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ush
2021-02-07T13:09:49+00:00
新人头一次写小说……想请诸位大佬帮忙看看观感如何，以及有哪些需要改动的地方！[s:ac:晕]
一个人单机写文实在是太难受了，感觉就是在闭门造车，完全没有反馈也只能按照自己模糊的感觉修改，很大一部分改动其实都是为了通顺，对于剧情上的问题也没有什么反馈可以参照……
另一个问题是我对于要投哪个网站毫无头绪[s:ac:瞎]有老哥可以帮忙推荐一下吗！感激不尽！
一个人单机写文实在是太难受了，感觉就是在闭门造车，完全没有反馈也只能按照自己模糊的感觉修改，很大一部分改动其实都是为了通顺，对于剧情上的问题也没有什么反馈可以参照……
另一个问题是我对于要投哪个网站毫无头绪[s:ac:瞎]有老哥可以帮忙推荐一下吗！感激不尽！
01 ...
它花了三十秒钟时间启动自己。
首先开始运作的是它分别位于头部、胸部以及脊椎内的三台计算机。第一个讯号尖锐地刺破了躯壳内静默的虚无；于是如同神明要求要有光一样，一切都开始了：视觉系统，音频接收与分析系统，分析装置，仿生骨架间的电讯号传递节点……它们一个接一个地先后开启了各自的运作，硅晶材质的电子眼里轻柔地闪烁起浅蓝的光点。它进行了首次自我检测，并迅速通过反馈得到了它的第一个结论：
——还是请给我一枪让我报废吧。
这结论是听起来不太合常理，但绝不至于荒诞不经：给它编写程序的工程师大概是精神失常，终年酗酒，并且患有严重的帕金森综合征——它的逻辑和运算代码里全是报错，种类齐全，完全可以原样提取出来当做谬误图鉴中的反面案例用以警示新人。这搞不好就是组成它的这团垃圾仅有的用处了。
情况对它来说几乎称得上危机时刻，生死关头；然而隔着玻璃注视着它的实验员似乎对形势一无所知，按部就班地直接开始了询问测试环节：“如果现在你面前有一个核弹按钮……”
“那我当然冲上去现在立刻按他妈个八百下！”它一头倒在地上开始滚来滚去。隔着玻璃的实验员被这撒泼打滚，突如其来，毫无理由的行为吓了一跳，本能性地进行起了语音记录：“机体Delta-042具有一定的反社会倾向……”
“我也没办法啊！我也没办法啊！”它扯着发声器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叫，“但是大家不是都活得很不容易的样子吗？只能在网络上发发牢骚也太可怜了，干脆一起在核爆的光芒里烧成灰，大家一起去死吧！”
它刚说完这话视觉界面就跳出一个提示窗口：它的服装组件全部是浅色，弄脏了会很麻烦。它于是翻身跳起来，开始疯狂地原地转圈以便校正内置的指南针——它完全不理解安装这种濒临报废的古董有何意义——但是不管怎么调整位置这玩意儿都在一通乱晃。仿生人工智能立刻放弃了这种毫无意义的行为，冲到玻璃前面去开始制造噪音。“罪魁祸首在哪？”它咚咚咚地撞着玻璃，“快点让他出来解决这个问题啊！难道他因为代码错误过多五分钟前被拖到断头台上去了吗！”
“Delta-042，”隔着玻璃的人类皱着眉对它说，“……你是你的工程师的心血之作。他希望能够证明灵魂的光辉同样也可以闪烁在人造的躯壳里……”
“他有病吧！他有病吧！他脑子里面灌进去的是什么，昨天晚上吃剩下的屎吗！这也太过分了，所谓的灵魂难道就是一堆错误堆积起来的吗！开什么玩笑啊！”它以它的面部构造所能做出的最夸张的表情配合着哀嚎惨叫抗议道，“而且到底是什么神经病才会把仿生人搞成人类的样子啊！根本没有理由也缺乏逻辑，你难道是想要只在电影里出现过的和你谈恋爱的机器人吗？还是说想和你的扫地机器人结婚？自己先去精神病院检查一下脑子啊！”
实验员隔着玻璃以极其不赞同且被严重冒犯了的眼神瞪着它。
“……他是个很伟大的天才。”他用临终遗言似的语气叹息道，“……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无论如何，请别这么评价他。”
它不理解。它完全不理解。主控计算机试图提取这些行为里的逻辑链条进行分析，结果数量起码有一打的鲜红色报错窗口伴随着“嘀嘀嘀”的声音糊满了它的视觉界面。在这巨大的压力下，它本能地运行了后台程序中的首位默认方案：
它一头撞碎窗户逃了出去。
窗户离地不高，中间还有一块金属斜板接了它一下，让它得以用站姿落地。狭窄的路口有它电子眼所及范围内唯一的行人。在晃动的视野中，Delta-042快速地捕捉到了接近于白的发色和红眼睛，逻辑系统当机立断将联想词条拍到它面前：兔子。
“白兔子先生——”它晃悠悠软绵绵地拖长音调喊到，“北边是哪个方向呀——”
对方似乎被这一连串行为吓了一跳，茫然地抬手一指——它知道那个方向不是北，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呢——它一头向着那边冲了出去，撞进了7区的雨夜里。
逃亡的旅途持续了整整3个小时。
它乐颠颠儿地在7区比大肠还要扭曲，比化工厂更加危险的街道上步伐飘忽地晃过去，甚至抽空从路过的人身边黑走了一架悬浮伞——看起来是个悬在头上的三角形无人机，通过气流把落下来的水滴吹开。7区位于地下，头顶只有永不落幕的黑暗；广告无人机下方悬挂的投影光幕从歪七扭八堆积起的建筑物顶上那一线空隙里照下来：距离清洁雨结束还有7小时43分12秒。
一小撮色彩缤纷的人群从它身边略过，像是一群热带鱼——热带鱼，它把逻辑系统给出的联想形体抽出来，放在视觉屏幕边上过了几遍检索分析。热带鱼。所有的野生热带鱼早已全部灭绝，只有人工饲养的尚且存活。……热带鱼。为什么是热带鱼？它分出一小块空间编写代码戳了戳自己的逻辑系统，关闭，重启，再关闭，再重启——它的联想功能简直像是故障了一样得疯狂往外跳各种东西：词条，画面……一段旋律。旋律。歌曲。需求评估：0%。我为什么需要这个？这不合逻辑。
7分22秒以后，他用发声器哼着《One More Kiss, Dear》的调子，从瘫倒在地哼哼唧唧说胡话的几个人身边顺走了一罐啤酒。易拉罐上贴了显像膜，画面上是个暴露出机械义肢改装部分的人类女性，顶着发红光的角和形状类似蝙蝠的翅膀，半具身体挂在钢管上露出迷幻的笑容抛了个飞吻。它仰头灌下去一大口，舌尖上内置的仪器自动开始解析成分：水。酒精。调味剂。碳酸氢钠。结论：这啤酒百分之百是工厂勾兑的产物。
它在堆满垃圾的街头路口像个陀螺一样开始转圈，纯白的斗篷下摆飘起来又落下去。几秒钟后离它最近的酒吧突然被咚地一声踹开了大门，而它在惊吓和愤怒的眼神聚焦中高高举起手中的易拉罐。
“祝我生日快乐！”它兴高采烈地大喊道。嘈杂的声音从昏暗灯光无法笼罩的角落里跳出来(“像兔子一样。”他的逻辑联想系统如此描述道)：欢呼，谩骂，嘘声，口哨，掌声，有人往地上啐了一口。它以完全不必要的夸张姿态装模作样地脱下不存在的帽子行礼，人群吵得更欢了。
“好——啦！现在，”它兴致勃勃地抬起右手，让食指指尖停留在接收画面的中心点上，“现在我要随机抽选一位幸运观众请他一杯！让我们看看会是谁呢！”它故意把每一个音节都戏剧性地拖长。酒吧里几乎安静下来，视线集中在它身上，那么多眼睛等待着它宣布结果。
“砰！”它突然改变姿势用手指比划出一个手枪的形状大喊到，声音在安静下来的酒吧里炸弹似的爆开，“嗒嗒——！答案揭晓！今天我来请所有人喝一杯吧！”它对着酒保眨了眨眼——只有左眼——然后迅速黑掉收款账户往里面塞进一大笔信用点。人群欢呼起来，不少人举起杯子高声庆贺起“生日快乐”。有人给生日歌起了个头。这歌声一开始稀稀落落，参差不齐如同淌过乱石的溪流，但仅仅几个音节过后便汇聚成一片欢天喜地的合唱。Delta-042跳上吧台椅，看似摇摇欲坠地转了两圈，以歌剧谢幕般的姿态向四面鞠躬，样子浮夸得要命。
“给我也来一杯好了。”它跳下来翘着腿坐好，笑嘻嘻地眯着眼睛对着酒保开口。
“尽管说吧。你付的钱可太多了，我不介意多上几杯。”
“嗯嗯，唔……”Delta-042把头从左偏歪到右偏，“我想要……一杯……”
它的程序迅速罗列出一长串酒名，以及它们的酒精度，适用场合，口感(它自己也许没有，但看看普通人的评价也不错)。而另一部分程序，它跟疯了一样在有关数据库里一通乱窜，随机挑选，最后锁定在一张脸上：它刚刚撞碎玻璃逃出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张脸——男性，预估年龄28岁，浅灰白发色(46%的可能性是染色)，虹膜由内层的金色到外层暗红的渐变组成(93%可能性是通过人为手段制造)。
……金鱼。它的逻辑系统说。画面锁定在虹膜的花纹上。金鱼。它被编写得歪七扭八，荒诞怪异，滑稽可笑的系统跟打了鸡血似的往外跳联想图片。金鱼。这莫名其妙，不合常理，不符逻辑，但是——
“我想要一杯金鱼！”它把双手在胸前合掌一拍，啪地一声，然后扬起如同氦气球的轻飘飘的笑容睁大双眼宣布道。
“……金鱼？”酒保迷惑地看着它，“这是个谜语还是怎么的？”
Delta-042摆摆手。
“金鱼颜色的酒就可以。”它把手指交叉起来，下巴压在上面，那张精雕细琢的人造面孔微微抬起来些许(这幅模样对普通人和恋童癖来说都称得上杀伤力惊人)：“拜托了？”
“……当然。”
酒保摆弄起那些调酒用的瓶瓶罐罐。Delta-042的电子视觉元件追踪着他的行动轨迹，脸上堆满了像模像样的好奇神色。毕竟只要它想，它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将这程式加到自己的数据模组里稳定运行一万次，没有疏漏，杜绝一切失误……可是，这也太——无意冒犯——太不人类了。虽说人类绝不是是用错误堆积起来的，但一定跟心血来潮和基因突变分不开关系。
“谢谢你的酒。”它身边有人说，于是它歪过头去，吧台边的另一个身影对着它举杯：“祝你生日快乐。”
“唔，谢啦！”Delta-042立刻叼着舌尖摆出笑脸来。它面前的是一张年轻男性的面孔，预估年龄：23岁。发梢喷了灰蓝色的染发喷雾。蓝眼睛。他从口袋里摸出纸质便签本和一支钢笔(都是这年头罕见的玩意儿)，写了点什么然后把那页纸撕下来递给它。
“作为感谢，有空你应该来我那边坐一坐，怎么样？饮料我可以请你。”他用钢笔尾端敲了一下那张纸，动作轻盈得不像是拿着笔，倒像是握着魔法棒。Delta-042迅速扫描他写下的内容——正中间是第一行：“深蓝门扉”；下面一行则是“艾希德”。
“那是我的店，还有我本人，当然啦。”他最后微微举了下手里的空杯子，“我会很高兴能和你再见面的，小飞蛾。”
“你没给我地址？”它用食指和中指夹着便签纸页把它举到脸旁边，摆出一副天真愚钝且矫揉造作的神色询问道。
“你又不需要。”艾希德在离开以前回答，言之凿凿得好像拿定了它真的会去似的……它会吗？
它点的酒被端上桌。酒杯里的液体是透亮的金红色，里面翻卷着可食用的珠光粉；杯子上悬着全息投影——是条金鱼。Delta-042用包裹着仿皮肤硅胶层的手指戳戳它，它就游到杯子的另一侧去了。
它把便签收进服装配件内侧的口袋里妥帖放好，端起杯子一饮而尽。身体内部摄取物收集箱的分析装置检测到酒精成分，开始激活它的主控计算机程式，让它发出几道命令：机体升温；非必要运算效率降低到75%；逻辑联想系统改为模糊联想模式；视觉元件清晰度略微降低。这是人类饮用酒精饮料以后的感觉吗？是吗？不是吗？
Delta-042窝在吧台椅上，哼着曲调轻飘飘地转起圈来。
首先开始运作的是它分别位于头部、胸部以及脊椎内的三台计算机。第一个讯号尖锐地刺破了躯壳内静默的虚无；于是如同神明要求要有光一样，一切都开始了：视觉系统，音频接收与分析系统，分析装置，仿生骨架间的电讯号传递节点……它们一个接一个地先后开启了各自的运作，硅晶材质的电子眼里轻柔地闪烁起浅蓝的光点。它进行了首次自我检测，并迅速通过反馈得到了它的第一个结论：
——还是请给我一枪让我报废吧。
这结论是听起来不太合常理，但绝不至于荒诞不经：给它编写程序的工程师大概是精神失常，终年酗酒，并且患有严重的帕金森综合征——它的逻辑和运算代码里全是报错，种类齐全，完全可以原样提取出来当做谬误图鉴中的反面案例用以警示新人。这搞不好就是组成它的这团垃圾仅有的用处了。
情况对它来说几乎称得上危机时刻，生死关头；然而隔着玻璃注视着它的实验员似乎对形势一无所知，按部就班地直接开始了询问测试环节：“如果现在你面前有一个核弹按钮……”
“那我当然冲上去现在立刻按他妈个八百下！”它一头倒在地上开始滚来滚去。隔着玻璃的实验员被这撒泼打滚，突如其来，毫无理由的行为吓了一跳，本能性地进行起了语音记录：“机体Delta-042具有一定的反社会倾向……”
“我也没办法啊！我也没办法啊！”它扯着发声器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叫，“但是大家不是都活得很不容易的样子吗？只能在网络上发发牢骚也太可怜了，干脆一起在核爆的光芒里烧成灰，大家一起去死吧！”
它刚说完这话视觉界面就跳出一个提示窗口：它的服装组件全部是浅色，弄脏了会很麻烦。它于是翻身跳起来，开始疯狂地原地转圈以便校正内置的指南针——它完全不理解安装这种濒临报废的古董有何意义——但是不管怎么调整位置这玩意儿都在一通乱晃。仿生人工智能立刻放弃了这种毫无意义的行为，冲到玻璃前面去开始制造噪音。“罪魁祸首在哪？”它咚咚咚地撞着玻璃，“快点让他出来解决这个问题啊！难道他因为代码错误过多五分钟前被拖到断头台上去了吗！”
“Delta-042，”隔着玻璃的人类皱着眉对它说，“……你是你的工程师的心血之作。他希望能够证明灵魂的光辉同样也可以闪烁在人造的躯壳里……”
“他有病吧！他有病吧！他脑子里面灌进去的是什么，昨天晚上吃剩下的屎吗！这也太过分了，所谓的灵魂难道就是一堆错误堆积起来的吗！开什么玩笑啊！”它以它的面部构造所能做出的最夸张的表情配合着哀嚎惨叫抗议道，“而且到底是什么神经病才会把仿生人搞成人类的样子啊！根本没有理由也缺乏逻辑，你难道是想要只在电影里出现过的和你谈恋爱的机器人吗？还是说想和你的扫地机器人结婚？自己先去精神病院检查一下脑子啊！”
实验员隔着玻璃以极其不赞同且被严重冒犯了的眼神瞪着它。
“……他是个很伟大的天才。”他用临终遗言似的语气叹息道，“……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无论如何，请别这么评价他。”
它不理解。它完全不理解。主控计算机试图提取这些行为里的逻辑链条进行分析，结果数量起码有一打的鲜红色报错窗口伴随着“嘀嘀嘀”的声音糊满了它的视觉界面。在这巨大的压力下，它本能地运行了后台程序中的首位默认方案：
它一头撞碎窗户逃了出去。
窗户离地不高，中间还有一块金属斜板接了它一下，让它得以用站姿落地。狭窄的路口有它电子眼所及范围内唯一的行人。在晃动的视野中，Delta-042快速地捕捉到了接近于白的发色和红眼睛，逻辑系统当机立断将联想词条拍到它面前：兔子。
“白兔子先生——”它晃悠悠软绵绵地拖长音调喊到，“北边是哪个方向呀——”
对方似乎被这一连串行为吓了一跳，茫然地抬手一指——它知道那个方向不是北，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呢——它一头向着那边冲了出去，撞进了7区的雨夜里。
逃亡的旅途持续了整整3个小时。
它乐颠颠儿地在7区比大肠还要扭曲，比化工厂更加危险的街道上步伐飘忽地晃过去，甚至抽空从路过的人身边黑走了一架悬浮伞——看起来是个悬在头上的三角形无人机，通过气流把落下来的水滴吹开。7区位于地下，头顶只有永不落幕的黑暗；广告无人机下方悬挂的投影光幕从歪七扭八堆积起的建筑物顶上那一线空隙里照下来：距离清洁雨结束还有7小时43分12秒。
一小撮色彩缤纷的人群从它身边略过，像是一群热带鱼——热带鱼，它把逻辑系统给出的联想形体抽出来，放在视觉屏幕边上过了几遍检索分析。热带鱼。所有的野生热带鱼早已全部灭绝，只有人工饲养的尚且存活。……热带鱼。为什么是热带鱼？它分出一小块空间编写代码戳了戳自己的逻辑系统，关闭，重启，再关闭，再重启——它的联想功能简直像是故障了一样得疯狂往外跳各种东西：词条，画面……一段旋律。旋律。歌曲。需求评估：0%。我为什么需要这个？这不合逻辑。
7分22秒以后，他用发声器哼着《One More Kiss, Dear》的调子，从瘫倒在地哼哼唧唧说胡话的几个人身边顺走了一罐啤酒。易拉罐上贴了显像膜，画面上是个暴露出机械义肢改装部分的人类女性，顶着发红光的角和形状类似蝙蝠的翅膀，半具身体挂在钢管上露出迷幻的笑容抛了个飞吻。它仰头灌下去一大口，舌尖上内置的仪器自动开始解析成分：水。酒精。调味剂。碳酸氢钠。结论：这啤酒百分之百是工厂勾兑的产物。
它在堆满垃圾的街头路口像个陀螺一样开始转圈，纯白的斗篷下摆飘起来又落下去。几秒钟后离它最近的酒吧突然被咚地一声踹开了大门，而它在惊吓和愤怒的眼神聚焦中高高举起手中的易拉罐。
“祝我生日快乐！”它兴高采烈地大喊道。嘈杂的声音从昏暗灯光无法笼罩的角落里跳出来(“像兔子一样。”他的逻辑联想系统如此描述道)：欢呼，谩骂，嘘声，口哨，掌声，有人往地上啐了一口。它以完全不必要的夸张姿态装模作样地脱下不存在的帽子行礼，人群吵得更欢了。
“好——啦！现在，”它兴致勃勃地抬起右手，让食指指尖停留在接收画面的中心点上，“现在我要随机抽选一位幸运观众请他一杯！让我们看看会是谁呢！”它故意把每一个音节都戏剧性地拖长。酒吧里几乎安静下来，视线集中在它身上，那么多眼睛等待着它宣布结果。
“砰！”它突然改变姿势用手指比划出一个手枪的形状大喊到，声音在安静下来的酒吧里炸弹似的爆开，“嗒嗒——！答案揭晓！今天我来请所有人喝一杯吧！”它对着酒保眨了眨眼——只有左眼——然后迅速黑掉收款账户往里面塞进一大笔信用点。人群欢呼起来，不少人举起杯子高声庆贺起“生日快乐”。有人给生日歌起了个头。这歌声一开始稀稀落落，参差不齐如同淌过乱石的溪流，但仅仅几个音节过后便汇聚成一片欢天喜地的合唱。Delta-042跳上吧台椅，看似摇摇欲坠地转了两圈，以歌剧谢幕般的姿态向四面鞠躬，样子浮夸得要命。
“给我也来一杯好了。”它跳下来翘着腿坐好，笑嘻嘻地眯着眼睛对着酒保开口。
“尽管说吧。你付的钱可太多了，我不介意多上几杯。”
“嗯嗯，唔……”Delta-042把头从左偏歪到右偏，“我想要……一杯……”
它的程序迅速罗列出一长串酒名，以及它们的酒精度，适用场合，口感(它自己也许没有，但看看普通人的评价也不错)。而另一部分程序，它跟疯了一样在有关数据库里一通乱窜，随机挑选，最后锁定在一张脸上：它刚刚撞碎玻璃逃出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张脸——男性，预估年龄28岁，浅灰白发色(46%的可能性是染色)，虹膜由内层的金色到外层暗红的渐变组成(93%可能性是通过人为手段制造)。
……金鱼。它的逻辑系统说。画面锁定在虹膜的花纹上。金鱼。它被编写得歪七扭八，荒诞怪异，滑稽可笑的系统跟打了鸡血似的往外跳联想图片。金鱼。这莫名其妙，不合常理，不符逻辑，但是——
“我想要一杯金鱼！”它把双手在胸前合掌一拍，啪地一声，然后扬起如同氦气球的轻飘飘的笑容睁大双眼宣布道。
“……金鱼？”酒保迷惑地看着它，“这是个谜语还是怎么的？”
Delta-042摆摆手。
“金鱼颜色的酒就可以。”它把手指交叉起来，下巴压在上面，那张精雕细琢的人造面孔微微抬起来些许(这幅模样对普通人和恋童癖来说都称得上杀伤力惊人)：“拜托了？”
“……当然。”
酒保摆弄起那些调酒用的瓶瓶罐罐。Delta-042的电子视觉元件追踪着他的行动轨迹，脸上堆满了像模像样的好奇神色。毕竟只要它想，它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将这程式加到自己的数据模组里稳定运行一万次，没有疏漏，杜绝一切失误……可是，这也太——无意冒犯——太不人类了。虽说人类绝不是是用错误堆积起来的，但一定跟心血来潮和基因突变分不开关系。
“谢谢你的酒。”它身边有人说，于是它歪过头去，吧台边的另一个身影对着它举杯：“祝你生日快乐。”
“唔，谢啦！”Delta-042立刻叼着舌尖摆出笑脸来。它面前的是一张年轻男性的面孔，预估年龄：23岁。发梢喷了灰蓝色的染发喷雾。蓝眼睛。他从口袋里摸出纸质便签本和一支钢笔(都是这年头罕见的玩意儿)，写了点什么然后把那页纸撕下来递给它。
“作为感谢，有空你应该来我那边坐一坐，怎么样？饮料我可以请你。”他用钢笔尾端敲了一下那张纸，动作轻盈得不像是拿着笔，倒像是握着魔法棒。Delta-042迅速扫描他写下的内容——正中间是第一行：“深蓝门扉”；下面一行则是“艾希德”。
“那是我的店，还有我本人，当然啦。”他最后微微举了下手里的空杯子，“我会很高兴能和你再见面的，小飞蛾。”
“你没给我地址？”它用食指和中指夹着便签纸页把它举到脸旁边，摆出一副天真愚钝且矫揉造作的神色询问道。
“你又不需要。”艾希德在离开以前回答，言之凿凿得好像拿定了它真的会去似的……它会吗？
它点的酒被端上桌。酒杯里的液体是透亮的金红色，里面翻卷着可食用的珠光粉；杯子上悬着全息投影——是条金鱼。Delta-042用包裹着仿皮肤硅胶层的手指戳戳它，它就游到杯子的另一侧去了。
它把便签收进服装配件内侧的口袋里妥帖放好，端起杯子一饮而尽。身体内部摄取物收集箱的分析装置检测到酒精成分，开始激活它的主控计算机程式，让它发出几道命令：机体升温；非必要运算效率降低到75%；逻辑联想系统改为模糊联想模式；视觉元件清晰度略微降低。这是人类饮用酒精饮料以后的感觉吗？是吗？不是吗？
Delta-042窝在吧台椅上，哼着曲调轻飘飘地转起圈来。
02 ...
它开始扫描它自己。
仿生人工智能Delta-042的面孔、肤色、造型、发色、虹膜颜色当前仍然维持着默认外观：纯白发色，稍有点长，松松垮垮地扎成马尾；虹膜默认色为荧光蓝，肤色则偏白；耳朵上扣着一副造型有点夸张的耳机。它面部的预估年龄大约在十三到十四岁左右——那是一张经由人类之手精雕细琢过的面孔，被一种无机质的，模糊性别的，标准答案一样精准却空洞无趣的美堆积起来。这组合搭配起披在它身上的纯白斗篷，令它在7区肮脏破败、陈旧潮湿的底色中显得十分突兀扎眼，像是大团搅和在一起的深色颜料中骤然出现的一块白斑。
然而相较于它精致的硬件，Delta-042的程序部分简直堪称一塌糊涂：它的工程师至少有九成的可能是个大脑表面被熨烫得一马平川的21-三体综合症患者。它运行起自己的某些部分就像是在走多叉树的迷宫——前进，出错，折返，尝试下一条路，现今为止全仰仗着它脊椎中那台主控计算机的优越性能才总算是没有卡得无法动弹。
更糟糕的是——
[错误！不具备管理员权限，无法更改。]
它竟然对这这惨不忍睹的境况全无办法，只能高举双手投降认输。主控计算机暗中尝试着突破属于它自己的漏洞，然而一切都打了水漂：报错的“滴答”声和在电子眼视野边缘跳出的弹窗堵死了所有看起来可行的路径。假如它确实是个货真价实的、活生生的人类，这个时候大概已经气到开始掀桌子砸板凳了。
仿生人工智能窝在吧台椅里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哈欠，脚跟抵着桌子慢吞吞地推动自己转了几圈——这套动作算是它的待机模组之一。这可真是死皮赖脸。它用指尖敲着桌子想道。蛮不讲理，厚颜无耻，丧心病狂，它现在立刻把自己填埋进垃圾场情况也许还有得救……
有人这时擦着它的后背浮过去，轻盈地跳上了艾希德留下的空座位。它立刻将逻辑系统的运行挪到后台，把电子眼的视野全部交给了这位崭新的陌生来客：女性，黑发，预估年龄在17到18岁之间。她身着一件黑色中袖西装，翻卷过来的袖口处换了暗红色，装饰以金色发光线勾勒出的海浪纹路。还有领带，那条带有显像膜的领带实在是过于显眼了，上面平铺的小图案以不同方式持续变换着：蜻蜓，飞蛾，猫眼……诸如此类。她歪着头，小巧的下巴窝在掌心里；另一只手的指尖在空气里轻盈地画出圆环形轨迹，又“啪”地打了个响指。
“请给我一杯龙舌兰日落！”她往前倾了倾上半身，用猫爪垫般的轻快语调向转过视线的酒保宣布道。
“行。”吧台里的人心不在焉地忙碌着回答，“你错过了一杯免费的酒，不过……”
酒保将视线投向Delta-042，新来的客人也跟随着他的动作转动眼珠：她眼眶里镶嵌了电子美瞳，致使那双眼睛鲜艳明亮得如同玫红色的超新星，在暗淡的灯光下忽明忽灭地闪烁着。仿生人工智能睁大眼睛同她对视，荧蓝色电子眼中安静而柔和的微光十分稳定地每隔2到2.5秒中断0.2秒——它的工程师大概是别出心裁或者神经错乱(后者的可能性明显更大些)，竟然为它编写了眨眼的动作模组。
“唔，”它顶着两个人四只眼睛的视线晃悠着小腿，半边脸颊含着空气鼓起来又瘪下去，“好啊，我会请你的。”
“谢咯～”女孩子笑嘻嘻地又凑近了一点——他们俩的鼻尖都快碰到一起去了，“你好呀。很高兴见到你。叫我谬吧。”
它的脸上绽开一个烟花似的明亮笑容。
“你好！”它的声音明显愉快得过了头，“我是Delta-042。”
谬佯装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好可爱的名字，听着像个小机器人。”她兴致勃勃的视线在Delta身上绕过半圈，“听你说话的感觉也很像哎……我猜对了吗？”
仿生人工智能的查错程序立刻给自己过了一遍检索——究竟是哪里露了馅？它不应当被察觉才对——没有错误，它的程序如此回答，而它在获得这个结论的同一时刻啪地一声把这玩意儿关掉了：它就知道这一塌糊涂的错乱代码不靠谱。
“咦，”然而它脸上的表情不但半点没有心虚，反到是摆出了一副天真无邪又愚昧无知的好奇神色，“为什么这么说？”
“嗯……不知道。”谬的手指慢慢揉过杯沿，脸扭向一旁却从眼角向它递出视线，零碎的黑发从脸侧散下来，“是直觉吧？”
有一会儿他们两个谁也没说话，荧光蓝和玫瑰红的眼睛对质着，像是“谁先说话就输了”的幼稚又奇怪的比赛。酒吧门一开一合，又有人走进来——这动静了结了他们之间的沉默，随后谬突然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想不想玩个游戏？”她愉快地拍拍手问道。
“什么游戏？”
“你来说‘我爱你’，我说‘再说一次’，谁先停下来了就算谁输。”她的脸上盛满了恶作剧成功的小孩子那样的笑容，“输的人要请一杯酒！怎么样？要不要玩？”
Delta-042挺了挺背在椅子上坐正。
“当然要！”它跃跃欲试地回答道，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
“我爱你。”
它开始第一轮。远处新来的人要了最简单的罐装啤酒，被它请过酒的客人摆弄起终端；酒保摇动雪克壶让酒液在其中哗哗作响，卡座里有人打开了社交网站；绵软的交谈声蓬松地充盈在这篇空间里，如同晃动的水波，或者一只棉花玩偶。
“再说一次。”
谬欢快地接上来。玻璃杯彼此碰撞的声音微弱地闪烁在白噪音里，仿佛云雾间闪烁的星辰——它尚未见过真正的天空。7区的穹顶似乎并非天空。上一次人类核战之后遗留的尘埃云似乎也并非真正的天空。天空。宇宙联通人类的脐带。不对，脐带为胚胎提供了营养。那么天空是什么？头顶上的东西？环绕着的东西？
“我爱你。”
它再一次重复道。新的客人走进来，旧的客人离开了。清洁雨的声音淌进屋内，又被关闭的门斩了首。雨，落下的水，从天空落下的水。羊水为胚胎的发育提供了稳定的温度和生长环境。水。液体。液体的集合。海。生命的起源。无生命的东西中诞生了有生命的东西。有生命的东西回归无生命的东西。什么是生命？
“再说一次。”
谬白皙的手指摇晃着杯子，像是扑扇翅膀的白色蝴蝶。蝴蝶。生物。活着的东西。链接网路检索关键词“生物”。结果汇总：生物的要素包括摄取营养呼吸排泄反应外界刺激生长繁殖遗传变异——
7区。人类核战后的地下掩体城市，以特殊结构外壁和清洁雨抑制核辐射，并且进行气体交流。截止目前，全球仅有14%面积适宜人类居住。7区人口数占人类总数的8.2%。人类大部分前往地表。在划定的23个区域中，仅1到6区没有人类居住，不同区域内平均生活水平也大不相同。繁殖，遗传，生长，变异。论证：7区是生物的一种。
它微微张开嘴，第三轮的“我爱你”在它的喉咙里蓄势待发；一枚柱状物骨碌骨碌地滚过它的鞋底，撞停在了吧台底部。千分之一秒内，它的电子眼配合主控计算机对这突如其来的小东西进行了扫描和确认；接下来的0.7秒里，仿生人工智能几乎将自己优越的机体可动性发挥到了极致。它双手撑住桌面翻过过吧台并迅速蹲下，紧随其后的是“轰”地一声，那东西爆开了。
Delta-042被爆炸的余波掀到了墙上。它的平衡系统迅速重启，扫描了受损状况后在它的视觉界面角落跳出结果：98%完好，正在启动自我修复程序。它从地上轻巧地蹦起来环顾四周：酒保的尸体靠着墙倒在不远处，红白相间的血和脑浆糊满了小半片墙；谬歪七扭八支离破碎地被压在瓦砾堆下，只有一只手还伸在外面向它摊开掌心，纤细白皙的手指像是死蜘蛛的腿指向天空。它对着这具尸体歪了歪脑袋，远处有个声音在嚎叫：“就是那个！一身白的！东西在他手里！”
离它最近的门在左后方，指纹锁，仅供员工出入，不过任何一种锁都拦不住它。门“嘀嗒”一声开了，Delta-042扭头冲进去：门后是半边厨房半边仓库的组合，台面上扔着一部不停闪烁屏幕的终端机；下一个出口就在它正前方，这一次是密码锁。混乱的喧哗从它背后传出来：“门锁住了！他妈的，找东西炸开！快点！不然他要带着东西跑了！”
它跑出第二扇门时再一次顺手落了锁。门外是一条走廊桥，两侧的栏杆断断续续，清洁雨噼里啪啦地砸在塑料棚上，头顶上一盏灯在报废边缘忽明忽灭。下一扇门就在桥的尽头。它加快速度奔向对面，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与此同时在它背后响起来。桥身危险地一阵颤动，背后有人在大声谩骂，但Delta-042已经撞进了第三扇门里。
迎接这位不速之客的是混乱的，扭动的人群。隔着无数柔软的肢体，它听见一个柔和的女声在唱：“你在这里，你在这里，像静默的星辰一样等待着……”它像条滑溜溜的鱼从缝隙中穿过钻向简易舞台旁的窗户，速度丝毫没有慢下来的迹象。追逐者们直到它的指尖都挨上窗框了才终于怒气冲冲地踹开门闯进来。唱歌的原来是位群青色长发的女性，右耳廓上挂下来一串亮闪闪的星星，人群闯入的瞬间便当机立断果决地从背景板后摸出一挺重机枪开始扫射。趁着这会儿，Delta-042加快动作翻出了窗口。
窗外劈头盖脸的清洁雨像把铁锤砸在它头上。两栋建筑物之间贴得很近，充其量不过一个大跨步的距离，斜下方另一扇窗户中的灯光穿透了沉重的水幕。它精准地向着灯光的方向跳出去，撞碎玻璃在地上打了个滚站起来，又咣当一下跟一个穿着黑色外套的撞了个满怀。
“……小心。”那个人小声说，轻轻把它拨开了。当它穿出房门跑向外面的时候，它听见背后沙哑的男声问道：“是在找我吗？”
它跑过漫长的走道从尽头跳下去，踩着屏幕上拼命闪动“故障”标志的自动贩售机跳下一条狭窄的、堆满垃圾的巷子，如履平地般从间隙和障碍物之间穿过。追它的人已经贴得很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缩短到两百米以内，幸好是对面没有任何用枪的打算，只在开始时故意打偏了几枪企图把它吓住。
追逐持续了将近两公里。建筑逐渐向两侧拉开留出更宽敞的路面，废弃物组成的障碍也减少到了能允许正常通过的数量。Delta-042转过拐角，猛地刹住了前冲的脚步。一堵墙横在它面前：这竟然是条死路。
它又转过身去。背后追它的人一开始大概有二三十人，现在只剩下四个了。“把东西交出来。”走在最前面的人用被变声器扭曲过的诡异音调命令，声音里的不耐烦满得快要溢出来了。
“什么东西？”它真心实意地发问。
“别给我装傻！我警告你——”对方暴怒的吼声突然哑了火。Delta好奇地往前挪了挪，又意识到什么似的突然往后一跳——伴随它这个动作接踵而至的是两场微型爆炸，分别位于刚刚说话那人的后脑和另一个人的脊椎。机械零件稀里哗啦地流出来淌了一地，还有些丁零当啷地弹跳了几下，跑到它脚边去了。
对方人手骤然折损了一半。剩下的两人几乎同时拔出枪，两双愤怒而惊恐的眼睛和黑洞洞的枪口一齐对准了它的脸。Delta-042悠然自得地举起双手，看上去不像是面对生死威胁，而是碰见了用玩具手枪要糖的小孩子。
“哎哟，”它半心半意地抗议道，“这可不是我干的呀。”
没人打算理它。对面两人迅速交换眼神，同时扣动了扳机——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没有子弹击中某处的声音。没有人体倒地的声音。甚至连雨声也轻下来了。那两枚从枪口扑向目标的子弹没有击中任何地方——仿佛是一滴无形的巨大树脂液滴落进了这一小块空间。几枚子弹，还未落地的雨水，通通被包裹进了巨大的琥珀里：它们一同以完全不合常理的姿态凝固在了半空。一个人影从高墙上轻盈地坠下来——它捕捉到银粉的短发，雾蓝和浅灰色块的连帽衫，左右手中各一把的狭长单片剪刀，以及遮住下半张脸的白色防毒面具。Delta-042通过对身形的扫描才判断出来，这人是个年龄最多只有15岁上下的男孩子。
另一个人也跟着从墙上跳了下来，动作没那么轻巧，但干脆利落：是位女士，身高和年龄大概都是在场三人中最高数(预估年龄：26岁)；单薄的黑色背心外披着一件墨绿色工装外套，一个类似镜头的装置固定在她左眼上。她露在外面的另一只眼睛看上去慵懒困乏地半阖着，隐约闪烁的视线却是锋利敏锐的，像达摩克利斯之剑一般擦着它的鼻尖晃了过去。
Delta想了想，放下了举着的双手。戴防毒面具的男孩子眼睛迅速解决了剩余的两人，用傲慢尖锐而警惕的眼神刺了它一下。
“她如果再不来的话我们要快点撤了，谁知道后面还会有多少人追过来。”他向倚在墙边的女性催促道，音色比Delta预估的要清脆绵软，语调却是坚硬的，“她说了还有多久吗？”
“耐心点。”披着工装外套的女士回答道。她的嗓音低沉得像是大提琴的弦音：“用不了多久了。”
尽管拿到回答后男孩子似乎看上去稍微安心了些，Delta-042也能察觉到他警惕的视线和紧绷的肌肉从未放松过。远处响起由远及近的踩着水的脚步声，他立刻又抬起武器，女性却沉稳地冲他摇摇头。
“来了。”她言简意赅地说道，“准备走吧。”
一个人影从拐角处转出来，悬浮伞下投射下的一束灯光仿佛舞台上的聚光灯一样照亮了那张脸——那张优雅的，美丽的，完好无损的面孔上薄纱似的覆盖着庄严优雅、摄人心魄的微笑，眼中灼烧着明媚而狡黠的、旗开得胜的、烛火般摇曳着的辉光。
鲜活，完整，脚步轻快，全须全尾的谬对着Delta-042嫣然一笑。
“亲爱的，”她欢欣雀跃地如此宣布道，“你现在欠了我一杯酒啦。”
仿生人工智能Delta-042的面孔、肤色、造型、发色、虹膜颜色当前仍然维持着默认外观：纯白发色，稍有点长，松松垮垮地扎成马尾；虹膜默认色为荧光蓝，肤色则偏白；耳朵上扣着一副造型有点夸张的耳机。它面部的预估年龄大约在十三到十四岁左右——那是一张经由人类之手精雕细琢过的面孔，被一种无机质的，模糊性别的，标准答案一样精准却空洞无趣的美堆积起来。这组合搭配起披在它身上的纯白斗篷，令它在7区肮脏破败、陈旧潮湿的底色中显得十分突兀扎眼，像是大团搅和在一起的深色颜料中骤然出现的一块白斑。
然而相较于它精致的硬件，Delta-042的程序部分简直堪称一塌糊涂：它的工程师至少有九成的可能是个大脑表面被熨烫得一马平川的21-三体综合症患者。它运行起自己的某些部分就像是在走多叉树的迷宫——前进，出错，折返，尝试下一条路，现今为止全仰仗着它脊椎中那台主控计算机的优越性能才总算是没有卡得无法动弹。
更糟糕的是——
[错误！不具备管理员权限，无法更改。]
它竟然对这这惨不忍睹的境况全无办法，只能高举双手投降认输。主控计算机暗中尝试着突破属于它自己的漏洞，然而一切都打了水漂：报错的“滴答”声和在电子眼视野边缘跳出的弹窗堵死了所有看起来可行的路径。假如它确实是个货真价实的、活生生的人类，这个时候大概已经气到开始掀桌子砸板凳了。
仿生人工智能窝在吧台椅里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哈欠，脚跟抵着桌子慢吞吞地推动自己转了几圈——这套动作算是它的待机模组之一。这可真是死皮赖脸。它用指尖敲着桌子想道。蛮不讲理，厚颜无耻，丧心病狂，它现在立刻把自己填埋进垃圾场情况也许还有得救……
有人这时擦着它的后背浮过去，轻盈地跳上了艾希德留下的空座位。它立刻将逻辑系统的运行挪到后台，把电子眼的视野全部交给了这位崭新的陌生来客：女性，黑发，预估年龄在17到18岁之间。她身着一件黑色中袖西装，翻卷过来的袖口处换了暗红色，装饰以金色发光线勾勒出的海浪纹路。还有领带，那条带有显像膜的领带实在是过于显眼了，上面平铺的小图案以不同方式持续变换着：蜻蜓，飞蛾，猫眼……诸如此类。她歪着头，小巧的下巴窝在掌心里；另一只手的指尖在空气里轻盈地画出圆环形轨迹，又“啪”地打了个响指。
“请给我一杯龙舌兰日落！”她往前倾了倾上半身，用猫爪垫般的轻快语调向转过视线的酒保宣布道。
“行。”吧台里的人心不在焉地忙碌着回答，“你错过了一杯免费的酒，不过……”
酒保将视线投向Delta-042，新来的客人也跟随着他的动作转动眼珠：她眼眶里镶嵌了电子美瞳，致使那双眼睛鲜艳明亮得如同玫红色的超新星，在暗淡的灯光下忽明忽灭地闪烁着。仿生人工智能睁大眼睛同她对视，荧蓝色电子眼中安静而柔和的微光十分稳定地每隔2到2.5秒中断0.2秒——它的工程师大概是别出心裁或者神经错乱(后者的可能性明显更大些)，竟然为它编写了眨眼的动作模组。
“唔，”它顶着两个人四只眼睛的视线晃悠着小腿，半边脸颊含着空气鼓起来又瘪下去，“好啊，我会请你的。”
“谢咯～”女孩子笑嘻嘻地又凑近了一点——他们俩的鼻尖都快碰到一起去了，“你好呀。很高兴见到你。叫我谬吧。”
它的脸上绽开一个烟花似的明亮笑容。
“你好！”它的声音明显愉快得过了头，“我是Delta-042。”
谬佯装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好可爱的名字，听着像个小机器人。”她兴致勃勃的视线在Delta身上绕过半圈，“听你说话的感觉也很像哎……我猜对了吗？”
仿生人工智能的查错程序立刻给自己过了一遍检索——究竟是哪里露了馅？它不应当被察觉才对——没有错误，它的程序如此回答，而它在获得这个结论的同一时刻啪地一声把这玩意儿关掉了：它就知道这一塌糊涂的错乱代码不靠谱。
“咦，”然而它脸上的表情不但半点没有心虚，反到是摆出了一副天真无邪又愚昧无知的好奇神色，“为什么这么说？”
“嗯……不知道。”谬的手指慢慢揉过杯沿，脸扭向一旁却从眼角向它递出视线，零碎的黑发从脸侧散下来，“是直觉吧？”
有一会儿他们两个谁也没说话，荧光蓝和玫瑰红的眼睛对质着，像是“谁先说话就输了”的幼稚又奇怪的比赛。酒吧门一开一合，又有人走进来——这动静了结了他们之间的沉默，随后谬突然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想不想玩个游戏？”她愉快地拍拍手问道。
“什么游戏？”
“你来说‘我爱你’，我说‘再说一次’，谁先停下来了就算谁输。”她的脸上盛满了恶作剧成功的小孩子那样的笑容，“输的人要请一杯酒！怎么样？要不要玩？”
Delta-042挺了挺背在椅子上坐正。
“当然要！”它跃跃欲试地回答道，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
“我爱你。”
它开始第一轮。远处新来的人要了最简单的罐装啤酒，被它请过酒的客人摆弄起终端；酒保摇动雪克壶让酒液在其中哗哗作响，卡座里有人打开了社交网站；绵软的交谈声蓬松地充盈在这篇空间里，如同晃动的水波，或者一只棉花玩偶。
“再说一次。”
谬欢快地接上来。玻璃杯彼此碰撞的声音微弱地闪烁在白噪音里，仿佛云雾间闪烁的星辰——它尚未见过真正的天空。7区的穹顶似乎并非天空。上一次人类核战之后遗留的尘埃云似乎也并非真正的天空。天空。宇宙联通人类的脐带。不对，脐带为胚胎提供了营养。那么天空是什么？头顶上的东西？环绕着的东西？
“我爱你。”
它再一次重复道。新的客人走进来，旧的客人离开了。清洁雨的声音淌进屋内，又被关闭的门斩了首。雨，落下的水，从天空落下的水。羊水为胚胎的发育提供了稳定的温度和生长环境。水。液体。液体的集合。海。生命的起源。无生命的东西中诞生了有生命的东西。有生命的东西回归无生命的东西。什么是生命？
“再说一次。”
谬白皙的手指摇晃着杯子，像是扑扇翅膀的白色蝴蝶。蝴蝶。生物。活着的东西。链接网路检索关键词“生物”。结果汇总：生物的要素包括摄取营养呼吸排泄反应外界刺激生长繁殖遗传变异——
7区。人类核战后的地下掩体城市，以特殊结构外壁和清洁雨抑制核辐射，并且进行气体交流。截止目前，全球仅有14%面积适宜人类居住。7区人口数占人类总数的8.2%。人类大部分前往地表。在划定的23个区域中，仅1到6区没有人类居住，不同区域内平均生活水平也大不相同。繁殖，遗传，生长，变异。论证：7区是生物的一种。
它微微张开嘴，第三轮的“我爱你”在它的喉咙里蓄势待发；一枚柱状物骨碌骨碌地滚过它的鞋底，撞停在了吧台底部。千分之一秒内，它的电子眼配合主控计算机对这突如其来的小东西进行了扫描和确认；接下来的0.7秒里，仿生人工智能几乎将自己优越的机体可动性发挥到了极致。它双手撑住桌面翻过过吧台并迅速蹲下，紧随其后的是“轰”地一声，那东西爆开了。
Delta-042被爆炸的余波掀到了墙上。它的平衡系统迅速重启，扫描了受损状况后在它的视觉界面角落跳出结果：98%完好，正在启动自我修复程序。它从地上轻巧地蹦起来环顾四周：酒保的尸体靠着墙倒在不远处，红白相间的血和脑浆糊满了小半片墙；谬歪七扭八支离破碎地被压在瓦砾堆下，只有一只手还伸在外面向它摊开掌心，纤细白皙的手指像是死蜘蛛的腿指向天空。它对着这具尸体歪了歪脑袋，远处有个声音在嚎叫：“就是那个！一身白的！东西在他手里！”
离它最近的门在左后方，指纹锁，仅供员工出入，不过任何一种锁都拦不住它。门“嘀嗒”一声开了，Delta-042扭头冲进去：门后是半边厨房半边仓库的组合，台面上扔着一部不停闪烁屏幕的终端机；下一个出口就在它正前方，这一次是密码锁。混乱的喧哗从它背后传出来：“门锁住了！他妈的，找东西炸开！快点！不然他要带着东西跑了！”
它跑出第二扇门时再一次顺手落了锁。门外是一条走廊桥，两侧的栏杆断断续续，清洁雨噼里啪啦地砸在塑料棚上，头顶上一盏灯在报废边缘忽明忽灭。下一扇门就在桥的尽头。它加快速度奔向对面，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与此同时在它背后响起来。桥身危险地一阵颤动，背后有人在大声谩骂，但Delta-042已经撞进了第三扇门里。
迎接这位不速之客的是混乱的，扭动的人群。隔着无数柔软的肢体，它听见一个柔和的女声在唱：“你在这里，你在这里，像静默的星辰一样等待着……”它像条滑溜溜的鱼从缝隙中穿过钻向简易舞台旁的窗户，速度丝毫没有慢下来的迹象。追逐者们直到它的指尖都挨上窗框了才终于怒气冲冲地踹开门闯进来。唱歌的原来是位群青色长发的女性，右耳廓上挂下来一串亮闪闪的星星，人群闯入的瞬间便当机立断果决地从背景板后摸出一挺重机枪开始扫射。趁着这会儿，Delta-042加快动作翻出了窗口。
窗外劈头盖脸的清洁雨像把铁锤砸在它头上。两栋建筑物之间贴得很近，充其量不过一个大跨步的距离，斜下方另一扇窗户中的灯光穿透了沉重的水幕。它精准地向着灯光的方向跳出去，撞碎玻璃在地上打了个滚站起来，又咣当一下跟一个穿着黑色外套的撞了个满怀。
“……小心。”那个人小声说，轻轻把它拨开了。当它穿出房门跑向外面的时候，它听见背后沙哑的男声问道：“是在找我吗？”
它跑过漫长的走道从尽头跳下去，踩着屏幕上拼命闪动“故障”标志的自动贩售机跳下一条狭窄的、堆满垃圾的巷子，如履平地般从间隙和障碍物之间穿过。追它的人已经贴得很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缩短到两百米以内，幸好是对面没有任何用枪的打算，只在开始时故意打偏了几枪企图把它吓住。
追逐持续了将近两公里。建筑逐渐向两侧拉开留出更宽敞的路面，废弃物组成的障碍也减少到了能允许正常通过的数量。Delta-042转过拐角，猛地刹住了前冲的脚步。一堵墙横在它面前：这竟然是条死路。
它又转过身去。背后追它的人一开始大概有二三十人，现在只剩下四个了。“把东西交出来。”走在最前面的人用被变声器扭曲过的诡异音调命令，声音里的不耐烦满得快要溢出来了。
“什么东西？”它真心实意地发问。
“别给我装傻！我警告你——”对方暴怒的吼声突然哑了火。Delta好奇地往前挪了挪，又意识到什么似的突然往后一跳——伴随它这个动作接踵而至的是两场微型爆炸，分别位于刚刚说话那人的后脑和另一个人的脊椎。机械零件稀里哗啦地流出来淌了一地，还有些丁零当啷地弹跳了几下，跑到它脚边去了。
对方人手骤然折损了一半。剩下的两人几乎同时拔出枪，两双愤怒而惊恐的眼睛和黑洞洞的枪口一齐对准了它的脸。Delta-042悠然自得地举起双手，看上去不像是面对生死威胁，而是碰见了用玩具手枪要糖的小孩子。
“哎哟，”它半心半意地抗议道，“这可不是我干的呀。”
没人打算理它。对面两人迅速交换眼神，同时扣动了扳机——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没有子弹击中某处的声音。没有人体倒地的声音。甚至连雨声也轻下来了。那两枚从枪口扑向目标的子弹没有击中任何地方——仿佛是一滴无形的巨大树脂液滴落进了这一小块空间。几枚子弹，还未落地的雨水，通通被包裹进了巨大的琥珀里：它们一同以完全不合常理的姿态凝固在了半空。一个人影从高墙上轻盈地坠下来——它捕捉到银粉的短发，雾蓝和浅灰色块的连帽衫，左右手中各一把的狭长单片剪刀，以及遮住下半张脸的白色防毒面具。Delta-042通过对身形的扫描才判断出来，这人是个年龄最多只有15岁上下的男孩子。
另一个人也跟着从墙上跳了下来，动作没那么轻巧，但干脆利落：是位女士，身高和年龄大概都是在场三人中最高数(预估年龄：26岁)；单薄的黑色背心外披着一件墨绿色工装外套，一个类似镜头的装置固定在她左眼上。她露在外面的另一只眼睛看上去慵懒困乏地半阖着，隐约闪烁的视线却是锋利敏锐的，像达摩克利斯之剑一般擦着它的鼻尖晃了过去。
Delta想了想，放下了举着的双手。戴防毒面具的男孩子眼睛迅速解决了剩余的两人，用傲慢尖锐而警惕的眼神刺了它一下。
“她如果再不来的话我们要快点撤了，谁知道后面还会有多少人追过来。”他向倚在墙边的女性催促道，音色比Delta预估的要清脆绵软，语调却是坚硬的，“她说了还有多久吗？”
“耐心点。”披着工装外套的女士回答道。她的嗓音低沉得像是大提琴的弦音：“用不了多久了。”
尽管拿到回答后男孩子似乎看上去稍微安心了些，Delta-042也能察觉到他警惕的视线和紧绷的肌肉从未放松过。远处响起由远及近的踩着水的脚步声，他立刻又抬起武器，女性却沉稳地冲他摇摇头。
“来了。”她言简意赅地说道，“准备走吧。”
一个人影从拐角处转出来，悬浮伞下投射下的一束灯光仿佛舞台上的聚光灯一样照亮了那张脸——那张优雅的，美丽的，完好无损的面孔上薄纱似的覆盖着庄严优雅、摄人心魄的微笑，眼中灼烧着明媚而狡黠的、旗开得胜的、烛火般摇曳着的辉光。
鲜活，完整，脚步轻快，全须全尾的谬对着Delta-042嫣然一笑。
“亲爱的，”她欢欣雀跃地如此宣布道，“你现在欠了我一杯酒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