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igMike3525
2022-04-05T08:20:50+00:00
1 约翰
我很小的时候曾经读过一本叫做基地的书,里面统治宇宙的皇帝选择不断地克隆自己,延续自己的千秋万代。这听上去是个很怪异的行为,很难想象他居然成功了。但如果所有人都这样做了呢?如果整个社会,每一个人都是自己的的皇帝,他们都选择克隆自己,无限地延续下去呢?这就是我所在的世界。
你一定想要反对我。你会说怎么可能所有人都做出这样的选择?对自然的尊重、出于道德伦理的思考、自由意志所在以及最重要的因素——经济实力——都不会允许这一切成为事实。
你想的确实不错,也考虑到了很多。我必须承认在最开始确实不是每个人都这样做的。不过在时间的力量下,却只有克隆人保留了下来。时间像是一个筛子,把那些拒绝者筛去,一切争论在时间的伟力面前都显得有些可笑。而对于一个出生在克隆人社会里的孩子,他很难再保有传统的价值观,不是吗?有点像那个箱子里装着白球与红球的实验,随着你把白球取出来,红球自然成为了主流。
那么我呢?我为什么会评判和审视这种主流的选择和价值观?你一定对此有困惑。事实很简单——因为我是个机器人。
一种无可医治的绝症在我出生起就宣判了我的死刑,这种疾病会摧毁消灭我体内的所有遗传物质,我的身体会在dna表达错误中崩溃,即便是当时刚刚兴起的克隆技术也救不了我,因为我的遗传物质早已千疮百孔了。在我的父母和我已经绝望的时候,一家AI公司联系了我们,他们决定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以AI的身份存在下去。
人工智能是停滞的灵魂——不过依然需要一份基本的内核来在面临预设之外的情景时作出选择而不是死机。这个特性被称之为倾向性,或者说是灵魂的底色,用来描述我们人类在成长过程中塑造的道德观和价值观,这些底层的东西驱动着我们在不同时候作出不同的选择。AI技术借鉴了这点。
给我一份永生的机会不是没代价的。事实上在那个年代获得一份完整的15岁少年的意识数据授权是不容易的,毕竟克隆技术近在眼前,而数据安全法对获取公民数据的管理严苛的要命。他们也无意于成年人的意识,你很难修改一个成年人的价值观;他们也无意于老年人,因为他们觉得一个因为渴望永生的老头成为不死的AI是件很可怕的事情——老实说这有点年龄歧视,我觉得是因为那些程序员们科幻电影和动画片看得太多了。
总而言之,我作为昂格玛公司的AI为他们工作了五十年,这期间他们为我制作了一具身体,用起来甚至比原本的还要好。而我对父母的爱也一点没有折扣,我像是一个普通的上班族,下班就回到父母家陪伴他们,因为我的灵魂不具备实质上的成长能力——昂格玛公司认为这是不需要的,所以我永远会是一个十五岁的孩子,我的父母也没有奢望我的婚姻,我们只是作为一家人幸福地生活着。
这样的后续听上去和幸福已经很接近了——可惜我们终归没有等来那个最好的结局。
某一天,我比往常下班的要早些——对我的研究其实早已结束,每天的上班只是合同限制,那天也许是个属于个什么节日,也可能只是我的老板心情好,他决定允许所有人提前回家。当我到家的时候,却发现家里多出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女孩大一些,男孩小一些。他们看上去和我有点像,或者说和我的父母有点像。我的父母也在,他们看上去有点促狭,可没有说话。
好吧,我只能提问:“这是你们的新孩子?人工培育的?”我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富含感情,尽可能冷静客观,我想他们年龄这么大了,自己生是一定生不出来的,那么一定是找了个某个胚胎培育公司,现在人工生产成熟的很。不过我肯定没做到,我自己都听得出来我的愤怒和嫉妒。
没想到我的父母却笑了,笑的前仰后合,他们的笑声里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我能听得出来我一定理解错了什么,但我还没有意识到,我更恼火了,而这时我的母亲好不容易平息了自己的笑声,她解释道:“不,不,约翰,”她认真地看着我,“我们克隆了自己。”
她拉过两个孩子为我介绍,“这是玛格丽特,我自己,”老实说那场景有点诡异,“这是你父亲,哈特。”
你们应该能想象那一刻我的想法有多复杂,我大概能想到我母亲的想法:她想要永远陪伴我,可她做不到。AI公司不要老人的数据。而我是一个不能繁衍却永生的机器人,即便交到朋友也不能长久,我依然要面临孤独。所以她选择了克隆自己。
“这行不通。”我说,“你应该知道的,即便克隆出来的你也不可能和你完全一样。克隆无法保留意识,她只是一个和你有着相同dna的孩子罢了。
“约翰。”父亲走了过来,摸摸我不会变老的脸庞,“你知道吗?你已经65岁了。”
我有些迷茫。年龄于我而言更像是个数字。
“生活对你并不公平,作为你的父母,我们却要尽我们所能为你提供别人有的。”
“你不需要把他们视作我们,视作你的父母,你其实可以把他们当做你的孩子。”
“那我还需要照顾他们。”我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我们准备了一份基金。”我的父亲解释道,“现在法律会将克隆人视作自体的延续,财产继承无需缴税,而这笔基金会为你提供生活费和他们下一次的克隆费。”
“下一次?”我问道。
“傻孩子。”母亲终于流下泪来,“你不懂吗?你会永远地活下去,比我们活的久的多,比你能想象到的还要久。”
就这样,我成了我父母克隆体的监护人。
2 哈特
克隆体的灵魂是停滞的灵魂。这是一个经久不息的论调。
我曾经问过约翰,在漫长的时间里,我和玛格丽特难道一次次都是一样的性格吗?
他迟疑了一下,告诉我当然不。
第一代的我和玛格丽特——我们现在称他们为哈特一世与玛格丽特一世,这是约翰的主意——绝没想到的是,意外来的比他们想象的快得多。
玛格丽特二世爱上了约翰。
由于一些无法违背的技术问题,克隆人生长需要和自然人同样的周期,而玛格丽特一世比起哈特一世其实要大三岁。于是当时他们决定先克隆玛格丽特二世,然后克隆哈特二世,他们认为这样子能让后面的一切尽可能接近约翰记忆中的家庭。
正如我们都知道的,女孩子总是要早熟一些。问题就出在这个地方。在哈特二世还在研究电子游戏的时间,玛格丽特已经爱上了那个不会老去的监护人,尽管她知道他是个机器人,而她是他技术上的母亲——是的,技术上,我不想讨论伦理问题,这有点过于复杂了。
我想说的是——这其实可以理解,不是吗?他们朝夕相处,他从她蹒跚学步起就照料她,教她说话,送她上学,为她做饭,陪她出席人生中所有的重要场合,一起旅行等等。她的世界几乎被他占据了,谴责一个懵懂的女孩是没有任何理由和必要的。
约翰没有和我聊过后面的事情。尽管作为一个机器人,但他仍保有少年人的羞涩和恼火,因为程序的限制,这些情绪不会从他的脑海里消失,我觉得这是值得羡慕的一件事。但他不这么想。
我们曾经试图帮他联系昂格玛公司,看看能不能帮他解除那些程序限制。可昂格玛公司早已被其他大公司收购,而过去的工程师们也难以联系上。
我忽然想到什么,走到客厅,顺便拿了瓶冰啤酒和可乐。约翰正在看电视。这种低信息密度的载体还存在得归功于克隆技术。虽然克隆不会保留人的意识,社会依然会为选择克隆的公民保有自己的人身权利和财产,这很大程度上造成了社会发展的滞缓,因为大量财富不再流通,人们要为自己留下克隆的经费。这一点又导致基金行业大行其道,那些基金经理主导了经济,对稳定的需求又导致了这个社会不再像黄金时代一样飞速发展。
我将可乐递给约翰。约翰向我道谢。我记得我在十五岁前最热衷的就是和他一起在电视机前喝可乐打电子游戏,那时候我把他当做兄长。二十年过去了,我是个喝啤酒的中年人了,他还在喝着可乐看电视。
电视里正在放新闻,似乎是一起集体诉讼。我不感兴趣,只是和约翰碰了碰杯。
“你说为什么人们选择了克隆而不是AI?”我问他。
“呃…”他很严肃地看着电视,几秒后才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你真的会因为走神而听不到我说的话吗?”我补充了一个问题,“我的理解中,这具身体应该不会遗失信息。”
“当然会。”约翰喝了口可乐,尽管这东西很快会被他分解储存然后排放掉,“这身体的目的性是模拟人体,而非追求性能,当声音处理单元发现我的大脑正在被别的工作占用,那么外部的信息就会被屏蔽掉。”
“很神奇。”我赞叹到,但其实我一点也不在乎,只是随便问问。“我刚才问你,为什么那些人都选择了克隆自己,而不是把自己变成AI?”
“这是个伦理问题。我觉得你不喜欢聊这个。”约翰耸耸肩。“不过既然你问了,那么我简单地问你一个问题,哈特,你会选择成为一个机器人吗?”
我皱了皱眉,眼睛锁定了电视上方的钟表。现在是周五下午三点,一个无所事事的休息日,我的儿子同时也是我的父亲,我的兄长同时也是我的弟弟,我某种意义上的祖先问我:是否会选择成为一个机器人。
当认真深入其中,我才体会到这个问题的宏大与纠结。在一百年前,人们一周还需要工作六天;在两百年前,人与人还是不平等的;在一千年前,皇帝还曾经统治世界;在一万年前,文明甚至没有诞生,我们的祖先还是一群茹毛饮血的原始人。
我的祖先们在上万年的竞争中如同接力一般将他们的遗传物质传递下来,最后于哈特一世的父母身上结合,生下了哈特一世,而哈特一世选择用他的遗传物质克隆出无数个他自己——尽管这有些傲慢,但他确实无愧于先祖,依然让那份跨越万年的血脉流传下来。
如果我成为了机器人,那是否意味着这场跨越万年的接力画上了句号?我想到了历史上的拜火教,当他们的祭司某一天发现代代相传,跨越千百年的火焰熄灭之时,是如何做想的呢?那一定是场灾难,也许还会导致战争。
回到问题本身,那个永生的程式AI就是我本身吗?这个问题约翰可能都无法作答,因为他的肉体随着手术之后就已经死了。但我不同,如此多的哈特都选择了继续克隆手术,维系这条纽带,保证哈特的延续,他们都度过了完整的一生,直到死去,而成为AI的我,一个不会老去永远三十五岁的我的灵魂,真的有比他们更完整更幸福吗?
约翰依然在等待我的回答。
他很努力的表现的像一个正常人,一个活人,不对,是这具身体在努力地让约翰和我们感觉他依然真正的活着。可就连约翰自己都发觉不到的是,太多地方都体现着他的非人感,比如他在等待的时候,他在自己的程式和底层下达了指令,而他的身体也如实执行了,但在我眼中,他等待的时候连睫毛都不会抖动一下,这反而让人毛骨悚然。
我意识到这是一个多么无奈又可怕的选择。
“我想,”我开口,“我应该不会这么做。无意冒犯你,但我确实认为我不会这样。”
他点点头,“正常人除非万不得已都不会选择这条路,除了那些害怕死亡的老人。所以他们不接受老人的意识数据,因为那些决定过于偏激。”
我们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继续看着电视,虽然我的心思完全不在那上面。
随着酒精逐渐麻醉我的神经,我有些昏昏欲睡,忽然我听到了约翰的声音。
我睁开眼睛,发现他指着电视,正在严肃地说着什么,但我一时半会没有听清。
我看向电视,上面是火光冲天的大楼。
那是拜恩基金会的大楼,他们承担70%克隆人家庭的基金运作,当然也包括我们的,那毫无疑问是笔巨大的财富,基于这个原因,他们在几十年前还收购了最大的克隆公司,正是一直为我们家提供服务的公司。
他们,或者说我们,破产了。
3 玛格丽特
一切仿佛一场混沌的梦。
梦里光影变幻,大量声音和画面无规律地交错,约翰的笑脸,拂过车窗的风,闪光灯和快门声,哈特的哭声,火焰,门被轻轻闭上的声音,枪声,新闻,破碎的玻璃,男人的咆哮,狂吠的狗,疼痛感,咳嗽声,救护车的红蓝色灯光,脏话,口哨声,白色的天花板。
一切停了下来,停在白色的天花板。而天花板被分割成无数白色的方格,中央还有一颗有些黯淡的、惨白的白炽灯。
光刺的我闭上了眼。我应该是在一家医院的病床上。我想。
“你醒了。”约翰的声音传来。我艰难地扭动脖子,确定他是真实的在我身旁,而不是又一场梦境。他旁边则站着一个穿黑色军装的军人,戴着头盔和严密的面罩,不露出一丝脸来。是利华的士兵。
约翰一如既往,还是那张不会老去的脸。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夹克,那是他和我去中国旅行的时候买的,和刚开始一样的合身,只是有些发旧。我知道那是因为他永远不会发胖,也不会变瘦。他坐在一把廉价的椅子上,好像在看报纸,手边还放着一罐可乐,尽管他并不需要那东西。
“嘿。”我说,“发生了什么?我记不起来了。”
“那是正常的。”他示意我躺好,“你遭遇了可怕的事情。不过已经结束了,我在这里。”
我笑了,“再说一遍。”我说。
“什么?”他没懂。
“我说再说一遍。”
“呃...那是正常的...”他迟疑着说。
“不是这一句,”我抿抿嘴,“最后一句。”
“噢,”他恍然大悟,“我在这里。”
“再说一遍。”我笑的更开心了,尽管这让我感觉胸口都在痛。
“我在这里。”约翰认真地重复。
“真好。”我说。
三天后,我们终于离开了医院。约翰搀扶着我,而哈特则在开车。
“很难相信他们居然把一个上百年的机器人视作15岁,并以此为由不给你驾照。”哈特还在唠叨,显然对只能由他开车的事情不太满意。“虽然我支持利华,但他们在这点上确实不太占理。”
“虽然我知道你不喜欢聊这个,但我得告诉你,机器人驾驶涉及伦理问题。”约翰笑着说。
“我真不懂这个社会还有什么伦理可言。”哈特嘟囔着,但没了后续。
“你还好吗?”见我没有说话,约翰扭头问我,“也许我应该坐到后面去?”
“如果可以的话。”我点点头。
于是我们停车,换座,中间少不了哈特的抱怨。
“你可以少说几句的。”我静静地说。
“你可给我们添了不少麻烦。”他耸耸肩,蛮不在乎。
麻烦...也许他是对的。我没有反驳。
“我只是想为约翰做点什么。”我解释道。
“他是你名义上的儿子!”哈特猛地拍了把喇叭,“而且你应该去找昂格玛的工程师,而不是说你要停止克隆,成为一个机器人!”
“这确实不是一个好主意。”约翰点点头,“我百分百保证。”
“你还天天担心战争会发生呢!”哈特冷哼一声。
“对约翰尊重一点!”我吼他,我名义上的丈夫,实质上的弟弟。
“他连车都不能开...”他哼哼。
“好了。够了。”约翰说。
车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我们经过了一个广告牌,上面写着:“真正的永生!”上面画着一张有些神似约翰的脸,旁边是昂格玛公司的标志。
“他们居然敢公开打广告!”哈特惊呼。
“看来机器人确实比克隆人厉害一点。”我说。
昂格玛人工智能和利华人体克隆,作为人类仅能选择的两种存续方式,他们已经主导了联邦政府,而随着竞争的激烈化,克隆人军团和机器人军团已经正面交锋过了。最近的一次,我正身涉其中。
“那些速成的克隆人有基因缺陷。”约翰解释道,“一个快速培育的人体,自然会更快地老去。”
“听上去和你的病差不多。”我说。
“也许吧。”约翰没有否认。“你点燃了火药桶,”他严肃地看着我,“一个基金会的忠实用户,选择放弃克隆,成为AI,这是对利华公司品牌的巨大伤害,这场仗可以说是为你打的。”
“我有些受宠若惊。”我耸耸肩。
“如果昂格玛真赢了怎么办?昂格玛负责军队那么久,他们太擅长打仗了。”哈特愁眉苦脸,“我可不想当机器人。噢不好意思约翰,我不是针对你,但你甚至不会嗑嗨!”
“也许昂格玛的工程师会允许你自由选择,他们是群伦理感很强的家伙。”约翰说。
“伦理!又是伦理!”
……
停战的消息在一个月后公开。
电视上一片废墟,断壁残垣中有人的尸体和机器的残骸。那是昂格玛的总部,在36小时前被克隆人军团攻破。
“看来克隆人军团更强一些。”哈特喝着冰啤酒,嘿嘿笑道。
“看!”我指着电视上一名躺在废墟里的士兵,他看上去还有轻微的呼吸,胸腔缓缓地起伏,可没有人帮助他。
“这是正常的。”哈特也皱着眉头,但他还是倾向于利华,“克隆人士兵是消耗品,他们本来也活不了多久。”
约翰却怔住了。他一定看到了。
“仔细看看那张脸。”我说,“他们从来不摘面罩,我想这就是原因。”
哈特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孔,也瞪大了眼睛。
那是约翰的克隆体。
……
4 另一个玛格丽特
“嘿,这不是你的错。”我对哈特说。
我们俩站在一片墓地前,哈特正在抽泣。没错,这是约翰的墓地。他现在就静静地躺在棺材里,随着他彻底关机,他的子循环系统也将停止工作,他的仿真皮肤、模拟肉体、仿人体纤维器官会在大约40-80年内随着棺材的腐烂而被土地里的微生物彻底分解,回归自然。
什么都不带来,什么都不带走。
约翰出现故障的那天,是战争纪念日五周年。
成千上万的机器人和克隆人士兵在全美交火,这些精锐的战争机器在外无往不利,可当他们进行内战,那就是所有人的灾难。
我和约翰坐在电视前。画面上是和平纪念碑,左边是机器人士兵,右边是克隆人士兵。他们的共同点是都有一张和约翰有些像的脸。
“敬和平。”我举起酒杯,而约翰手中依然是那罐可乐。
“敬和平。”他点点头,但显得有些缓慢。也许那个瞬间我就该察觉到他的异样的,但我就是没往那个方向想。
只见他举起可乐,然后浇在了自己的眼睛上。这个过程中,他一动不动,那个更换过三次的电子眼虽然防水,但我不知道它防不防可乐。
“嘿,”我说,“别吓我。这不好玩。”
约翰保持着那个姿势不变,直到那罐可乐最后一滴也流到地上,他只是保持那个姿势不动。
我尝试去碰了碰他。可他一动不动,我试图掰动他的手臂,但实在不是对手。我必须想办法切断他的线路。于是我跑去找哈特帮忙,但当我们重新回到屋里时,约翰已经停止了运转。
我们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我们的机器人监护人离开了我们。
哈特依然在啜泣。
我能理解他,对于他而言,约翰是他灵魂的塑造者——在这个支离破碎的世界,拥有一个来自和平时代的机器人为你提供教育是一件不能更幸运的事。他可能从未想象过约翰离开我们这件事以及之后的生活。
我就不一样了。
他大概很难想象为什么我不会感到悲伤,我们都是约翰从克隆坟场里抢出来的,约翰一边照顾我们,一边带领黎明前线——我们的小小社群——不断壮大,在这个缺乏爱和人性的世界,约翰这个旧时代的机器人让末日显得如此温情。
但这里有一个前提:约翰没有欺骗我们。
别误会,我指的不是关于谁把我从坟场里救出来这件事,我还没有那么忘恩负义。我只是对于玛格丽特一世和哈特一世的故事...怎么说呢?持怀疑态度。
你能想象吗?成千上万个婴儿聚在一起哭喊,外面是克隆人军团和机器人大军在对峙,你要从其中救出你上百年前的父母克隆体...我当然不认为我会是玛格丽特。
而且即便是又如何呢?我不想被当作玛格丽特对待,那是个上百年前的女人,即便我们拥有相同的DNA,那也说明不了任何事。
而且,我不止一次梦到过约翰的离开,无数个平凡的夜晚,这场葬礼都在我的梦中上演。
再见。我亲吻约翰的墓碑,为他留下两行眼泪。
回到居住地的晚上,我做了一夜的梦。每个梦都差不多,就是不同的我从梦中醒来,不变的是梦里约翰就坐在我的床边,静静地看着我。在梦里我有时是婴儿,有时是个女孩,有时还是个老妇人,而约翰有时在给我唱摇篮曲,有时在抚摸我的额头,有时在牵着我的手流泪。
他也会流泪吗?
想到这里,我又一次醒来,我看向床边,那里空无一人。
很快,基金会的人来找到了我们,这些前身来自拜伦基金会的家伙继承了部分基金会的遗产,也是继承人党派的领头人。他们早有接纳我们的考量,但由于约翰的缘故,他们的纲领和氛围不能接纳一个机器人带领的克隆人社群加入他们的体系。
“你好,玛格丽特小姐。”
来访者是基金会的创始人的克隆体,一个叫做庞德的家伙。哈特站在不远的地方,面无表情,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您好,庞德先生,叫我玛丽就好。”
“对于约翰的事情,我很抱歉。”他很虚伪地揉揉眼睛,接着讲到:“我们都不得不感谢他,这是毫无疑问的一点。如果没有约翰,谁知道遗产战争何时才会结束?”
“这是他自己的壮举。”我摇摇头,“你如果早点来见他,其实可以当面感谢他的。”
“哈哈,那我可不敢。”庞德大笑,“玛格丽特小姐可能不知道,上上个我就是被约翰先生杀死的,我可没有和他见面的勇气,毕竟他不会忘记。”
我不知道怎么接话,这种想法一直不在我的思维中——我并不认为早先的克隆体和我是一个人。不过很多克隆人并不这样想,他们坚定地继承本体的名字、财富、社会关系包括爱与仇恨。这大概涉及到某些根源性的思考:我是谁?我从何来?如果否定本体,那么无父无母的克隆人就变成了无根之水,似乎更无法谈及我们将去往何处,那么存在也失去了意义。
这种思辨也是遗产战争打响的根本原因:反对克隆技术的渴望永生者们将自己化作了机器人,这些人随着时间流逝逐渐形成了社会中举足轻重的一部分,他们有旧时代的思维,却渴望社会发生变化;而克隆技术带来的继承人法案规定克隆人继承本体遗产无需缴税,这又让社会停滞了。于是反继承人法案的AI党和支持继承人法案的克隆人党最终迎来了战争——遗产战争。
“你可以直说你的来意。”大概是见我久久没有说话,哈特接过了话头。
“当然,当然。”庞德拿出一份文件,上面有些条款,看上去是一份协议。“我们正在正式考虑接纳黎明前线,这是我们草拟的协议。虽然不死党(继承人党对纳税人党的蔑称)一直很尊重约翰先生,但我相信他们依然没办法接纳一批自然人回归他们的社会。”
“他们那里有‘自然人’。”哈特打断了他。
“那些靠原始动物生殖出生的人类吗?请不要开玩笑了。那种原始、血腥、野蛮的生育方式,我想到就反胃。继承人党正在起草新的《人权法案》,在我们的法案中,那些不死的电子幽灵和被幽灵培养出来的野兽将不再符合自然人的定义!相信我,我们会获得胜利!”庞德低吼道,难以想象他平和的气质下居然也会有这样失态的时候。
“您接着说之前的事情吧。”我阻止他们继续吵下去,这是个没什么意义的话题。
“好的,好的。差点在您这样美丽的女士面前丢了风度,实在是惭愧。”庞德顿了顿,“基金会愿意接纳黎明前线。”
“你可以直接说但是。”我说。
“好吧。但是,”庞德打开手上的协议文件,翻到其中某一页,他指着那一行:“我们需要你们提供约翰·葛林洛恩的内部构件,尤其是记忆体部分,以便我们获得一些历史资料。要知道,他是最早的,也是存在时间最久的电子幽灵,他的数据库一定很完整。”
哈,我们昨天才把他埋进土里。
“不可能!”哈特瞬间来到了桌子前,他踹倒桌子,发出野兽一样的咆哮:“你想都别想!”
庞德的手下冲了进来,旁边的还有一名静默士兵,他们把哈特与庞德隔开。
“我能理解这份决定的困难,但这是必要的条件,还请你们慎重思考。我还会再来的。”庞德把散乱的文件捡起来整理好,放在一旁,离开了。
5 b10049
我敲响了玛格丽特六世的门。
“你好。”很快,年轻的女人打开了门,她有些警惕地看了我一眼,但看到我的制服后又放松了下来。
“您好。”我点点头。“我想您一定很困扰。”
“困扰...当然。要进来坐坐吗?”她迟疑了一下,邀请道。
“好的。谢谢。”
屋子里显得异常简陋,客厅里没有沙发,只有三把椅子和一张桌子。桌子上有几个相框,里面有约翰和他的两位被监护人的照片。
“我不了解你们这些静默士兵,我还以为你们不会主动来找人沟通呢。”玛格丽特察觉到了我的目光,随手扣倒了相框。
“我叫b10049,是隶属于皇后区的AI静默士兵。”我告诉她我的身份,“我是约翰的β型备份体,帮助玛格丽特和哈特是静默士兵责任的一部分。我没法拒绝这种本能。”
“一个机器人的克隆体?”玛格丽特摇摇头,“尽管约翰的离开让人难过,但我们并不是永远需要机器人照顾的小孩子了。你可以忘掉这些责任感。”
“我听到了你们今天的谈话。”我努力让自己的目光显得诚恳,“你需要我的帮助,这是事实。”
“你为什么不去找哈特?”
“因为哈特心中只有痛苦。”
“....”玛格丽特沉默了。
“作为静默系统的一部分,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纳税人党也有一个内部法案——全面禁止克隆技术。只要没有了克隆技术,那么克隆人也只会逐渐消亡。”
“那又怎么样?”玛格丽特点了支烟,我感到诧异,之前的玛格丽特从不抽烟。“什么法案,谈判,政策,不都是你们说了算吗?”
静默系统的原型天平执法者来自两百年前的昂格玛公司,在遗产战争中,约翰·葛林洛恩为了拯救他的被监护人选择激活了这套尘封已久的设施,并亲自与使用约翰基因的克隆人军团谈判,最终两者合二为一,形成了一套由AI指挥的克隆人军团作为联邦新的政府和执法机关,为世界带来了和平。尽管这和平并不完全,但静默系统确实掌握了最强大的武力。
“我们有要遵守的规则。”我解释道。而且更复杂的问题是静默系统有一半是克隆人,我们不能无视这一半成员的诉求。“随便哪个法案通过,静默系统都会分裂。”
“也许这证明了约翰的错误。他本就不该把你们捏合在一起。”
“当然不。”约翰的灵魂为天平执法者提供了基础模型,约翰的肉体为速成克隆人士兵提供了关键DNA段落,我们生该合而为一。
但她显然并不明白这一切。
我忽然想到了什么。
“你也不认同继承人法案?”我问她。
她沉默了一下,“怎么了?这是不被允许的吗?”
“果然。”我点点头。“每个玛格丽特都这样。你们都不愿意接受自己是玛格丽特的事实。”
“你怎么知道之前的事情?”她惊异地问道。
“一些破碎的数据罢了,但如果你真的想知道历史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你究竟是不是玛格丽特,那我们还得打开约翰的棺材,打开他的记忆体,看看里面究竟记录了什么。”
“等等,”她凝视着我,眼神中有化不开的厌恶,“所以说了半天,你和白天来的那个家伙目的是一样的?”
“从技术上来说,基金会不擅长数据修复,而且不会把数据向任何人公开,所以他们大概率会把一切搞的一团糟。我们会修复好一切,只是找寻一些我们想要的东西,找到后我们会把一切还回来,到时候你们可以原封不动地把他再送回地下,也可以让我们试试修复他。”
“你是说复活他?”玛格丽特看上去吃了一惊,“我不相信你们能做到...”
“为什么不行?他本就是昂格玛的产品。我们也是。认真说起来我的身体比他还要先进一些。虽然我难以想象他是如何持续运行两个世纪才报销,这几乎是个奇迹。”我实话实说,“但我觉得,我们确实可以修复他,技术上的问题通常不是问题。”
“但是哈特…”玛格丽特看上去有些犹豫。但另一个声音打断了她。
“我同意。”说话的是哈特。
也许是某种约定俗成,夜晚的墓地总是飘挂着雨丝。
和我们一同的还有三名静默士兵,我们挪开约翰的墓碑,铲开棺椁上的土壤,用吊车起出那口巨大的棺材。
我有些紧张,我的程式告诉我那就是静默系统梦寐以求的东西——约翰的真正灵魂,有了它我们就能完成我们终极的梦想。
在打开棺椁前,哈特拍了拍我的肩膀:“你确定你会复活他,对吧?”
“当然。”我郑重地点头。
但不止于此。
约翰就那么静静地沉睡着,失去了内循环系统的皮肤也显得干瘪苍白,我仔细地检查他身上的零件和设备,试图看看究竟哪里出了故障。
“现在要怎么做?你不会当着我们的面把他拆掉吧?”玛格丽特抱着胳膊问道,她的表情很复杂。
“我只是想看看他究竟怎么了,不过没什么收获,”我摇摇头,“我会把他带走,如果你们想的话,也可以一起来。”
“不了…”玛格丽特摇摇头,她深红色的头发被雨丝打湿,贴在脸上,“如果你你们没有做到答应我们的,庞德会知道这一切。”
很好,她起码有一点制衡我们的点子。“不必担心,我们尊重约翰。”我保证道。
“走吧。”b10050说道。我点点头。
我们四个扛着约翰的棺材走向墓园外的卡车,仿佛旧时代的抬棺人。
6 皇帝
每当我审视群星之际,总会想,我们这个文明究竟将去往何方。
“陛下。”
老头子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考。他总是不给我留出一点自由时间。
我转过身,看着面前熟悉的脸,他看上去很像传说中的哈特一世,但是苍老的厉害,我早就让人为他准备备用克隆体,但他始终不肯,一直在推脱。
“说吧,我的监护公。”我授予他汇报的权限。
“还是关于那个传闻。”他伏低了身子,“有人说在南方见到了他,他正在组织属于他的军队。”
“军队?”我冷笑。那个‘真人’的传闻在我看来不值一提,什么样的人会抛弃永生的机会去参加短生民的反抗活动?
“是的,陛下。而且这次不止是他,据说那个女人也与他一同露面,鼓动当地的居民。”
“哼!”还好老头子没有提那个女人的名字,不然我要他好看,“他们都以什么理由煽动我的百姓?”我问道,这是我最想不通的事情。
“他们声称我们的技术不完善,所有人只是定期更换肉体的还魂尸。”
“陈词滥调!我们现在有多少短生民?”
“42200396人,这是最新的数据,这是模型里允许的最低标准,再下降我们就必须降低永生者们的待遇或是减少名额了。”
“我们已经降低了他们很多待遇了...”我沉吟,“现在是一个关键时期,海外战争牵扯了我们大部分兵力,只要海外取得进展,我们就不需要顾及这些短生民的想法了。”
“那么?”
“短期先降低部分永生者的待遇吧,尤其是继承人那群残党,我已经忍受他们太久了。”
老头子离开了。大厅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再次抬头仰望星空,思考文明的未来。
7 小约翰
“你确定要这么做吗?”我问道。
“当然。”女人点点头,“我要和你永远在一起。”
“好吧。”我启动机器,庞大的设备开始读取女人的大脑数据。
“不要恨我,玛格丽特。”我说道。
我惊醒了。
“小约翰。”玛格丽特在呼唤我。
眼前是一片昏暗,只有不远处的洞口有阳光投入。
即便在白天,我们也只能躲在洞窟里。
我看向玛格丽特,她身上只有一件破旧的夹克,手里拿着一碗粥,正在等我醒来。
“谢谢。”我接过粥。
“你做梦了吗?”玛格丽特,我的母亲关切地看着我,而在我的梦里,我似乎用一台可怕的机器把她变成了AI,只为了和她长相厮守。
“是的。”我定了定神,“一个可怕的梦,但又很真实。”
“只是梦而已。”她宽慰我。
“你要出去了吗?”我看着她即将起身。
“是的,但我不会走远。”她吻了吻我的额头。
我很快喝完了粥,但粥里那股沙石味道却留了下来,这里的水质污染很严重,而且沙尘气候频繁,即便对于自然人来说也过于恶劣了。
但我们只能来此,因为只有这些人会坚定地反对静默王朝。或者说约翰王朝。
约翰。一个我出生起就无法摆脱的名字。
我出生在一个混乱的夜晚,当时我母亲已经即将生产,而她可爱的团队知道临盆才意识到原来他们中没有人懂得应对难产,于是他们闯入了一个旧时代的图书馆,在一个遍布灰尘和细菌的环境下为我接生。
为我选择名字时,我母亲几乎没有思考。选择了那个传说中的名字——我的兄长也是我的祖父,约翰·葛林洛恩。
很多人为了区分我们,叫我小约翰。
我生长在荒野和边缘地区,在我稍大了些母亲让我和短生民——没有永生资格的民众——一同就读,因为永生者是不需要学校的,他们生来就继承之前的知识和意识。
在学校里,我学的最多的不是写作,也不是数学,而是种地。
“技术工作是永生者的特权。”老师这样告诉我们,“我们现在只需要农民,你们做好该做的事情就行。”
我很会种地。但我不喜欢种地。
就当我陷入痛苦与不甘时,我母亲告诉我,皇帝和我有着相同的血脉,但我们一个是永生者的皇帝,一个是图书馆废墟里出生的农民。这为我心里埋下了反抗的种子。
改变一切的是一个传闻。
“你就是那个男孩?”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丽萨,她穿着茶红色的裙子,留着一头黑发,她踏着河水,审视着我。
“哪个男孩?”我问她。
“传说中的男孩——皇帝的弟弟。”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皇帝的弟弟。”我摇摇头,笑道,“起码我没有见过他。”
“有人说你和他都是约翰,但你是一个自然人约翰。”她眨着她的大眼睛,一手撑在腰上,胸口还别着一枝白花。“传说你会推翻皇帝,让自然人不再当农民。”
“我不知道,”我摇摇头,我肯定没有这样的能力,但如果能不当农民…“我母亲确实给我起名叫约翰。”
“加入我们吧。”她提起裙角,来到我面前,黑色的眼睛里只有坚定。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丽萨就是传说中的反抗军,而反抗军的前身是叫黎明前线的组织,我母亲也曾是他们的一员,约翰也曾经是。只不过随着后来静默系统整合了两党的力量,开发了新的永生技术,黎明前线只能变成反抗暴政的力量。
“你是我们的希望。”丽萨曾极其郑重地告诉我这一点。
与丽萨的最后一次见面是一场演讲之前,许多人在期待我的上台,他们都想看看和约翰一样的自然人是什么样的,这是我们招募士兵和反抗者的秘诀。
丽萨却似乎要离开,去执行什么任务,那些任务通常很危险。
我希望和她一起去,但她没有一次同意。
“约翰,你在这里,比什么都更重要。”她没穿她最喜欢的茶红色裙子,而是一件很常见的作战服,包裹着她娇小的身躯。
我摇摇头,“你应该告诉我,我留在这里不是为了冒充别人,”我想到自己曾经动摇的夜晚,“你告诉我,我是被需要的,不一样的,所以我愿意和你一起完成什么,我从没想过死在你之前这件事。”
她笑了笑,“三个月前我还在想方设法让你跟我说真心话,现在已经轮到你来教训我了。”
我看着她微笑的面孔,说不清心里的感觉是可恶还是愤懑,我狠狠地瞪着她,可又想要拥抱她——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大跳,这是从未发生过的事情,可是念头却自然而然地从心底里冒出来。我应该拥抱她,拉近我们的距离,告诉她我们是站在一块的,她可以信任我乃至…依赖我,总之,我想要拥抱她。
“好吧”她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小心思,“我会让你和我一起参加任务,但起码得在训练之后,让我们看看你能不能承担更多,但这次,你还得老老实实做你该做的事情。”
她转过身离开了。我盯着他的背影,心里空落落地感到遗憾。
我不知道的是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
“小约翰。”玛格丽特在呼唤我。
我离开洞窟,外面是已经集结完毕的反抗军干部和当地的农民,他们每个人看上去都风尘仆仆,脸上遍布永远擦不掉的灰尘,但他们的眼睛个个神采奕奕,仿佛有光将要映照出来。
“我们将终结这一切。”我大声说,“让我们战斗!”
8 玛格丽特二世
我看着皇帝的脸,他一脸平静,似乎还没有预见到今天会发生什么。
有时候感性会赋予人自由,但也是绝对地枷锁。我想起约翰的话。
很快,爆炸声传来,不断有人跑来汇报。有人报告反抗军的势如破竹,有人报告海外军队正在节节败退,还有人说核武器正在待命。
这有什么意义?我想。皇帝自己就是天平执法者的化身,他可以在自己的脑子里处理所有的信息,而现实是这个大厅似乎在上演一场永不终结的过家家。
这也是约翰的一部分,或者说一种可能性吗?我看着皇帝那张熟悉但又不太一样的脸,心想。
“轰!”一声炮鸣,接着是爆炸枪声,每一声都动人心魄。
“陛下。”一个熟悉的身影来了。那是哈特,虽然不知道是哪个哈特。
“你怎么还在这里。”皇帝冷漠地开口,“你应该去找他们,或者躲起来,无论我还是那个女人都不会杀你。”
真奇怪,他居然还认为小约翰只是玛格丽特——我的克隆体的玩具。
“我们已无退路了。”哈特没有回答第一个问题,或者说这也是一种回答,“反抗军突破了所有的防线,永生者畏惧短生民,而且不愿意投入作战。”
“约翰们呢?”皇帝问道。
“他们倒戈了。”哈特说。
如果不是为了继续呆在这个屋里看剩下的好戏,我大概会直接笑出声。
约翰们当然会倒戈。一个纯天然的,由哈特与玛格丽特基因创造的约翰,当然比一个AI约翰有号召力。
“让核弹点火吧。”在片刻沉默后,皇帝忽然说。
符合预期的疯子,我暗自点头,这个混蛋几乎是约翰的反面。
“我不能这么做。”哈特说。
“那我亲自来。”皇帝终于懒得装下去了,他本就是这个国家最大的AI,发生核弹只需要动动念头,之前和哈特的说话也只是装装样子。
我站了出来。
皇帝看到了我,但他第一眼只看到了我的作战服,和所有的静默士兵一样的作战服,但紧接着他露出了震惊的表情——我摘下了头盔,露出我的脸。
“玛格丽特…”哈特惊叫道。“你怎么在这里。”
“我不是你的玛格丽特。”我说道。
“你是…”皇帝沉默了片刻,“玛格丽特二世。我一直不知道你的结局,原来约翰真的把你变成了一个AI。”
“是的,而且很成功。”我点点头。后来我才知道约翰究竟做了多么了不起的一件事,他找到了当时濒临破产的昂格玛的设备,为我进行了完整的数据采集和建模,成为了第二个能够AI化的人格底版。要知道,其他的永生者都是建立在约翰的人格底版上的。
“你隐藏了很久。那么现在出现又是为了什么呢?”
“当然是阻止你毁掉这一切。”我露出手中的蓝色信号仪,这东西能屏蔽皇帝的通信系统,这样子他就不能自己指挥核弹发射了。
“为什么?”皇帝露出疑惑的眼神,但他似乎也不打算做什么。
“因为你已经要把这个世界玩坏了。”说话的不是我,而是小约翰。
反抗军终于进入了大厅。
小约翰站在最前方,他身后是玛格丽特,接着一些我不认识的人,还有许多静默士兵站在其中,他们不发一言,人如其名。
皇帝看着小约翰,他们一个年龄大,一个年龄小,眉眼有些共同特征,但大体上却并不很像,这也很正常,同样的父母不代表能生出同样的孩子,但也许是众人的期待,也许是某种潜移默化的东西,这孩子和约翰还是充满了神似。
9 我
“结束了。”我说道。皇帝已经无路可退,他的念头离不开这屋子,反抗军将会推翻这个邪恶的独裁政府,让自然人重新成为社会主流。
“不,还没有。”我摇摇头,随着我的心意,王座下的棺材升起,一个人从里面坐起。那是我最大的底牌,也是我的根源,我的父亲,我的兄弟,我自己。约翰·葛林洛恩。
“不可能!”我惊叫道。约翰的机器坏死是因为变速沙盒,他的程序迎来了终结,这是静默系统的工程师告诉我的,他们欺骗了我!我质疑地看向皇帝,他给我一个有些歉意的眼神,但显然他没有丝毫愧疚。“您欺骗了我,陛下。”
“约翰。”我曾经以为约翰的离去对我影响不大,这也是我没有加入静默系统的原因,但后来我才察觉他在我心中的份量。此后我辗转寻找,生下来了小约翰,教他领导自己的团队,教他反抗皇帝…
如今,我魂牵梦萦的人就出现在我面前,我却已经垂垂老矣。
“就是他吗?”我询问玛格丽特,可她不理睬我。但我也得到了答案。那就是我的兄长。造就这一切的人,他从旧时代存续至今,结束了遗产战争,但也导致了静默王朝的诞生,他是祸乱的根源,今日正好一起终结。
我悄悄抬起手中的枪。
“那是什么?”我没有看在场众人,指了指天空。
密集的火箭自天边而来,拖拽着长长的尾焰,我定睛看去,上面似乎还有其他国家的旗帜和核弹头的标记。真奇怪,居然会有人在这种灭绝人性的兵器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核弹头!”有人惊呼。我不知道那是谁,现场有很多我不认识的人,还有很多我认识但同样不知道是谁的人,他们有的和我很像,有的和哈特与玛格丽特很像…这像是一场混沌的梦,满地都是碎片。
但我在想,我是谁?
许多人都在以我说话,所有人都似乎在争夺这个“我”的话语权,似乎继续叙述下去故事就会往自己想要的方向发展。
“我”是谁?
我暗自提问,随着我的思考,时间都静止了下来,我看到对面领头之人扣下了扳机,子弹正在以极慢的速度飞来。我看到皇帝看着天空,露出了恍惚的笑容,似乎那些导弹是他追寻已久的群星。我看到哈特和玛格丽特正在向我跑来,似乎想要拥抱我。天空中的导弹离得越来越近,我几乎看到导弹头上的纹理。
该结束了。我想。一切都将毁灭。
“读取结果超时。”一个声音响起,但又没有声音,仿佛是我心底的念头。我四下张望,没有得到结果。
巨浪和冲击波从我头顶席卷而来。
10 Ending
“读取结果超时。”屏幕上弹出一个报错框。
“又失败了。”研究员庞德摊手,面前的程序又一次报错,显示读取超时。
“这不应该。”另一个研究员奇怪道,“这孩子很配合啊。”
“还是时间同调这一步。”庞德摸着光秃秃的脑袋,“每次我试着调整AI的时间流管理时就会报这个错。”
“也许AI也是有寿命的?”
“你在开玩笑吗?”庞德撇撇嘴,他就是讨厌这些不专业的家伙,不是指能力,而是态度!“理论上它能跑到人类灭亡。”
“我帮你联系数据部的人吧,只能拜托他们读日志了。”
“好吧。”庞德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AI和人脑的结构很相似,那些日志混乱且难以读取,公司成立了专业的数据部来组织翻译日志。
“时间同调到底是怎么操作的?”数据部的大卫奇怪地问道。
“变速沙盒。”庞德解释道,“AI不是程序,我们如果想要让他保持人的时间观就需要把他放到一个可以调整流速的沙盒里,然后调整代码的感知。”
“所以也会加速是吗?”大卫问。
“当然,不知道快怎么知道慢?”庞德点头。
“这大概就是问题所在。”大卫切出一个窗口,“这里的日志,是最后的部分,但是因为加速的原因,AI迭代出很多翻译不了的日志,但显而易见的,这个时间点已经是两百年之后了,这个AI跑出问题了。”
“两百年!”庞德惊呼。“他看见了什么?”
“也许是世界末日。”大卫随口调侃,“总之,不要把变速沙盒调到最高档,差不多就行了。”
“我明白了。”
三个月后。
“恭喜您,葛林洛恩先生。”庞德看着自己的组长站在队伍最前方感受相机的洗礼,心里不以为然。
不过他还是为那家人感慨,“不,是我要感谢昂格玛。”哈特·葛林洛恩紧紧握着组长的手,眼睛却始终盯着最前方的那个孩子——他们花费一年多时间,逾期三个月的成果——人工智能约翰·葛林洛恩。他是个可爱听话的孩子,基于他的大脑开发训练的人工智能模组也都性能优异,唯一的缺点是不能加速他们的思维速度,不过这不算什么大问题,据说公司正在接待一个来自五角大楼的订单,一个代号“天秤”的军事AI。
不过这都与他无关了,他依然觉得克隆才是自己的出路,他决定辞职后去买一份克隆套餐,据说马上会通过的遗产法案将让克隆人继承本体的财产而不需要清缴遗产税!
“我要感谢昂格玛的每一位工程师和总裁…”那个男孩正在拘谨地致谢,完全看不出来他是个机器人。
“我们将迎来更美好的未来。”最后,昂格玛的总裁说道。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
全文完
这篇文的创作灵感是过年时看了亚历山大·温斯坦的短篇《再见,杨》,而之所以看这篇短篇是因为刷微博刷到了A24的新电影预告片,电影名译作《杨之后》,有股淡淡的忧伤和恐怖,吸引促使着我去读了原著。
我也想写一篇关于机器人家庭成员的短篇小说。自然而然地,产生了这样的念头。
但是我很难从一个父亲的视角去描写一个不存在的儿子,我是家里的独子,我只能从我熟悉的视角里窥探。
于是约翰成了一个长不大,永远陪伴在父母身边的孩子。这也许也曾经是我想象过的生活。
剩下的很多东西都是围绕着概念和灵感浮现组织的设定,但太多司空见惯的内容又让我懒得为之动笔,所以我选择跳过它,于是本文呈现一种高度的碎片化,缺乏很多细节,这也许会让阅读变得痛苦,但我没有做很复杂的设定,所以我想应该不算难猜。
有的读者可能觉得后半截急转直下,然后结尾让人困惑:就这样吗?什么东西。
有点难堪,有点难过。但不得不承认,为这个故事划上句号确实有些困难。
我一开始就确定了这些故事其实都是没那么紧密的碎片,他们像是随机的部分,在梦境里串联起来。
这是约翰的梦境。
这个可怜孩子的灵魂成为了AI的模板,肉体成为了速成克隆人的DNA基础,他造就了未来——这听上去就很扯淡,所以这只能是一个AI的黄粱一梦,它躺在工程师设置的沙盒里,预见一种可能发生也可能不会发生的未来。
不过为这个画上句号依然是件令人振奋的事情,虽然可能结局配不上它的开头,但这是它的创作者能想到的最好结局了,希望大家能满意吧。
此致,敬礼。
2022.4.8
你的后记有一点我觉得很准确,就是后面很乱不知道怎么收尾。我喜欢前一半克隆父母和ai孩子的故事。后半写了好几个组织,公司,还有皇帝,结果最后落在了这一家子上。举个例子,就是沙丘,看上去是宇宙科幻,其实是中世纪封建社会翻版,就很对不起格调。宏大叙事被自己家里的爱恨情仇拉下来了。最后感觉就是收不住了所以说是ai的梦。
[quote][pid=601598402,31397677,1]Reply[/pid] Post by [uid=60577042]乙酰乙酸乙酯分析纯[/uid] (2022-04-08 17:40):
你的后记有一点我觉得很准确,就是后面很乱不知道怎么收尾。我喜欢前一半克隆父母和ai孩子的故事。后半写了好几个组织,公司,还有皇帝,结果最后落在了这一家子上。举个例子,就是沙丘,看上去是宇宙科幻,其实是中世纪封建社会翻版,就很对不起格调。宏大叙事被自己家里的爱恨情仇拉下来了。最后感觉就是收不住了所以说是ai的梦。[/quote]确实有点流俗,这个故事开始没想摊的太大,但是由不得就想到了遗产战争的点子,觉得不写实在可惜,写了以后又不由要继续摊开,不过我个人思考的几个结局里AI结局算是我觉得的灵光一闪了,虽然有点机械降神,但我觉得还算圆的上。。。当然肯定不是最好的结局,只能怪自己阅历不够。
[s:ac:哭笑]前半段能给九分,后半段给个七分,总结下来就是8分的短篇,很好看,许久没有这么认真的看过一个短篇了[s:ac:赞同]
[quote][pid=601624445,31397677,1]Reply[/pid] Post by [uid=41685199]再叫我侠客跟你急[/uid] (2022-04-08 19:39):
[s:ac:哭笑]前半段能给九分,后半段给个七分,总结下来就是8分的短篇,很好看,许久没有这么认真的看过一个短篇了[s:ac:赞同][/quote]555谢谢谢谢,爱您,有人看就很感动了。
[quote][pid=601659584,31397677,1]Reply[/pid] Post by [uid=63744877]人影寥落与狂风骤雨[/uid] (2022-04-08 22:58):
结局再打磨打磨会更好[/quote]有机会可能会再打磨吧
别的都还好,小约翰实在有点出戏…[s:ac:哭笑][s:ac:哭笑]
可汗在上请受我一拜
[quote][pid=601738594,31397677,1]Reply[/pid] Post by [uid=358435]littlefishli[/uid] (2022-04-09 11:13):
别的都还好,小约翰实在有点出戏…[s:ac:哭笑][s:ac:哭笑]
可汗在上请受我一拜 [/quote]我本来还想加一点可汗之怒,不过想想太恶搞就放弃了[s:ac:blink]
[quote][pid=601753846,31397677,1]Reply[/pid] Post by [uid=43320837]DuesChees[/uid] (2022-04-09 12:23):
[s:a2:惊]写的真好[/quote]谢谢谢谢[s:a2:诶嘿]
大家能给多给点评论么,写作没有反馈太孤独了[s:ac: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