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戏同人] [WOW] 魔兽同人短篇合集补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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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2-04T10:02:29+00:00

以前用其他号发过,也不是骗威望,就是有基友想看
九篇短篇,内容分别是暗牧奶人,盗贼做饭,小德种地,神牧删号,火法网恋(?),DK建号,DH网恋(?),冰法RERO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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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uote]00 无知者

她随着护送棺木的队伍行过大道,眼前便是暴风城那高耸的宏伟城门。两边的城楼上已经挤满了欢迎他们归国的民众,姑娘和老妇人们清晨采来沾着露水的玫瑰花瓣,用这象征最初美好的东西献给他们的英雄。

队伍庄严地前进。骑士们的盔甲闪耀着太阳一样的光彩,长枪如同沉默的雪松林一般耸立,盾牌则共同组成一墙漂移的冰山。红色和白色的花瓣织成一道清香的雨,飘飘扬扬地洒落在骑士们的铠甲上;棺木上覆着一面华丽的联盟旗帜,象征着死者应得的无上荣耀。白发的女牧师身着礼服,披着银线刺绣的繁复丝绸,戴着沉重的教会冠冕,手持镶嵌秘银、蓝宝石和钻石的权杖,走在队伍的侧翼。

一片花瓣落在她的头上,她用空着的手将之拂落。花瓣从她的发丝上飘坠,触及白石砌成的大道,而后被一只铁靴踏在脚下。这情景与那天是多么相似;那天,她是挤在城楼上欢呼的民众中间,有幸站在最前面,看了他们的英雄一眼。
王子击败了北境的恶魔,带着胜利和尊荣回到他的王都。百姓们从城楼上撒下一把又一把的玫瑰花瓣,他们热泪盈眶,不断呼喊着他的名字。

一片玫瑰落在他的掌心。他碾碎了它……

她短暂地停了步伐。身侧的骑士以为她是被不习惯的礼服绊住了,在她肩膀上扶了一下。这令整个队伍出现了一丝小小的不协调,但民众并不在乎,欢呼、赞美和花瓣仍旧属于他们与棺木中的英雄。

这样的联想可不合时宜。她抬起眼睛,望向他们前进的方向。在那里,穿越黑暗之门的五位英雄的雕像站在大桥的两侧守护,稍远处,是贸易区的蓝色屋顶,有炊烟袅袅升起。更远的地方,光明大教堂纯白的尖顶俯视着他们,塔上的铜钟正敲出音色雄浑的第十二响。有光从那儿投向她的眼睛,它是那么耀眼,那么纯净,让她几乎流下泪水。

王子死了,他的国民却还活着。

王子死了,她却还活着,扶着取代他位置的英雄的灵柩,回到这于她而言一直陌生的城市,接受它的人民送来的欢呼。

虚荣不能给她以慰藉,华服、玫瑰和权杖同样不能。她不能战斗,不能保护任何人,她什么也没做,却也享受了如同英雄般的待遇。她不过是教会的一个象征,是这场盛大的庆祝中间一个微小的部件。此时此刻,连圣者也是喜悦的,连死者也是荣耀的。

唯一能慰藉她的,是她手掌下的棺木。

她知道,或她与一些人知道,那具棺木是空的。

三天前,伯瓦尔·弗塔根公爵的灵柩在大教堂后面的墓地下葬。现在,三天的哀悼期过去了,暴风要塞中组织了一场庆功宴。

与流沙之战结束那时相同,暴风城先为死者献上哀荣,再为英雄们庆祝。除了来自联盟先遣军、紫罗兰之眼和银色北伐军的英雄,自然也有不少暴风城的贵族收到了请柬。肉类、水果和甜点堆满了每一张桌子,任人们随意取用。穿着得体的贵族们手捧酒杯交谈,不时有侍者穿梭在他们中间,端上新的菜肴,并将空盘和餐具撤走。丽诺尔找了个靠近大厅角落的位置坐下,依旧按照大主教的要求穿着礼服,佩带着秘银圣徽。彩釉的盘子里放着一份奥特兰克松茸,淡金色的肉质有着上等的光泽。那份食物很小,几乎放不满一个茶杯,但她还是很快失去了食欲。她看见罗宁,红发的法师正与身旁的高等精灵交谈,不知什么引得他大笑。瓦里安·乌瑞恩本人则坐在专为国王准备的主位上,安度因王子与本尼迪塔斯在他身边。国王的表情有些厌倦,看来他并不特别喜欢这种必要的庆祝活动。

巫妖王死了,伯瓦尔·弗塔根和他同归于尽。那是一座衣冠冢,里面只收藏着暮冬要塞里保存的遗物。他是英雄,应该得到一个隆重的葬礼。丽诺尔记得,瓦里安国王曾在墓前发表简短的演说,讲述弗塔根公爵是一位多么可敬的人物,誓要向部落复仇;接着,则是她自己穿着礼服站到了众人面前,为他念诵长长的悼词。抚慰死者、引导灵魂与激励生者一样,是牧师们的责任所在。大部分人类民众信仰一种东西:那是一种神性或奇迹的力量,可以被想象成灿烂夺目的金色光芒。它是骑士指尖凌厉的惩戒光环,也是牧师吟诵着的轻柔的愈合祷言。它带给生者信念,带给死者尊严。它是如此遥远,如此抽象。那就是圣光。

你用圣光重铸秩序 又以身躯粉碎邪恶
联盟的坚盾 耀眼的明灯……

我完成的似乎还不错。或许有一些措辞用得不太准确……丽诺尔想起自己走下台阶的时候,大主教本尼迪塔斯投来赞许的目光。他显然为自己培养的新任教会代表感到自豪。她看着垂在脚旁的丝绸礼服下摆。它产自达纳苏斯,精灵制造的白色丝绸非常细腻,如同一泓流淌的月光。它从黑海岸的港口漂洋过海来到暴风城,在富有经验的老裁缝手中缝制成型,缀上打磨得当的宝石,用真正的金银丝线刺绣出教会圣徽和天使翅膀构成的图样。这件衣服非常沉重,与此相比,它上面的所有装饰都不够光彩夺目,仅在大厅的灯光照耀下才闪出一丝微光。

在塔纳利斯沙漠,有人以开采秘银为生。土匪、沙蜥和血帆海盗让这项工作变得危险万分,而加基森水利公司的地精则会以难以想象的高价兜售饮用水,榨取他们微薄的报酬。最后,矿工开采一天秘银所得到的钱币,只不过足够换取一块面包。
她的内心中浮现出了一丝奇异的不谐感。当时,在寒冰王冠的峰顶,平台轰鸣震颤,寒风裹挟着黑色的雪花,锋利如刀。大领主提里奥·弗丁捡起巫妖王的头盔,为伯瓦尔戴在头上。伯瓦尔·弗塔根公爵可怖的身姿出现在她的眼前:皮肤被烧得焦黑开裂,裂缝中渗出鲜红的血水。那张脸上仅有勉强可供辨认的五官,代表眼睛和嘴的血洞中,仍有火光在熠熠发亮。

假如那开采秘银的矿工坐在这里,要支付多少年的血汗才能买下这盘食物,或是这件衣服?

假如伯瓦尔·弗塔根看见他的同胞在觥筹交错的酒宴间欢庆和平,是否会为自己的牺牲感到欣慰?

随后她意识到,这些问题本就是荒谬愚蠢的。提里奥·弗丁并没有到场,也许老圣骑士走过英雄谷时,感到的是同样的虚荣厌倦;也许只是冰封王座太冷,冷到他需要一些独自休养的时光,让他可以回想起更加温暖的日子。在那些日子里,人们不知天灾军团为何物,只需坐在城中满怀希望地等待,等待他们的王子挥剑斩下恶魔的头颅,然后骑着心爱的战马归来。[/quo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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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uote]01 女骑士

这辆马车有些年岁了。轮子碾过路面上小石子的时候,车辙就不断吱嘎作响,伴着不紧不慢的马蹄声,形成了一种足以催人入睡的节奏。有人说过我是个随时随地都能坐着睡着的人,但实际上,一段不寻常的经历令我的睡眠很浅,入睡之后也容易及时地醒来。

车厢里很拥挤,因为除了我之外,剩下的几名乘客都穿着齐整的铠甲。他们佩着鲜丽的暴风城骑士彩带。大包行李与带徽记的长剑、刺刀和盾牌堆放在座位下面。在我询问马车主人能否让我搭乘的时候,骑士们中的一位热情地向我致敬,招呼几名同伴为我挪出一个座位。我上了车,才想起自己仍然带着十字架,他们定是将我认作圣光牧师了。陡然受到与过去相同的礼遇,令我产生了一丝不协调感。但此处没有可以听我说出自己感想的人,我便不再推辞,带着不多的行李坐上了座位。

湿地的风从车窗里钻进来,带着清新而潮湿的苔藓气味,厚重但不惹人厌恶。我想起过去。在希利苏斯,我终日沐浴在沙漠的尘风之中。那时我们每天都在期待下雨,而当现在,伸手便能触及充满水汽的空气时,我又开始怀念在那里时毫无牵挂的时光。我也许再也不会有那样的时光。笼罩着我的圣光如今早已失落,佩带在我身上的武器是萨拉塔斯,那承载了世间所有黑暗的东西。我小心地把它藏在斗篷里,免得圣骑士们看到它,因为我知道他们是前往暮光高地,与那里的古神教徒交战的队伍。

车厢轻轻地摇晃着,我在半梦半醒之间感觉,坐在我身旁的年轻骑士正用细小的动作挪动身体,他右手伸进左肩甲和胸甲之间的缝隙,小心地调整着里面的肩带。这是几名骑士中最瘦小的一个,身穿一套半旧的板甲。动静并不大,也许他无意惊醒我。

“请问您需要帮助吗?”我说,实际上不过是想让他停下来。

“啊,”他回过头来,神情变得局促。“抱歉,先生。感谢您的好意……我自己能行。”

我这才看清了他的脸。或应该说,是她的脸。当注意到这是一位女性的时候,我很快便理解了令她不适的东西是什么;不合身的铠甲让她如坐针毡,这铠甲显然不是量身打造的,比起她纤细的体型,它大了一圈。

“……对不起,打扰您休息了。”她再一次说,露出局促的微笑。

我摇了摇头,示意这无关紧要。从藏宝海湾坐船到米奈希尔港,我的旅途虽长,却不令人疲惫。对这些身穿板甲作战、精疲力尽也会队列整齐地行进的骑士,我向来都保留着敬意。

过了一阵子,她终于调整好了铠甲的肩带,或是她已经放弃了。和圣骑士们一起旅行让我觉得有些许的怀念之感。我曾在那宏伟的柱廊下久居,看着教堂卫队衣甲鲜亮的骑士们从石阶下经过。无可否认的是,他们让我忆起了那座纯白一如有圣光笼罩的城市,承载了我所有回忆、悲哀与片刻温情的暴风城。

“请恕我冒昧,先生,您为什么会在这儿呢?”或许是为了缓解尴尬,她问道。

“我在旅行。”我捏住了胸前挂着的银质十字架,手心一阵冰凉,金属的触感又让我想起萨拉塔斯,“新的苦难和战争在大地上横行,我不能留在城墙的后面。”

“有幸能遇到您这样的信徒是件好事。”她说。“若不介意,我和我的同伴可以为您提供帮助。”

“不必劳烦了,诸位想必有战事在身。”

她点了点头,手又开始伸向肩甲下面。

“您可以找铁匠调整铠甲。就我所知,这辆马车会经过几个铁炉堡的驿站,每个驿站中都有矮人铁匠。”

我猜测这不是属于她的铠甲。过大的肩甲会无法贴合主人的身躯,不合适的腿甲或腕甲也让四肢难以作出灵活的动作。

“谢谢您的好意。我会试试的——这肩甲确实是大了一点。”她摇了摇头。“这铠甲是大家凑给我的。”

“大家?”

“我生在西部荒野。我在村子里吃着百家饭长大,希望有一天能保护大家,便去参加了北郡修道院的圣骑士训练。训练结束,正式选拔的时候,村里的人们给我凑了这套铠甲,让我去参加圣礼。”她简单地叙述了一遍,“您知道,十年间那里一直很混乱。这些铠甲是从匪徒那里抢来的,村里也没有多余的铁再打一套新的。”

我看着她,欲言又止,我心想直言这个问题,对她来说会不会太过唐突了;接着,仿佛看穿了我的疑问,她露出一丝有些自嘲的微笑。

“我真正的家人已经去世了。我被一位农妇抚养长大,对于我来说,她就是我的母亲。村子里的人们就是我的家人。”

我不怀疑,她如此热爱她生长的土地,愿意拿起剑与盾牌去守护它;她如此深爱她的亲人,愿意相信他们的灵魂回归圣光之后,也用另一种方式守护她。

当真有人可以靠信仰生存。那是何其纯粹耀眼,让人心生钦羡。

“我一定让您觉得尴尬了。”见我不回答,她这样说。“请原谅,我并不总是这样的。只是今天,也许是因为看见了您,我特别想说一说。”

“没有的事。若您想说,我做个听众便好。”我说。

“您真好。”她叹道,接着转用耳语一样的低声。“我和大家一起去暮光高地前线。这是我第一次参加战斗。虽然圣光庇佑着我们,但我心中总有些害怕。”

“我也同样没上过战场。我甚至曾因为软弱,逃避了参加战斗的责任。”我说谎道。

“不必安慰我,我看得出您必然经历过战争。您有种非同寻常的气质……”她打住话头,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也许是觉得无端揣测人的过去有些不礼貌。“大灾变开始的时候,整个西部荒野都被海啸冲击了。很多人失踪了……我有些担心他们。但是,大家还是希望我能代表他们上前线作战。”

她低沉的声音含着难以掩饰的忧虑,又努力将死亡之翼造成的大灾难说得轻描淡写。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您。”

“没关系。您愿意听我说话已经很好了。我离开家的时候,乡亲们把最后一点大麦炒熟了装在袋子里,让我在路上吃。多奇怪,也许我再也回不来呢……大家常开玩笑说,我这样的人不适合当圣骑士。请您别把今天的这些话告诉别人。”

“若是您不愿战斗,留在家乡也是一样的。这不可耻。”

我知道自己是如何的软弱,并且感到有些不可思议——我竟如此轻易地剥下伪装,和一个陌生人谈论它。

“也许我的确应该留在村里陪着妈妈。”她低着头,但不久,她又转过脸来看着我,“但这样也挺好的。或许这样更好,不是吗?”

我想要记住她明亮的笑容。她定是想要守护身后的一切,那个生养了她的小村庄,那些站在她背后的人们。即使贫穷又破落,村民也把最好的食物留给了她。在她眼睛里仍然有着尚未退去的悲哀,但她的面孔上却笼罩着圣洁而明朗的光辉,或许那就是圣光本身。

她主动背负起了责任,它比那身不合适的铠甲更加沉重,或许即将贯穿她的一生。

……
你必坚固,无所惧怕
你必有光明随行,又有肃穆恩慈
你在世的日子,虽是晚上,亦如早晨
……

我早就不再试图去祈祷,也不再诘问圣光的意义何在。我只是很想。我很想体会背负那样的重量是怎样的心情,我很想记住他的面容。

本有一刻我与圣光无限地接近,但在下一个瞬间又将它失落。

我坐在战斗结束的火堆边,忽然记起马车上的女骑士来。仪式用的火堆已经熄灭,我重新点燃了篝火,它不再是那种妖异的青蓝色,而是呈现正常的温暖颜色。

营地周围一片狼藉,圣骑士们的尸体和暮光教徒们的尸体仿佛无用的物件一样随意散落着。女骑士就躺在我的面前,我剥掉了那被打凹的肩甲,它仍旧不太合身,看来她并没有找到合适的铁匠调整它们。幸运的是,这一刀本该齐肩砍断她的手臂,却因为较大的肩甲而偏斜了,只是砸凹她的铠甲,在小臂、腰部和大腿上留下长长的血痕。也是因此,她的内脏没有受伤,失血也不多,但其他人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我尝试使用暗影的力量治疗她。在她的伤口上,贴附着涌动的黑影。影子一片漆黑,好似能将周遭所有的光吸进其中。它在她的躯体表面蜿蜒爬梭,光景十分诡异,仿佛在逐渐蚕食她的身体。当这么做的时候,萨拉塔斯在我的脑海里发出一声尖利的讥笑。

[i]——你以为表现出一副慈悲的圣人模样,去向无法拯救之人伸出援手,就能够掩盖你的本质么?[/i]

即使过去的二十余年来一直是信仰圣光的,我始终感受不到我身上的神圣本质。我像是一个没有意志的傀儡,重复着机械一般的举动,为那些将死之人念诵着毫无意义的祷言。

圣洁存在于另一些人的身上。对于她们来说,圣光就像是呼吸一样一直伴随在身边。她是真正的骑士,圣光会护佑她,成为她的徽记和旗帜。

她醒了。血已经不再流了,断裂的血管和肌肉也在暗影之力的影响下渐渐愈合。暗影就像熟练的医生手里的针线,在我的意志影响下弥补起裂开的血肉。这很好。虽然圣光之力已经离我而去,我仍旧可以治愈伤口,就像过去我仍是一个圣光牧师那时一样。我拾起了她的剑,给她放在身边。她看着我的眼神惊疑而混乱,仿佛刚从荒诞的梦境里抽身而出。

“这是……你到底是……”

你到底是什么,她没有吐出来的后半句话这么问道。

“请不要担心,我不会伤害您。”我说。

“你不是圣光的信徒……你是上古之神的……”她说着,然后伸出手去,握住了剑柄,目光渐渐坚定起来。“不,你不是暮光之锤的人。”

“确实,我不是。”

“其他人呢?”

“太晚了。我来到这里的时候,只来得及救下您。您……很幸运,因为那肩甲的缘故。”

“圣光保佑。”她喃喃地说。过了一会,她脸上恢复了一点血色, 想要坐起身来。我扶了她一把,将水袋递过去。她含糊地道谢,接过来喝了几口。

“您准备去哪里呢?我可以和您同行。”女骑士喘了几口气,回过头来看我,最后还是把目光落在我放在膝上的萨拉塔斯上面。“您的事……我会跟同伴们解释的。”

我摇了摇头,然后摘下脖子上的圣光十字架放在她的跟前。她看着我,眼神忽而黯淡下来。

“我能照顾好自己。”我说。“请拿着这个。还有……请务必好好活下去。就当是以圣光的名义。”

她低垂双眼,紧紧握着那个坠饰,好像想要从那里面汲取什么力量。

“我会记着您的话的。只是……这样好吗?”她问。

“我不再需要它了。”

我站起身来离去,逼迫自己不要回头。

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实验品。我反复地告诉自己。我忘记了女骑士的名字,不知道她是否有一个发音特别的姓氏,或她是否向我吐露过姓名。我想不起我们对话的确切内容,不知道她是否真的存在。

那静默的几个小时里,我看着她在梦呓中流血,然后伤口渐渐被暗影愈合。我的记忆中,只剩下那有些陈旧的马车轮辙有节奏的嘎吱声。马蹄轻缓地踏响,成了这单调音律的鼓点。我一直聆听着这样的声音,它持续着,前进着,仿佛整个世界在依此而运转。也就是在那一刻,我突然洞悉了自己的命运。[/quo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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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uote]02 未亡人

雪很大。

这样的形容根本是多余的,因为跟随暮冬要塞的部队作战以来,一半的日子是在下雪,剩下的时间天空也是冰冻一般的颜色。

周围很安静,以战场的标准来说,算很安静了。士兵,平民,食尸鬼,亡灵巫师,大家都和和气气地躺在雪里面,渐渐被埋起来,不再吵闹了。

我不得不穿过尚在交战的区域,独自返回要塞。总不可能指望他们指派一支小分队来接我吧。并非我看不起自己,在战场上,我这样的人通常是作为消耗品使用的。有别于将领或者士兵,指挥官在将这任务交给我时,根本没有考虑过我能全身而退的可能性。

——但是,无论前线的战士们多么英勇,始终都要有一些事要由少数几个人去完成。

这句有些吹嘘的话是我的导师说的。我能记住的最后一个画面就是,在沙塔斯城那间漏雨的破酒馆里,他一边自斟自饮,一边对我不断吐着垃圾话。人的记忆就是那么奇怪,总是会把重要的画面模糊掉,留下一些无关紧要的内容。现在一想,他说得对。对于注定成不了英雄的人,如果再不用一些这样的话蒙蔽自己,恐怕会连刀子都握不住吧。

不管怎么说,在我身边的盒子里放着的,是暮冬城围城战的指挥者,也是天灾亡灵军队的召唤者,巫妖黄昏使者塞尔赞的骨灰。

再过不久,这一带没有了控制者的亡灵生物都会逐渐失去活性,假如第七军团足够聪明的话,就应该尽快趁这个机会撤走暮冬城附近的平民,以准备迎接下一场战役。

我在雪里挪了两步,发现就这么徒步走回要塞真是个异想天开的念头。很幸运,周围没有敌人,可是雪密得根本看不清城墙在哪个方向,我只勉强看得见天上几条蓝龙仍然和冰霜巨龙萨菲隆缠斗着,乌云里有个钢铁一般的巨大黑影,是天灾军团的浮空要塞纳克萨玛斯。近在咫尺的地方倒着不少尸体,也辨不清究竟是哪一方的士兵。

第七军团和李奥瑞克公爵要怎么进军是他们的事,我的首要麻烦是别在大雪里冻成一根有手有脚的冰棍。离开要塞前的装备基本都丢了,手边仅有的武器就是我的两把匕首,加上丽诺尔借给我的短剑。几瓶军用罐头,两个开锁器——这些东西派不上用场。我看看周围,踢开地上的一具尸体,拣了把剑。它肯定是不如农场里的锄头铲子好用,可也没工夫让我去挑挑捡捡。我端着剑,找到了一棵被砍断的雪松,然后在树冠下的雪地上挖了一个坑。表面刚落的雪很松软,但挖着挖着,便挖到了陈雪,剑刃上的手感像插进沙子一般。花了大约一小时,我弄出了一个足够我一人容身的雪坑,倒下的树冠像屋顶般盖在上面。

这挺好的。我砍了几根松枝铺在雪坑底下,把背包扔在上边。在我拄着那把挖坑用的剑,想该去哪儿找些东西来取暖的时候,忽然听见脑后传来不寻常的风声。

哪里来的敌人?之前这附近可是一个活人也没有。我心中疑惑,但还是迅速转身,挥剑砍向风声来的方向。

当,两把剑交叉了。对方的手劲很大,震得我虎口发麻。我松手撤了剑,向他的面门扬起一把雪,抽出匕首绕到他的背后。

这哪是什么敌人——这是我拾到那把剑前踢开的那具“尸体”。此人身穿暗蓝色的彩釉板甲,铠甲表面到处都是凹坑和刀痕,战袍不见了,眼睛的位置是两点燃烧的蓝色幽光。虽然披着重甲,但他身材却比我矮小,好似一个没完全长大的十六七岁少年。

是死亡骑士,不知道他是不是感觉到了巫妖骨灰中蕴含的魔力才醒了过来。他反应极快,根本不像个重伤的人,觉察到我的动作后便一剑从自己腋下穿过,向身后捅来,险些刺中我的肚子。我向旁让开剑锋,将匕首按进他头盔和胸甲之间的缝隙,放在他颈侧。

“兄弟,别干蠢事。”

我说,但话音未落,他便一个肘击撞开我,后退一步又是一剑砍来。我不至于被这样笨重的攻击砍中,但在冰天雪地里和人干架却不划算。对方是个死人,当然不在乎,我这样一直打下去却恐怕会冻死。

我将右手里的匕首当做飞刀抛了出去,接着被他一剑砸飞。我不去理会他的动作,迅速和他拉开距离,拔出了丽诺尔的白银短剑。那里面储存的圣光能量应该没有完全用完,拿来对付这亡灵生物是再合适不过。

两尺长的短剑指着他的胸口,距离有五步,够我将启动的祷文念完。

原以为他会砍过来,但死亡骑士的动作却陡然慢了下来。他略显困惑地垂下了剑,抬起一只手指着那把短剑,看着我。在发现我不知道他的意图之后,他索性把手里的武器扔在了地上,好像在示意没有敌意。

最后我还是没有念出她教给我的祷文。一个盗贼向圣光祷告本身就很奇怪,况且敌人突然变得愚蠢又不是趁机下手的理由。

“喂,”我指着地上的两把长剑,它们形制一模一样,显然原本是一对武器。“把你认作尸体,是我不对。你也揍了我一顿,现在可以扯平了吧?不如不要打了?”

我原先以为他是听不懂通用语的,他却出乎意料地点了点头,然后作了一些奇怪的手势,也许是在向我致歉。死亡骑士捡起了自己的两把剑,到我用作遮蔽所的那个雪坑旁挖掘了起来。开始我怕他去抢塞尔赞的骨灰盒,连忙把背包拿到自己身边,然而他对那些东西毫无兴趣,只是默默地挖着雪,看起来想和我共同使用这个遮蔽所的样子。

怀着一种好像旅店主人收留了个奇怪房客一样的感觉,我帮着他一起把这个雪洞加大到足够两个人坐在里面的宽度,拍实侧壁上的雪,然后把一些树枝铺在底部。我拆了两只白镴罐头,用匕首在其中一个空罐的侧面切开一块,又在底部附近挖开一个小洞当作排烟道。火柴已经湿了,于是,我拿着白银短剑小声地念了一段祷文,金色的火苗从剑尖喷涌而出,点燃了放在地上的一堆枯枝。

这玩意儿看来还是受我的意志控制的。真难想象我竟然使用圣光加热食物——我将做炉子用的空罐倒扣在燃烧起来的枯枝上,然后把另一个空罐放在上面,用匕首把罐头里原本装着的培根切成片,放进临时的“锅”里。

我做这一切的时候,死亡骑士一直静静地在旁边观看。油脂的香味和烟气渐渐传了出来。

“吃么?”

我用刀尖叉起一块培根。他摇了摇头,把头盔取了下来。他有泛着青灰的浅色皮肤与凌乱的白发,头盔下露出的是一张尚算端正的少年面孔——但称不上“完整”。从他的下颚直到喉咙的所有组织都不见了,像被一张巨口咬了一口。他们给他打造了萨钢护喉和假的下颚骨,以让缺损一块的脖子不至于太脆弱。我一下子便知道他为何总是沉默。

“好吧。”

除了咸味太重之外,培根味道还不错。实际上,可以说是躲在大雪中的一棵断树底下能吃到的最好吃的东西了。雪一直噼里啪啦地落在我们头顶的树冠上,不知道积了多厚。

他碰了碰我的肘部。我转过头去,只见他坐在铺着枯枝的地方,脱了手甲,在雪上写了一行字。

那是你的东西吗

他指着丽诺尔借给我的白银短剑。早先我便注意到了,他在意的只有这件东西。

“不是。”

闪着蓝光的眼睛盯着我,好像一对燃烧的冰块。他擦去雪地上的字迹,继续写道:

是哪里得来的

“噢?为什么我要回答你呢?我们素不相识,而且你被我当作尸体踢了一脚,我也差点被你砍成肉酱啊。”

我没有敌意

“现下你当然是没有敌意了。”我说。

我没有恶意 只是下意识地战斗
可以请你告诉我吗

“即使我骗你也无所谓?既然如此,我也问你一个问题吧。你是亡灵天灾的骑士吗?”

死亡骑士的手指僵住了,然后他缩回手去,把两手都放在膝盖上。过了好久,直到我都快觉得空罐里的火苗熄灭了,他才开始写。

我不知道

“好吧,我大概明白你的状况了。——这是我的一个朋友借我的东西,因为我的任务是杀死黄昏使者塞尔赞。她是个牧师,用自己的血为这把剑祝了圣,好让我能释放里面的神圣能量,彻底把它烧成灰。”

我看见他写了一个“血”字又很快地擦掉了。培根都吃完了,我把水袋放在当炉子用的空罐旁,让它稍微获得一点热度。

根据我粗略的推测,他应当不是隶属于黑锋骑士团的,而是一名天灾,不知何故脱离了巫妖王的控制。要是拥有自由意志的死亡骑士,不会写出那样模棱两可的答案。

“怎么?你和她认识么?”

她在哪里

“她还活着,安全得很,在暮冬要塞里帮第七军团看护伤员。我就不一样喽……”

可以让我看看吗

我疑惑地看着他,不知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但他只是指着插在地上的白银短剑。于是我点了点头,任他把它拿过去仔细查看。

那把短剑看上去有些旧,有些地方锈得发黑。它的刀刃并不锋利,却雕饰得非常精致,在刀柄上装饰着一枚蓝色的水晶,两侧由一对翅膀环绕着,像是一个纹章。死亡骑士小心地用指尖触摸着它,露出非常复杂的眼神,也不知这对他来说有什么样的意义。

亡灵是种非常可悲的东西。承载了一个人一生的记忆本来应该随着死亡而烟消云散,但他们却在不正确的时间与地点又一次苏醒,却再也回不去。大部分人选择的是彻底抛弃自己的第一次生命,但也有人选择了不遗忘。

那一对剑,不知能不能帮助他和过去的回忆厮杀。

我打开水袋小心地喝了一口,看他还要“说”些什么。亡灵天灾毁灭洛丹伦的战役距今十年有余,为那把剑刻上神圣符印的牧师当年也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这偶然相遇的死亡骑士,是她的亲人?还是朋友、老师、一位关心过她的人?

她是

他把短剑递还给我,在雪地上写着,停顿了几秒,又用手掌把它抹掉了。也许他觉得和我说这个并不重要吧。我等着他再问我些什么,好让我来推测他过去是什么样的人,但没有。

他面无表情。他的那张由青灰的死肉和萨钢拼凑起来的脸,表露不出什么情绪。

这样很好 谢谢你

我点了点头。只见死亡骑士将头盔和手甲重新穿戴好,提着双剑,走出了雪洞,向我深深鞠了一躬。雪不停地落在他头上和身上,没有融化。

噢,我几乎忘了,他是个死人,不用担心在风雪中冻死。要不是想问我这些问题,他原本不用钻进我挖的雪洞。他可以回到——

“再见。”我说,“一定要活着见面!”

我听见雪落的声音。死亡骑士点了点头,转身离开,身影很快便消失在白茫茫的风雪里。

雪在眼前的断树桩上积了起来,我头顶的树冠一定像一个白色的屋顶。空罐里还残留着一些凝固的白色油脂。我把所有东西规整到一起:武器,补给,祝圣的白银短剑,装着巫妖的骨灰的匣子。暮冬要塞离此处并不远,等我能辨别方向,用不了一下午就能回去。

天空的颜色变白了些,这意味着雪下得虽大,却能在一天一夜之内停下来。得趁着身体还暖和再出去找点可以盖着睡觉的东西。我钻出树洞,却想起了那个古怪的死亡骑士。

希望他别死,因为这世上总是有一些事情,是需要由少数几个人来完成的啊。[/quo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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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uote]03 治愈者

在准备出发的前一周,我还是决定去拜访我的老友。我很喜欢飞行的感觉,但这一次,我租了一只狮鹫。其实这样也不错;我很喜欢狮鹫温暖的毛皮,靠着这强壮的野兽,让我觉得亲切。这一点,我还要感谢肥肥。毕竟带着它长途旅行的时候,总有这样那样的限制,从来不懂使用货币的我,也不得不到商铺里去买它吃的食物。

肥肥是我的猫。十磅重的它在乘坐交通载具的时候还可以抱在手上,可若要自己飞行就不行了。虽然不知道为何它选择跟了我这过得颠沛流离的主人,但是,我将要踏上一次危险的旅途,是不能再带着它的了。它懂得这些,坐在狮鹫背上的时候一直安静地装睡。

就这样,我穿过茫茫的大地,来到西提瑞斯法。——西瘟疫之地,这是在天灾战争时期它的名字。对那场可怕的战争,我没有亲身经历过,但我踏上这片土地时,仍能感觉到伤痛大地的叹息,仍能想象到瘟疫是如何毁灭了一个繁荣的人类国度,枯萎了千万顷绿色的大地。

我在冰风岗的驿站归还了狮鹫。那名人类指挥官好心地提醒我路上当心,因为仍然有许多瘟疫感染的野兽在死去的林子里徘徊。我谢过他,在补给官那里换了点干净的饮水,就离开了这座要塞。

西提瑞斯法确是一片死去的土地。干枯的树木指着天空,像一群极力想去抓住什么的手臂。但现在,情况比那时好得多了。有的树木渐渐地开始恢复生机,有的树在枯木上拔出了新的嫩芽。有的树下长出杂草:虽然只是毫无作用的杂草,那也是生命的象征。

时间过去,生命的气息又一次开始回归这片曾经遭受劫难的土地。嗅着空气,风中依然有挥之不去的腐血味道,但也能感觉到新生的、清新的冷杉气息。我知道,始终有些生命是无比强大和坚韧的,即使是死亡的土地,它们也会在这里不断生长下去。

按照他在翡翠梦境传来的口信,出了冰风岗,途径乌瑟尔之墓,从安多哈尔东侧绕过,农场就坐落在横穿西提瑞斯法的大道旁。没费多少力气,我就找到了那里。那是几片仔细分割好的地块,种着南瓜、玉米和时令蔬菜,还有一架葡萄藤立在田边,绿油油的很是显眼。农场旁边有着一间木制小屋,有着蓝色的屋顶,看样子是由联盟建造的。再远处,是一片营地,能看得见,那里驻扎着一支人类部队和不少冒险者。

确实,我的老友图加·符文图腾是一位塞纳里奥议会的德鲁伊。和他一别,已有十年了。这十年间,我只知他一直留在瘟疫之地。实话说我是非常意外的。我印象中的瘟疫之地破败阴暗,只是吸取这里的自然之力使用德鲁伊法术,也会对身体造成伤害;虽然治愈大地的工作从未间断过,我也认为这里断然不会恢复到能长出正常作物的程度。

农场里远远便可以看到他宽厚的背影。他是个牛头人,有着深色的毛发和皮肤,和人类风格的小屋格格不入。我走过来的时候,图加正在给南瓜的枝条涂抹药水。看见我站在篱笆旁边,他黑黝黝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好久不见了,鹿铃。今天天气很好。”

“是呐。好久不见,我给你带了……”

我边说边从包里掏出我的点心盒。事有不巧,纸盒的表面整个凹了下去,肯定是坐狮鹫的时候被肥肥压住了。我只好说:

“……都压扁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吃,还是丢掉,我下次再做一份吧。”

罪魁祸首爬上了木屋门口的一个树桩卧下了,似乎认定那儿就是它的领地。图加边在围裙上擦拭着双手上的泥土一边迈过田埂走了过来。

“没关系。在这可不怎么吃得到甜食——先进屋吧。”

我在他的屋里坐下了。屋子里面的所有家具都显然是出自他自己的手工制作。门上挂着硝制过的皮革做的门帘,床是颇具有牛头人风格的低暖炕,墙上装饰着兽牙串珠,火盆旁边摊着一架子晒干的咸肉。他在浇灌田地用的水渠旁洗干净了手,就去做招待我的食物,期间我想去帮忙,但他拒绝了。我在用作凳子的木墩上坐了一会,桌上放着我带来的礼物:团子都被压扁了,有的甚至连馅都流了出来。我觉得有些懊恼。十年未见,重逢的礼物又是这个样子——但我知道图加不会因此恼怒的,他是那么一个温厚的老好人,就连视部落成员为野兽的人类士兵,也能和他比邻而居。

他端着食物进来,摆在桌子上。那是一些翠绿的水灼蔬菜,南瓜汤和奥特兰克冷酪,以及一碗指尖大小的深红莓果,盛在木刻的容器里。

木制的碗碟雕得很精致,勺子柄上装饰着一只简笔的小狐狸,在他的掌心里就像玩具一般。见我露出奇怪的神色,图加解释说:

“这是营地里的一个孩子帮我做的,他平时就喜欢刻些小玩意。我可成天都怕吃饭的时候弄坏了它们。”

“我不会弄坏的。”我保证说,然后毫不客气地吃了起来。虽然比起南方富饶的土地上长出来的蔬菜,这些食物的口感略差,但已经令人惊叹。我去过诺森德,在那些亡灵天灾肆虐的地方,人们吃不到一口新鲜的素食,更遑论是自己种出来食物呢。

我走过了无数的路,天涯海角,但他却始终留在这里。

“其实我是想把肥肥寄养在你这里。”饭到中途,我说了自己此行的意图。

“好啊。”他说。“不带着它旅行吗?”

“这家伙倒是喜欢跟着我呐。”我叹了口气。“可是这一次要去的地方太危险了,我怕把它给害死。”
“原来如此。你以前带信给我说过,风领主居住的空气位面,是很高很高的浮空塔,一眼望下去只有云彩,一不小心就会被风卷下去。比那还要危险吗?”

“是呐,比风神王座、巨石之核、熔火之心都要危险。恐怕连我都会不小心死掉,更别提这只肥猫了。”

我拿起一颗莓果塞进嘴里。味道酸得倒牙,吞下去之后,又能感觉到一点回甘。

“原来如此,就交给我吧。就只是这样的事而已吗?”

“……怎么说呢。”

得承认,他看上去粗粗笨笨的,心思一点也不比别人慢。不是用翡翠梦境里的信使送信,而是专程来见一面,怎么看也不像只是为了养个猫而已——要他是这么想的话,可就是他多虑了。我知道,他是个发自内心地拒绝战斗的人,那危险的旅途不适合他。

“我们认识了这么久,我知道,你决定的事情,自然有你的道理啦。……你这样挺好。”

“喔。我原以为你会要我参战呢。”他笑了笑。“帮不上你的忙,真抱歉。”

“那种事怎么样都好吧……对我来说,你帮我养猫就已经帮了很大的忙了。”我说,“好不容易来一次,让我看看你的田地吧。”

图加点了头。我帮他把用过的餐具拿到厨下去洗干净,然后倒扣着放在架子上。这样挺好;他没有问我“那么危险为什么还是要去”,我也不会问他“为什么十年来一直都要留在这种地方”。

来到田地里,图加显得很高兴,小尾巴左右晃动着。南瓜已经成熟了,呈现饱满的橘色,玉米则刚刚抽穗,长着嫩绿的须子。我看了一会肥肥在田边追逐甲虫,抬起头,意识到天气真的很好;在西提瑞斯法散不去的阴云间隙,竟有淡淡的阳光从那里投下来。林间的金色微尘在光中浮游,我甚至听见了鸟鸣。

图加拿来了用玉米须泡的酒,酒液略有浑浊,带着清新的植物涩味。我们坐在屋前的树桩上,我喝了一杯,他自己也倒了一杯。这让我想起过去在月光林地和他认识的时候,我们变成豹子爬到高高的树上去摘天堂桃,然后坐在树枝上一起吃。那是一百年前的事情了。

“开始的时候,那些联盟士兵抓住了我,想杀我。直到我出示了塞纳里奥议会的身份证明,他们才把我放了,嗬,那可真危险。”

“后来呢?”

“他们知道我真是来净化大地的,也对我很好。我用吃的和他们换些东西,有时也帮他们照顾下伤兵。不容易啊,那么多士兵,都还是小娃娃呢。”

“和你我比起来,当然都是年轻人呐。在瘟疫之地里面种东西,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他们恐怕很感激你吧。”

“他们很喜欢我的蔬菜,惊叹我竟然找到了能在瘟疫感染过的土地上生长的种子。开始,那很难……就算这一代成功了,下一代的种子也不一定能活下来……”他喝了一杯酒,眼神忽而变得遥远。“就算只是些杂草从地里冒出来,我也很高兴。真的很高兴。今年的南瓜比往年都好吃,我很高兴你能来。”

“我去过一个地方,叫做半山,那里有全艾泽拉斯最肥沃的农田,房子一样大的芜菁,车轮一样大的菜瓜。”我说,“还有很多我叫不上名来的好吃的。你肯定会喜欢那儿的。”

“胸……毛人?”

“呃,他们是一种……友好的人型生物。”我蹲在地上,用小石子在田埂上画着,“长这样。肚子是白白软软的,手臂和脚上长着黑毛。他们很智慧,也很温和。——我应该介绍你和那里的熊猫人认识的,你们都那么喜欢种地。”

“听起来很有趣。世上竟还有那样的人物……可我老了,走不动啦。”

“没什么,再和我说说你自己吧。”

我拿起酒瓶,往木杯里又倒了一杯。

图加确是老了。和我的族人不同,牛头人的寿命只有不到二百年的时间。他魁梧的身材依然强壮,劳作的样子依然灵巧,可乌亮的毛发已经渐渐染上了灰色。这样清水一样寡薄的自酿酒,也让他的舌头渐渐大了起来。

他说得很多。肥肥吃了几块肉干就趴在我的腿上睡着了,我便一边和他一起吃那压扁了的团子,一边听着他讲这十年当中发生的事。冷言冷面的骑士队长,送他木雕的年轻冒险者,成群结队来他的农场买蔬菜的联盟士兵,到了收获的季节,他们还会帮忙用手推车搬运作物。葡萄架刚刚立起来,大家还筹划着,和他一起建造苹果树园。有一位死亡骑士带着名叫“血肚”的憎恶清理了南边的几个据点,也常来向图加请教开垦土地的办法,却从不开口说话也不摘下头盔,只递小纸条交流;那懂得自然之道的狼人女巫塞莱莉亚,曾经送给他健康的草种,又和他一起清除被残存瘟疫感染的良株。

在收复安多哈尔的战役中,图加治疗了不少联盟士兵,也因此而广受尊敬。他甚至收了两个德鲁伊徒弟。一个是沉稳文静的牛头人姑娘阿德琳,另一个则是整天上蹿下跳的巨魔赞吉吉。他说,今天两人碰巧结伴出去修行了,不然的话可以和我见上一面……

“我有时希望我能和你一样英勇。”图加叹着气。“我知道你几乎旅行过整个世界,守卫过海加尔圣山,面对过无穷无尽的元素生物。”

“我一点都不英勇。”我说,“即使手中拿着月神镰刀,我也不知道自己将要如何面对无穷无尽的梦魇恶魔。”

“我太怯懦。在符文图腾的大家族里,我是最不起眼的一个。别说恶魔,哪怕是去和联盟作战的前线,我也不敢冲锋陷阵,只能留在后方为大家治疗而已。”图加粗壮的手指好几次握紧又松开,“尽管我现在和联盟的士兵们相处得不错,手上却也间接地沾过联盟的鲜血……呃,我说错话了。——抱歉。”

“这不是你的错。联盟和部落的纷争是另一档事。”

“……是的,是的。我不想再介入战争,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吧。我只能做这样的事。”他指了指种着南瓜的田地。

“这很伟大呐。杀恶魔是谁都能做的事情,这可不是。像我这样的人就不行。”

“我也是一个德鲁伊。我想去守护这个世界。”他把酒杯放在地上,想再倒一杯,瓶子却已经空了。“我也很想回到在月光林地的那段日子去。但是我知道,离开了那片最后的净土,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去治愈这饱受创伤的大地……”

“不是的,图加,我告诉你。”我转动着杯子。“这未必不是一种守护的方式。”

他愣住了一会儿,之后又释然地露出笑容。想必他即使想要去战斗,也是拒绝着战斗的吧,至少我是这样觉得。瘟疫之地长出一颗嫩芽,胜得过击杀一千头恶魔。

“是的……你说的对。这样很好。”

我在他的小屋客厅打地铺借宿了两天。到我离开的时候,图加一直送我到冰风岗的驿站,肥肥坐在他肩膀上。他们俩已经迅速地混熟了,神态很亲密。

“你说这是一次非常危险的旅行,那想必要把它托付在我这里很久吧。”图加说。

“恐怕要拜托你照顾好一阵子。他吃的不多,不用担心。”我说。

“那么,你再来的时候,就连那边的土地也都要变成绿色了。”

我看向他指的方向,那是东瘟疫之地。即使从这里看去,我也看得见色彩浓厚的瘟疫之云还笼罩着那片地方。要彻底治愈这所有的土地,又不知道要花去多少时间。

“葡萄熟了的时候,我就再来喝酒吧。”

肥肥喵了一声,向我告别。于是我张开翅膀,飞向天空,只见他们的身影越来越小。

图加就像树。在漫长的岁月里,无数的战火,无数的纷争当中,只有树如此坚强地活了下来。一次次的灾难颠覆整个大陆,一代又一代的英雄,一代又一代的年轻士兵——只有树如此坚强地活了下来。像树根一样。在无边黑暗的地底,它们默不作声地相互纠缠着,不断向下生长。即使不会言语,它们也绝不放弃。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它们始终在竭尽全力。

也许这个世界需要更多的英雄,但也有人要看着未来。他们远比一般人要坚强得多。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他们始终在竭尽全力。

我必须去远行,而他则会留下。总有一天,瘟疫之地将会长满大树,一切都将会重新平静下来。留下的,将会是绿色的大地。[/quo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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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uote]04 无信者

法奥坐在神殿中央用以议事的大厅里,面前的瓷杯中,浅玫红色的香料茶正散发着氤氲的香气。一旁玻璃罩内悬浮着一幅破碎群岛全境的地图,成堆的纸张、书籍、羽毛笔和水晶杂乱地堆放在周围的桌子上,作战报告的顶部,由玻璃镇纸压着一张阵亡名单。

他暼了它一眼,然后将目光投向远处的圣光圣殿,借以驱散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那是一个名为萨拉的纳鲁栖居的地方,它的光芒溢满整座神殿,与暗影之井中封存的神秘伟力一起,构成了虚空之光神殿的基石。珐琅质的地面被金属线划成规则的几何形状,殿顶处悬挂着空白的经幡,无貌的圣者雕像立在入口走廊的两侧。

没有圣光十字架,没有安瑟、艾露恩或是某些荒野神明的偶像,也没有暗影教会的神秘符记。只有无色的灵光从顶窗中投下,氤氲在空旷的圣殿里。这里抹去了任何一种信仰的色彩,代之以光与影的两种纯色。我们并不是为教派争端或者异端审判而建立这个组织——但即使是这个圣职者秘会的创始者,阿隆索斯·法奥也必须承认,虚空之光已经与他起初所想的模样渐行渐远。

他曾是斯坦索姆的大主教,在宏伟的圣堂下传播圣光的教义,圣光也如此眷顾他,给他治愈的能力;他又是最早听见福音的那一群人,引导着最初的白银之手,让圣骑士们在圣光的旗帜下英勇征战。

他也曾以亡灵之身再一次从坟墓中苏醒,带着一批和他一样迷茫的亡者穿越瘟疫之地,重建了他们的教派。

然后,他和他的弟子、朋友和教众一起,站在了这座无色的圣殿之中。尽管,圣光还是一如既往地对他施以眷顾,暗影也在他的操纵下可以治愈伤口,但仍旧有些东西,早已变得面目全非。

他看着纳鲁的样子。那是一群发光的几何体,和他最初梦到“启示”的那一天,看见的光芒别无二致。但无论何时都很难想象,这个“生物”,和他们奉为信念、支持生命的东西是等同的。

[i]我众因你而持有光辉和胜利 必奉你为徽记和旗帜[/i]
[i]我众因你而享有和平和幸福 必献上最虔诚的祈祷[/i]

或许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具有被称为神圣的资格。

几分钟之后,他在等的人来了。来者是身穿华丽长袍的人类女子,一头浅色的长发披在背上。她与他的学生佳莉娅·米奈希尔年纪相仿,一脸倦容,好像是背负了过多与她不相适应的东西。

诅咒之下,欢乐何在?法奥可以用这句广为流传的被遗忘者谚语来开导她或自己,毕竟,在当今这个时代,痛苦远远多过安慰。

但他什么也没有说,他知道,虚空之光教派的大祭司确是能背负起一切的人。女人携带着一根光芒柔和的法杖,杖顶也是由发光的纳鲁薄片构成。她把那武器往地上随便一扔,瘫坐在法奥对面的椅子上,看上去精疲力尽。

他倒了一杯冒着热气的苏拉玛香料茶给她。对方道了谢,喝了一口,然后开门见山:

“圣光之母死了。”

法奥点点头。大厅彼端安放圣光之心的台座如今空空如也。数月之前,大祭司和白银之手的圣骑士们一同加入远征阿古斯的联军,跟随圣光之母——始祖纳鲁泽拉的声音,寻找并且营救她。

如果是年轻时的他,必定会把那声音视为“福音”。现在……现在,又怎么样呢。

“您看起来有些生气。”她拾起地上的法杖,握在胸前。“请原谅我,我并不是有意对‘图雷’不敬。好不容易有一天能从阿古斯回来,我太累了。”

“并没有。”法奥将枯瘦的手指放在她前臂上,“再讲讲泽拉的事情吧。”

“……我们从坠毁的飞船里把她弄了出来。嗯。躺在地上的纳鲁……我不知道这么说是不是恰当,但当时就是那么一回事。然后,取回了圣光之心后,她想让伊利丹皈依圣光。”

他认识伊利丹·怒风,曾经被称为背叛者的恶魔猎手。在这场战争中,此人也同样战斗在最前线。多数人认为他不过是个为复仇不择手段的恶棍,可伊利达雷的功绩却也难以否认。

“恶魔猎手?真是荒谬。假如圣光的意志便是如此,我也禁不住要怀疑这意志是否真实了。”

“然后,爆发了一场战斗。圣光之母把他束缚起来,让他作出牺牲,又许他救赎,但他拒绝了。之后……”祭司吸了一口气,斟酌了一下剩下的几个词,“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说。幸好,您并没有目睹现场的一切。……总之,德莱尼们将圣光之母残余的精华收集起来,建造了一座熔炉。”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大厅里的人来来往往,谈论着奥蕾莉亚、图拉扬,另外一颗星球上发生的遥远战役。

他曾相信,是圣光照耀着每一颗心,指引他们该往何处努力。东洛丹伦的燕麦一年两季的成熟,熔炉里闪光的铠甲和武器,一批又一批的年轻战士,都曾经从中汲取过力量。

“我很遗憾听到这样的事,大祭司。”最终,法奥说道,“想必这对你来说是个不小的冲击。你又怎么想呢?”

“您问我怎么想……”

她露出了坦荡的笑容,一转眼珠,端起茶杯抿了一下。

“我想我们也不必谈论什么圣光的意志。始祖纳鲁和人类或德莱尼一样,只是一种生物。——这对我们来说恐怕很残忍吧。像邪能、奥术、虚空能量一样,和你我的意志都无关,圣光也不过是一种能量罢了。”

“也只有你能说得出这样的话。在你看来,信仰圣光,竟然可以绕过它在世间的实体,纳鲁。”

“您不也同样,信仰圣光的同时,却在操纵着暗影吗?……就如同古老年代的巨魔崇拜火一样,信仰原本就是只是遵从自己内心的。”

法奥眉心的肌肉微微牵动了一下,这微小的面部表情没有逃过祭司的眼睛。他拿起自己的杯子,意识到里面的茶早已经冷了。

“狡猾的答案,大祭司。狡猾的答案。我简直要怀疑你是否真是一个圣光信徒了。”

“可不是每个人都像您一般坚韧。”

“即是说,你已经放弃了信仰?”法奥问。

“‘图雷’选择了我,意味着我至少现在还有使用圣光的资格。您是秘教的领袖,我是您的棋子。”她悠然地饮着茶,望着原处匆忙跑过大殿的几名助祭,“只要您不曾放弃,我也就不会放弃。”


——圣光是否起源于世界的混沌当中,然后君临于世、判善断恶?是否我们接受了圣光带来的神奇力量,便无往不利,乃至能让生命之火永不熄灭?

不,不。圣光从不做那些。如她所言,圣光并没有称为神圣的资格。人也好,始祖纳鲁也罢,没有人可以担当起圣光化身的名号。它和风、和水,和地上随处可见的元素一样,只不过是一种能量。有人接纳圣光的恩典,领略了生命的真谛,有人抛却圣光的力量,洞悉了自己的命运。

阿隆索斯·法奥并非不曾怀疑过自己的信仰,但每一次,他都选择了在那条荆棘遍布的道路上继续前行。第一次生命如此,第二次生命亦然。纵然连祈祷的地方都没有,只要还有人愿意聆听他的教诲,他也必将竭尽全力地守护。

那么,她又如何呢。


在大主教本尼迪塔斯叛逃的那时,他的教女被众人当作亵渎者的帮凶塞进了牢狱。虽然,他们给了她一座圣光十字架,让她可以握着祈祷,但是在那座阴暗潮湿的囚室里,除了爬虫,没有什么东西能聆听这些福音。

现在,她又打扮一新,穿上了点缀银线、宝石和珍珠的礼服,头戴主教的冠冕,站上了光明大教堂的石阶顶端。在那里,有一座祭台,让她可以站在上面布道。日光明亮,在她的银发上激起一圈亮晕,仿佛真的有圣光从虚无之中显现,化为光环笼罩着她。

教堂门前的广场上,聚集了来观看这场主教授权典礼的信众。这台阶的高度让她只能被他们仰视;她看着台下面目模糊的人群,将双手交握在腹部的位置,深吸了一口气。

他们需要我。她想道。前任大主教已死,教会需要有人坐到这个位置上……

“赞美圣光的荣耀,我的兄弟姐妹们。今天,我蒙无上圣光的恩典站在这里。”

高阶牧师团中走出一位代表,把托盘上放着的主教权戒递给她。那原是暮光审判战役中,一位英雄从堕落的主教本尼迪塔斯手中夺回的东西,经由能工巧匠们的重铸,图案已经换过,她的名字也被铭刻在权戒上面。黄金反射着夺目的光芒,她伸出手来,让代表将权戒戴在她的中指上。

“你们坚信之人有福了,因为你们必得安慰;你们纯洁之人有福了,因为你们必得怜恤。”

人群涌动起来。有人高声赞美圣光,有人呼唤她的名字,有人泪流满面。此刻,他们称颂圣光,因它驱除了笼罩在这座城上方的阴霾,制裁了弃教的暮光主教,将新的圣光象征送到他们中间。这位新任主教曾参加过诺森德战争,即使是巫妖王的恐怖瘟疫,也无法伤她分毫……

他们需要我。但他们需要的,不是我。

那座冠冕由硬布料和金属底座构成,辅以黄金和宝石,钉着长长的飘带,垂在她的背后。这东西压得她脖子酸痛,阳光之下,在欢欣的人群中,在暴风城的中心,她只感到强烈的空虚。那些模糊的面容里,她找不到昔日战友的脸,也不知,那位杀死了暮光主教的英雄,是否……

……人们不关心英雄。此时,他们只需要称颂圣光之名。

在这拥挤的人群里,只有我一个不算是人。

突然,她摘下冠冕,放在祭台的案桌上。那儿放着由高阶牧师团共同签署的任命宗诏、教典、主教权杖和编写好的讲稿,她快速地扫了一眼那些词句,决定不再按照那上面所写的宣读。

“——然而,我并不是可为诸位降福的人。”

人群一片哗然,但她继续脱下权戒放在高冠的旁边,接着松开领口的纽扣。

“我是前任主教的女儿,蒙受他的教诲,但他已堕落。”

她脱下靴子,赤脚站在冰凉的地面上,那感触如同针一样刺进她的脑海,思绪顿时清晰起来。

“我曾协助银色北伐军击败巫妖王的黑暗军团,但他已死灭。”

她解开腰带。奇怪的是,竟然无人阻拦她。华丽的礼服长袍从她肩头滑落,肌肤裸露在阳光里,她无畏地抬起头,直视着广场上的人群。

“我一无所有,无法代表圣光的意志,也无法给予诸位什么教诲。”

她的身上只有胸衣和衬裙,风从腋下穿过,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这身体不美丽,甚至有着疤痕,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肉体。要如何狂妄,才能认为这样的肉体可以成为神坛上的偶像?

或许有人可以做到,或许本尼迪塔斯站在这里时,用完美的姿态迎受了信徒的朝拜,又祝福他们,让他们赞颂自己的名字。可是她万万不能。

“恳请诸位抛弃我,因为圣光的信念不应该依附在谁的身上,而是理当留存在诸位心中。”

最后,她解开了十字架的挂链,让它坠在地上。无人说话,只有金属与石板相撞的脆响,打破了沉默的呼吸声。然后,她直视着众人,向外走去。人群自动为她让开了一条道路,宛如圣人杖下温顺分开的大海。她就这样走出了教堂的广场,走出城外,永远离开了过去的圣光教会。

早在那时,她就永远离开了那些信仰圣光的人们。[/quo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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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uote]05 正直者

银月城最近也不算风平浪静。当阿古斯星球像第三颗碧绿的月亮似的浮现在天空的时候,不少人真的是吓坏了。之前好不容易才镇压住的末日降临教徒又蠢蠢欲动起来,不光套着兜帽在小巷子中鬼鬼祟祟地发放邪教宣传册,如今竟然敢在远行者广场上开起宣讲会了。所幸,他们并没有什么如自己吹嘘的“主宰赐予的伟大力量”,破法者们利剑出鞘,就稀松平常地给制服了。道路可得赶快清理出来,大人物们从达拉然回来的时候,挡了路就不好了……

血卫士队长艾尔莎·炎刃撂下等身高的鸢盾,歇了歇酸痛的胳膊,又将它提起来。很重,是啊,但这不就是她的责任嘛。她没参加破碎群岛的战役,也没去过神奇的浮空城;什么联盟的飞船炸了啦,什么大法师被鹰身女妖撕衣服啦,什么恶魔猎手当了圣光之子啦,还有辛多雷一万年前的远亲,……什么多雷来着,又和莉亚德琳女士谈了和啦,都是不当值的时候,在酒馆和军营里边道听途说得来的。对于她,一个年轻的,一百岁也不到的精灵,一万年前的恩怨情仇跟她毫无关系,她唯一的愿望就是继续过着平静的生活,高高兴兴上班来,平平安安回家去,没事还能喝点小酒;什么一战二战三战,再也不要来了。

那群邪教徒已经老老实实地被铐了起来,由她的属下押送着,像穿成一串的鸭子一样往地牢里边送去了。她自己留下来,好生安抚广场上的民众,尽量打消他们的担心,如果有必要,就送他们回家去。

艾尔莎很熟悉对末日降临教徒的那套流程:先是拷问一番,看看他们到底是不是真和恶魔有着什么交易,再找出他们幕后的主使人——如果有的话——再根据情节不同,判断他们是需要被“突然失踪”,还是以妨害公共秩序的罪名,挨上个十几鞭就放回去。

“天呐,长官小姐,我竟然相信了他们的鬼话,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啥……可是你看那绿色的太阳,恶魔的老家到我们头上来了……那么多、那么多恶魔……达斯雷玛在上……”

醉汉痛哭流涕,他是她要护送的最后一个平民,他的“家”就在割喉小巷的一堆板条箱底下。

“不会的,不会有事的,我会保护你的。无论是什么恶魔,在我的剑下都会被砍成三截。”艾尔莎保证道,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他挽上来的手臂。“永恒的太阳指引着我们。你看,那颗绿东西像个牛油果一样,咻——啪……”

好不容易,她驱散了广场上所有的平民,让他们各自回家去了。——怎么会有人妄信那种东西会成力量之源啊,怪渗人的。艾尔莎望了一言坏疽一样钉在天空上的阿古斯,叹了口气。太阳西沉,那颗星球发出的绿光,现在倒真盖过“永恒的太阳”了。

今天要去的最后一个地方是地牢。想必,忠实的审判官们已经用各种手段让嫌疑犯屈服了。她得看一眼他们交上来的报告,还要视察一下地牢中犯人们的精神状态,免得有人被这群教徒煽动,搞出什么乱子。然后,管他到底有没有恶魔,明天再说。

果然只是一些异想天开的普通人,根本没有任何的恶魔之力,只是一场地牢里的审讯,这些人也快经受不起了。

无事发生就好。这些年来,辛多雷的命运风雨飘摇,包含她本人在内,许多人都已经什么都不再相信了。哪怕真的被邪教徒的小册子给说动了,那些平民也只是站错了边。他们哪有召唤恶魔的能耐,不过是想求得内心的一份安宁,何其无辜?

联盟、部落,天灾军团,燃烧军团,伊利达雷。

无数的背叛,无数的火焰,无数血之子的性命……

艾尔莎陡然按住思绪,将那份平淡无奇的报告放在了桌上,然后草草签了名,按上自己的印鉴,表示审阅完毕。她来到与审讯室一墙之隔的地牢通道里,准备简单地巡视一番。入口的两名卫兵靴跟碰响,朝她行礼,两旁的壁灯为他们三人投下多个寡淡的影子。

她疲惫地挥了挥手,向前走去。

这里关押的人并不多。由于精灵漫长的寿命,对他们来说,几年的牢狱生活甚至不如在逐日王庭前的公开鞭刑有威慑力。除了一些特殊的罪人;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这些人不适用于任何一条律法,但又不可能赦他们无罪,只能永远被关在这里,自生自灭。

这里面的大部分是称为“王党”的辛多雷。摄政王曾经亲自来地牢视察过一次,可什么指示也没下,就那么回去了。基于摄政王漠不关心的态度,守卫们对这群被判了无期徒刑的“王党”犯人不怎么关注,看管也不甚严密。只要他们没有越狱的可能,甚至任由他们在狱中谈话。关于凯尔萨斯王子,除了莉亚德琳那句“他妄图毒害我们的人民”,竟没几个人敢于公开议论他。不曾登基的王子、迷途不返的王党,就像是藏在所有辛多雷铠甲底下的一块旧伤,血已不再流了,却不能再轻易触碰。

通道里弥漫着一股臭气。囚犯们很安静,看来,那些受审问的邪教徒没机会能对他们说什么东西。在来到接近出口地方的时候,艾尔莎的余光瞥见,单人牢房的角落里放着承装便溺的罐子,气味就是从那里而来的。

我得好好训斥一下这些不干活的人。她吐出一口浊气。转身欲走。

“请留步,长官。”

声音从她身后而来。她回头看去,只见牢房里坐着一个红发的苍白精灵。他衣衫褴褛,还套着对付施法者用的封魔镣铐,但脸庞干净,面颊瘦削,可称得上英俊。看得出来,他在这里仍旧试图将自己的外表收拾得整洁一些。

“有事吗?”

“方才审讯时,我不小心听见了一些话。”法师说道,挪了挪坐着的位置,尽量离那只罐子远一点。“我代表大家,想向您确认一些事情。”

“好大的口气。”艾尔莎将手放在腰间的剑柄上。“看起来我在你们之中还挺受欢迎。有话快说吧。”

“岂敢。请不要担心,这不是什么会给您惹麻烦的话题。”法师说,“他们提到的救世主,击败基尔加丹的光与暗之子,是谁?”

她想起来,在那帮邪教徒的演讲里,的确是有什么光与暗之子去了主人的圣地,成了开启大门的钥匙之类的鬼话。

“……是伊利丹。”

“什么!?”

法师猛然抬头,金绿色的双眸里燃烧着难以置信的光芒。他倾身向前,抓住了牢门的铁栏,艾尔莎用剑鞘在他手边敲了一下,示意不准妄动。

“对,伊利丹,你们主子的前任主子,带着抗魔联军把现任主子给干掉了,又带了路,让去阿古斯的路显现了,听懂了没。”

她故意把话说得难听又绕口,不想提凯尔萨斯·逐日者的名字。她初次听见这件事的时候也震惊得很,因此揪着个从破碎海滩回来的冒险者问了个底朝天。谁能想到,当年某个和恶魔同流合污的,“又瞎又粗野的暗夜精灵杂种”,如今摇身一变当了救世主。

“为什么?”狱中的法师如此低声诘问,“当年我和伊利达雷共同在外域流亡,过得暗无天日。如今,我已经没有了未来,他们却做了英雄?”

她回答不了他的问题,但却忆起,在天灾战争的时候,自己是亲眼见过凯尔萨斯王子的。牧羊人之门前,银月城的废墟熊熊燃烧,遍地都是辛多雷和不死生物的尸体。王子站在遍染鲜血的石阶下方,神情阴郁,面色苍白如灰烬。

尊贵的领主啊,你在噩梦开始时离开了我们,又为亲手结束这噩梦而坠入了深渊。如今,曾经被称为“背叛者”的恶魔猎手做了救世的英雄,曾经跟随在你身后的人们以残党的身份永不得翻身。假如,那颗绿色的星球真的成为了血精灵们的葬身之地,你又会在哪里?

“你的问题可真多。去问你的凯尔萨斯王子吧。”血卫士压低声音,“问他为什么拯救你们,又为什么背叛你们!”

法师突然纵声大笑,笑声回荡在狭窄的地牢里,激起空荡的回声,仿佛昔日不得安息的鬼魂,在这里又一次苏醒。

——因为你的软弱,无数子民遭到背叛。
——因为你的虚伪,无数子民遭到抛弃。
——因为你的傲慢,无数忠诚之血白白流淌。

两名卫士冲了进来,长剑出鞘,指着手无寸铁、戴着封魔镣铐的法师,一面询问艾尔莎是否受到了攻击。

她摇头。

“处理掉他,不许他再说话。”

在被拖出去之前,法师和她最后一次目光相接。他的长发垂在胸前,暗红似血。

“请原谅……”他哑声说道,“所谓背叛,那并没有的……”

血卫士队长转身而去,再也不置一言。

回到广场上的时候,夕阳已经几乎沉到了城墙的后面。它隔着丛云,透出一种蒙着青灰的红色,宛如一团死去的火焰。她看见远处的石阶上,摄政王的仪仗正缓缓向王庭行进,华盖与旗帜映着夕照的光辉,金红夺目,葳蕤生光。[/quo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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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uote]06 死魂灵

很多年之后的现在,我才逐渐明白那一套死亡骑士训练流程的意义是什么。

那是,在我还尚未因重伤而失去语言能力之前的事。

成为死亡骑士之前,我们经历的是严酷至极的战术训练。最后一步,我奉命处决一个同袍。那是一个女性,我在训练时的搭档。她瘦弱得让人怀疑到底能不能负担得住板甲,却也没在训练中死掉,而是活了下来,也成了和我一样的死亡骑士新兵。

时至今日,我已经忘记了处决她的缘由为何,忘了她的名字和编号,却记得住她的面容。她有一张核桃般皱缩的小脸,黄色的眼睛大而无神,像两颗磨圆的琥珀珠子。琥珀里面封存着一只蝴蝶;在尚未被瘟疫污染的土地上,她总是喜欢追逐蝴蝶。

“阿尔,你,为什么哭?”

她总也喊不对我的名字。无论我怎么纠正她我是“阿尔法德”,她也是固执地重复着前两个音节,状如幼儿初涉言语。她那不太好使的脑子连这种程度的东西也记不住。有时我回忆这段经历时会想,或许不是我忘记了,是她自己也不会说她叫什么名字。

外头的监督官开始喊我,大致上是说,我是个软弱的废物,不过是宰一个人,竟然要花去这么久。
我拔剑砍下了她的头颅。

“非常抱歉,女公爵。那女人一直唠唠叨叨地拉着我说话。”

我离开行刑室,来到我的领主兼教官面前,屈膝跪地。本以为我也要遭到军法处置了,但那天的女公爵布劳缪克丝却出乎意料地温和。女公爵面无表情地恭喜我通过了最后一课,今后便是真正的死亡骑士;她草草授了我新的剑带,然后摆手示意我离开,状如驱赶一只无用的蚊蝇。

和无脑的食尸鬼不同,死亡骑士被允许拥有些许的个人意识。在无穷无尽的战斗指令之外,我保留住了这一段记忆。

这一段程序,是为了去除在训练过程中任何可能产生的同袍之情,就像修剪树的枝条。死亡骑士是不可能拥有真正的同袍的。

我从未想过什么叫做残忍。

初次离开要塞,我的任务是“清理”一处矿山旁的人类村落。他们守着的矿山可作为重要的资源,人类在转化后也可作为天灾军团的士兵,或绞肉车的弹药。

有男人向我祈求饶恕,说他家里还有孩子。于是我当着他的面切碎他孩子的躯干,再把他转化成一只无脑的僵尸;

有女人对我说愿意为我做任何事,只要我留下她的性命。我把她扔给食尸鬼和女妖取乐,又将她活生生地塞进溢满鲜血的绞肉机里。

我们是在将这些注定死亡的悲哀生命送去应到的地方,领受巫妖王的荣耀,这一切是无比正确的。如克尔苏加德笔下的《死灵的至理》中写的那样,工具不需要拥有过多的自我意识——在任何一个庞大组织中,都是少数的服从多数的,下层的服从上层的,上层的再服从更上层的,每个天灾士兵、军团和附属组织,都效忠于伟大的巫妖王。除了最上层,剩下的任何成员都不需要思考,只需接受命令。我们生来便知道如何去执行巫妖王的庞大计划,正如蜜蜂天然就懂得几何学;巫妖王将带领我们来到一个新的美丽世界,那里不会再有瘟疫和饥馑,也不会再有战争和死亡,在崭新的秩序里,人们各执其位,有着平等的地位、取之不尽的财富和永恒的生命。

在是“阿尔法德·安布罗休斯”之前,我是死亡骑士,巫妖王的工具。饿鬼负责清扫而死灵法师负责挥施瘟疫,我们则是冲锋在前线的利刃,像割麦子一样把活人一片一片地杀死。

在终于恢复自我意识之后,我回忆起自己当年的所作所为,感觉如坠五里雾中。

为什么我能如此地忽视他们的求告,向这些手无寸铁的人痛下杀手呢,只因为那是正确的吗。

彼时,我曾遇见一位暮冬要塞派遣的刺客。我看见他携带的白银短剑,认出那是一件与我颇有渊源的器物。我不敢向任何人透露我的转变,只是继续混在队伍中,忠实地执行长官的命令。

过了一段时间,银色先锋军的军队攻破了浮空城塞纳克萨玛斯。在维持动力的魔力炉心熄灭的时候,庞大的浮空城塞开始从空中坠落。通灵术的辉煌光辉逐渐暗淡,宏伟的外墙崩裂出漆黑的裂缝,冰冷的寒气从其中漫溢流泻,被狂风吹成晶莹的雾气。翱翔在天空的萨菲隆被几只蓝龙围攻,额头上的通灵水晶轰然爆碎,散成一堆骨骸从空中坠了下来。纳克萨玛斯的外形逐渐分崩离析,失去控制,撞在山脉上,化为一堆尘沙,如水一样沿着山脊滑落。

大地在震颤,崩毁的巨响横扫了整片荒野。我躲在尸体中间望着这一幕,张开嘴,哭不出声音。

我是如此地、如此地悲伤,仿佛有某个至高的意志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希望我为此而悲伤。

克尔苏加德如同他的誓言一样至死不曾离开堡垒,这样看来,他还真的是忠心耿耿。

我记起作为死亡骑士新兵受训的日子,我和那些只认得脸庞的“同袍”们一起,坐在阴暗的讲堂里聆听由这位巫妖撰写的规训。

——生者用他们最为恶毒的词汇形容我们,那是虚伪的。
——他们依照心灵的冷漠程度将自己分为三六九等,那是虚伪的。
——他们愿意服从神祇、主教、督军、贵族、甚至野兽,那是虚伪的。

接着,更多的回忆纷至沓来,我感到自己的心在不断扩大,就像一道窒涩已久的冰河突然融化,碎冰溃堤而出。

我没有同袍,但我曾经是有的;我没有悲喜,但我曾经是有的;我没有家人,但我曾经是有的。

洛丹伦王城被破的那一天,我曾经带着一个女孩逃出城去,她是我的妹妹;我将佩戴多年的白银短剑赠给她,然后返回骑士团的驻扎地去寻找我们的父母。

在斩杀那位和我一同通过训练的女孩时,时节乃是初春,积雪初消。她那没有焦距的黄色眼珠里映着我的倒影,我拔出剑,砍下了她的头颅。

天灾军团不灭的堡垒终于陷落时,则是严冬,大雪纷飞。我看着纳克萨玛斯化为尘埃的模样,终于痛哭失声,额头深深地贴在地上。

我很想问问女公爵布劳缪克丝,她在那时对我流露出的些许宽容,究竟是她自己的内心所想,还是某些更伟大、更壮丽的存在认为她必须如此。可我没有机会。她在最后一次冲锋中阵亡,先锋军潦草地把她的尸体和食尸鬼、憎恶及蛛魔堆在一起焚烧。

你啊,为什么要哭呢。
 
我离开了那片伤心之地,开始了流浪的生活。路途似乎远得没有尽头。我并没有去投入达里安·莫格莱尼和黑锋骑士团的麾下,因我深知自己不配;虽然我卑微如同一只蝼蚁,又已不再是巫妖王的骑士,我也不敢如此僭越,转眼便对其挥剑相向。我是如此地羡慕萨萨里安与库尔迪拉的友谊,不知,在当时的骑士团中,那一道处决同僚的程序造就的,是如他们一样的叛逆者,还是如我一样的孤魂野鬼?

获得自由的感觉那么苦涩。做一把无知无识的兵器,然后按照某个人的指令而动,或许更为简单。
如果那一天我没有醒来,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夜深了,雪还在下。冰川上并不寂静,我远远望着扎在平原地带的营帐,那里灯火通明,不知是谁在彻夜欢宴。阿彻鲁斯的死亡战马安静地跟在我身旁。它和我一样不用进食和睡眠,是我唯一的伙伴。

一天,就一天。不做亡灵天灾,也不做洛丹伦的遗民,让我们暂时休息一下吧。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同时,我突然觉得疲惫不堪。[/quo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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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uote]07 彼岸花

“看,就是这种草药。我们在外域新发现的。它在炼金术中的作用偏向舒缓和疗愈,对你的伤口是有好处的。”

他说着我的母语,一边把那朵花放到我的手边。虽然背上的伤仍旧火辣辣地作痛,我还是摸了一下。并不复杂的轮状花瓣,周围有着微微的魔法气息。也许,它在发光。

虽然他说的是“看”,但是我是看不见的。用恶魔之火自毁双目之后,我的视界变得多有限制。我能够通过散发出的热量来判断生物的种类;人类和精灵是闪烁淡淡红光的人形,鱼人和娜迦近乎不可见,而恶魔则如同黑夜里的灯火一样耀眼。

被摘下的草药不会散发出热流,我只能通过触摸的方式认识这种被称为“梦露花”的草药,并在脑子里想象它的样貌。

“它很漂亮。”我说。

“我会帮你处理伤口。”他保证道,然后我听见一阵翻弄布料和瓶罐的声音,接着背上传来清凉的触感。疼痛很快便逐渐淡去了,他撕了一些敷布贴在那儿,然后包扎起来。很奇怪。我们只是一组负责探查虚空风暴中地脉情况的斥候,根本没有带急救用具。

“下次别再用邪火烧伤口了,看着怪疼的。有时我简直不能理解,你们恶魔猎手吸收了邪能之后,难不成就变成铁做的了。”

肩胛后出现了皮肤的触感。是他脱了手套,把手指放在那里,然后又挪开。那里有一处旧伤,是几天前被某个邪兽人的箭射的。

“谢谢。”我只好说。

他是个血精灵,伊利丹大人为我们寻找的盟友。在一万年前,我们曾是同一种精灵。漫长的岁月过去,暗夜精灵与血精灵早就是不同的种族,我也不能再听懂萨拉斯语。初到外域,我们——恶魔猎手们,与他们始终分成泾渭分明的两股队伍。若不是他懂得达纳苏斯语,想必我绝无可能与他搭建起这份友谊。

虽然只是一些粗糙的治疗药水,梦露花的力量确实在我的伤口中发挥作用。我俯卧在他准备的一块帐篷布上,心想有个法师做盟友或许也不错。他懂得炼金术,几门其他语言,一些非常实用的魔法,和另一些不那么实用的魔法……

我听见他念了一段咒语,接着传来像火花爆裂一样“啪”的一声脆响,是他点燃了营火。随后的一小时里,他在我们的临时营地中整理着所有的物品。笔尖的声音沙沙作响,是他在写一份递交给凯尔萨斯王子副官的报告。

过了一会,他停了笔,或许是写完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吐出满足的喟叹。我闻见甜腻又苦涩的烟雾味道,那烟雾中似乎包含了灰烬、血、蜜糖、酒精,以及许许多多难以言说的事物。

“又在吸那种东西?”我问道。

“别管我。”他粗暴地说。但旋即,他又用平日的语气说出一个萨拉斯语单词,“——‘血蓟’,记得这个词。别再说什么‘那种东西’,我已经很努力地在戒,就不要苛责我了。”

“……我只是问问。”

“嗯。我有些神经过敏,别见怪。”法师恢复了爽朗的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这片破碎的土地上蕴含着强大的奥术能量,想必我们能够找到办法来解决魔瘾呢。”

他打开一份补给袋。辛多雷是追求精致优雅、尽善尽美的种族,即使在流浪生涯里,他们后勤兵所做的配给食物也比伊利达雷的高上一筹。我仔细分辨着传来的食物气味。裂蹄牛排散发着脂香,那种生长在草原上的食草野兽是外域最适合作为食材的动物;这还尚可理解,但蛋糕的甜香味就令我不由得心生艳羡了。可惜伊利丹大人在这些问题上面从来不拘小节,只要不是恶魔,即使掠食者的肉也能在营区的大锅里面捞到……

一念至此,我的肚子中突然发出一阵肠鸣声。他哈哈大笑,我脸颊一阵发烫,翻身坐起,恨不得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很对不起,这是我的配给。你只能吃这个。”

一些我听不懂的咒语,然后是奥术独有的焦糊味。一组干硬的魔法面包掉在我的手里,咬了一口,仿佛在吃泥饼一样。

我皱起眉头。他见状又是一通大笑,说道:“那就把之前教过你的复述一下吧。说对了蛋糕就作为奖励送给你。”

我无可奈何,只好绞尽脑汁回忆着萨拉斯语与达纳苏斯语之间可作桥梁使用的一组变音,在他耳边念了一遍。


那次我确实得到了他配给里的蛋糕。虽然它只有一寸见方,放在手掌上让人都怕要不小心弄掉,但是细密绵软的口感,还是令我想起某些遥远的平静时光。很久以前……

——语言是纸做的迷宫。原本,达纳苏斯语与萨拉斯语就是出自同一个源头,在此后的悠长岁月之中分为两支传落,在迥然相异的土地上,开出截然不同的花朵。我们被困在迷宫中两组相背的歧路中,断绝了相互理解的可能;却从未想过,或许只要一伸手,就能打破迷宫的障壁。

他曾对我讲,由于诸多的变故(“加里瑟斯那个无耻的恶棍一直想用联盟的名义谋杀我们”),血精灵选择加入了部落,不得不和暗夜精灵敌对。但是,凯尔萨斯王子带领他们来到外域,是为了从魔瘾中解放他们的人民。或许有朝一日,获得救赎的血精灵能够再一次和昔日的族人相互理解。

——语言是造成隔阂的原因之一。但是,语言也是没有界限的。极端地说,心灵的交流原本就不需要语言,正如恶魔猎手连视力也不需要。他允许我接近他、认识他、触碰他,不只是用我匆匆学会的萨拉斯语,而是用我那半是精灵半是恶魔的身体和感官。我熟悉他的气味;温暖的火焰,清新的书页,辛辣的药剂,馥郁靡颓饱含欲望气息的植物烟气……

我用了各种借口从他那里要到了两株梦露花。朴素的花瓣。我想起了漫山遍野生长的不知名白色野花,在久远得仿佛来自上一段生命的记忆里,有个画面是我和友人一起在长满花的山谷中奔跑。那对我来说是唯一一个有色彩的画面,我曾想过对他说,但又因它太过无趣而放弃了。我们站在黑暗神殿的天台上,清冷的夜风拂过我的脸颊,带着永远挥不散的血腥气息。日子并不好过,可是,我却莫名地感到满足。既然我终其一生也再没有机会回到故乡,那么这样安稳的流浪,说不定也不错呢。

“你怎么了?”他转过头来对着我说,我感觉到他的目光,“为什么多添几道伤疤能让你这么高兴?”
瞬间,无数的思绪在我的心中流过。

“没什么。”


“日怒岗哨?”他反复地玩味着这个名字,“从来没听说过。”

我感觉得到他话语中的焦躁。即使不用去岗哨所在的位置看,“日怒”二字代表的含义也太过明显。我们杀死了一个巨魔信使,日怒岗哨,则是他手中紧攥着的书信将要送往的地点。我们早已得知联盟和部落组成联军穿过黑暗之门来到外域,却未曾想过他的那些族人竟然也在其中。

“不管怎样,回黑暗神殿报告总是没错的。”我说。

他沉吟了一阵,很久,比我印象中他的沉默要更久。

“好吧,如果你这样说的话。”

他俯身去搜索尸体剩下的东西。我一抬头,却看见不远处的断墙后面,有着五个微微红光勾勒出的身影。如果不论那些法力波动,它们看上去和他几乎是一模一样……不是恶魔,也不是兽人,是血精灵。两名法师,两名游侠,一名圣骑士。

“当心!”

我只来得及喊出这么一句。说“敌人”未免太过草率,说“援军”又显然不是。

在他捡起信使携带的包裹,站起来时,五个人从墙后面走了出来,形成一个松散的包围圈对着我们。敌意像雾气一样充满了周遭的空气。他们显然已经把我们视作应当予以消灭的怪物了;我得速战速决,不然我们二人也很难全身而退。弓弦的声音在我耳边变得格外刺耳。我拔出战刃,圣骑士举起长剑,扬起头念了两句简单的祷文。接着,我一个空翻跃起,让混乱的邪能充溢我的身体。

变成我吧,恶魔。我默念着被我杀死又与我融合的恶魔名字,变成我,倾泻你的怒火吧!

背上一阵骨骼倒错的剧痛,一对皮质膜翼从我背上破体而出,我的视界中白光一片,除了自己肆意挥洒的邪能,我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们喊着什么。我抓住骑士挥剑的空档,辨别他的每一个音节。

迷宫的歧路打开了,本不成秘密的秘密,一一在我的耳边揭开。

“快动手!他杀了我们的盟友!”

“把他送到莉亚德琳女士那里去!”

“叛徒!你被私欲蒙蔽了双眼,竟与恶魔为伍!”

——但是,即使打开了另一条通路,迷宫也仍然是迷宫。我要怎么说呢,虽然我是恶魔、可你们的凯尔萨斯王子也有自己的苦衷?

——纵然说出他们能听懂的话,我又能做些什么?

接下来,就全部是武器与武器之间的对话了。

羽箭射向我的躯干,我视若无睹。冰枪刺向我的翅膀,我视若无睹。裹挟着光芒的剑直劈而下,我视若无睹。

我躲开一枚迎面飞来的火球,接着高速俯冲,猛击骑士的盾牌。虚浮的手感传来,那枚盾牌应当是被打飞了。接下来——

战刃一挥,本拟砍穿对方的板甲斩进胸腔,却击中了另一样东西。

“——你!?”

恶魔变形的效力渐渐消散。我感到砍中的是一道坚硬的寒冰屏障,现在,它正在渐渐碎裂。

“别杀他们,算我请求你。”他挡在我与骑士之间,说着我的母语,声音渐渐变得干燥、灼热,宛如地狱火半岛开裂的土地。“在我之后,你还想继续残害我的同胞吗,恶魔?滚开!”

明亮的火球。近乎隐形的冰锥。色彩奇异的奥术冲击。我闪身退后,任由不成章法的法术在我的面前炸裂。我分辨不清六个血精灵到底在做什么,只从传来的窃窃私语中,知道他并没有反抗。也许他的族人带他回去迎接严酷的审讯,让他吐露情报,或只是折磨他,这个在他们眼中的叛徒。

“等我回来救你。”我说道,暗自希望血精灵门听不懂我在说些什么。站在他身旁的游侠挽弓搭箭瞄准了我,羽箭破空的声音极其清晰,我举起手,一把捏住了箭杆。

他喊了一句什么,词尾的重音彷如重锤砸在我的胸口。我站在二十码之外,努力回想他告诉我的那一组极其单纯的变音。

他说的是:“滚,我唯一想见到的就是你的尸体!”

我转身离去。

但是,我却又听见了他的声音。那是我从孩提时就无比熟悉的语言,如同风吹过灰谷茂密的树林。
“我们没有机会再相见了。En'shu-falah-nah。”

关于他给我的花,我的确妥善收藏在了不多的个人物品当中,使用魔法保存,夹在一本书的封底,即使经历了数次大战,由黑暗神殿到破碎深渊马顿,又到守望者的监牢,也没有遗失。

如今,那花早已枯萎。梦露花只能在外域那片不可思议的土地上生长,一带回艾泽拉斯,那脆弱的花瓣和茎秆就开始急速失去生命。在守望者地窟下方无数的杂物和垃圾中,它被虫语者和小鬼踏成了灰尘。我当然一直记得他,如同我记得那些开在幽影谷里的白色野花。我曾经无数次触摸他光滑的长发,却连它们是什么颜色也没开口问过;我曾经无数次想要去寻找他,却总在开始前就退却,甚至不敢提及他的名字。

或许,一切也正如他所说的。虽然我们都有着漫长的生命,可是这一场分别,还是太久了。久到我们无法再坐在一起讨论两种母语之间的秘密,无法再讲述凯尔萨斯王子或是加里瑟斯元帅的故事,也无法再言及,让谁与谁互相理解。

——看见的,终将熄灭。消失的,也不再会被记得。

远处,是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背影。伊利丹·怒风背对着我们,站在维迪卡尔的指挥室中。在我们独特的恶魔视界中,他的背影仿佛散发出不可思议的光辉,壮美如同无名的君王。[/quo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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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uote]08 漂泊者

不知何时,雪已经停了。但是饮宴的喧闹声却丝毫没有减弱,带着酒臭的大笑和粗话时不时飘到耳边来,令人不由自主地就想远离。妮可好不容易从门里面钻出来,用手把被挤得凌乱的粉红短发理顺,又回头望了一眼要塞里的灯火,才转身离开。

坠落之月的雪景毫无气氛。除了建筑的木石上勉强能积起来一点雪之外,雪花落地就融,除了空气变得潮湿冰冷、令人讨厌之外,没有一点下雪的意思。要是在诺莫瑞根,早就有雪球机器和变身装置架设起来了吧。那里的人们,开始一场庆典只是为了好玩,而不会像这些人一样只知道庆祝什么“伟大胜利”……

法师站在远处,牵着坐骑等她。她走上前去,一把从对方手里夺过缰绳。

“怎么啦,小糖豆?被人赶出来了?你看我,从来就不会去自讨没趣。”

“都说了多少次,不许叫我小糖豆。”

这人的态度还是那个样子。妮可手指一弹,一枚紫色的灵魂碎片飞射而出,转瞬间化为炽烈的火球,几乎将对方瘦弱的身躯完全吞没。他撑开寒冰护盾,抵御住这一记灵魂之火,随即,护盾被火焰蒸发殆尽,灵魂燃烧的焦味在空气中弥漫。法师仰起脸来嗅了嗅,一时间露出复杂的神情。

“哪能说是自讨没趣呢,是他们邀请我去的,我又不是你。”妮可翻了个白眼,“要是在庆祝击败阿克蒙德的宴会上竟然有个恶魔敢出现,肯定会被打死的。”

法师错愕了一下,但是没有生气。

“我现在有那么像恶魔么?”他问道。

“像啊,你就没有照过镜子么。”妮可爬上她的坐骑,那是一只穆山兽,背脊宽阔,放得下她的所有行李。法师骑着一匹平平无奇的杂色马,罩着一顶带有低垂的兜帽的斗篷。假如拉下他的兜帽的话,便能见到他的眼睛泛着绚丽的金绿色幽光,与她在艾泽拉斯、德拉诺及恶魔位面见过的恶魔别无二致。他已经确然是个只有人类外壳的恶魔了;虽然一直不知道,他一个法师是怎么能有了一半恶魔血统的,但是妮可知道,有些事情,还是不问为好。

他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又露出了他惯常的、那种让她总想一混乱箭轰上去的笑容。

“既然这样,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呀,都这么多年了。”

“多年?你又开始说这种话了,我们认识才不到两年。”

“……好几年了。我又不是没说过,原先我是被封印起来的,从我重新唤醒邪能开始,已经好几年了。这样下去什么时候变回恶魔都不奇怪,你不是正等着吗。”法师说到一半,话锋一转,“下一张委托是去哪里?”

“去阿什兰。除了那个血精灵法师的人头之外,上古神器碎片也能换不少赏金。”

“好不容易下了场雪,不好好放个假,又要干这种无聊的事情么?——事先说好,没有糖给我我是不干活的哦。”

“我的钱就快攒够了,很快就准你放假。……你的糖在这里。讲过很多次了,这也是灵魂制品。饮鸩止渴的做法是救不了你的。”妮可把一小袋治疗石隔空扔过去,让他一手接住。

“从来没有人想过拯救我。”

法师一贯的那种戏谑神情突然消失了。一时间,这句话让妮可觉得背脊生寒,待到回过神来,一连串的疑问从她肚子里冒出来的时候,对方早已经一扯缰绳,去得远了。

比起战友、搭档、伙伴,或者其他什么别的关系代称,妮可更愿意说那位法师是她的“仆从”。是的,如任何一位术士和恶魔仆从签订契约一样,她的仆从是个“人类”。他们的契约内容就是,她提供治疗石给他,帮助他维持人类躯壳,此后他在某一天变回恶魔之后,作为她的仆从永远受她差遣,也不取走她的灵魂。妮可·达布珀克斯是个赏金猎人,最擅长的就是讨价还价。这是一桩稳赚不赔的买卖——她认识他的第一天就认定了。

术士按照委托上所写的指引,找到了她的目标地点。这里已经是暗夜精灵的地盘,草木的颜色灰暗,海水冰冷,沙滩苍白,一轮圆月浮在空中,勉强为她照着眼前的路。侏儒术士拨开几乎比她人还高的长草,认出了那座高耸在海岸边的“地标”,一把剑。那把巨大到让她只能想到是泰坦所铸的剑深深地钉进大地,刃锋上蓝色的符文扔在发亮,却已经长满了青苔。据说,在数万年前,有一个上古之神被这把剑封印,埋骨之处就是她脚下的这片海岸。然后现在,这块地方成了一群暮光教徒的聚集地。这些人就像长在雪地里的冰莓一样,永远都是赏金猎人和冒险者们的好目标,他们的器官通常能换到不俗的报酬,而且,他们总是会再次聚集起来,好像冰莓,有时你以为你割完了,但踢开一个雪堆,它们又悄悄地、真的是无声无息地躲藏在那里。

对于妮可这样的术士来说,做这等需要大开杀戒的委托不需要背负良心谴责,又能得到一大堆“额外报酬”,何乐而不为呢。

但是,她已经很接近“主宰之剑”了,却连一点动静都没看到。先别说在营地外巡逻的下级杂兵,或是那每个暮光营地里都会响个不停的仪式咏唱声了;就连聚集在一起的灵魂反应都变得十分稀少,残破得仿佛是猛兽啃食过的骨架。该不会他们突然鬼迷心窍,不信上古之神,改信圣光了吧。妮可虽然大致猜得到原因,但是偏要这么想,就好像这么想会让她那些飞了的赏金滚回钱包里来似的。

然后,她看见了尸体。到处都是被粗暴地撕扯开的尸体,令妮可产生一种错觉,好像那些不是人类、精灵、 地精或者兽人的身体,而是屠宰场的废弃下脚料,被随便地扔在地上。血迹在暗淡的月光下看上去是黑色,白色的冰棘立在遍地血肉中间,竟然闪耀着一丝纯洁的光辉。一片死寂,妮可小心翼翼地向前走了一段,才看见这里唯一的幸存者。那是个纤瘦苍白的年轻男人,倚着“主宰之剑”的底部坐着。见到她走过来,他猛然睁开双眼,抬手一指,竟然有两道尚未凝固的血凝成的冰箭向她射来。

虚空行者凭空浮现,由那阴影构成的攻击替主人挡下了攻击。妮可抽出了祭祀刀,但并没有开始使用法术。她想要先看看对方究竟什么来头——毕竟,她接的委托只是随便削减一下暮光教徒的数量,能把她的猎物“削减”到这个程度,显然实力是远远强过她的。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听见对方说话了。那声音说两个字便要喘息几下,好像这句话用完了他剩下的力气:

“怎么了,小姑娘?不过来……杀了我吗?”

她这才发现,那个人不是自负地准备坐着和她打,而根本是虚弱得站都站不起来了。

“谁是小姑娘啊,当心等一会你想死都死不掉!”妮可尖声说道,一边迈过满地的尸体,走到他身旁去。她可有着好几个问题想要问他呢。“是你收集了这里全部的灵魂么?”

“是啊,那又怎么了。”

“你是在摄食?还是单纯的破坏?总不可能说是你想收集灵魂去做法术材料吧?”

“问这做什么……”他说到这里,弯下腰捂着嘴咳嗽了好一阵,然后才续道,“你要杀我就动手呗。”

“这当然很重要了。因为这些素材,本来是我的。”她把委托书塞到对方鼻子底下,好让他看清楚,“你得赔偿我才行。”

他捏着委托书的一角,近前读着上面的文字。这时她才看见,唇边和袖子上血迹斑斑,衣服完好无损,却也染满了鲜血,也不知有多少是猎物的,多少是他自己的。

“赔偿?”

“没错,你得赔偿。”术士摆出了一种威严而不容置疑的语气,“赔偿这一单的赏金,和足够的灵魂。赶快庆幸你是落在我的手里吧,恶魔。”

她摊开手掌,那里有着一枚治疗石。翠绿色的治疗石像糖块逐渐溶化在水中一样,化为绿色的烟雾,融进陌生男人的身体。他的眼神陡然一亮,但随即又暗淡下去。

“不给我拒绝的余地?术士小姐,你真是提了一个大难题给我呀。”

“这么说来,代表你同意了?我是妮可·达布珀克斯,告诉我你的名字。”

妮可站直身子,目光刚好和他坐着时能够对视。他有明亮的金绿色眼睛,好似有火焰在其中燃烧。

他扯动了一下嘴角,似是想露出一个微笑。

“你不会因为我的名字而记住我的。就叫我法师吧。”

与千姿百态的生物一样,灵魂也拥有着各自不同的色彩。树的灵魂纯净而清澈,因为它们没有任何别的念头,只是成长。野兽的灵魂则色彩浓郁,它们不懂得情感,只知道你对我好我对你好这样单纯的良知。人类,及艾泽拉斯上面大部分的智慧种族的灵魂,则大不一样。恐惧、疑虑、爱憎、困惑,是这些情感构成了生命的色彩。正是因此,术士们的施法才需要复杂的灵魂作为燃料。

邪教徒自然也是上佳的素材之一。在他们的内心之中,狂热和悔恨交织着,令他们深深压抑着内心的痛苦。将这种活生生的“痛苦”提取出来,方能铸就极致的恶魔法术。

——那一次,妮可自然是很生气的。平白损失了赏金加上法术素材,她可谓是吃了一道大亏。但是,那次经历也让她遇见了“他”。他是太过特别的存在——她如此认定。他“人类”的部分及“恶魔”的部分像是雪与泥土一样泾渭分明,却又能够并存。就这样,借着起初那一枚治疗石的恩惠,他们开始了搭档不像搭档、朋友不像朋友的关系。

从黑海岸至暮光高地,从潘达利亚至德拉诺。许多日子过去了,欠她的那些灵魂碎片早已还清,但法师还是若即若离地做着她的“同伴”。他始终也没告诉过她自己的真名,于是她最常用的称呼就是“喂”;而他也从来没叫过“妮可”或是“达布珀克斯女士”,甚至还从“小姑娘”升级成了“小糖豆”。妮可很清楚,他不过是在利用自己罢了;比起出自“恶魔”部分的本能,去对灵魂进行摄食,还是使用治疗石的做法更适合他“人类”的部分。

“你到底为什么要辛苦维持这人类的外表,是在寻找什么东西吗?”

也不是没有这样问过。

但法师只是含糊其辞地说“谁知道呢”,旋即又将话题扯了开去。

除了这点之外,他算得上是一个很优秀的“恶魔仆从”了。实力不弱、容易交流、又不会整天盯着她本人的灵魂打主意。时间久了,就连他那张脸竟然也觉得有些可爱。

那么就这样下去,或许也不错啊。如果说他有他在寻找的东西,那么她也有她要走的路。


“你的任务就是这些?”法师拿着那份委托书翻来覆去地读着,一边向妮可问道。

他们暂时位于一处靠近海岸的食人魔废墟。借着魔法的幽光,勉强能够看清上面有着一幅男性血精灵的画像,边上用细字注明着一些信息。妮可认得那是加隆·落烬,沃金之矛的法师领袖。假如成功击杀此人,那么几乎可以立时瓦解部落在此地的防线。

而且……赏金非常丰厚。几乎抵得上其他委托的三倍。加上这些钱的话,差不多可以凑够了……

“趁黎明之前潜入落烬之塔。”妮可摸出一只怀表扫了一眼,“离部落守卫换班的时间还有一刻钟。到时我们就借这个机会过去。”

“看起来……可不太像是要塞派发的版本啊,这张纸上还有魔法的气息。”他甚至拿起纸的一角,舔了舔。“我想我们应该稍微谨慎一点的。”

“你可从来不说这种话。定金都收到了,我还能临阵脱逃是怎样。”术士压低声音说道,“大不了我们就探探虚实。”

“你怎么那么贪财。”法师翻了个白眼。“攒那么多钱来,也没见你带着我花天酒地,到底是花在哪了。”

“你不也一样?”妮可反唇相讥,“你告诉我你到底在找什么,我就告诉你我为什么攒钱。”

法师居然没再和她斗嘴。他摸出一根火柴,随手把那张委托书点燃了,“加上定金的话,钱够了吗?”

“差不多了……”她嗫嚅着说,全没想到对方竟然看上去真的关心她,“我自己也知道,这委托来路不明,但是真的……就差那么一点钱。”

“好好好,我说不过你。那我们回去吧。”

“什么?”

妮可当然不是不知道,坠落之月的委托书从来不会事先付定金。但是当主顾拿出明晃晃的金币,说这些不过是“定金”时,她还是动了心。

现在,即使法师不说,她也可以意识到,这封信和那些钱,只不过是为了让她走进陷阱中间的引子罢了。周围的阴影动了起来,她看见,起码十位刺客从其中现出了身形。对于他们这种“屡次对部落将领进行暗杀”的赏金猎人,当然有足够的理由要他们的命。这样的陷阱用来对付她,可以说是绰绰有余了。她刚出声想念出一句诅咒,嗡地一声,一支短短的弩箭飞了过来,射穿了她的侧腹,从背上穿了出去。巨大的力道扯得她向后一冲,站立不稳,撞在一块巨石上。

“果真是人为财死,小丫头。”一个枯瘦的被遗忘者嘶哑地笑着,“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会有人付钱来要你的命吧?”

法师手里的纸卷已经渐渐燃到了底。他把那张纸一扔,恰好甩在被遗忘者的脸上。

“深有同感,我也觉得她有点太过不知天高地厚,应该好好教训一顿。”

接着,轰然一声巨响,绿色的邪焰从燃烧的委托书上喷涌而出,将食人魔遗迹的废墟映得惨绿。妮可痛得眼前发黑,咬着牙念出一道灵魂之火。火球飞射而出,被保存在碎片中的那个灵魂,在火焰中发出至高的痛苦尖叫,燃尽了它的最后一点生命。

石柱惨白,火焰昏红。法师替她接下了大部分的攻击,不知道他那本就艰难维持的人类躯壳要如何支撑下来。妮可在刀光与火焰的间隙中间睁开眼,只见他背上的骨节开始发出爆裂的声音,竟是一对恶魔的蝠翼开始从那里拔节而出。

他像是不知道疼痛似的,沾着自己的鲜血在空中划出一枚符印,如他眼睛一样灿烂的邪能火雨漫天而落。

“燃烧军团的渣滓……?不去扭曲虚空里陪你的主子,倒在这里作什么乱!”

她没听见法师如何回应,只有一声凄厉的尖叫撕破了即将破晓的夜空。搞什么啊。妮可想,明明是我自己犯的错,结果这家伙凭什么比我还显得像当事人……

那些金币……她想起丹莫罗的白雪,在雪落下的时候,整个世界都显得如此纯净。然而在这里,即将成为她埋骨之地的地方,什么都没有。没有她熟悉和喜爱的一切,只有一个莫名其妙的半恶魔仆从。

然后,此处的争斗声终于惊动了部落方的守备。妮可睁着朦胧的眼睛,看见那位一身红衣的血精灵法师站在高高的塔顶,冰凉的夜风吹起他的长发。她的恶魔法师站在海岸边,背后的海水不祥地涌动着,然后渐渐凝结成冰。

加隆·落烬沉默着施放了他的法术。金色的烈焰凤凰从塔顶凌空扑下,灿烂的光芒照亮了战场。妮可完全感觉得到,落烬的灵魂散发着夺目的复杂光辉,即使看不见他的面容,也足以想象得出,他定然优雅俊美,如同最完美的英雄。

那么,他呢?


火焰与海水在半空中相撞,激起弥漫的白雾。法师拉着她开始拼命地奔跑,直到她的双腿开始疼痛,再也抬不起来为止。片刻之后,当一切都回归寂静,重新能听见海浪声音的时候,她看见他跪倒在地,捂着嘴不停咳嗽,翅膀尖颤抖着,血从他指缝溢出来,流过手背,渗进衣袖,又滴落在土地里。

“……喂。”

妮可慢慢走过去。她花了几枚灵魂碎片治疗自己,伤口已经不那么痛了。本来就不是致命伤,一点都不疼。她拼命地告诉自己,不让眼泪流出来。

“干嘛?”

法师仰面躺在海滩上,看着她。他的形貌已经完全是一个恶魔了;皮肤早已褪去了原本的苍白,变成了艳丽的深玫瑰色,手臂和腿上生满狰狞的骨刺。即使如此,他身上遍布的可怖伤痕也让这个新的身体显得脆弱不堪,深色的魔血在黎明前的晦暗天光下,呈现黏稠的漆黑。

属于人类的部分,至今已经完全熄灭。这是如何惨烈的代价,她不懂,也不想懂。

“这么做很好玩吗?”一张嘴,想说的话就变成了质问。妮可后悔了,但已经说出去的话,也收不回来。

“还……可以吧,”法师断断续续地说着,一开口,又有一道鲜血从他嘴角流了下来。“只是腿上轻了一些,背上重了一些而已……”

“谁问你这个呀?!你不是还有很重要的东西没找到吗?”

“那个,就算找不到也无所谓吧……你可不要想趁机套我的话哦。”

“你是傻子吗!”妮可气得满脸通红,一把抽出了祭祀刀,“你不是说没有人想拯救你吗,现在我来了!”

术士挥刀划破了自己的手腕,把手凑到他面前。血沿着她的手掌流到指尖,又滴落到他满是血迹的嘴唇上。

“正式契约么?”

她点了点头,用血在他胸前画下自己的符记。生命通道开始工作了,一阵突如其来的巨大痛楚击中了她,几乎将她四肢百骸都碾成碎片。

“和我共享生命,可是会死的……”法师移开目光,不再看她,闭上双眼。“我现在很累,不想陪你玩。我要睡一会了,你回暴风之盾就好。那个雇佣兵首领带着他的人逃回去了。你自己记得……别被他们发现。”

“不许睡。”

他的翅膀被多次射穿,像两块破布似的摊在身后。风从海面上吹来,裹着一股咸涩的味道。她把一只翅膀拨到一边,在空地上坐好,好让自己能离他近点。听了这句话,他深吸一口气,吐出一声叹息。

“又怎么了?”

“就是不许。”

“……我不想,再亏欠别人什么。妮可小姐,我的命算是你救的。不用劳烦你动手,等一会我自己来切断契约吧。”

“好,好。随便你。”妮可使劲吸了一下鼻子,“你不是想听我为什么要收集这么多钱吗?我讲给你听。”

“你说吧。”

黎明将近,西侧的赞加海上浮现出一群一群的蓝色发光孢子,像萤火虫一样闪耀着幽然的光芒。天空又开始飘雪,细小的冰晶,在还没触及地面的时候就化成了水。


“我的故乡,在东部大陆的诺莫瑞根。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是从那里逃出来的,我却如此地想念那里……阿克蒙德死了,如果是在那里的话,我们肯定会有一场更好的庆典。也不是很想回去暴风之盾……虽然很安全,人很多,可是那是人家的地方呀。

现在诺莫瑞根还是废墟。我有一半的族人都死在了那场灾难里。满城的辐射尘,机器的轰鸣,地震和爆炸的声音……我们在铁炉堡有居住区。可是,没有自己的家是不行的。

那是一场战争。在很多人看来,比起上古之神、燃烧军团,整个世界的危机,那微不足道。可对于我们来说,那也是夺回故乡的战争啊……战争是需要钱的,不管是武器还是设备……本来我想,今天攒够了钱的话,就可以过几天再开始工作。喂,你不知道吗?冬幕节就快到了……”

法师一直沉默地听着,不安慰她,也不发表什么评论。妮可停下来的时候,他忽然说了一句:

“哎,你别哭啊。”

“我不去暴风之盾了!也不回坠落之月了!”她赌气一般地两脚一蹬。

“不想去的话,那不去就是了。等到冬幕节,我带你去暴风城吧。”

“算了吧,你现在这个样子,肯定会被打死的。”

听见这句话,法师又一次沉默了,仿佛深陷回忆之中。最终,他苦涩地说:

“唱首歌给我吧。”

这首歌是过去的一位人类骑士教给她的。妮可清了清嗓子,回想起那位骑士和过去的同伴们围坐在篝火边的模样,心中一阵温暖。不知,她现在又在什么地方,做着什么样的事情呢。

翻过丹莫罗高山
走出艾尔文故乡
篝火相聚于彼岸
美酒让歌声悠扬

他刚刚提到暴风城。她从来没去过暴风城,只知那是人类最繁华的城市,有宏伟的白色柱廊。或许那地方也能被称作是他的故乡吧。这一半恶魔血统的法师,不知何处才是他真正植根的地方。连绵的战火使人变得冷酷,不同的愿望使人分道扬镳,回忆变得犹如打散的拼图一样,她很难再想得起来诺莫瑞根的模样。

剑啊为挚友发光
盾啊屹立最前方
看那荆棘谷青山
寻找像家的地方

……

即使不过是在这片分崩离析的大陆上流浪,他们也都有得到家的权力吧。

“我决定好了,我们去达拉然过冬幕节!”妮可向着远处胡乱一指,“法师之城!是不是很棒?这次就算把所有的灵魂碎片都烧掉放烟花,我也绝对不会责怪你了哦?”

法师什么也没有说。远处,细雪正落向海面,而还上的萤火开始渐渐浮向天空。东方的天空微微泛出白晕,夜渐渐变得透明。

粉色头发的侏儒尽她最大的努力不让自己颤抖,但最后还是紧紧抱住自己娇小的身躯,哭了起来。[/quo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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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了,梦回艾泽拉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