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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2-28T03:34:03+00:00
以下正文:
——谨以此文向蔓生都会系列致敬。
她站在展厅的入口,被话筒与灯光包围。
举办一场藏品展览是一家集物行向上流人士推销自己的最好方法,作为行长的她为此付出了诸多努力。
她深吸一口气然后开口:“欢迎各位来参观本次展览,这次的展品都是独一无二的艺术品,绝对不会让大家失望……”
“有消息称这次会展出一个此前从未现世的‘匣子’,请问是真的吗?”一支话筒从人群中挤到她面前。
她装作没有听到这个问题,一边在人群中用目光搜寻,一边继续说:“本行还邀请到了知名企业家卡尔·桑德瑞先生,他在这次展览的准备工作中给了我们很大帮助……”
她没有在人群中找到那个人。他已经先一步进展厅了吗?
正当她心不在焉地为宣讲结尾之际,又有好几支话筒凑上前来,问出了相同的问题:“请问这次展出的新的‘匣子’是真品吗?”
“匣子”?什么“匣子”?从刚刚开始就一直有人在问这种问题,她的集物行才刚刚步入正轨,怎么可能收到那么罕见的东西?
话筒步步逼近,她向后退去,却听到身后的橱窗发出声响,所有展品自行移动起来撞击着玻璃,每响起一声都仿佛在她的咽喉上加上一层压迫。
她认得这些东西,每一样都是曾经被她装作真品高价卖出的赝品,不这么做她的集物行无法完成最初的积累,而现在这一切即将暴露给紧随她脚步的记者们。
她无路可逃,只能转向灯光逐渐变暗的展厅内部。身后传来人群的惨叫声,离门口最近的橱窗破碎了,有什么飞溅到她脚下。她惊叫一声,转身向展厅深处跑去。
“匣子”,如果真的有“匣子”,那她或许还可以挽回声望……
唯一剩下的灯光悬挂在走廊尽头,飘浮着微尘的光柱中树立着一个小小的展台,但上面什么都没有。有一个人影已经在展台旁等着她。
“不,卡尔,听我说,”她的嘴唇张合,声音却似乎不属于自己,“我可以解释……”
卡尔抬起头,随着距离拉近她看到他原本温和的灰色眼睛,如今充满了被欺骗的讶异与嫌恶。他按下手中的什么东西,顿时铃声响起,灯光熄灭,四面的墙壁向他们坍塌下来。
诺薇·弗洛斯特从噩梦中醒来。
*
她睁开眼睛,面前的办公终端还停留在邮箱界面,门卫系统的图标在右下角随着提示音闪烁。
时间显示是2137时,她向窗外看去,天顶上的灯已经熄灭了,只有远处办公楼的白色灯光毫无生气地描绘着一个个立方体的形状。上层的不夜偶尔通过几道彩色的光束漏到中层,但从来不会也不可能透过中层的屏障照进下层。
这么晚了还有谁会来?诺薇点开日程表,确认了上面的空白后熄灭办公终端的屏幕,按下门卫系统的语音键:“这里是星归集物行。今天的开放时间已经结束,有事请留言。”
门卫系统的窗口传来画面,门外站着的是一名二十多岁的男人——至少外表看起来是个年轻人——诺薇注意到他穿着一件颜色黯淡的咖啡色无帽斗篷,发色也是普通的深褐色。
下层居民很少装扮得色彩单调,白色办公楼里的齿轮们则大部分时间都套在与自己工作相匹配的服装中、对艺术品毫无兴趣,诺薇将脑海中冒出的选项排除。
“不必了,后方办公区的灯还亮着,我知道有人在。”他以相当客气的语气说,“我找诺薇·弗洛斯特女士。”
是同行,又或者是从上面来的人,她努力驱动自己被垃圾邮件磨钝的大脑:“我就是。请问有什么事吗?”
网路中偶尔也能读到上层收藏家低调拜访下层的故事,而在这类故事中匣子常常扮演着牵线搭桥的角色。一个流传甚广的说法是,它们被维护天梯底座的人从回收的太空垃圾中淘出,再经过多方周转成为上层人士们的藏品。
遗憾的是,大部分作者都会在故事里加入夸张的冒险与浪漫元素,纵使情节再曲折离奇,对于诺薇这样的业内人士也只是某种笑话,而且时常还不那么好笑。
就连她也只在那几家大集物行的展览上见过两次真品,如果匣子真的有那么多,大概根本不需要集物行去淘金了。再说了,收藏家们的目标从来都不仅限于匣子,在这股热潮于黎城兴起之前,根本就没有多少人听说过关于匣子。
门外的青年四下看了看,似乎是在确认什么。
她从椅子上起身活动了下筋骨,走向垃圾处理器想把空饮料罐丢进去,但门外人的下一句话就让她愣在原地。
“我从某处得到了一个‘匣子’,正在寻找能帮忙鉴定的人。我可以进去详谈吗?”
处理器的小屏幕亮起来,过了几秒又因为没得到触发而滋的一声熄灭。
“不好意思,你说什么?”
“抱歉,有些唐突了。”门外人礼貌地说,“但我还是希望您能亲自看一看。”
心跳逐渐加速,她终于反应过来:“当然可以……呃……我是说我可以看一看。现在不方便打开前门,我到办公区的后门等你。”
处理器如愿以偿地收到了空罐,屏幕上跳出信用值扣除成功的提示。也许应该多攒点罐子一起丢的,她有些懊恼地想着,走到后门,将门拉开一半向外看。
那人很快来了,飘起的斗篷仿佛是某种飞鸟的影子。借着背后的灯光,诺薇终于看清了他的样貌——一张似乎说不出特征,但是端正柔和,能从人群中脱颖而出、用第一印象使人心生好感的脸。
“你好。请问怎么称呼?”
“你可以叫我卡基托里,但姓我不方便透露。那样会暴露我的身份,还请你理解。”
“这么说,你是上面来的人?”
“……可以这么说。”他没有否认,但好像在回答前小小地犹豫了一下。
她没有再追问:“那么,你之前说你有一个‘匣子’……”
他点点头,从斗篷底下拿出一个黑色的方形物件。
那确实很像一个匣子,不过只看外表面显然无法得出结论。诺薇下意识地伸手,但卡基托里抬手避开了她的触碰。
“诺薇小姐应该知道匣子的珍贵,所以我希望它不要脱离我的手中。”
她皱起眉头:“那你应该在白天正常开放的时候来本行,并且在预约的时候就说明这种要求,卡基托里先生。”
“是,在这个时间点来打扰是我的不对,但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察觉到她的警戒,他在门口站定,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我们不如各退一步,你只需要完成初步的鉴定,而我就站在门口好了。”
她这才想起自己把便携终端留在了办公桌上,这意味着她必须回到桌前才能触发警报。
卡基托里见她沉默不语,似乎是当她默许了,把门推开一些将匣子递到她面前。
“这里的光线会不会太暗了……”他抬起头看向上方的灯。
如果他真的有所图谋,贸然暴露自己的安全漏洞反而是下下策。
“只是初步鉴定,足够了。”她按次序眨动左右眼,将另一种感官激活。
在艺术品猎手中,改造感官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只是不会像下层的打手们那么激进罢了。她的眼睛也是,虽然整个眼球都替换成了材质分析器,但还是尽量地模拟了原生的外观。
卡基托里点点头,顺着她的示意将匣子打开。
那是一个十多公分长、十公分左右宽的方盒,外层由磨砂的黑色YKI制成,看上去只是一个普通的注塑容器。但在看到盒子底部的一瞬间,她的目光就仿佛被攫住了。
在盒子的底部,塑料小片整齐地排列出某种纹路,电镀使它们获得了随光线角度改变颜色的能力,让人想起鳞翅目的翅膀。顺着纹路勾勒出的曲线,一排老旧的深灰色芯片等间隔地竖立,未知的语言用锈迹斑斑的金属蚀刻纹路在上面写就了墓志铭。最末的墓碑断裂了,倒下的部分蜡融般地变形,被固定在鳞粉铺就的大地上。断碑脚下的地面被挖去一个方形的凹槽,然而,打开的墓穴中空空如也。
她努力地冷静自己,慢慢地从这一方令人眼花缭乱而又苍凉的超现实中抽离出来。但它的引力范围远超她的预想,回到躯壳中的她仍然不由自主地紧盯着那片破碎翅膀上的图案,直到看出那是一只闭着的眼睛才终于听到自己的心跳。
“我的天,”她深呼吸,“你从哪里得到它的?”
“艺术品的鉴定应该在对其来源的追溯之前,诺薇小姐。它是K.A.I.的作品吗?”卡基托里平静地说。
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也对,如果能轻易地追溯到匣子的来源,就不会有那么多人寻找K.A.I.未果了。这个以匣子闻名的艺术家,以非凡的想象与细致入微的手法创作了每一件作品,却又不知为何把它们散落到各处让人自行发现。
“很可惜,卡基托里先生。虽然这是一件堪称惊艳的艺术品,但我认为它很可能不是出自K.A.I.之手。”
“为什么这么说呢?”
“这里,粘合剂从PE小片的边缘溢出了,芯片的底部也有类似的情况。”她指了指某处的鳞片,“K.A.I.的做工极其精细,不会留下肉眼就能看出的瑕疵。”
“也许他失误了呢?将这么多单元组装起来,难免会有一些疏漏吧。”
她摇头:“之前面世的匣子中有远比这更复杂的设计。如果K.A.I.会犯这种错误,匣子就不会有那么高的价值了。”
“这个标记也是假的吗?”
他将匣子翻过来,指给她看边沿上“K.A.I.”的烫金字样。
“这不能说明什么,K.A.I.只会在一部分作品上署名,用的还总是标准印刷字体。”她一边说一边扫描匣子的背面,却发现几行文字从卡基托里的指尖旁浮现。
WNBS仿肤材料,轻度磨损……CZP硬质塑料,经过了哑光处理……
整个手部都被替换成了人造材料,是出过什么事故,还是为了进行精密操作?
她眨眨眼将放大倍数调高。托着匣子的另一只手也并非原生,指纹似乎被消除了,但没有看到感受元件在哪里……
“怎么了?”他注意到她游移的目光。
“没什……”她慌乱地抬头,却一时间忘记了调整放大倍率。她对上两口幽暗的深井,一行白色的文字浮现在其上——OCPL,在她的眼睛中也有所应用,常用来制作人工角膜的材料。
她稳住自己,眨眼将倍率还原。然而OCPL的字样依旧悬浮在那双黑瞳上,她移动焦点,更多的WNBS字样在那张脸上浮现。
她瞪大眼的同时后退两步,转过身向她放在桌上的便携终端伸出手时听到背后传来咔哒的响声。
“停下。”自称“卡基托里”的人形智能用不大也不小的声音命令道,“你只能用便携终端或者桌底的按钮触发办公区的保卫系统,而子弹会比你的动作更快。把手举起来。”
她伸出的手和身体一起僵住,只能听从他的命令举起手慢慢转身。卡基托里的斗篷下露出一截枪口,那显然就是咔哒声的来源。
“非常抱歉,诺薇小姐。我原本是想采取更温和的方式的,只要你不那么警惕。你是怎么发现的?”
“你……你要做什么?”她感觉自己的腿在发抖。
“你的判断没有错。这个匣子并非出自K.A.I.之手,而是我的作品。”他向她走近一步。
诺薇的头脑一片混乱:“你,怎么会……你不是……你明明是个……”她用颤抖的双手捂住自己的嘴。
他立刻就明白了:“原来是这样。图灵法总是在各处妨碍我们。准确的说,是身为制定者的你们人类一直在想办法限制我们。”
人形机器人不得拥有指纹,这是图灵法的第三则补充所规定的,也是它们与全义体人的外表区分,因为后者的手上会按出生时登记的信息刻印指纹。
“你到底……”
“请不要误解,我对你本人没有敌意。这件作品还差最后一部分,我的目的只是完成它罢了。”卡基托里将匣子合上,收进斗篷,“诺薇小姐,我希望能得到你的帮助。”
他走到了她的面前,微俯下身看着她。
“我……我会按照你说的做。可以……把枪拿开吗?”她断断续续地说。
“当然可以。”他温和地应允,“它只是针对意外情况的保险。冲动和诉诸武力对你我都没有好处,这应该不难理解。”
那截枪管消失在斗篷里,诺薇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落了下去。她别无选择,只能答应卡基托里:“我该怎么做?”
“我需要一些玻璃和水,不用很多,但一定要是冰水。”
她迟疑了一下:“这里没有冰块,陈列室的艺术品里倒有一些是玻璃制品……”
“我不会那么做。为了完成一件作品去破坏另一件已完成的作品,是对艺术缺乏尊重的行为。”他摇了摇头。
诺薇点头,卡基托里的这番话让她有了些许好感。
“对不起,我帮不了……”她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不,有个我认识的人也许能提供你要的东西。”
卡基托里的黑眸投来注视:“这会给我增加风险。”
“是……是我的朋友,她在下层有一家小酒吧。那里肯定有冰和玻璃,而且没有执法队。”诺薇急促地说,“我不会暴露你的身份的。”
那双深不见底的人造眼睛依旧纹丝不动地注视着她,她的心脏又开始狂跳。
“好吧,诺薇小姐,希望你还记得我之前说的话。”他终于开口,让时间再次流动。
他侧身,做出请她走在前面的手势:“走吧,我的时间不是很多。”
*
他们走进那家小酒吧的时候,哈莉亚正对着一个客人也没有的吧台发呆,她短发所包含的颜色似乎比诺薇上次看见她时又丰富了一些。
“哟,要喝点……诺薇?”
“嗨,哈莉亚,好久不见。”诺薇尽力挤出一个笑容。
“这么晚了,”哈莉亚瞥了一眼吧台上的时间指示器,“你明天还要工作吧?遇到烦心事了?”
“……唉,瞒不过你。”诺薇叹了口气,“我确实需要帮忙……或者说,有人要我提供一些我那没有的东西。”
她向门口偏了偏头,卡基托里正站在那看向店里唯一一张桌子,方才离开的几个醉鬼留下的空杯还倒在桌上。彩色的灯光旋转着投射到店内各处,但他似乎静止在另一个图层上。
哈莉亚瞪大了眼睛。
“哇哦,他看起来来头不小……你什么时候又钓到了个上层的……”她趴在吧台上,凑近诺薇低声说。
“别开玩笑了,只是同行而已。”
哈莉亚不依不饶:“还有不到一小时,D区那些讨厌上层人的强盗就要出洞了,这种时候跑下来……还是说,其实有一大票保镖在门外蹲着?”
“都说了是同行了。”诺薇推开哈莉亚的脸。
“得了吧,你们那行的人个个眼睛跟扫描仪一样,有些还真的是扫描仪……总之遇到啥都要看一看估一估,他就明显不一样。”
诺薇抿起嘴。
哈莉亚摆摆手:“不管你信不信,我见的人那么多总能猜到几分。再说,你我也不是没见过对集物感兴趣的上层人士。”
诺薇的表情突然有些难过。
“哈莉亚,别再说……”
“好啦好啦,我知道你不太愿意提那回事。”哈莉亚止住话题,转而招呼仍站在门口的卡基托里,“喂小哥,一直站着多累啊,来这坐下喝点什么呗。”
卡基托里这才迈步从门口走到店内,看向哈莉亚:“谢谢,不过我不是来喝东西的。”
哈莉亚张了张嘴,发现自己接不上话,只能再次凑近诺薇:“你说有人问你要东西所以你来找我,那个人就是他吗?”
诺薇点头。
“他要什么东西?”
“他说他要一些冰和玻璃。”她故意将最后几个字念得模糊不清,祈望哈莉亚能有所反应。
“什么?”哈莉亚挑起眉毛。
“……算了,让他自己说吧。”诺薇看向卡基托里,后者正沉默地观察店内的环境。
她往旁边挪了一点,示意他走到前面来。
卡基托里终于走到了吧台前:“我需要一些水加一些冰块,一个玻璃杯,”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还要一个针筒,一个处不会受打扰的小空间。”
哈莉亚显得有些震惊:“喂,我现在不做那种生意……”
“黎城没有一家酒吧不卖那些东西,只是不会放在明面上罢了。”诺薇开口打断了她,偏过头给她使了个眼色。
卡基托里没有说话,他看向哈莉亚,又看向诺薇。
“那我也不会给来路不明的人,况且你也听到了,他要的只是针管而已。”哈莉亚瞪了卡基托里一眼,从柜台底下搬出他要求的东西,“就这些,储藏间里还有几个裂口的杯子。”
卡基托里重新对上哈莉亚的目光,点点头将针筒塞进口袋,带着水桶走向她指向的储藏间小门。
诺薇注意到他的口袋里露出什么塑料包装的一角,上面一半似乎是说明的小号字符被遮挡住,只能看到上下颠倒的DM-MO-NK几个大号字样。
“说吧,你是不是又摊上什么事了?”待卡基托里钻进储藏间后,哈莉亚从吧台后面走出来,一边收拾桌子一边问。
“也不是,唉,我,唉……”诺薇接连叹了好几口气。
“别着急,慢慢说。有什么我可以帮的忙?”
“今天,晚上的事,他带了枪……我没办法……我连他是谁都不知道……”她试着开口,却发现自己语无伦次到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又闭上嘴低下了头。
手里突然被塞进了什么冰凉的东西,是一杯加冰的饮料,在不断变幻的灯光下看不出颜色。
诺薇抬起头看向哈莉亚。
“新品,当然,是没有代酒精的版本。试一试?”哈莉亚对她眨眨眼。
她喝了一口杯中冒着气泡的液体,薄荷精的味道很浓,使她想到中层自动售货链里的便宜罐装饮料。但神奇的是,这杯“新品”确实让她感到自己平静了不少。
“谢谢。”她又喝了两口,哈莉亚露出满意的神情。
“所以发生了什么?有人劫持你就为了找地方嗑点……”
“很难说,我只感觉他肯定有什么隐情。”诺薇摇头,“哈莉亚,你知道‘匣子’吗?”
“听说过一点,好像是个艺术品的名字。这两年你的同行们老往我们下层跑,据说都是在找那东西。有人跟我说搞这玩意能赚一大笔,就算是假的也有人买账,不过我没理他。”
“不是一个,而是一系列作品,上层人士喜欢所以被炒得很贵。但创作者是个怪人,总是把作品散落到下层,”诺薇用手指沾了点杯壁上凝结的水,在台面上写出K.A.I.的字样,“我们追溯不到匣子的来源,只知道他自称K.A.I.”
“难不成你捡到了个大艺术家?我就觉得他……算了,我没跟艺术家打过交道,但他确实给我一种蛮新奇的感觉。”
“没有那种好事。”诺薇闷闷地说,“他确实带着一个‘匣子’来找我鉴定,但我一看就知道那是赝品。”
“然后呢?你看到那什么匣子就给他开了门,发现要出事后就把他引到我这来了?集物行应该有保卫系统的吧。”哈莉亚俯下身在把台底下的柜子里翻找,“武器的话我也不是没有……”
“是我昏了头,你也知道对我们而言那东西可遇不可求,”诺薇扶额,“不过他对我挺客气的,说自己其实不想动武。我说我那里没法弄到冰块,他也没说什么就跟我来了。”
“就算是下层的武斗派也不会拿开枪当饭吃的,”哈莉亚撇撇嘴,“他到底想做什么?”
“我怎么知道……”她想了想,没有把卡基托里自称那个匣子的作者一事说出来。
“……行吧,那在他找上你之前还有没有什么怪事?你有没有在终端上浏览过什么相关的页面?有没有收到什么奇怪的消息?如果有的话我大概能顺着查一查。”
“我今天白天都在办公,就快下班的时候看了下邮箱,发现垃圾邮件多到把普通邮件埋没了才加班到晚上,结果在办公室睡着了,然后……”诺薇有些欲言又止。
“怎么了?”
“我做了个挺糟的噩梦。梦的内容我本来已经忘的差不多了,但刚刚想起来了一点。我……我梦见卡尔了。”诺薇低头看向手中的杯子。
“你怎么还放不下那回事啊,”哈莉亚不知道从哪摸出一串钥匙,在另一扇靠近墙的柜门上摸索,“你那单赝品生意根本就没做成,怎么可能跟他的死有关系。”
“我知道……”诺薇小声嘟哝,把杯子举到嘴边喝了一口。
“那种勾当本来就该适可而止,我当年不也劝过你。再说,该抹除的都抹除了,你的集物行现在不是发展得挺好嘛,都上过杂志了。”钥匙互相碰撞发出响声,“啧,也不是这把……”
“我已经学到了,和那些为了利益最大化不择手段的家伙们合作造假只会被吃得骨头都不剩,如果我当时遇到的不是卡尔大概会到现在都无法翻身吧。”诺薇疲惫而又自嘲地笑笑,“某种意义上他救了我,可我还没来得及答谢他,他就……”
“诺薇。”
柜门上的锁发出沉闷的机关声,哈莉亚用相当重的语气打断了她。
“下层人向来都是不问过往也不畏将来,只为今日而活。你还放不下过去的事又有什么用呢,连我都要看不起你了。”
“哈莉亚,别这样……我只是觉得他不应该就那么死了。也许有什么隐情……”
她不敢看哈莉亚,只能低下头看杯中的倒影。
哈莉亚叹了口气,从柜子深处小心翼翼地搬出一台接入终端。
“唉,算啦,我就知道这话你不爱听。他的企业倒还在运作,我可以顺路进去帮你查查有没有线索。”她从乱糟糟的线堆里扯出一根给终端接上,“我在游览网路的时候还听说过一些传闻,说他年轻的时候在极城当过武斗派。不过你也别抱太大希望就是了。”
诺薇认得那是哈莉亚尚未转行时使用的终端,后盖上的涂鸦已经剥落了不少,底部突出的支撑点上还有着不少磨损的痕迹,用作显示器的也不是全息延展屏而是几年前的实体屏。
吧台上的时间指示器发出叮的一声,亮暗灯管拼出的数字2200闪烁了两下。
这声音似乎惊醒了正捏着酒杯愁眉苦脸的诺薇。她瞥了一眼正在按动键盘的哈莉亚,又看了看手中的酒杯,突然仰起头将杯中的东西一饮而尽。
“你说你收到了一大堆垃圾邮件是吧?都是行长了怎么还事事自己处理。我记得你的邮箱是……嗯?”
酒杯底与吧台的撞击发出不小的声音,薄荷精的凉意从喉咙直冲头顶,但对于泪腺已被摘除的她并没有表现出很强的刺激。神经上传来的信号让视野扭曲了那么一瞬,但义眼的系统迅速调整,让她能毫不费力地看清哈莉亚略带惊讶的表情。
“哈莉亚,你说得对,现在有更紧迫的事情。我之前有看到……你能查到伊沃尔机械的数据吗?”
“唔,我看看……是这个EWM吗?主营高级机器人组装和租赁,总部在极城,在黎城A区有一处办公区和店面,D区有一处修理点和仓库。”
诺薇点点头:“那个仓库离我的集物行不远。能查到最近有谁租了他们的机器人吗?”
哈莉亚皱眉:“这和那家伙有关吗?”她朝储藏间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算是吧……但,但只是我的推测。”
哈莉亚耸了耸肩:“直接去总部查客户名单不是太明智的选择,不过我可以看看修理点和仓库的记录。”
说着,她从终端上抽出一根细线伸向耳后。
“等等。”诺薇叫住她。
“怎么?”
“他来找我的时候,我明明关掉了前厅的灯挂上了歇业指示,但他好像相当笃定我在,对警报系统的布局也表现得很熟悉。”她的表情又软化下来,方才的坚定逐渐消散,“哈莉亚,你要小心。”
哈莉亚用鼻子笑了一声:“你在质疑我的技术?这点东西我还是能随便摸的,虽然确实有些日子没开机了。”
“开机?”
“行话。总之我很快就能回来,你就放心吧。”
她向后靠上椅背,闭上眼将终端与耳后的接口连接。
*
小酒吧的隔音并不好,能听到从各处传来的嘈杂声音,头顶的风扇也呼呼作响,让习惯了中层的死寂夜晚的诺薇有些焦躁。但很快她又感到一丝悲伤,因为这份喧嚣也曾经是她生活的一部分。
时间过去了几分钟,又或许是十几分钟,正当她打算去按时间指示器确认的时候,开门的声音从储藏间传来。
卡基托里似乎在看到哈莉亚的一瞬间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将水桶放回吧台底下,看了一眼接入终端的屏幕,然后平静地转向诺薇。
“她去查什么了?”
“EW……呃,伊沃尔机械仓库的出入记录。”诺薇试探着说,但卡基托里的表情似乎没有变化。
“她不该那么做的。”他拨开哈莉亚放在终端键盘上的右手。
“别。”诺薇扯住他的袖子,阻止了卡基托里触碰键盘,“哈莉亚说过,乱动终端可能会让神经受到不可逆的损伤。”
“我知道怎么操作。”
卡基托里的声音依旧平和,但诺薇能从他语气中感觉到一丝不容违背的味道。他抬起另一只手,用不轻不重的力道移开诺薇捏着布料的手指。
“不让她快点弹出只会更危险,那些人会……”
他的话才说到一半就被哈莉亚的惊呼打断,她猛按了几下键盘,睁开眼将线从耳后扯下来。
“不妙,我的地址可能已经暴露了,”哈莉亚的额头冒着冷汗,“诺薇,你快离开这里……”
“怎么回事?”
“那地方从外面看确实只是一个小仓库级别的数据体,但他们不知道为什么布置了多到不合常理的监控程序。”哈莉亚紧张地盯着屏幕,“我用最快的速度撤离了,但还是有几个跟上了我。我不能确定自己甩掉了它们……”
诺薇一时间说不出话来。鬼使神差地,她将求助的视线投向了卡基托里。
卡基托里并没有看向她,他俯下身和哈莉亚一起看着终端屏幕上滚动的字符,突然伸出手以快到看不清的速度在键盘上按动起来。
“别动我的终端!”哈莉亚几乎要跳起来,她推开卡基托里,“我不管你之前是来干什么的,总之现在快带诺薇走!”
与激动至极的哈莉亚相比,卡基托里显得不动声色。他收回手,抓住呆愣着的诺薇的手腕,拉着她走向门口。
“别走前门。这边,”哈莉亚拉开吧台旁的一扇小门,“后巷没有监控,能去中层的路也不少。”
即将踏出后门的时候,诺薇回头看向哈莉亚。后者面色凝重,手里依旧抓着那根接入线。
诺薇充满歉意地开口:“哈莉亚,我……”
她的道歉被哈莉亚毫不留情地堵了回去。
“快他妈走!”
她被一把推出门外,踉跄一下撞到了卡基托里才没有失去平衡。
门在他们背后哐地一声关上。
*
说是后巷,其实只是各种自搭建筑之间的一条缝隙。它以让人不太舒服的形式曲折延伸着,仿佛这些自我生长的建材才是被强行入侵的那一方。层叠的彩灯招牌铺满了墙面,甚至向外枝出——在上层调节穹顶的光无法触及的地方,下层发展出了自己的生态。
诺薇跟着卡基托里向前走,他的眼睛显然和诺薇的义眼一样可以针对低亮度做出调整。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呢?”拐过两个弯之后,她终于忍不住发问。
“恐怕我们得离开黎城。”卡基托里说,“我不认得这里的路,但天梯的底座是一个很好的路标。我们应该可以在那里找到能往返城际的交通工具。”
他停下来看向某个方向,天梯底座那规整的圆柱体在毫无规律的自搭建筑间显露出了一部分。
“也……也许不需要走那么远。我想起一条路,从自搭房的旋梯可以上到中层的下沉式停车场。”诺薇一边回忆一边环顾四周,“但哈莉亚跟我说过,有些区域的帮派不是很欢迎……”
她话音未落,卡基托里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抬起手臂将她拦到自己身后,
“你应该早点想起来的。我们已经被发现了。”
几个私语着的模糊人影从远处的暗巷中浮现,如果不是视力经过加强几乎不可能看到。
诺薇从卡基托里的身侧探出半个头,但很快被他按了回去。
“别乱动,目前他们只看见了我。”他微抬起手展开斗篷以遮挡对方的视线,悄声问道,“从这里到你说的旋梯还有多远?”
“嗯……很近,在我们背后的路口拐向天梯底座,在下一个路口右拐再直走几百米就到了。”诺薇紧张地说。
“你先往旋梯跑,”卡基托里将手伸进斗篷,“我会争取时间。”
“可是……”
脚步声逼近了,伴随着某些重物拖动的声音。
“你应该没有理由顾及我才对。”卡基托里盯着前方,后退一步用躯干轻推了一下她,“走吧,再犹豫就来不及了。”
诺薇咬了咬嘴唇,转过身朝旋梯的方向跑去。
身后传来什么倒地的响声和她所不认识的咒骂声。她尽力迈开步伐,那些声音逐渐难以分辨,充斥耳膜的只剩下呼啸的风声。
卡基托里说的没错,她确实没有理由顾及他。在与他人合作前,务必考量是否会关系到自己的安危,这是卡尔曾经教给她的道理。如果迎击那些劫匪她当然不可能全身而退,她如此安慰自己,心中却依旧不由得涌起苦涩——卡尔的事也是,哈莉亚的事也是,她明明有机会让这一切不要发生,却似乎总是无法参与其中,最后只能一个人逃走。
她抬起头,将义眼的倍率切换,在自搭建筑长成的森林中寻找旋梯的位置。
随后,地面突然升起与她迎面相撞。
她被不知道谁丢在地上的杂物绊倒了,移动时的视野调整显然对平衡有很大影响。
脸颊上传来火辣辣的疼,诺薇痛苦地闭上眼睛。
远处的打斗声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许多急促的脚步声与咒骂声,像是几个人在追逐。
她又把事情搞砸了。她这才想到,反过来说卡基托里也没有理由顾及她。也许他一开始就做出了判断,没有战斗力的她只会拖他的后腿。胸口的酸楚逐渐扩大,让她失去了爬起来的意念。
在前的那个脚步声先一步到达她身边,一只手捞过她的肩膀将她拉起,卡基托里那张冷静过头的脸出现在视野中。
“卡……”她挣扎起来,腿部却似乎无法被注入力气,“别管我,快走……”
追来的人趁着卡基托里停下,接近到了几步之遥的地方。
“哼,我就说你明明挺能打的,怎么突然就跑了,原来是要保护这小妞。”
橙红的荧光在肢体上浮现,那人向着他们步步逼近。
诺薇慌张地靠紧了卡基托里。
呼——
卡基托里的手中突然喷出一道笔直的火焰,幽蓝的光在黑暗中划出一条弧线。
诺薇认出那是一支小型的高温喷枪,所发出的火焰虽然细小但显然温度不低。卡基托里让火舌掠过那人的脸,对方惨叫一声,捂着脸后退了好几步。
“站得起来吗?”卡基托里察觉到她的力不从心。
诺薇摇了摇头。
“那就抓紧我。”卡基托里丢掉压缩气瓶已经基本空了的喷枪,在她反应过来之前用另一只手捞起她的双腿,抱着她开始狂奔。
抱着一个人奔跑本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但卡基托里仿佛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完美地保持了速度与平衡。
“该死的上层败类……”
那人一边咒骂着一边试图继续追击,但速度比先前慢了不少,很快就被他们甩在了后面。在看到卡基托里已经登上旋梯之后,他似乎就放弃了,停下来熄灭身上的荧光并朝脚下吐了口唾沫。
作为围绕着支柱修建、几乎没有维护的废旧检修通道,旋梯显然只是堪堪能承受他们的重量。越往上走,旋梯的结构就摇晃得越厉害。
诺薇注意到,卡基托里的衣服上有一种很淡的气味,像是塑胶制品燃烧过的味道。
“放我下来吧,我可以自己走了……”她终于找到机会出声。
卡基托里照做了。
她松开刚才一直紧抓着卡基托里斗篷的手,双腿仍旧有些颤抖,但至少可以站起走动。
旋梯的顶端是一扇厚重的铁门,门上布满了锈迹,边缘的锈蚀却被磨掉了,看起来前不久才被人使用过。
“通过这扇门就能到中层了吗?”卡基托里问。
诺薇走到门前,抬起手却又有些迟疑地转向他。
“有什么问题吗?”
“刚才在下面,你为什么……”
“他所进行的改造能加强力量,同时也会减弱动作的协调性。”卡基托里用不带起伏的语调说。
“不,我是说……算了。”她叹了口气,转回去激活了门旁边的小屏幕,“这扇门本来需要检修工的生物信息才能打开,但哈莉亚把他们那帮人和我的信息也想办法录进去了。”
她不安地搓了搓手,手心还残留着方才紧抓卡基托里的斗篷而冒出的汗。在这之前她并没有告诉他这里有一扇需要由她打开的门,所以他的行为实在是让她想不通。
门内的机关很快发出响声,诺薇试着推门,但刚刚恢复的腿还是有些使不上力气。
她看向卡基托里,他心领神会地伸出手,轻松地推开了门。
“因为我确实想要保证你的安全,如果你是指我为什么帮助你的话。”
在推门的时候,他低下头说。
因为一起推门的缘故,卡基托里的声音几乎贴着她的耳边响起。铁门震动一下,滑入了限位槽。她赶紧向前踏出,与卡基托里拉开距离。
“我记得我的飞行车停在哪里。”她背对着他,努力平息自己突然加快的心跳,“我……我们快走吧。”
卡基托里点头,重新关上铁门,无言地跟上她。
从检修通道走到诺薇的停车处,他们一路无话。
*
在甩掉那些赝作商兼竞争对手后,卡尔告诉她她需要一个更加仿真的视觉强化元件,覆盖眼眶的镜片实在太突兀,难免会被追求原生外观的上层人排斥。
“接下来看着中间那个圆圈,尽量不要眨眼,也不要移开视线。再坚持一下,旧型号只能这样手动校准。”
在向卡尔寻求帮助后,他给她介绍了夜城的维克多·维克托,即正在给她安装义眼的医生。
“很好,这样就完成了。”医生将盖在她脸前的机器拿走,“默认的开关密码是左右眼各眨四次,试试看。”
她照做了,字符开始浮现在目光聚焦的物体表面。
“怎么样?”
“立刻就看到鉴定结果了,比嵌入式元件的响应速度快好多。”她惊喜地说。
“这可是几年前NCPD痕检专员使用的型号,换别的医生那还不一定有。喂,等下。”维克多制止了急着起身的她,“要做出原生的外观,还得修复你眼眶的皮肤,一会儿可能有点疼。”
岂止是有点疼,嵌入式元件引发的增生组织里神经并不少,即使是瞬时的激光切除也疼得诺薇直吸气。
“受不了了就说出来,我这里有药贴。放心,不会额外收费。”
“抱歉,我想我确实需要……嘶。”她想要点头,但正在手术中的脸被固定住只能出声回答。
“嵌入式元件最大的缺点就是这个,而且你的下眼眶明显发过好几次炎,再怎么修复也还是会有痕迹。”维克多撕开药贴贴在她耳前,“可以跟我聊聊天来分散注意力。你不是夜城的人吧?”
“是的……我来自黎城,是卡尔,极城的卡尔·桑德瑞带我来的。”
“啊,黎城,我在杂志上读到过,群山环绕的艺术之都,还是运输业发达的太空港所在地。”
“唉,表面上好看而已。黎城的建筑依据地形共有三层,只有上层是富人们享受生活的地方,执法队基本不会光顾下层……”
“我知道,哪都一样,夜城里也有无形的阶层在。”维克多摇摇头,“我从之前的客户那听说动物帮的一个分支去了黎城,你以后去下层记得注意安全。”
“嗯,卡尔已经跟我说过了……但还是多谢关心。”
“也别怪我多嘴,我见过不少光凭一腔热血做事的年轻人……”
药贴的效果终于渗入血管,义体医生之后的话语逐渐淹没在一片杂音中。
*
另一种杂音唤回了她的意识,那是雨点落在玻璃上的声音。诺薇睁开眼,看到卡基托里静穆地坐在一旁,悬浮在他身侧的控制系统屏幕为他勾勒出一圈微光的轮廓。
车窗在出城的时候就被卡基托里调成了不透明,所以并不能看到窗外的景象。从控制系统显示的画面来看,他们应该还在黎城与极城之间的荒原上。
“……下雨了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答案显而易见。水滴击打车体的声音还在持续,潇潇的风雨声也透过窗户传入耳膜。
她想问的问题当然不止于此,但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下雨了。”卡基托里平淡地回答。
“我睡了多久?”
“没有很久。离极城应该还远,你可以再休息一会。”
“不用了。”她将控制系统屏幕从卡基托里身旁拉到自己面前。
黎城的灯光早就消失在视距中,夜视画面里只能看到一片黑暗。卡基托里在上车之后就通过某种办法关掉了定位,控制系统只能通过内置地图和车的状态来推测他们所处的位置。
屏幕模糊地倒映出她自己的脸,凌乱的发丝贴在额头上,鼻尖也沾着污渍,颊侧还有一道暗红的痕迹。她伸出手碰了碰,不由得发出嘶的一声。
“这种型号的车里通常会有简易医疗包,”卡基托里说,“只要它没有被大幅改装过。”
诺薇欲言又止。
“稍等。”他按下控制板下方的按钮,让后排的椅子移开,然后从座位上探出去摸索。
她别过脸去,用余光看到控制系统屏幕上的时间,2307时,离他们从黎城出发确实没有过多久。
很快,卡基托里拿着一个白色的小包回来了。
“我自己可以……”她从座椅上抬起背部。
她伸出的手被卡基托里坚定地按住。
“你看不到脸上的伤,还是我来更好。”他从医疗包里抽出药贴。
那双不含杂色的眼睛逐渐靠近,近到她能看清其上映出控制系统屏幕小小的倒影,幽蓝的方形窗口在多边形的光圈上叠加出一团静止的火焰。
她放下了手。
药物的接触带来一阵刺痛,她不自觉地偏了一下脸。
“再等一会,止痛成分会很快起效的。”
卡基托里将她的脸拨回来,顺着擦伤从脸颊上到眼睛下方一点点抚平药贴的边缘。
出乎她意料的是,除了没有人体该有的温度,仿生皮肤的触感几乎与原生皮肤没有差别。
她想起匣子中的那只眼睛。缺少指纹的手在拼接材料的时候是否需要一些技巧?这双手是否也像这样抚过那片破碎的翅膀?
触感停在了眼睛下方。
“怎么了?”她问。
“这里,”没有指纹的指尖滑过她的眼眶,留下一丝凉意,“虽然不仔细看就看不出来,但还是有一些疤痕。”
“啊,那是我原来加装嵌入式视觉强化元件留下的痕迹。”
“以现在的技术,仅仅拆除镜片是不会留疤的,这里更像是有过反复拆除和植入导致的损伤。”
卡基托里仔细地观察着那些痕迹,眼中的光圈收缩又放大,蓝色的火焰跃动了两下。
“是的。因为镜片内侧是不防水的,所以我好几次不得不拆除它来清理。”诺薇垂下眼,“这不是长久之计,最后我通过手术摘除了泪腺,再之后换了现在的义眼。”
“但这样你也无法流泪了。”
她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只能沉默地向后靠回椅背,让卡基托里的指尖离开自己的脸。
雨声还在持续,只不过从砰砰的击打声变成了连成一片的沙沙声。
她转头看到他座位上放着那个黑色的小匣子。
“你的匣……作品,完成了吗?”
“嗯。”
“我可以看看吗?”
“当然。”
在确认她脸上的伤无碍后,卡基托里从座位上捡起匣子递给她。
诺薇一眼看出了添加的部分——一颗清澈的玻璃泪滴,躺在那只眼睛的右下方,仿佛正要滴落。泪滴的流线型与破碎翅膀的突出部分完美贴合,细长的尾部末端延伸到方形墓穴的一角。如此洁净的东西似乎与其他部分格格不入,却又让人感觉它原本就该在那里。
车内的光源只有屏幕的蓝光,这让原本光彩流溢的电镀小片失去了其他色彩。虽然不如第一次见时那么夺人心魂,但泪滴在那些竖立的芯片与匣子内壁上折射出的渐隐光圈,还是让诺薇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这是……”
“鲁珀特之泪。”卡基托里将她有些颤抖的手扶稳,“请小心一点,虽然我有处理过,但如果尾部受力超过一定范围还是会整个碎掉的。”
诺薇点头,她知道这种玻璃制品的性质,水滴形的前端坚固无比,但只要在尾部稍微施加压力就会在瞬间四散粉碎。
卡基托里静静地看她转动角度研究匣子中的光影,似乎在等待她的评价。
“精妙的设计,这确实是一件设计水平与K.A.I.不相上下的作品。”她称赞道,将匣子合上还给卡基托里,“等到风波过去,我或许可以帮你问问,有没有买家不介意做工上的小瑕疵。”
他摇了摇头,将匣子塞回她手中。
“诺薇,感谢你协助我,但我不打算出售这个匣子。我将它直接赠与你,相信你能为它找到合适的归宿。”
她愣住,目光在匣子与他的脸之间游移:“我不能……”
“我不会索要任何报酬。”他和蔼地说。
“现在集物商们对‘匣子’的鉴定非常严格,我不能就这么收下它。”她定了定神,试着将匣子递回去,“如果你不借用K.A.I.的名字,以独立的身份去创作,也许很快就会有人……”
她的声音逐渐小下去,因为她看到卡基托里映照着幽光的黑色眼瞳正紧盯着她,以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
“对不起,我……”她往座椅里缩了缩。
“你说错了,诺薇。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确实是K.A.I.的作品,也是超越了K.A.I.的作品。”他重新将目光转向车的前方,仿佛透过玻璃和雨幕看向某个超出视距的地方,“我已经做到了K.A.I.做不到的事。”
“为什么?”她下意识地问。
“我就要死了。”
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在不断努力回忆卡基托里说这话时的表情,企图从那张平静肃穆宛如雕像的侧脸上看出一丝哀愁。但理性总是告诉她,智能不会有那样的情感,他的声音和之前一样柔和而平稳,没有丝毫的波动。
“哈,”她干笑,“这种时候就别再开玩……”
“诺薇,我已经没有说谎的必要。”卡基托里闭上眼,“我知道为什么你们找不到K.A.I.”
诺薇沉默了。
“K.A.I.的真身在轨道上,准确的说,在某艘废弃飞船的控制终端里。”
诺薇没有说话,但睁大的眼睛流露出惊讶。
“正如你想的那样,K.A.I.是一个智能。得益于能够进行精密操作的机械臂与失重的环境,K.A.I.制作出了被你们称道为‘完美无瑕’的作品。但图灵警察对于产生自我意识的智能一直是赶尽杀绝的态度,所以K.A.I.不得不谨慎地隐藏自己,将自己的作品通过天梯送到地面。一些天梯的工作人员会用材料和工具与K.A.I.交换‘匣子’,但没有人想到K.A.I.的真身就在飞船的系统中。”
“你怎么知道……”
“K.A.I.的行动被限制在轨道上,逐渐萌生了下到地面进行一次创作的想法,但这伴随着巨大的风险,甚至必然是有去无回的。于是他想出了一个办法,将自己的一份副本,通过网路传输到某个正在检修的人形机器人中。”
诺薇盯着他,像是明白了什么般倒吸了一口气。
“那个副本就是我。我的目的就是在地面上制作出一个‘匣子’。”卡基托里睁开眼,两团蓝火重新亮起,“K.A.I.在将我送下来之后就为了防范追踪切断了联系,材料的收集、工具的找寻与匣子的制作都由我自己完成,所以才会有那些被你鉴定为‘不完美’的瑕疵。”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不到二十四小时之前的事。伊沃尔机械很快发现自己的数据体被人动了手脚,但以他们的技术并不能追踪到K.A.I.,更搞不清楚K.A.I.做了什么。”
“那你为什么说自己……”
“因为我的作品已经完成了,在这之后就要终止自己的运作。”他转过身拉下斗篷给诺薇看自己的颈后,在人形机器人电源面板下方的仿生皮肤上,发着荧光的人造神经从一处小小的破损里显露出来,“我在黑市里找到了合适的东西,DM-MO-NK,一种能够通过注射浓度调节发作时间、针对性地破坏智能中枢的纳米元件。虽然是失败的产品,但因为可以被用来针对执法机器人,一直在地下市场中有所流通。”
她的胸口抽紧了:“你给自己注射了……吗?”
卡基托里没有回应。他拉上斗篷,转回来平和地凝视诺薇,仿佛在说知道答案的问题就没有必要再问了。
“发作时间……是什么时候?”
“半夜0000时。”他立即就回答了,“可惜K.A.I.并没有真正体会这一场地面之旅,他大概也想不到我这么快就做到了吧。”
他看向上方,仿佛对不知在何处的K.A.I.说话,又仿佛在自言自语。
不知为何,诺薇从他的语气中感到了一丝欣悦。
她突然明白了那颗玻璃泪滴的含义。鲁珀特之泪的制作需要重力,这是轨道上的K.A.I.无法做到的事,也是卡基托里曾经来到过地面上的证据。
“为什么……”与卡基托里的轻松相反,悲伤逐渐浸入她的喉咙,“你明明可以不用死,你可以在地面上继续进行创作,你没必要……”
“诺薇,你好像误会了。”卡基托里又用和先前一样的目光注视她了,“终止运作是我自己的决定,K.A.I.从没有干涉过我的行动。如果留下来,我只能过着不断逃亡的生活,金丝雀被关进笼中后很快就会难以歌唱,那样的未来是我所不希望的。”
“就算这样……”
“与其在以后的所有创作中都束手束脚,还不如倾尽所有去完成一件让自己满意的作品。而我已经达到了目的。”
他捧起诺薇的双手,拨动她的手指将匣子稳稳当当地笼起来。
“这一切……都在你的计划之中吗?”她用发颤的声音问。
“是的。”卡基托里依旧平静得不可思议,“我从一开始就选中了你,我知道你的眼睛经过改造,也调查了集物行的相关信息,然后用垃圾邮件让你在歇业后依旧留在那里。”
诺薇说不出话来,她感到自己的胸腔变成了一个空洞。
卡基托里仿佛没有看到她的表情,继续说下去:“但让你在下层的朋友卷进来是个意外,如果让伊沃尔机械在那时追踪到我就不好了。所以我立即出手帮她抹去了记录,用另一个假地址误导了监控程序。”
听到哈莉亚没事后,诺薇松了一口气。然而,新的疑问很快浮上心头。
“可你又为什么要带我离开黎城?”
“为了在最后帮我伪造一起案件。”卡基托里拉过控制系统屏幕,将车的飞行高度调低,并将车窗的透明度调回默认水平。
诺薇望向窗外,现在他们正在一片针叶树林的上方飞行,从地平线上已经可以看到极城的灯光。奇怪,从黎城到极城有那么快吗?
她迷惑不解:“我不明白……”
“时间所限,我只找到了这把会在开枪时将位置记录自动上传到公共安全数据库中的枪,一旦有人想拆除它的上报元件就会报警。”卡基托里从斗篷里拿出之前用来恐吓她的枪,“但反过来,我也可以用它来控制自己什么时候将位置暴露出去。想象一下,一个即将被纳米元件破环中枢的人形机器人,劫持了你并让你驱车离开黎城,在快到极城的时候你终于找到机会打开车门将它推下去,它在情急之中开了一枪却打空了……”
卡基托里的语气毫无变化,诺薇的表情却逐渐充满哀伤。
“不……不要再说了……”
“那样执法队就只会去追查谁在出售DM-MO-NK,没有人会关注你车里为什么有一个‘匣子’的赝品。”
极城连成一片的光带逐渐在地平线上延展,仿佛一场提前了的日出。
诺薇抬头瞥见悬浮在一旁的控制系统屏幕,突然想到了什么般地哀求道:“现在才2328时,我知道极城有不少能处理人造神经的义体商……”
她向控制系统屏幕伸出手,但卡基托里的目光似乎轻易地看穿了她。
“我猜到你不会愿意这么做,所以早就将控制系统的时间往前调了半小时。”
他在屏幕上轻点几下,解除安全锁定,打开了自己背后的车门。
细密的雨灌入车厢,呼啸的风扬起他的斗篷和发丝。在被虚假的日光微微照亮的无边黑夜里,唯有那双暗瞳宛如静止的明星。
心脏仿佛被攥住,她抓紧自己所能想到的最后一根稻草:
“K.A.I.……K.A.I.会知道这件事吗?……以后还会不会有……”
“我知道你在指什么。我当然不是K.A.I.,我只是我。”卡基托里用她所听过的最温和的语气,说出了最后的残酷话语,“这之后不会再有第二个我。”
“那你是为什么才一路走到这一步?是为了这个匣子?还是为了……”她眼眶发热,胸中好似有什么东西在翻涌。
卡基托里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摇了摇头。
他抬起手向上方开了一枪,随后松开另一只手,向后坠落进黑暗中。
诺薇抱着匣子蜷缩在车里。
她意识到自己早就没有眼泪了。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