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短篇] 星汉灿烂·姜女列传之章

秦三十三年，大将蒙恬奉始皇帝诏令率领三十万秦军北征，将来自极北之地的强敌赶出了帝国北境，并于阴山南麓修筑军镇上郡城，屯兵于此城镇守，同时修筑长城，为帝国构筑起东起东海、西至西域群山的万里防御线。

秦三十六年，冬至。
冬至，为一岁之中至阴之时，是时，万物亡寂。
北风呼啸，天地肃杀，低沉的天空布满缓缓卷动的阴云，昭示着即将到来的风雪，一座孤城倔强地伫立在苍茫大地上，孤城以北，被白雪覆盖的阴山山脉如同一具横卧的巨大苍白尸体。
这座孤城，自然便是蒙恬率军修筑的上郡城，上郡城地处阴山南麓，与阴山上的长城要塞遥遥相望。
此时，在上郡城北郊外，一支极其严整的百人军阵分列东西两队，整齐地排列在一座土垒的高台前，阵中军士皆着玄甲，头盔、战戈缀黑缨，表情庄重。
高台两侧，各自侍立一名同样的玄甲军士，而高台正中，则有一名白衣青年手持焚香，向北跪立，闭目祈祷，此时风烈如刀，寒气更是无孔不入，青年却仅着单衣，不束发，他宽大的白色袍袖和长长的黑色头发在风中凌乱不堪，面容苍白、嘴唇透紫，但其身形却始终岿然不动。
整整一个时辰，无论白衣青年还是在场的玄甲军士，全都一动不动，他们仿佛不是一群人，而是一群用泥土制成的陶俑。
而后，青年缓缓站起，身形颤颤巍巍，几欲跌倒，侍立于两侧的军士身形一动想要上前搀扶，青年却摇摇头，还是靠自己站了起来，青年一直没有睁眼，他长舒了一口气，从向北转而向南，竟再次执手跪立，祈祷起来。
在场的军士已经无一不动容，有的甚至已流下热泪，热泪很快在脸上凝结成冰，但仍没有人动。
天空已开始落下雪花。
鸿毛般的大雪很快在人身上积下厚厚一层，然而青年仍是一动不动，仿佛已经结成了一块坚冰。
忽然，高台南面，也就是上郡城北城门处，远远传来一阵咩咩羊叫，同时还伴着阵阵金玉相击的清脆声响。
众军士由于面向高台，这羊叫自背后传来，自然无法看到，却都心生疑惑。原来，上郡城为军镇，所谓军镇，便是仅有军士生活的城镇，军士们战时驻守或出击，平时则根据入伍前的职业或自身擅长，分别从事各类常务如种田、放牧、锻冶、筑城等，所以自然，他们对城中牲畜甚为了解，如今深冬时节，野外草木凋敝，牧倌早已备好秋草，将牛羊在城中圈养，此刻怎会出来放羊？金玉相击之声又是从何而来？
众人皆是疑惑不解，这羊叫声和金玉声渐渐近了，似乎已到了军阵背后，阵中军士们抬眼望去，青年仍在闭目祈祷，没有任何反应。
随即，军士们已瞥见，十几头白白的长毛山羊，竟从东西军阵的中间，缓缓向着高台走去，群羊之中，走着一个白衣白发的身影，这身影每踏一步，身上便发出一阵清脆悦耳的玉石之音。
人停步，玉石声住，天地间忽然只闻呼啸的风声和咩咩羊叫。
一个时辰终于到了。
青年缓缓睁开了眼睛。
然后，看到了一双眼睛。
一双什么样的眼睛？
一双美丽却清冷的黑色眼睛。
就像一汪盈盈的秋水，它望着你时，你便落到了秋水中去，它似乎饱含了无以言说的情感，又似乎冰冷无情，在乌黑透亮的瞳仁里，竟还闪动着一丝似有若无的金黄流光。
这双美丽却清冷的眼睛，自然也看到了一双眼睛。
一双什么样的眼睛？
就像一阵柔骨的春风，它望着你时，便带给你无限的抚慰，它饱含了悲悯、仁慈和友善，又充满智慧与理解，同样乌黑透亮的瞳仁里，同样闪动着似有若无的金黄流光。
早已面色苍白的青年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率先开口道：“你好。”
站在青年面前被山羊环绕，拥有一双秋水剪瞳的少女道：“你也好，公子扶苏，我叫姜女。”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彼美孟姜，佩玉将将。
这是一个黄金般闪耀的青年，和一个白玉般无暇的少女的相逢。
金风玉露一相逢。
姜女白发如雪，白衣拖地，她的腰间斜插着一柄银白色的无鞘短剑，剑柄上挂着一串白玉环佩，她一踏步，环佩便发出一阵悦耳的声响。
北风鼓动，白衣之下若隐若现的，是她滑腻如羊脂的双腿和纤细小脚，凌风踏雪，她竟是仅着一件单衣，赤脚而来的。
扶苏道：“姜女，我能为你做甚么？”他的眼神充满真诚，仿佛是你多年的挚友。
姜女点点头，道：“你确实可以帮我做一件事。”
扶苏微笑着点点头，他的眼神始终直视着你的眼睛，但却永远不会使你感到丝毫尴尬，只会让你感觉到理解、鼓励与肯定。
姜女道：“我要你死。”
言罢，姜女抽出腰间短剑，手捏剑尖，向扶苏的方向递了过去，剑柄上的环佩在风中摇晃着，叮叮当当。
众军士哗然，纷纷握紧了手中战戈，在高台上侍立两侧的军士各自往前一步，双戈交叉，护在扶苏身前，杀气骤然而生。
扶苏拍拍身前军士的肩膀，示意他们放下武器，随后便缓缓走下高台来到姜女面前，握住了姜女递来的剑柄，剑柄之上，竟有阵阵热流传来。
扶苏道：“好。”
自始至终，他的脸上都挂着春风般的淡淡笑意。
他欲要抽剑，没想到剑尖被姜女两根嫩葱般的手指轻轻捏住，竟是抽不出来。
姜女道：“你不问我缘由么？”
扶苏道：“你要我死，就一定有其中的缘由。”
姜女道：“没错。”
扶苏道：“若是没有缘由，你自然不会要我死。”
姜女道：“没错。”
扶苏道：“既有缘由，问与不问，又有何差别？”
姜女道：“死得明白，总比死得糊涂来得强。”
扶苏道：“有些人，就是因为活得太明白，却比死还要痛苦，不是么？”
姜女凝视着扶苏的眼睛，她眼中的秋水，似是被春风吹起了波澜。
姜女忽然道：“你冷不冷？”
扶苏点点头，笑道：“确实冷。”
姜女拍拍身边一只山羊的脑袋，往它身上一抓，手中竟多了一件羊绒大氅，她将大氅递给扶苏，道：“给。”
扶苏并不推辞，放开握着剑柄的手，接过大氅穿在身上。方才握着剑柄时，剑柄上的暖流已驱散了他身上大半寒气，现在大氅一穿，只觉周身都是暖意。
扶苏道：“多谢姜女姑娘，此刻我又多了个非死不可的缘由了。”
姜女不解道：“哦？”
扶苏道：“你见我寒冷，便用这柄宝剑传递我热意，又赠我大氅，是于我有恩，我死，便是报答你的恩情。”
姜女点点头，道：“好，你现在可以死了。”
扶苏点点头，握住剑柄，姜女却仍捏住剑尖，原本与扶苏对视的清冷眼睛竟有了躲闪之意，顿了一顿，她轻轻咬了咬嘴唇，顿道：“你死之后，我会为你拜祭。”
那一刻的风情，竟仿佛是怀春的少女终于鼓起勇气向心上人告白。
扶苏轻轻道：“扶苏惟愿这一翦秋水不为风雪所染。”
言下之意，自然便是叫姜女切勿流泪。他那双充满了理解与智慧的眼睛已经看出来了，姜女已经迟疑，甚至内心已陷入痛苦，但却绝对有不得不杀他的缘由。
理解别人的内心，不让别人为难，是扶苏永远的准则。
他轻轻一抽，这次姜女终于放了手，他凝视着这柄温暖神奇的短剑，只觉此剑极轻，似银似玉，竟分辨不出是何材质。
扶苏微笑着摇了摇头，分辨不出又如何？他顿了顿，环顾周遭神情或激愤、或黯然的军士们，大声道：“我死之后，切勿与姜女姑娘为难！”
众军士几乎咬碎了牙齿，却仍是齐声道：“是！”
随后，扶苏闭目仰头，双手举起手中短剑刺向自己咽喉。
众军士皆紧闭双眼，不忍再看。
姜女则双目紧盯眼前的一切，眼中却已充满痛苦与不忍的泪水。
桑之落矣，其黄而陨。秋水汤汤，躬自悼矣。
无声的天地之间，忽闻咻的一声锐响，一支极其锐利而霸道的黑箭自姜女背后破空而来，叮的一声，正中即将刺入扶苏咽喉的剑尖，巨大的力道使得这柄短剑直接脱手飞了出去，旋转着斜插进扶苏身后的土台之上，黑箭略过姜女时令她的白发激扬，其中一缕瞬息之间已随风而断。
一声虎吼随即传来：“公子且住！”
同时，又是咻的一声。
一声响，却有三支箭！
三支箭同时射出，却分别射向姜女的后脑、脖颈、后心！
无人看清姜女的动作。
只见白色的雪，白色的衣，白色的影，白色的舞！
姜女站在扶苏背后，一只手的捏着三支黑箭，另一只手握着本已插在土台上的短剑，剑尖抵在扶苏颈间。
姜女道：“来者可是蒙恬将军？”
一骑黑马，缓缓从上郡城北城门内走了出来。
黑马上，端坐着一名身材极为高大雄壮的武将，武将面色阴沉，一双虎目，三缕长髯，黑衣玄甲，竟如天神一般，正是威震北境，当世无敌的大将·蒙恬。
姜女又道：“你可知我是何人？”
蒙恬踱马而至，像一座铁塔一般立在扶苏和姜女之前，道：“不知，我只知你是要刺杀皇帝陛下长子的刺客。”
姜女道：“扶苏是自愿而死，对不对？”
言罢，她用剑尖在扶苏肩上轻轻一拍。
蒙恬见状喝道：“放肆！不得对公子无礼！”
扶苏苦笑着摇了摇头，道：“没事，蒙叔叔，确实是我自愿。”
蒙恬的一双虎目中闪过怜爱之色，道：“我知道公子从不愿让人为难，便是在场的任何一位军士叫公子去死，公子也会去的，是不是？”
扶苏道：“是。”
姜女若有所思。
蒙恬忽然翻身下马，单膝跪地，俯首抱拳，道：“若是姑娘肯，我愿代公子而死；若是姑娘不肯，我愿先死在公子之前！”
扶苏一言不发，但眼中已有泪水，蒙恬尊他为君父，待他更胜亲子，无论自己还是蒙恬，此刻的选择皆为自愿，若此时扶苏说些甚么“何苦”“不可”之语，则何其虚伪？正如蒙恬，也自始至终未对扶苏说“何苦”“不可”，他们为对方做的，便是尊重对方的选择。
此刻无需言语，更胜过千言万语。
姜女轻轻哼了一声，道：“愚蠢。”
但她的眼神中，已充满尊敬！
为君而死，先君而死，这是何等的君臣之情？不，何等的男儿之情！
如果说扶苏是金子，那蒙恬就是黑铁，冰冷、坚硬，但金子却在黑铁心中，想要得到金子，你必须先把黑铁给融化！
姜女本就已对扶苏有了倾慕之意，现在又为二人无需言语的理解与支持所感动，秋水已悄悄溢上双眸，只是扶苏此刻背对着她，蒙恬又正低着头，所以二人皆未发现她情感的变化。
姜女顿了一顿，道：“蒙恬将军，你率大军攻伐齐国，最终逼迫齐国投降，助秦一统，是也不是？”
蒙恬不知姜女之意，便道：“是，那已是十年之前的旧事了。”
姜女又道：“蒙恬将军，你家祖上本是齐人，直至你祖父蒙骜，方移居秦国，做了秦国的大将，是也不是？”
蒙恬猛地抬头，眼前这神秘的女子，为何对蒙家之事如此了解？他道：“正是。”
姜女道：“秦王非无情之人，你若是申明你祖籍齐国，他定不会让你为难，你又为何亲自攻灭家乡？”
蒙恬道：“陛下不让臣子为难，难道臣子便让陛下为难？我已为秦将，为陛下攻城略地，本是自然之理。”
他的话掷地有声，在场军士听来无不振奋，却只有扶苏与姜女注意到了蒙恬略有闪烁的眼神。
扶苏心想：姜女说得对，父亲……陛下绝非无情之人，若是蒙叔叔申明，父亲绝不会令他带兵攻齐，也绝不会为此而怪罪，如此说来，竟还有更深的缘由？
联想到父亲，扶苏不禁心中一动，暗暗感激姜女，心道：不知陛下是否已求取到了不死仙药？不知陛下可还安好么？人人皆道陛下暴虐无情，却不知陛下实为至情至性之人，没想到在这极北边地，竟有陛下的知己。
姜女注意到了蒙恬闪烁的眼神，却只是点了点头，道：“不愧是秦之名将。”
姜女忽然又用剑一拍扶苏的肩膀，道：“公子扶苏，我也有话想要问你。”
扶苏没有回头，只是点头道：“姑娘请问。”
姜女道：“之前，你在这土台上做甚么？又为何宁愿将自己冷死，也只穿一件单衣？”
蒙恬看了看扶苏，眼中已是慈父般的怜爱。
扶苏认真道：“《周礼》曰：以冬日至，致天神人鬼。冬至祭礼，应以牲为祭，然上郡城军事重镇，牛羊皆为军中劳力、口粮，扶苏只好以身为牲。”
蒙恬与在场军士无不动容。
姜女重复道：“不愿浪费军中牛羊，以身为牲……”又问道：“所致为何？”
一丝哀愁浮现，扶苏明亮的眼睛黯淡了，他缓缓道：“今岁，长城修葺已毕，然而付出的代价是，北境三十万青壮，三去其一，十万人埋骨长城之下……又，国中大饥、大疫，饿死、病死者数十万，数十万……皆是我大秦子民！扶苏今日设祭，只为告慰生灵，祈求国泰民安！”
一向冷静平和的扶苏越说越激动，说到最后，眼中竟已有泪光。
姜女也不知为何有些激动，沉声道：“你可知你所说的这一切灾难，皆是因为你们那位皇帝而起？你是他最爱的儿子，你既然不愿见到子民惨死，为何不劝他莫行这等无道恶事？还要听他政令，征发民夫，修筑长城？致使青壮死边疆，老幼死家乡？”
扶苏沉默良久，叹了一声，道：“我是陛下臣子，陛下是我君父，父命难违，君命更难违，陛下若是叫我死，我也会当场自戕。”
他忽然转身面对姜女，竟是满脸泪痕，他喊道：“姑娘所言，扶苏何尝不知？扶苏若是不知，扶苏又何必今日设祭？若是扶苏一死，能换回我大秦子民一人之性命，不必姑娘今日动手，扶苏早已自尽！”
这是一种何等的哀愁，何等的痛苦，何等的真挚！
扶苏身上，仿佛发出一种令人不可直视的光芒。
这是仁者的光芒，更是王者的气魄。
姜女情不自禁后退一步，小声道：“你……至少你应该劝劝他……”
扶苏苦笑一声，道：“扶苏若是未曾劝阻，今日又怎会在此……陛下说我心肠太软，这不是王者该有的情感，于是他命我来到此地，亲自征发民夫、督建长城，陛下说，见得多了，也就麻木了。可是，扶苏不愿麻木，也绝不会麻木！”
一将功成万骨枯，长城之下万鬼哭……
姜女忽然理解了之前她要扶苏自尽时，扶苏为何说“有些人，就是因为活得太明白，却比死还要痛苦”。
是啊，他那双智慧的眼睛，必定能将一切都看得透彻。可是，看清一切却无力改变，岂不正是比活在无知当中更为痛苦？
这个人承担着父亲的罪孽，甘愿以身为牲来告慰生灵……
为子者爱其父，为臣者爱其君，为君者爱其民……
扶苏向姜女张开双手，道：“请姑娘动手吧，扶苏绝无怨言！蒙叔叔与众军士绝不为难于你！”
原本跪在地上的蒙恬站起身来，在扶苏身后同样张开双手，比扶苏高出两三尺的身形如同一座耸立的铁塔，他吼道：“蒙恬请为公子开路！”
在场的百名大秦锐士皆跪地，战戈拄地，齐声吼道：“请为将军与公子开路！”
姜女已热泪盈眶！
他的仁爱，他的智慧，他对他人的理解和他人对他的爱戴，一定能带领秦国走向一条不同于现在的道路！
他绝不能死！
姜女后退一步，掷剑于地，失声道：“我现在只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扶苏还是如之前一般点了点头。
姜女忽然单膝跪地，双手抱拳道：“不要死，无论是谁叫你去死，你都不要死！谁叫你死，我就杀谁！”
两双充满泪水的眼睛相互凝望着。
蒙恬、两名卫士、百名阵中军士，一百零三双充满泪水的眼睛凝望着他们。
扶苏往前一步，双手按在姜女抱起的拳上，道：“好，我答应你。”
蒙恬举头望青天，虎目含泪道：“公子万岁！大秦万岁！”
军士们战戈连续拄地，其声如战鼓，不断喊道：“公子万岁！大秦万岁！”
姜女和扶苏含泪笑望，姜女忽然道：“还有三件事。”
扶苏道：“你说。”
姜女道：“第一，我要留在这里，你们却不许探听我的秘密！”
扶苏道：“好。”
姜女道：“第二，谁都不许动我的山羊，不动的话，便都有羊绒大衣穿，谁动，我要谁的命！”
扶苏笑道：“好！”蒙恬听到此话也不觉发笑。
姜女道：“第三，我要是又想杀你，你还是得像刚才一样乖乖被我杀！”
扶苏俯身捡起被姜女掷在地上的短剑，将它放在姜女手中，微笑道：“好。”
姜女忽然看着蒙恬，道：“蒙大哥，你可不许挡我！”
蒙恬一时间竟愣了，方才那清冷的女刺客到哪儿去了？这怎的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老夫横行战国二十年，怎的就成了“蒙大哥”？
这刺客女子虽武艺高强、来历神秘，如今看来，却也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或许就是因为她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行事才如此单纯，说要杀你，便杀你，说不杀你，便又成了你最亲密的朋友。
姜女眼睛一眨，简直似在向爷爷撒娇一般，她道：“蒙大哥，你不答应我么？”
蒙恬哈哈一笑，道：“有趣！好！”
众人尽皆大笑，山呼万岁。风也吹散不了他们的欢笑，雪也冰冻不了他们的热泪。

姜女已在上郡城住了一月有余。
这一个月来，她不是在城内乱逛、便是去城外放羊，扶苏、蒙恬设宴邀请，她也从不推辞，只是从不饮酒，三人谈天说地，却是十分投缘。扶苏、蒙恬虽一直互敬互爱，但在姜女没来之前，二人其实并无多少私交，言谈皆为公事，在这奇女子左一句“蒙大哥”，右一句“扶苏哥哥”的影响下，二人竟已不知不觉成了交心的好友。
这一个月来，蒙恬感触良多。除了与公子扶苏，从互敬的君臣变成相知的挚友，更在与姜女的相处中体会到了许多从不曾有过的情感。
论武，蒙恬不说天下第一，却也已是对手难寻，而且军阵对敌不同于江湖决斗，生死皆在一念之间，故出手极其狠辣，惟以瞬间杀死敌人为要。然而对练时，无论自己用剑、用戈、用弓，姜女就凭一支似银似玉的小小短剑，竟无一不在十招之内将他制住，而他自己却连姜女到底出了几分力气都体会不出。因为此事，姜女早已被城中军士称为“剑仙”“仙姑”。
一日，蒙恬又请姜女对练武功，他使一条长戈，戈为军阵重兵，长达一丈，可刺、可扫、可劈、可勾，一般的刀剑若是对上长戈，便是连近身的机会都没有，可是姜女就用那支不足她自己小臂长的短剑，三招便欺身，两招已制住蒙恬要害。
姜女笑道：“蒙大哥，别忘了那日你答应我的，我若是真的又要杀扶苏哥哥，你可不许挡我。”
蒙恬苦笑道：“我便是想挡，却又怎么挡得住？”
姜女又笑道：“我不是怕你挡住我，我是怕我一不小心把你也给杀了。”
蒙恬一愣，放声大笑道：“杀得好！好一个奇女子！我蒙恬若是真的死在你的剑下，却也不枉此生了！”
姜女却忽然认真道：“你乃义人，又是我的大哥，你就是要杀了我，我却也不会杀你的。你若是真的不让我杀扶苏哥哥，我便不杀，但我也只能自尽了。”
蒙恬已听出姜女话里有话，但每逢此时，她却也不肯再往下说了。之前对峙时，姜女便说出许多蒙家的旧事，现在言谈之间又透露出她对自己竟是如此态度，蒙恬已隐约有了些猜测，但蒙恬也知道她必有难言之隐，故也绝不多问，毕竟既然姜女对他如此表态，二人之间无论是何种渊源，却必然是好的。
于是蒙恬故意又将话题转移到比武本身上来，他诚心说道：“戈乃军阵对敌之重兵，剑仅是单薄短兵，对战长戈，按说绝无胜算。技不如人，我对你自然是心服口服，只是却实在看不出你是用何种招式欺身制我的。”
姜女微微一笑，道：“蒙大哥只知道技不如我，却不知道，你便是用万人军阵，排成‘风后八阵图’围我，也还是制不住我。”
论武，已是远远不及了。但是论兵，蒙恬二十年前便独自领兵作战，十年之前便威震战国，而今早已是当世无敌，但在同姜女的闲谈之中，他却发觉姜女随口提及的军阵，自己竟闻所未闻！
于是蒙恬心中大惊，问道：“且住！何为‘风后八阵图’？”
姜女把白发挽起的脑袋微微一侧，道：“自然是《握奇经》里的‘风后八阵图’。”
蒙恬心中惊诧更甚，又忙问：“《握奇经》又是甚么兵书？是何人何时所写？”
姜女眯了眯眼，摇头道：“我不记得了，我是在我家书库里无意中看到的。”
“你……”蒙恬愣了愣，竟半天没说出话来。
姜女露出一个单纯而憨厚的笑容，道：“这书没甚么意思，已被我喂了我的羊儿了。”
蒙恬想起，姜女虽已在上郡城中住下，却天天出城去放她那十几头羊，他不禁道：“如今深冬时节，草木凋敝，你这些羊儿，到底吃甚么？”
姜女道：“我的羊儿不挑，看到甚么便吃甚么。”
蒙恬想了半天，仍是疑惑不解，道：“可是如今，外面可甚么都没有啊。”
姜女道：“只有一样东西，漫山遍野，我的羊儿吃一百年也吃不完。”
蒙恬好奇道：“是甚么？难不成吃雪？喝西北风？”
姜女笑眯眯地点点头，道：“正是。”
蒙恬又是一阵无语，也是，连兵书都吃得，还有什么吃不得？她一伸手便能从这些羊儿身上抓出一件羊绒大衣，她自然有神仙手段，难道她的羊儿便是普通的羊了？自己竟不知不觉讨了个没趣。
忽然，他又想起了什么，问道：“你之前说的‘风后八阵图’的那个‘风后’，难不成是上古传说中轩辕黄帝的军师，能呼风唤雨、腾云驾雾的那个‘风后’么？”
姜女惊喜道：“对对！就是他！真是个怪名字，蒙大哥，你说是不是？”
蒙恬心中仿佛风后飞过，风雨大作，电闪雷鸣，这女子的身世，似乎远比他想象中还要奇异得多。
蒙恬点头道：“是有点怪。但若真是这位上古人物排成的军阵，即使我不曾了解，想必也非同一般，虽然你武艺深不可测，你说用万人军阵，围你一人也围不住，我还是不信的。”
姜女道：“蒙大哥，你果真不信？”
蒙恬道：“不信。”
姜女展颜一笑，道：“因为我乃‘剑仙’，我会飞啊。”
蒙恬自然道：“你飞一个我看看。”
姜女道：“我若真是会飞，你便怎样？”
蒙恬道：“我把头割下来送给你，可以么？”
姜女又笑，道：“我也不要你的脑袋，我若是真的会飞，你便不再是我的蒙大哥，而是蒙老弟，如何？”
蒙恬道：“男子汉，大丈夫，头都可以不要，这有何难？”
姜女道：“我这老弟，却不太一样。”
蒙恬道：“有何不一样？”
姜女道：“做我老弟，要给我端茶倒水，揉肩捏脚，还要替我放羊！男子汉，大丈夫，头可断，却不能屈服在女子之下，是不是？”
“这……”蒙恬把心一横，道：“你若是真的会飞，岂不就是仙人？我乃一介凡人，能为仙人端茶倒水，揉肩捏脚，却是天大的福分，是不是？”
姜女拍手大笑，道：“好！你且看好了！”
只见姜女忽然抽出腰间短剑，道一声“起”，一手将剑往天上一抛，一手捏个剑诀，身子竟真有腾空之势。
蒙恬不禁有些呆了。
而训练场上其他的军士，在二人比武时便在悄悄围观——近日，军士们早已悄悄起了庄，做起赌局，不过并不是赌二人谁胜谁负，而是赌蒙将军能支几招——见‘仙姑’又是五招之内胜了蒙大将军，又见二人不知说些甚么，一向冷静严肃的蒙将军表情竟一愣一愣的，早已都看得呆了，如今，仙姑竟又作势要飞！
成千上百双眼睛，此刻都瞪得大大的，有的盯着在天上旋个不停的短剑，有的盯着姜女似是要腾空而起的身体。
却只见——姜女腾空一跃，将正旋转着下落的短剑握在手里。
训练场上立刻呼声四起，连蒙恬都瞪大了双眼，张大了嘴巴！
然后姜女轻轻落在地上。
众人还未明白发生了甚么。
姜女却已蹦蹦跳跳地走远了，只听她边笑边道：“蒙恬将军兵法虚实，大秦锐士当世无敌，这要是在战场上，我看你们已都掉进我挖的坑里了！”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随即爆发出一阵哄笑，能将蒙恬将军和大秦锐士耍得团团转的，除了这位放羊的仙姑，还能有谁？
蒙恬又好气，又好笑，叹道：“好一个世间奇女子！”

秦三十六年，除夕之夜。
今夜，蒙恬作为一军之帅、一城之主，在上郡城正中的望楼之上摆酒设宴，邀请公子扶苏和姜女共度年关。望楼，是城中制高之高台，战时起瞭望、侦查之用，自然有顶无墙，便如个亭子一般，蒙恬命人在四周各摆上一座红泥火炉，中间是一桌在军中已算丰盛的酒菜，在这空中楼阁之上，把酒临风，必是说不出的快意！
天公也来作美，本已连下了多日的大雪，在这除夕之夜竟停了，只见风吹云散，一轮弯月当空，大地上的积雪映着月光，天地一片银辉，连远处的阴山，也成了一座银山。
蒙恬端坐楼上，思虑良多，对于一月以前的自己，诗情画意？多么难以想象！他又想到，年轻时，他做的确实是拿笔的内史，那时的自己自然也不曾想过，自己后来会变成拿剑的战将。他又想到了自己的亲弟弟蒙毅，蒙毅自小好武好剑，却不成想后来竟做了文官，如今更是做到了深受陛下信任的上卿！
他的改变从何而来，他自然深为知晓，因为在他心中，对姜女，已有一种不可说、不应有的情感！
这个世间奇女子，她神秘的身世、高深莫测的武功，她年轻的生机、为他人带来欢笑的活力，她芙蓉般的容颜、秋水般的眼睛。
不可再想，不可再说。
因为他已老了！
忽然，一阵清幽的焚香换回了他飘远的思绪。
扶苏来了。
头戴玉冠，身着黑衣，红带金履，腰悬长剑——他穿的，竟是比朝服更郑重的国礼之服！
他站在那里，便如一颗生机勃勃的春树，冬风也变成了春风。
他站在那里，又像一颗温暖明亮的太阳，黑夜也变成了白昼。
蒙恬不禁在心中感慨，这才是年轻人的模样！
这便是未来的王者，帝国的皇帝！
他感到扶苏的身上有一种奇特的、令人不禁为之敬服，却又与始皇帝陛下截然不同的气质。始皇帝站在你面前时，他就像一座山在压迫着你！而扶苏，则像是这片承载着万民的大地。
厚德载物。
蒙恬的眼眶湿润了，在战场上摸爬滚打二十年，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他，此刻竟忽然期待自己可以命长一些，他想要亲眼看看，在这片大地上，帝国的明天会是何等的美好。
只听叮叮当当一阵金玉之声，姜女踏着轻快的步伐来了。
白发披散，白衣飘飘，一双翦水秋瞳似是饱含情感，又略显清冷疏离，只是不知为何，今日她那不施粉黛的白皙脸颊上却有两道绯红，不知是被冬风吹的，还是被春风吹的。
蒙恬只见她直勾勾地盯着扶苏，心中不禁笑道，真不知道她这是害羞还是不害羞，若是害羞，哪有女子这样直愣愣地瞧一个男子，若是不害羞，她又脸红些甚么？
蒙恬不知道，却连姜女自己也不知道。她从前从未有过如此这样的情愫，想来，竟是自一月前见到扶苏的第一面，便已种下了种子。
扶苏呢？
永远直视着别人双眼的扶苏，竟也悄悄撇开了头，去看天边那一轮弯月。
蒙恬、姜女也随着他的眼神望去。
月儿弯弯照边关。
月儿弯弯照九州。
姜女开口唱道：
“月儿弯弯照九州喂，几家哟欢乐几家愁？几家高楼饮美酒？几家哟流落在呀么在街头。”
“月儿弯弯照九州喂，几家哟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妻同罗帐？几家哟飘散在呀么在他州？”
她静静地唱着，扶苏、蒙恬静静地听着，在楼下摆酒欢宴的二十万将士也静静地听着。
风好像停了，天地也寂静了，只有她渺远的歌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其音袅袅，不绝如缕。
众人的心中，仿佛打上一颗难以解开的绳结，眼前，仿佛有一幕幕的画面闪过——
崩塌的灶台，漏雨的屋檐，荒废的耕地……
梦回家乡，却只见红颜白发，长城之外，却惟见铁衣枯骨……
孩子，你快回来！
夫君，你在何方？
父亲，孩儿想你！
他们远离家乡，但却还能高楼饮美酒。可是，却有多少家，已家不成家？有多少人，在等多少人？又有多少无人等候，也无人归来？
歌声已毕，天地再无声息，随后一声低沉压抑的哭声打破寂静，随后，便是越来越多的抽泣与恸哭——
二十万人齐落泪，
天苍苍，地茫茫；山之上，国有殇！
望楼上的三人，又何尝不是热泪盈眶。
扶苏遥望着山脊上长城的轮廓，道：“此乃国殇。”
姜女擦干脸上泪痕，为自己斟满一杯酒。这一月以来，她从未饮过酒，扶苏和蒙恬都以为她是不会饮酒的。她举杯道：“何不满饮此杯，以飨众生灵？”
蒙恬早已郁气填胸，这长城便是他主持修建的，冬至祭礼那日，姜女对扶苏的质问，又何尝不是对他的质问？而扶苏的回答，又何尝不是他的回答？
他当即举杯，朗声道：“众位将士，何不满饮此杯，以飨众生灵？”
洪钟般低沉而巨大的声音在这偌大的上郡城中回荡着，他显然是将浑身力量收在腹腔之中，才发出这等传遍全城的声音。
扶苏举杯示意，当先昂头尽饮，蒙恬、姜女、城中二十万将士，尽皆满饮一杯。
酒越喝越暖，原本凄凉哀伤的氛围渐渐热烈起来。
阴雨过后的彩虹，哭过之后的笑容，死亡之后的生机，皆是最为可贵的。
人不该永远被过去的悲伤所羁绊，铭刻悲伤之后的奋然前行，才是生命的真谛。
此刻，望楼之上。
三人碰杯，一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蒙恬笑道：“我不知道你竟还会饮酒。”
连扶苏也道：“我也不知道。”
姜女笑道：“你们不知道的多了。”
蒙恬想到这一月来的种种诧异、呆滞，笑道：“没错，但你却从来不说。”
姜女问道：“你们真的想知道？”
扶苏、蒙恬都点了点头。
姜女道：“但我却要先问一件事。”
扶苏道：“请问。”
姜女道：“扶苏哥哥，你为何穿着如此庄重？是不是与你的父亲有关？”
扶苏略感惊讶，道：“是，也不是。是，是因为宫中传来消息，父亲……陛下已求取到了长生不死的仙药，陛下若是长生不死，定可保万世之基业。”
姜女的眼神有些清冷，道：“果真如此，你便永远也做不了皇帝了。”
扶苏道：“我不及陛下万一。”
姜女一指远方的长城，道：“这样的统治，尚不到十年，天下已是民不聊生，若是延续万年，你是否能想象那是何等的惨剧？！”
姜女道：“我不杀你，便是因为我认定你能带领这个国家、带领这片大地走上一条不同的道路。”
扶苏黯然道：“我知道，可是我……”
她忽然感觉到很后悔，内心充满歉意，在这大好除夕之夜，自己不自觉的一曲，让二十万人凄然落泪，现在，又毫不体谅扶苏对父亲的敬爱之心，却屡次提及他父亲带来的灾祸。她已在心中下了一个决定。
姜女忽然用她的双手，握住了扶苏的手。
她的手指纤细娇嫩像刚抽芽的嫩嫩小葱，这是一双冰冷的小手。
扶苏的手掌宽大，手指修长，这是一双温暖的大手。
姜女道：“方才说的，你权且忘了吧！你……可知道我的心意？”
扶苏回握姜女冰冷的小手，他直视着姜女的眼睛，轻轻道：“你又可知道我的心意？我着国礼之服，既为陛下欢喜，更为……我问你，你……可有父母？”
姜女有些不解其意，摇头道：“没有，我自己管我自己，只有我的一群羊儿。”
扶苏的眼中闪过心疼爱怜之色，道：“让我来照顾你和你的羊儿，你说好么？”
姜女感到那只手上传来暖意，她的手已不再冰冷。
她的脸颊已染上了一朵红云。
她本欲抽回手掌，却被紧紧握着，这两只五招击败蒙恬的执剑之手，竟似没力气了。
一颗种子，忽然开花了。
她回望扶苏的眼睛，轻轻道：“我很欢喜，这辈子我还从未感到如此欢喜。”
一双眼中洋溢着春风，一双眼中荡漾着秋水。
蒙恬感到欣慰，内心还有一丝隐秘的妒忌。
他们的年轻活力，他们的光彩照人，他们的勇于承认！
他真的已老了。
姜女道：“我已决定，今晚把所有的秘密都说出来。”
扶苏、蒙恬表情皆变得严肃起来。
姜女道：“无论我说什么，你们都相信我么？”
二人郑重点头。
姜女道：“等我把所有的事说出来，却要求你们帮我做一件事……”
蒙恬拱手道：“万死不辞！”
扶苏则道：“我的命早已是你的了。”
姜女低头沉默了一会，再抬头时，眼中似有泪花，她道：“我绝不会再要你们死……但我只怕这件事，比叫你们死还难。你们可以不答应，我自己却一定是要去做的。”
扶苏道：“无论是什么事，我们都会答应你。”
蒙恬道：“正是。”
姜女道：“好。那我便先从蒙大哥的家事说起，为蒙大哥解惑，好么？”
蒙恬已疑惑了一月有余，自然道：“再好不过了。”
姜女方欲开口，忽然转头对扶苏道：“你先放开我的手，好么？”
扶苏道：“不太好。”
姜女不再强求，只是小脸微红，转对蒙恬道：“蒙大哥，冬至那日，我曾问你，你身为齐人，为何亲自攻灭家乡。”
蒙恬道：“没错，我说我身为秦将，为陛下攻城略地乃自然之理。”
姜女道：“我却知道，这只是第一层理由。”
扶苏联想到了那日蒙恬回答此话时略有闪烁的眼神。
蒙恬沉默不语，姜女继续道：“你是在‘复仇’，对么？”
蒙恬道：“为谁复仇？”
姜女道：“齐国，姜氏。”
蒙恬动容道：“你为何连这都知道？难道你就是……”
姜女道：“正是，我说你乃义人，便是出于此。”
蒙恬喃喃道：“我以为……我以为姜氏已绝嗣了……”
原来，被称为周朝兴盛八百年第一功臣的姜氏之祖·姜尚(即姜子牙，吕尚，太公望)，在助周灭商之后，被分封至齐国，自此，姜氏便成为齐国国姓。
蒙恬所在的蒙家，祖上世代居于齐国，正是与各代齐国公君臣两相知的亲卫世家。
在蒙恬曾祖父那一代时，却发生了一件震惊天下，被后世称为“田氏代齐”的窃国之事。
那时，韩、赵、魏三家刚刚窃取和瓜分了当时最为强盛的晋国(史称“三家分晋”)，三位名不正、言不顺的新国主竟然又联合起来进攻齐国，将齐康公俘虏，以此逼迫当时的周天子承认三人的诸侯地位。被释放后，备受打击的齐康公逐渐沉溺酒色之中，任用田和为相，田和大权独揽，竟以下克上，将年老的齐康公和全部姜氏王族放逐于东海的海岛之上，后又派大批刺客将姜氏王族血洗！自此，姜齐灭亡，齐国被称作“田齐”。
蒙家世代作为姜氏亲卫，自然受到新任国主田氏的打压和清算，于是只好举族迁移到了秦国。虽然蒙家自此为秦国作战，但蒙恬的曾祖父从未忘记对田氏欺君窃国的仇恨，他临终之前留下祖训，便是让子孙后代向“田齐”复仇！
这，便是蒙恬亲自带兵攻灭齐国的真正缘由！
蒙恬沉默良久，谨慎问道：“你……可能证明？”
姜女轻轻拉开领口的衣襟，细瘦颀长的颈子上，挂着一枚小小的羊脂玉佩，这玉佩是个奇异的动物形象，羊头、熊身、鸟翼、鱼尾。
姜氏原为羌人，发源于西周以西，古称“西戎”后称“西凉”的边荒之地，身体中流淌着羊的血脉——这也是为何姜女发色纯白、肌肤细腻、身材又成熟得不合年龄的原因。
姜氏之祖·姜尚道号“飞熊先生”，所谓“文王梦熊”便是说周文王梦见一只背生双翼的大熊驮着他翱翔天际，方才有了之后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文王拉车八百步，太公兴周八百年”的佳话。又传说，在攻灭殷商的牧野之战中，姜尚能够平步飞天，其力量，竟能与真龙抗衡！
羊头，指的便是姜氏的羌人血脉。
熊身、鸟翼，指的便是“飞熊”。
鱼尾，指的自然是“愿者上钩”的鱼。
蒙恬起身静立，而后长跪于地，道：“蒙氏小子蒙恬，拜见主公血脉！”
蒙恬身为秦将，更是在秦国公子面前，此举已是大逆不道之罪，然而见证了一切的扶苏怎会不理解？又怎会有丝毫怪罪？
姜女道：“蒙大哥快请起！我入世之前，家中长辈曾经叮嘱，蒙家皆是义人，若有机缘，一定拜会，保其周全。”
扶苏微笑赞道：“好一段君臣两相知的佳话。”
蒙恬又向扶苏一拜，道：“谢公子成全！”
姜女一只手还被扶苏握着，起身用一只手扶住蒙恬一臂，扶苏也同时起身，扶住蒙恬另一臂。三人起身执手，已是心意相通。
姜氏与蒙家君臣两相知，他嬴氏父子与蒙家兄弟又何尝不是君臣两相知？
于是三人又各尽饮一杯。
姜女道：“只是，这其中还有许多缘由。”
蒙恬道：“是什么？”
姜女道：“田家……与蒙家一样，同是大义之人。”
蒙恬大惊而起，问道：“这是甚么意思？难道……难道……”
姜女黯然点了点头，道：“正是。田氏代齐，是老祖宗们的意思。”
蒙恬跌坐在椅子上，道：“为何？这么说来，我岂非成了大不义之人？”
姜女道：“蒙大哥休要自责，你成全了田家的大义，这也是他们自己的选择。这一切背后的原因，也正是我的使命。”
她终于抽出自己的手，一字一顿道：“周朝衰微，命数已尽，回天无力。龙族已经入世，乱世远未终结，姜氏隐居幕后，只为拨乱反正。”
二人皆是目瞪口呆。
姜女知道二人甚至不知道从何处问起，便继续道：“扶苏哥哥，你可知道我为何要杀你？”
扶苏道：“我本以为是有人要刺杀陛下和他的子嗣，这样的人实在不少。”
姜女摇了摇头，道：“不是。你可曾受伤流血？”
扶苏道：“自然有过，却既没有刀枪不入，也没有见伤即愈。”
姜女道：“你把手伸出来。”
扶苏伸出手掌，笑道：“方才却是你先放开的。”
姜女脸蛋微微一红，抽出腰间短剑，在扶苏食指上轻轻一刺，挤了一滴血，滴在面前的酒杯里。
那滴红色的血液在酒杯中扩散开来，却发出淡淡的金色流光。
扶苏、蒙恬见状皆惊，扶苏问道：“这是？我之前流血时从未有这样的光华。”
姜女又一刺自己的食指，同样滴了一滴血在另一杯酒里。
血液扩散之后，同样的金色流光。
姜女道：“你们见多识广，却都辨不出这柄剑是何种材质。”
二人点头。
姜女道：“此乃龙骨，纣王的龙骨，龙血见龙骨则生金。”
历史的狂风骤然而起，吹起遮天蔽日的尘埃，姜女的一字一句，皆让熟读历史的二人走向认知之外的另一条道路。
姜女指着杯中血酒，道：“此乃龙血，你的父亲乃人中之龙，你继承了他的血脉，自然也是人中之龙。”
“太公杀纣王，饮其龙血，是故我姜氏血脉中也有龙血。”
“秦相吕不韦，便是我们姜氏一族上一位入世者，算起来，他是我爷爷一辈。”
原来，上古时期，姓氏是区分开来的，姓代表血脉，世代不变，氏则既可以代表血脉，又可以代表封地、官职等，经常可以更改。
“姜”氏，来自于“羌”，而姜子牙，又名吕尚！姜氏正统，正是姓吕！
蒙恬喃喃道：“那时陛下刚刚即位，尚且年幼，吕不韦官至相国，权势滔天，阴谋变乱，欲要谋害陛下，最后却被陛下连根铲除。更有传说……传说……”他看了扶苏一眼，未再说下去。
扶苏正言道：“传说，吕相与陛下生母赵太后有染，更有传说，陛下其实就是吕相与赵太后之子。”
他忽然表情大变，道：“嬴氏虽为千年贵族，却从未听闻与龙族有关，陛下却是龙族血脉，难道吕相和赵太后……不是传说？”
蒙恬伸出一只大手覆在扶苏口上，郑重道：“公子勿妄言。”只是，他的语气竟有些颤抖。
若始皇帝真的是吕不韦之子，扶苏自然便是吕不韦之孙。
姜女方才又说，吕不韦是她爷爷辈。
姜女凝望面前两杯金黄的血酒，道：“你说呢？扶·苏·哥·哥。”
永远冷静平和的扶苏此刻的表情变得极为复杂。
他并不在意这些野史传闻是真是假，也不在意自己是人是龙——他此刻在想，在问的，是造化为何要如此弄人？心意相通的眼前人，心上人，竟是……竟是与自己血脉相同的妹妹？
姜女伸出一双已经不再冰冷的手，再一次握住扶苏的手掌，这一次，扶苏的手掌却已冰凉。
她感到扶苏的手在她手中颤抖，只听扶苏低声道：“我……你……”
姜女轻抚着扶苏的手背和手心，轻轻地说：“扶苏哥哥，你是怕了吗？”
扶苏道：“兄……兄妹之间，有违人伦，况……况且我听闻，血亲结合，诞下的孩子多为残疾、早殇……”
姜女突然放声娇笑，道：“人道公子扶苏平和如水，冷静如冰，智慧如神，前些天蒙大哥和你们大秦的将士们已掉进了我的坑里，今天却连你也掉进去了！”
二人微微呆滞。
扶苏反应过来，忙问：“你……你方才是开玩笑的？”
姜女笑着摇了摇头，道：“这倒不是。”
扶苏道：“那你是何意？”
姜女道：“龙之血脉，是这世上最稳定的血脉，上古时，龙族便从来都是血亲结合，诞下的后代皆是完美无缺，就连我姜氏一族，其实也是血亲通婚，以维持血脉的稳定。你看我像不像残疾、早殇之人？”
扶苏沉思了半晌，方才长舒一口气，看着姜女的眼睛道：“如果我们有后代，会是完美无缺之人么？”
这下轮到姜女愣了。
蒙恬哈哈大笑起来，叹道：“好一对命中注定！蒙恬真想活得久一点，见识见识完美无缺的三世皇帝陛下！”
扶苏微笑看着姜女，问道：“所以之前你的意思是，就是因为我是龙族血脉，才要我死，这又是怎么回事？”
他竟已恢复了冷静。
姜女道：“龙族，是一个会给世间带来灾难与毁灭的种族，你的父亲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姜氏，就是与龙族对立的屠龙者一族。”
扶苏道：“我相信我不是的。”
姜女道：“我也相信你不是的，所以我绝不能让你死。”
扶苏道：“商朝，难道就是真龙的王朝？”
姜女道：“没错。”
扶苏道：“商朝灭亡之后，难道纯血的龙族已被灭绝了？若是没有，它们去了哪里？”
姜女郑重道：“扶苏哥哥所问的，正是最后一个秘密，也是我将要求你们帮我做的事。”
扶苏握住姜女的手，道：“你说。”
姜女道：“你们可曾听说，在这世上有三座海上仙山？”
扶苏点头道：“陛下命方士去找长生不死药，正是去海上寻找三座仙山，一为‘蓬莱’，一为‘瀛洲’，一为‘昆仑’，如今宫中已传来了成功寻到不死药的消息，却不知是从哪座仙山上寻来的。”
姜女道：“如果是真的，只可能是从瀛洲寻来的。”
“为何？”
“因为蓬莱便是我家；而昆仑便是龙族如今的居所，但它却不在海上；关于瀛洲，却连我也不知道了，但根据家里的一些书上的记载，恐怕与传说中商朝的上一个朝代，‘夏’有关。”
夏，是一个存在于传说中的朝代，当今世上并没有任何史料或古物流传，“大禹治水”“后羿射日”等神话，便是发生在那个传说中的朝代，不知真假。
蒙恬道：“当初，田氏将姜氏王族放逐到了东海的海岛上……”
姜女点了点头，道：“没错，真相就是姜氏主动隐居到了那座海岛上，那座海岛便是蓬莱。”
蒙恬又问：“我的祖上以为姜氏是被放逐的，田氏代齐之后，他们忍气吞声继续待在齐国，就是因为他们曾多次出海寻找姜氏的下落，最终却是一无所获，因此到了我的祖父这一辈才举族迁移到了秦国。”
姜女道：“只因蓬莱并非普通的海岛，它是一座漂在海上的冰山！”
蒙恬、扶苏恍然大悟，怪不得这海上仙山始终踪迹难寻。
扶苏接着问道：“龙族所居住的昆仑又在何处？”
姜女遥指西方，道：“沿着长城走到西方的尽头，便是昆仑。”
二人皆惊，这长城正是他们主持修筑的，他们却毫不知情。长城自东海而起，终于西域群山，本是人尽皆知的事。
姜女道：“春秋时，北方诸国为了防备来自极北的敌人，便各自在本国修建了长城，你们二人所主持的修筑工作，很大一部分便是将原来的诸国长城连成一体，是也不是？”
“正是。”
“原本长城各自修筑在平原、山丘之上，已然足够抵挡入侵，高山是天然屏障，极北之敌本就无法翻越，始皇帝却下令必须自东海到西域群山连成一体，是也不是？”
蒙恬道：“正是。陛下深知军略，此事却既不合兵道，也有违人道，以致国殇。我不曾想通此事。”
扶苏点头道：“我也曾就此事劝谏过陛下。”
姜女道：“因为你们全都不知道，这世上没有人知道，修筑长城，抵挡极北之敌根本就是个幌子，其实，长城是一条通道，一道阶梯，用于连接现世与昆仑梦境！”
二人咀嚼着“昆仑梦境”这个词语。
姜女道：“对！昆仑是一座梦中之山！现在的龙族，全都生活在梦境之中！”
“商朝是龙的朝代，周联合万族，击败了商朝，在现世中已没有容身之所的龙族，动用上古至宝‘昆仑镜’，将全体族人传送到了梦境当中，在梦境里重建了一座龙之国。”
“昆仑镜本是用于封印的至宝，所以他们本是无法再回到现世当中的，但每当乱世到来，封印减弱，他们便可以举全族之力，将一条龙传送到现世当中，以争霸天下，寻找帮助龙族回归的方法。”
蒙恬忽然想起了一个人，颤声问道：“上一条入世的龙，是不是……武安君殿下？”
听到这个名字，扶苏也愣住了。
姜女道：“正是。”
武安君白起，横扫战国的秦国第一大将，曾在长平之战一战坑杀四十万人，被称为“人屠”“魔王”，后被逼自杀，他是蒙恬等所有大秦将领的楷模，蒙恬更曾为武安君自尽之事而垂泪。始皇帝陛下怀古时，曾数次称其为血脉相同的同族，感慨自己生不逢时，未能结识武安君，是故世人皆以为白起是秦宣太后家族芈姓的族人。
原来他是一条真龙。
姜女道：“白起欣然自尽，便是已在秦王室之中感应到了同族之血，他为这个同族埋下众多伏笔，助其跨过各种危机，最终一统天下。”
扶苏、蒙恬都已想到，陛下初即位时尚且年幼，势单力孤，甚至连自己的母亲都想害死他，可是他却先后挫败了吕不韦、嫪毐的叛乱，一统七国，登上了前无古人的至尊之位。
姜女又道：“他还留下了一封书信。”
扶苏不禁道：“那封书信，正是白起已经寻到的，帮助龙族回归现世的方法，也就是修筑长城为通道？”
姜女道：“正是！他已预知自己有生之年无法见到天下统一，自然便没有机会将诸国长城连成一体，不如以身死为伏笔，助那位后来的同族登顶。他成功了。”
扶苏道：“所以，所以你要求我二人之事，便是助你毁掉这长城……”
蒙恬也已经想到了，他遥望远山上长城的轮廓，表情复杂。
耗费了十数万人的生命，数年的光阴，修起了这一道绵延万里的防御线，如今，却要主持修建它的人亲手将它毁掉。
难道，这十数万人的生命，就白费了吗？
扶苏却道：“长城是我与蒙叔叔二人主持修建，求其坚、求其固，况且在这阴山城塞上还有十二金人之一镇守，只要有入侵者，金人便会射出白虹将其消灭，你有何方法？”
统一天下之后，秦始皇为防止叛乱，除秦军自身武装之外，收尽天下之兵，铸成十二金人，金人身高五丈(十米)，能自走，眼、口皆能射出白虹般的强光，一道白虹便可崩山裂地，十二金人镇守在全国十二个最重要的地方，其中之一，便是这长城阴山城塞。
姜女道：“正是用这金人。”
扶苏道：“如何用？”
“长城为龙族降世之梯，因此，金人绝不会把龙族血脉视为入侵者，而其他人，包括蒙大哥与众位秦军将士在内，敢于进入阴山城塞者，皆会被其视为入侵者。”
“所以，只有两个办法，第一，由我或者扶苏哥哥进入，引爆金人的核心，直接将此城塞炸掉；第二，由蒙将军率领多位军士进入，引动金人四处射出白虹，将此处摧毁。只是无论哪个方法，执行者皆是有死无生。”
蒙恬欲要言语，却被扶苏打断，扶苏问道：“我只有一个问题。”
姜女道：“甚么？”
扶苏道：“来自极北之地的强敌，毕竟也是真实存在的，我们在北境奋战数年，方才将它们彻底赶出去，却并不知晓其在境外的实力有多强。长城，也是真的挡住了它们，如果毁掉长城，它们势必来犯，北境军民将永不安宁。”
这正是方才蒙恬想问的问题。
姜女却忽然笑了。
她并不回答扶苏的问题，却对蒙恬说：“蒙大哥，能否借我大秦虎符一观？”
虎符，为将者调兵之用，分左右两半，一半在将军手中，一半在皇帝手中。见虎符如见陛下，持有虎符者方可调兵，若是未持虎符，便是连皇帝本人也无法调动军队。
扶苏、蒙恬皆疑惑不解，但蒙恬早已全心信任姜女，便将虎符从怀中掏出，像个玩具一般递给了姜女。
姜女伸手接过，细细摩挲了一阵，突然将虎符举起，喝道：“大秦锐士何在？”
这一生如裂帛穿空，竟比之前蒙恬吼遍全城那句“何不尽饮此杯”更为嘹亮数倍。
在城中各处摆酒欢宴，早已酒酣耳热的二十万军士竟是齐身而起，二十万张口，同时喊道：“大秦锐士在此！”吼声震天，似是要将这上郡城震倒一般。
姜女又喝一声：“大秦虎士何在？”
只听望楼周遭又是一声震天吼声：“大秦虎士在此！”
大秦锐士，已是天下精锐之兵；大秦虎士，更是在锐士当中十里挑一的精锐中的精锐。
城中二十万军士，便有两万虎士，这两万虎士，连吃饭喝酒也围着大将周围，随时听令！
蒙恬面色微变，沉声道：“你要做甚么？”
姜女再道：“大秦虎士听令！架弩！起盾！竖戈！围望楼！”
两万虎士的兵器有的在桌上，有的在脚下，瞬间便已拿在手中，不到一刻，已自成合围之阵，将望楼围了个水泄不通，插翅难飞。
蒙恬和扶苏皆站起，望着姜女，面容古怪，猜不透她到底要做甚么。
难道……难道她要命大秦虎士直接将二人围死？难道……难道她终究还是要二人的命？
姜女也不看二人，高举虎符又喝道：“大秦虎士听令！我从这望楼上跃出之后，所有人以我为目标！不许伤了扶苏公子和蒙将军分毫！”
二人面色皆变，扶苏拉住姜女的手道：“你在做甚么？”
姜女拍拍他的手背，道：“放心。”转而对蒙恬微微一笑，道：“蒙老弟，我乃‘剑仙’啊。”
她的龙骨短剑还放在桌上，却忽然抽出了扶苏腰悬的三尺长剑。
踏步，跃出！
月当空，影当空，剑当空！
漫天箭雨，自地面向半空中的人影逆射而上。
长剑递出，发出铮的一声龙吟，龙吟长啸不绝！
一道白色的影子，不，一道白色的闪电，在整座上郡城的天空中激荡！飞舞！
闪电时而击坠在军阵之中，时而自半空中划过，时而落在望楼之顶，时而又似乎透过窗子飞进哪所房子。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长剑倚天外，天外有飞仙！
“她……她曾说，即使是万人军阵围她一个也围不住……她还假装会飞，骗得我们哭笑不得……原来她从未骗人，她真的是‘剑仙’……”
不知过了几分几刻，姜女脚踩长剑，凌空悬在望楼之外。
她的脸上挂着笑容，道：“喂，你们听。”
随即她捏起两根小葱般的手指，打了个清脆的响指。
只听到一声轻轻的“锵”，一位虎士手中长戈的枪头竟掉了下来，落在地上发出了“叮当”的一声。
然后是连续两万声如同金玉相击般的“叮当”，其声如潮起而不绝。
她的笑容在月光下绽放如花。
彼美孟姜，颜如舜华。
将翱将翔，佩玉将将。
月儿弯弯照边关。
月儿弯弯照九州。
月儿弯弯照飞仙。
她脚踩飞剑，慢慢前移，直到扶苏身前。
她探身，在扶苏唇上轻轻印下一吻。霎时间，脸庞如同红透的木槿花。
她轻轻说道：“你们的担忧是对的。给我一年时间，我的剑就由你保管，我就用你的剑，去极北，为你们扫荡群敌，你一定要等我回来。”
扶苏刚要说些什么，她却伸出食指，点在他的嘴唇上。
龙吟破空，姜女伴着银月的清辉踏剑而去，只闻半空中又传来的一声叫喊：
“再见，公子扶苏。别忘了你说过，要帮我照看好我的羊儿！”
传说，北境山脉之外，即为极北永冬永夜之地，潜藏着无数未知未闻的可怕怪物。
传说，极北三万里，直至冰海尽头。
秦三十五年后，北境数十年间无人来犯，竟直至秦、楚相继灭亡，汉王朝建立之后，才有新的敌人出现。
只因那一夜，天外有飞仙，一剑倾人城。
其后——
极北三万里，
剑气纵横三万里！

早亡曰殇；横死曰殇；死于国事曰殇；短折不成、未家短折谥曰殇。

秦三十七年，除夕之夜。
今夜无月，黑云压城，雪骤风急。
上郡城望楼之上，却端坐着两个人。
两人端坐无言，连身上都已有了积雪。
两个人，三杯酒。
酒已成冰。
遥遥北望，阴山早已隐没于风雪之中。
“她，会来么？”
“她一定会来。”
“若是不来呢？”
“绝不会不来。”
“她回来的第一句话会说甚么？”
“你好，公子扶苏。”
“她回来之后，你想和她做甚么？”
“生孩子。”
“孩子的名字想好了？”
“嗯。”
“叫甚么？”
“等她定。”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风雪越来越大，连望楼都轻轻摇晃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鞭炮声四起，酒酣耳热的军士们纵酒高歌，两个风雪中的人眉头紧锁。
忽然，北城门传来两声呜咽般的号角。
两声为警戒，代表出现可疑情况。
二人对视一眼，奔下望楼，直奔北城门而去。
蒙恬下令道：“直接把城门打开，快！”
城门缓缓升起，扶苏当先奔出。当下是风雪之夜，扶苏奔出城外，却除了大雪和黑暗什么都看不出。
随即，他忽然闻到了一阵几乎令他窒息的腥臭。
然后听到咩的一声羊叫。
踏、踏、踏、踏，好像有一只羊从漆黑中向他走来，随着声音越来越近，那腥臭的气息也愈发浓烈，几乎让他弯腰呕吐。
扶苏看见一个漆黑的影子，斜坐在一只长毛山羊背上，缓缓走近了。
一个略显疲倦、略显尴尬的女声道：“咳，你冷不冷？我臭不臭？”
不是姜女，还能是谁？
蒙恬此时也跟了出来，瞬间闻到了空气中那阵浓烈的腥臭，他猛地大吼一声，道：“哪来的尸体！？”
女声道：“不认识你剑仙姐姐了么？”
二人已走上前去，看到姜女时，便知道这浓烈的腥臭从何而来了——
她离去时，是白衣白发、提三尺剑、飘飘然然的剑仙女子。
现在，还是那一件衣服，却红得发黑，白发上也沾满星星血点，被血污丝丝缕缕黏在一起，只有一张脸还白白净净，连剑也不见了。
姜女看了看自己，道：“我原本还时时化开雪水，洗发洗澡的，只是常常刚洗完，第二天又被建了一身血，我想，反正一年半载也见不到你，干脆不洗了，我原本想偷偷溜进来先洗个澡，哪成想你们大秦虎士武功不怎么样，眼睛倒是挺尖的，刚才我听到我剑上的环佩响声了，就知道肯定是你跑过来了，就抓了把雪先擦了擦脸……对了，这羊儿是我从怪物手里抢来的，她可真是头好羊儿，我饿了就喝羊奶，困了就靠着她睡觉……哦，还有你的剑，我把它插在极北冰海里的一座冰山上了，我还用它在冰山上写了六个字，你猜猜是什么？不是‘姜女到此一游’，你肯定猜不到的，其实是‘扶苏姜女之山’，哈哈……”
她已一年没有和人说过话。她也从不曾和自己说话，她小时候就曾见过那个叫吕不韦的爷爷成天自己跟自己说话，她想，这样的人若不是快要疯了，便是早已疯了。所以她现在一说起来便没完没了，仿佛要把这一年所有没说的话都给补回来。
咩的一声羊叫，她已被扶苏从羊背上捞了起来，横抱在怀里。
只听蒙恬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便转身大步离开了。
姜女在扶苏怀中见他转身走了，喊道：“蒙大哥，你不愿见我么？还是见扶苏哥哥抱我你吃醋了？你若是抱我，我也绝不会把你推开的！”
只听黑暗中蒙恬哈哈大笑道：“你实在是太臭了！”
扶苏听到此言，笑得咳嗽起来。
姜女轻抚他的脸庞，问道：“你怎么了？你病了吗？”
扶苏摇了摇头，道：“不是，实在是因为你确实臭不可闻。”
姜女嗔道：“那你放开我！”边说便像条鲤鱼一般在扶苏怀中扭动起来。
扶苏却将她抱得更紧了，道：“不放。”
扶苏又说：“方才蒙叔叔问我，见到你后，想和你做甚么。”
姜女问：“做甚么？”
扶苏笑道：“原本是想和你生孩子。”
姜女用雪水洗过、还算白嫩的笑脸霎时红透了，她看着扶苏的眼睛轻轻问道：“那现在呢？”
扶苏低头回望着她轻轻答道：“还是先一起洗个澡吧。抱了你这么久，我已和你一样臭了。”

秦三十七年七月。
那天，挺着大肚子的姜女又偷偷跑出去放羊了。
那天，始皇帝诏书至上郡城。
“扶苏，戍边无功，诽谤朝政，为子不孝，赐死。”
“蒙恬，拥兵自重，阴谋篡逆，为臣不忠，赐死。”
尖嗓无须、不男不女的使者神情倨傲，扶苏、蒙恬身着黑红朝服，拜服于地。
扶苏没有抬头，跪行于使者面前，伸出双手道：“臣接旨。”
使者冷哼一声，将诏书扔到扶苏手上。
扶苏展开诏书，确实是父亲……陛下的笔迹，诏书下方加盖传国玉玺印“受命于天既寿永昌”，扶苏浑身颤抖，泪水一滴滴落在地上。
蒙恬忽然挺身站起，宛如一座铁塔拔地而起，他铮的一声拔剑出鞘，指着那不男不女的使者喝道：“此乃矫诏！你胆敢假传圣旨！我先斩了你！”
扶苏喝道：“蒙叔叔不可造次！”人已站起，拦在蒙恬与使者之间。
使者见有扶苏拦着，胆子也大了起来，尖声道：“蒙恬！你敢质疑陛下的诏书，好大的胆子！连扶苏都已经接旨，你有何话说？”
蒙恬怒火攻心，喊道：“公子！你难道看不出这是矫诏？！”
扶苏道：“看得出。”竟将手中的诏书随手丢在地上。
使者见状怒喝：“扶苏，你也要抗旨吗？”
扶苏忽然从怀中掏出了另一封金黄的诏书。
这是一封在这世上只有书写者和阅读者知晓其存在的诏书。
使者的脸庞在抽搐。
扶苏将手中神秘的诏书递给使者，道：“请您帮我念念。”
使者又惊又疑，展开这封诏书，颤声念道：“吾儿扶苏，朕巡游天下，最后一站，将在上郡。朕至上郡，汝为皇帝。朕若不至，却有诏来，皆为矫诏，朕必已死。可斩来使，与蒙将军坐守北境，以待天下之变。”
蒙恬大喜，道：“陛下千古明君，生前身后事早已思虑周全！”
使者却忽然发作，喝道：“大胆扶苏！你敢捏造圣旨？陛下诏书皆由丞相李斯大人草拟，玉印皆由符玺令赵高大人加盖，他们二人从未见过这封诏书，这绝不是真的！”言罢，竟将手中诏书撕成碎片。
蒙恬见状，便要举剑将这使者劈死，却听到扶苏道：“这的确不是真的。”
在场的所有人都呆了。
扶苏沉声道：“陛下是何人，恐怕我比在座的各位都清楚。原来，如今是李斯和赵高伪造的诏书。陛下去时，可曾有痛苦么？”
使者被扶苏一封伪造的诏书便诳出了实情，而自己竟还将这封伪造的诏书撕毁了，亲手帮他毁掉了“罪证”？
知子莫若父，知父莫若子。
扶苏的眼睛早在许多年前就已看清，只要可以，父亲绝对会把所有的权力都握在自己手中，他最享受的就是行使权力的快感，他绝不会跟任何人分享这种快感！
可是父亲……那追求长生，追随真龙王朝的父亲还是已经去了。
扶苏神情苦涩。
扶苏转而对蒙恬道：“蒙叔叔，我该不该死？”
蒙恬道：“公子这是什么话？我们明知这是矫诏，怎会该死？陛下在外地，未立太子，派微臣率领二十万大军防守边疆，又派您监军，此乃天下重任！即使是真的陛下诏令，我们应该上书请示，请示了再请示，再三请示，那时候再死也不迟！”
扶苏道：“姜女纵横极北三万里，身体损耗巨大，如今又怀了我的孩子，早已不是那个上天入地的剑仙女子了。她已完成了对我二人的承诺，我们却还没有帮她做那件事！”
“这封矫诏，你可知代表了什么？”
“李斯、赵高奸臣篡逆！”
扶苏摇了摇头，道：“第一，代表陛下已崩，无论陛下有没有遗诏，都已没有了。”
“第二，李、赵二人能书、发诏令，权力已掌握在他们手中，即使我们在此识破了他们的阴谋，可全天下又相信谁呢？天下人只知道，你蒙恬征发民夫，劳民伤财，修筑长城；我扶苏因言获罪，不忠不孝，贬至边军！”
“第三，二人既已矫诏赐死我二人，想必更已威逼利诱某位公子即位，正统已在他们手上。我想，必定是跟随赵高学习律令的胡亥，他未谙世事、思虑单纯……”
“第四，事已至此，朝中旧臣、宗室子弟必被血洗，如此一来，三年之内，天下必乱！春秋乱战，百年方得一统，只可惜好花常败……”
“第五，也是最重要的，乱世一至，‘昆仑镜’的封印减弱，龙族便可以顺着已修筑完成的长城重回现世，届时恐怕不只是天下大乱这么简单，而是人族的末日……所以现在是我们断绝长城最后的机会，也是唯一的机会！当日姜女说了两个方法，我们自然不会让她去，可是你也绝不能去，只有我能去！北境驻军二十万，各地分散驻军不过三十万，天下大乱后，北境二十万驻军将是擎天镇国之柱，只有你能领军！”
扶苏顷刻之间已得出五条结论，其智慧之高、权谋之深、思虑之广，实在难以衡量。蒙恬相信，若是扶苏真的要争，他此刻已坐在了那个位置上。
可是，君子不争，君子藏器。
扶苏谋求的，是趁乱世还未开始、便埋下让它尽快结束的伏笔！
扶苏拿过蒙恬手中长剑，指着使者道：“我要你帮我做一件事，你若配合，扶苏愿意遵旨自尽，但是蒙恬将军手握二十万边军军权，还请转告李斯、赵高，不要玩火自焚。”
使者不知扶苏之意，却知道他手中长剑之利，道：“请……请公子吩咐，小的一定照办！”

姜女放羊回来时，恰好见到一架红木金漆的轿子入城。
她饶有兴致地赶着羊儿跟在轿子后面，轿子最终停在了扶苏，也就是她的府上。
一个长相不男不女的白脸使者脸色阴沉地走下轿子，手捧一个雕木盒子走进府里去了。
姜女悄悄跟着那使者，见他停在中堂，便悄悄在墙后面看。
只见自己的扶苏哥哥身着红黑朝服，跪拜于地。
使者打开盒子，捧出一张金黄书册翻开，尖声道：“朕深感头脑日益沉重，已知时日无多，着公子扶苏立刻回都，即皇帝位，切切。”
扶苏含泪叩首，双手接过那金黄诏书，起身与使者低声说了几句，使者随即转身离去，姜女也未加躲藏，她的注意已全都在情人的眼泪上，故未曾注意到那使者经过她时眼中的轻蔑与嘲弄。
姜女快步走上前来，捧着扶苏的手说道：“扶苏哥哥，我已都听见了。”
扶苏擦干眼泪，朝她微微一笑，道：“你又偷偷跑出去放羊了？”
姜女将小脸靠在他胸膛上，轻轻道：“你的父亲去世了，是么？他要你立刻回家即位，免得出乱子，是么？我……我是他的儿媳妇，也该陪你去，是么？”
扶苏道：“是，什么都瞒不过你。只是你的孕月已高，此去路途遥远，又是急行，你的身子受得了，我们的孩子也受不了，是么？还有我们秦人的习俗，丧不见喜，喜不见丧，我此番去，最重要的事便是要为父亲主持葬礼，你怀有身孕，则是喜事，两者互冲，却是不详，是么？”
姜女点点头道：“我们齐人也有这般习俗，好，我在此等你。”她擦擦眼中的泪花，用一个温暖的笑容来抚慰刚刚失去了父亲的丈夫。
“不过，等你做了皇帝，若是派人来接我，我却是不会去的，除非你亲自来接我。”姜女又靠近扶苏怀里，闭着眼睛撒娇道。
扶苏微笑看着怀里的情人，眼神中已是哀愁满溢。
他一手搂着姜女的肩膀，一手轻轻抚摸着她隆起的肚子，他能感受到那个新生命的律动。
他轻轻地说：“好。你要照顾好自己，照顾好我们的孩子。”

第二日，姜女、蒙恬送扶苏与使者从上郡城南门上路，送出城二十里方回。
看着扶苏的背影，姜女想起了他们初遇的那年冬至。
她在他的身上，看到了这个国家美好的明天。
他此去，那个明天是否已经近了？
姜女若有所思道：“扶苏哥哥若是做了皇帝，应该会让蒙大哥做丞相吧？还是你们说的那位蒙二哥呢？”
蒙恬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道：“我的弟弟蒙毅，跟随先皇陛下已做到了上卿，我是个粗人武夫，可做不来丞相。”
姜女道：“蒙大哥，你笑得简直比哭得还难看，虽然你做不了丞相，但你弟弟做不也一样嘛。”
蒙恬点头笑道：“是，是。”转头看向别处，已是泪沾衣衫。

当夜，天地隆隆，一声巨响，连上郡城都仿佛震动不止。
姜女被巨响惊醒，批衣而起，却见北方阴山顶上燃起冲天的大火。
只有守护金人那永恒不灭的火焰核心引爆时，才会发出这样的巨响，才会燃起这样的大火。
引爆金人，断绝长城——
她曾求扶苏、蒙恬帮她做的事，在这个她毫无准备的平静夜晚，就这样在她眼前完成了。
她瞬间有了无数的念头，却唯独没有使命了结后的轻松。
扶苏？蒙恬？是谁去了？是谁在骗我？是不是扶苏当上皇帝了，是他下令命人引爆了金人？
她方欲冲出府邸去找蒙恬问话，却又听见门外忽然响起此起彼伏的喊杀声、兵器相击声、惨叫声。
自己已扫荡极北，不可能是外敌入侵。
大秦锐士，怎会哗变？
姜女感到自己陷入了一张巨大的罗网之中，她好像错过了一个天大的秘密，而这个秘密除了她其实早已世人皆知。
“你要照顾好自己，照顾好我们的孩子。”
难道……难道？难道！
姜女用力摇头，痛苦道：“不对，不对！”
一声龙吟，挂在墙上的龙骨短剑自行悬起，姜女道：“我们去找他们！”
不知是对肚子里的孩子说，还是对悬于眼前的短剑说，还是对自己说。
她已握住这柄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短剑，她的手却在颤抖！
“不行……”
“你要照顾好自己，照顾好我们的孩子。”
她已不再是独行的屠龙者和剑仙，她已是一个男人的妻子，和一个腹中生命的母亲。
“我必须要……照顾好这个孩子。”
她的手已不再颤抖！
上郡城中，一声龙吟长啸，一道白虹自扶苏府中冲天而起，射向北方被大火烧红的天空。
望楼上，一个黑衣玄甲、面颊凹陷、眉宇阴骛的秦军将领，将一名跪在自己面前，被紧紧缚住双臂、双手、双腿、双脚的高大人影一脚踹翻在地，道：“蒙将军，她竟没有来救你，你是该开心？还是不开心？”
被浑身绑住，倒在地上的人，竟是蒙恬！蒙恬切齿道：“王离，我没想到，你也是他们的人！”

秦三十七年七月，始皇帝于巡游中病重，手书遗诏命公子扶苏返回咸阳主持大局，随后崩于沙丘。中车府令赵高、丞相李斯扣留始皇帝遗诏，秘不发丧，派使者矫诏赐死扶苏、蒙恬。
据使者回报，亲眼目睹扶苏于长城阴山城塞引火自焚，催动炸药，崩山摧城，尸骨无存。
蒙恬抗旨不收、不交兵权，为副将王离所擒，并尽收北境二十万军士。
得到扶苏自尽、蒙恬被擒的确切消息后，赵高、李斯终于为始皇帝发丧，拥立幼子胡亥即位为二世皇帝，改年号为秦二世元年。其后，赵高专权跋扈，怂恿二世皇帝屠杀宗室、旧臣。
秦宗室中有公子十八人、公主十人被车裂处死，族诛。
蒙恬、蒙毅兄弟皆被囚杀，族诛。
丞相李斯与其子被腰斩处死，族诛。
……
同年，陈胜、吴广在大泽率先起义，号曰“少子不当立，当立者乃公子扶苏”，拉开了反秦的序幕，随后，各地以“公子扶苏”为号起兵反秦者不可计数，东方六国相继复国，秦朝迅速走向崩溃。
秦二世二年十二月，项羽率领五万楚军破釜沉舟，九战九捷，于巨鹿全歼来自北方的二十万长城兵团，虏获王离。
秦二世三年八月，赵高逼宫，二世皇帝胡亥自杀于望夷宫，被以平民之礼草草埋葬。
随后，大权独揽的赵高迎立年方一两岁的公子子婴，由于东方六国皆已复国，故不再即皇帝位，称秦王子婴。
秦王子婴即位后即在宫中斋戒，不拜祖庙，不受玉玺，五日后，赵高亲自入宫请子婴拜祖受玺，却被一柄凌空而来的短剑钉死于宫中，之后，赵氏族诛。
四十余天后，秦王子婴着白衣，坐在白马上在灞上向刘邦投降，秦朝灭亡，子婴得到刘邦礼遇。
又一个月后，项羽入咸阳，屠城，杀死子婴，火烧秦宫。
以上，便是史书上的记载。
后世的史学家们却有好几个问题无法想通。
其一，当初秦始皇为防各地叛乱，已尽收天下之兵，铸造成十二金人。可是待到各地起兵反秦之时，竟皆装备有金属兵器，如此大量的金属，到底从何而来？
其二，各地起兵反秦之初，为何不约而同以“公子扶苏”为名号？
其三，凭空出现竟得到赵高青睐的公子子婴，为何刚刚即位便又手刃赵高？他的身世到底是什么？有人说，他是秦始皇的侄子。有人说，他是秦二世胡亥的侄子。还有人说，他就是公子扶苏的儿子。

那一年，山之上，国已殇。
那一天，楚军入咸阳。趁着秦末动乱入世的真龙·项羽，在咸阳城外看见一个了一袭白衣的清秀幼童。
幼童的眼中，流动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金色光华。从他身上，项羽感受到了熟悉的同族血脉。他感到站在面前的不是一个小小的孩子，而是一条与自己并肩的真龙。
项羽道：“子婴？”
幼童点头道：“我已等你很久了。”
项羽也点点头，道：“放心。”
幼童道：“娘亲让我转告你一句话。”
项羽道：“哦？”
“她说：小心刘邦。”
项羽若有所思，再抬头时，幼童已飘然远去，项羽朝他喊道：“去哪儿？”
“你已把我杀啦，多谢！”

那一年，项羽分封诸侯，称西楚霸王，又一条真龙在乱世中走上山巅。
五年后，楚汉战争结束于项羽的乌江自尽，延续百年的春秋-战国-秦楚乱世终告结束，大一统的汉王朝延续了四百年，才又迎来下一个乱世。

北境苍莽，阴山横卧。
冷风如火，白雪如炭，天地作洪炉，众生煎熬其间。
一大一小两个白色的身影赶着十几头山羊，正行走在这洪炉的炭火当中，不知所起，不知所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