梅栎闻言本欲发怒，最后也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嗟吁长叹。
“梅学士此言差矣。”仁保忠却丝毫不以为忤，反而抚须一笑，“人各有志，不能一概而论。老夫本就是党项外臣，又是个十足的幸进小人，多年苦心钻营，方有今日局面。眼下在官家手下当差，为北伐大业出力，也不过是图个功名利禄，荣华富贵，没什么好否认的。”
“你也应该知道，如赵相公、张枢相、岳节度、韩郡王这般心怀天下的文臣武将只是少数，反而是如老夫这样的幸进小人在朝堂内外比比皆是，而官家同样委以重任。此外，还有如范宗尹、吕本中那般忠于赵宋皇统的，如杨、曲二位统制那般忠于官家个人的，甚至还有刚才那罗姓少年一般只为混口饭吃的寻常士卒，正是大宋上下亿万百姓的意志，才成就了今日绍宋中兴的千秋功业。”仁保忠的声音渐渐庄重，严肃的神情与平日判若两人，“话说回来，虞学士孤身赴敌营，单论胆魄已不下于当年曹用之使辽，老夫自愧不如。不过其人既如诸位帅臣宰执一般以匡扶天下为己任，想必也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既如此，梅学士又何必为其担忧呢？”
眼见自己一席话让梅栎陷入沉思，仁保忠不禁面露得意之情，趁热打铁道：“相反梅学士你出身名门，年纪轻轻便位列中枢，更兼得了官家圣眷，是时候想想自己所图为何了。”
风声渐缓，梅栎沉吟良久，神情坚定地抬起头，却不正面回答：“仁舍人，你向来自诩博古通今，那梅某也来考较一番，今我大宋建炎中兴，自何时始？”
“自然是建炎二年，官家于河南南阳大破金军，遂启绍宋之势。”仁保忠虽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脱口而出。
“不错，而南阳南去三百里，便是重镇襄阳，两地分隔南北，坐拥山川形胜，互为大江锁钥，实乃兵家必争之地。”梅栎点点头，话锋一转，“那你可知南阳古往今来的名士中，何人堪称第一？”
“自然是那诸葛武侯……”因为官家喜欢三国故事，仁保忠私下多有研习，对其中典故早已如数家珍，此刻梅栎问起，立刻脱口而出。
“不错，诸葛武侯为匡复汉室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单凭出师一表，便足以千古流芳。” 梅栎点点头，很快却话锋一转，自顾自地说道，“听闻张德远张枢相也常以武侯自居，梅某心中万分钦佩，自然也想效仿一二。”
“你……”仁保忠闻言一怔，随即大笑出声，不由得抚掌而叹，“倒是老夫小觑了梅学士，梅学士既有此等志气，日后若有用得上的地方，老夫愿助你一臂之力！”
梅栎闻言不语，只是微笑相对。此刻天光大亮，北风渐渐平息，远方灿烂的朝霞中，一行白鹭横过云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