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柴塘专项岁修银设立风波
乾隆五十一年(1786),在京被垂询塘工事宜时,浙江布政使盛住回答说: 西塘新建石塘尚未添加坦水,全靠柴塘护卫,请求在新工盈余内赏银50万两,发商一分生息,以备柴工岁修。乾隆应允此事后,巡抚福崧迅速上折说柴工即系石塘坦水,一切石坝、盘头必须随时修补,每年柴塘岁修不便再动用正项钱粮,以免工员浮销,近年来均系捐办维修,难以持续。福崧准备将20万两白银交苏局铜商王世荣、30万两交浙江盐商何永和运营生息,何永和等人准备捐银30万两报效朝廷。为防止商人随意花销致本息无归,将本银30万两根据各商名下引数多寡均匀分领,每年缴纳本银6万两、息银3万两,五年之后本银均已收回,仍按此前方法转发。“盐随引配,多寡适均,如此本息并纳,随程完缴,帑项既不致无着,追赔息银又得年清年款,商情甚为允洽。”针对折中“惟是我皇上念切民生,不惜数百万帑金,为一劳永逸之计”的吹捧,朱批“竟不能符此言,朕甚愧之”(朱批奏折: 乾隆五十一年二月十五日,浙江巡抚福崧《奏为筹备柴塘岁修经费事》,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档号: 04-01-05-0067-027。)。
令福崧诧异的是,这个承旨制定的柴塘岁修银方案被皇帝痛批。三月初六日,上谕: 福崧所奏实在不成事体,“浙江塘工原系朕意欲一律改建石工,既可保障民生且节省岁修柴塘,为一劳永逸之计”。前年亲临阅视发现章家庵一带柴塘、石塘间沟槽存水,特令填筑坚实后栽种树株,柴塘为石塘坦水。范公塘一带添建石工内准备用旧有柴塘作坦水,不必更修。福崧所奏竟然需每年修理坦水,“不能一劳永逸以符前言,转深愧懑”。这样一来,欲便民而先累商,不可取。“朕前后思维实觉愤懑,无可训谕。”乾隆把胸中怒气对准了福崧,训斥说: 如果真的如福崧所奏,根本就没有必要建设鱼鳞石塘,当日为何不据实上奏而徒然耗费巨资?现在浙江仓库亏空尚未完全弥补,福崧所奏岁修经费之事总难凭信。命曹文埴查办亏空之便亲自会同地方官详细查勘,将从前石塘是否当建以及柴塘、坦水添建岁修是否可行,一并据实复奏。皇帝特意叮嘱“曹文埴等皆系晓事之人,必能仰体朕意也”,命曹文埴将朱批带与福崧看后,驿发富勒浑观看并明白回奏。(《清高宗实录》卷一二五“乾隆五十一年三月庚戌”条,《清实录》第24册,第798—799页。)
其实,皇帝愤怒的关键是,如果石塘建成后还继续添筑坦水、岁修柴塘,当初就不必建鱼鳞石塘。更令他感到耻辱的是,福崧计划柴塘的岁修经费要藉助商捐筹集。乾隆在后两次南巡的塘工决策中,给外界的印象是内务府和国库拨款兴修塘工,现在不仅意味着当初决策失误,还要被外界耻笑连岁修经费都支付不起。乾隆明确叮嘱曹文埴的意思,是让他把所有责任推到福崧头上。
三月初七日,上谕军机大臣,重申昨日对石塘功用无效的愤懑,矛头对准先后负责此事的列位臣工: 富勒浑等人若有真知灼见,事先知道该处添建石塘后柴塘、坦水不能偏废,建设石塘亦不能一劳永逸,就应当时陈奏,自己不会命令继续建设范公塘石工。乾隆把老盐仓一带鱼鳞塘工的责任推给王亶望、陈辉祖,说这是他们任内奏明办理之事,但富勒浑等也不应知而不言。“虽系朕意如此,该督等身为地方大吏,果知其不可,何妨当面执奏,乃始而依违不言,徒增此劳民伤财之举,今又欲岁修柴塘、坦水,亦应将必不得已之故直陈无隐,方不负朕委任之意,复又回护其词,托之商捐生息,以饰其始终隐昧之咎。朕反复思维,倍深愧懑。”昨日传谕曹文埴亲自查勘据实筹办,恐曹文埴等未领会圣意,犹或稍有回护迁就之意,现六百里加急传谕,着将柴塘、坦水、添建石塘得失熟筹妥议。命富勒浑、福崧激发天良,各抒所见具奏,以便另降谕旨。(《清高宗实录》卷一二五“乾隆五十一年三月辛亥”条,《清实录》第24册,第800—801页。)这明显是再次定调,把所有决策责任推给相关臣工,但还怕曹文埴没有明白自己真正用意,便赤裸裸地提示曹文埴。
在接连两道谕旨警告下,三月十四日,曹文埴上折:“浙省海塘关系民生保障,屡蒙皇上亲临详视,一律建筑石塘,不惜千百万帑金,为一劳永逸之计,而章家庵一带沟槽填土种树为石塘之坦水,其老盐仓、范公塘旧有柴塘留为重门保障,既可永护闾阎且可节省岁修。”(朱批奏折: 乾隆五十一年三月十四日,户部尚书曹文埴《奏为遵旨会同地方官详细复勘海塘各工并酌筹办理事》,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档号: 04-01-05-0067-031。)
明知老盐仓海塘改建决策失误的责任在皇帝,但调任两广总督的富勒浑深知在此事上若承认错误或明言争辩,即使不身首异处也会被判罚巨额赔偿银。三月二十一日回奏中,富勒浑闭口不谈当年的决策责任,强调既然柴塘作为石塘的坦水就需不时修补,这犹如东塘石坦潮过之后需时时补砌,石塘常得藉柴塘为护身,柴塘亦可永久借助石塘为依靠。富勒浑声称他在浙江任职时各府奏称该塘原系各府属分段修补,自行办理岁修,毋庸动用正项钱粮。(军机处全宗: 乾隆五十一年三月二十一日,两广总督富勒浑《复奏办理浙江塘工情形事》,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档号: 03-1029-029。)这道奏折虽然只谈岁修,但明眼人可以看出责任在皇帝,这令乾隆不快。
令乾隆欣慰的是,钦差大臣提出了可挽回君上颜面的处理办法。率同巡抚福崧、布政使盛住等详勘后,三月二十五日,户部尚书曹文埴、刑部左侍郎姜晟、工部左侍郎伊龄阿联合上折: 第一,充分肯定改筑石塘的决策正确,工竣后以柴塘为坦水,毋须另建坦水。第二,柴塘应按老盐仓以西旧建石塘坦水惯例,遇到潮水冲激就进行修补。第三,以柴塘为坦水可省去修筑坦水的费用。如果新建石塘仿老盐仓迤东旧有石塘一律修建坦水,所需工料银不下一百数十万两,而且坦水需岁修。第四,改变岁修经费获取方式。遵循圣意,曹文埴等人也说福崧筹措岁修银方法不可行,商捐30万两及生息官项五年本息兼收、辘辘转发,近似累商。若借帑给商一分生息,商人稍沾余润自会乐意从事。从余存项下拨银50万两酌量发商,按引匀借,每月一分生息,年得银6万两,专做老盐仓以西新旧柴塘岁修经费,据实报销。(朱批奏折: 乾隆五十一年三月二十五日,户部尚书曹文埴《奏为奉旨复勘浙省柴石两塘得失并现在筹办情形事》,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档号: 04-01-05-0067-029。)
曹文埴等人对此事的处理比福崧圆滑高超许多,在他们的这道奏折尚未到达朝廷时,三月二十七日,上谕又为自己以往决策开脱并走马换将来处理海塘遗留问题。稍加注意这两条史料的时间差,会发现曹文埴等人的奏折非常关键,如果没有把责任推给臣下的话,他们将会被皇帝批头痛骂甚至召回京城等待处理。这道上谕中,除告诫新任巡抚伊龄阿认真办理公务和对塘工不可存贪渎之心外,主要内容如下:
第一,强调石塘修建的必要性,痛斥福崧办事乖张。柴塘改建石工保障民生,节省岁修经费,毋需用柴,对民间有益。前年南巡时特令将章家庵一带石塘之前、土塘之后沟槽用土填筑坚实,上栽树木,俾石塘、土塘连为一体,柴塘为石塘坦水,无需过虑海潮冲刷至石塘。范公塘一带土塘多年并未冲塌,今于柴塘后一律添建石工,以旧范公塘为坦水足资巩护,无须另筑坦水。即使稍有坍损,地方官不过略加补苴。福崧所奏竟然每年岁修柴塘、坦水且筹及商借、商捐,欲每年生息5万余两作为岁修经费。从前岁修柴塘每年报销数千两至二三万两不等,费千百万帑金改建石塘后,岁修之费比以前更多。明显是福崧受属员怂恿,为将来浮冒开销。福崧对属员亏空不能依限全部弥补,乃与属员公同立誓,有乖政体,难胜封疆之任,来京候旨。“总之,浙江改建石塘后,柴塘、坦水十年之内不加岁修也安然无事。”
第二,此前曾经屡经降旨让曹文埴亲自查勘海塘事务,恐曹文埴等不能有一定主见,再次强调曹文埴亲自查勘后秉公详细熟筹妥议,据实具奏。“曹文埴等皆系晓事之人,必能善会朕意也。”此前有旨令曹文埴查办亏空、海塘诸事后回籍为母祝寿,浙省盘查亏空需逐细清理,塘工尤关紧要,六百里加急谕令曹文埴悉心筹划,待一切查办完毕复奏后再回籍。(《清高宗实录》卷一二五一“乾隆五十一年三月辛未”条,《清实录》第24册,第817—819页。)
这道谕旨中,乾隆为自己当年的决策正确性打包票,并迁怒于臣下,对曹文埴以往的暗示已变成赤裸裸的明示,一定要把责任归结于臣工办事不力。虽然把责任推给了臣下,但柴塘岁修不可避免,四月初一日,乾隆批准曹文埴的计划: 章家庵西至范公塘工中的第十、十三段修筑石塘,范公塘新建石塘告竣后以柴工为坦水;从存余银中拨50万两,酌借商人一分行息,年得银6万两,供老盐仓西新旧柴塘岁修。(《清高宗实录》卷一二五二“乾隆五十一年四月甲戌”条,《清实录》第24册,第824页。)
为找回面子,次日,乾隆对同意岁修有了新说辞。第一,该处柴塘外旧有竹篓装贮碎石作坦水,潮汐往来汕刷不无坍损。每年一律粘补柴塘则闾阎日用柴薪价格渐高,与民众生活关系甚密。第二,今议不过随时垫陷加镶,所用柴薪无多且坦水系竹篓装载碎石,原料易得,与民生日用无涉,一举两得。第三,从前每年岁修柴塘不过数千两至二三万两不等,今虽定以经费六万两,仍需据实报部核销,不得因经费充裕致工员视以为例,冒销侵蚀。(《清高宗实录》卷一二五二“乾隆五十一年四月乙亥”条,《清实录》第24册,第825页。)
看到福崧筹措柴塘岁修银的方式被皇帝痛批,四月初三日,两广总督富勒浑提出柴塘岁修改归民间的新方案。老盐仓一带多为盐基灶舍,范公塘与杭州唇齿相依且向系商民自行随时修理,岁修所用无几。各商每年除缴纳正课外,还经常为社会事务捐款,例如育婴堂经费、书院膏火银等,这些不过是慕名尚且乐输,更不要说海塘与他们密切相关了。富勒浑声称在湖广时修筑金口、老龙等堤均系官督民修按亩输费,广东基围也是民筑,浙江柴工自应如此办理。浙江每年应销额引80余万,按育婴堂等项捐输经费例,每引输银一钱每年可得8万余两。办理不费周章,修补也足够用,费从引出,不会累商,“借捐之请自可毋庸置议”(朱批奏折: 乾隆五十一年四月初三日,两广总督富勒浑《奏为遵旨陈明浙省柴塘岁修经费情形事》,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档号: 04-01-05-0067-025。)。由于时间差和信息传递速度慢,富勒浑并不知道,就在前两天,皇帝同意了商业运营筹措柴塘岁修经费的方案,此时他的这一建议无疑会让乾隆反感。
四月二十三日,富勒浑再次上折阐述柴塘民修的可行性。浙江盐务外输之款,除育婴堂和书院外,尚有为应酬绅衿来往所需交接一项、预备盐政供顿一项均系相沿陋习,可以将这两项的外输作为海塘岁修经费,每年可得银三四万两,东塘石坦的修补可从中支出。(朱批奏折: 乾隆五十一年四月二十三日,两广总督富勒浑《奏为预筹浙省海塘岁修经费来源事》,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档号: 04-01-05-0067-026。)
五月初八日,上谕严斥富勒浑近来表现。乾隆将富勒浑所奏从盐务外输款项中抽取海塘岁修经费事与更改浙、粤两省旧习问题连在一起,认为富勒浑所奏润船到粤贸易缴纳到放关分头银两甚属浮费的事情相沿办理并非一日,现方令藩、臬查明历任经管各道有无捏报侵蚀,然后会同孙士毅查奏,“乃因现在获咎始行陈奏,其意不过为见好救过之地,可笑也”。命将此折发交阿桂、孙士毅阅看并查明办理。(《清高宗实录》卷一二五四“乾隆五十一年五月庚戌”条,《清实录》第24册,第949—950页。)
阿桂、曹文埴和伊龄阿自然明白这道谕旨的目的,断然否定富勒浑关于将盐商交接、铺垫二项改作柴塘岁修经费的建议。盐务交接一款乃各商公捐,为周恤商人贫乏子孙和同乡绅士红白等事,每年约用九七平色银8000余两。铺垫一款乃雍正四年(1726)各商每年按引捐输,为周济桑梓、好善乐施及筹补盐义仓公用之费,总名“盐义仓铺垫”,开支包括席片、木板、疏浚运盐河等必不可少的工作。该项经费并非官项,盐政和盐道不过稽核而已,并无官方动用之事。如果将交接、铺垫两项改归塘工,商人等恤济贫乏,筹补仓廒相沿已久不便裁汰,改拨他用则势必需要私自增输,“尤非圣明矜恤商众之意”。既然拨银50万两发商生息,塘工岁修经费即无需筹款,每月一分行息,众商可稍沾余润,皆所乐从,照曹文埴原奏办理。三人逢迎乾隆英明,富勒浑不过因现获罪戾而借此为救过殷勤之计,实不知政体。(《宫中档乾隆朝奏折》第60辑,台北故宫博物院1982年版,第758—759页。)此事到此结束,皇帝得到了退而求其次的结果。该项西塘的柴塘岁修银两被称为第一次商息银。
三年之后,乾隆五十四年(1789)四月,浙江巡抚琅 奏请东塘岁修应加贴银两。东塘旧筑石塘9600余丈,岁修工程只有例估一项而加贴并未议给,历来按工程大小让同知、州县分别酌派承办,日久恐不肖人员借口赔累而逐渐重新侵挪其他款项,或短价勒买“私开派扰之端”。海塘则按例所定各价系数十年前时值,岁修必需加贴。奉旨: 从海塘各项剩余实存银中拨银50万两,按引核算,均匀借给各商,按月一分生息,本随引转,每年息银6万两用于东西两塘岁修加贴。((清) 杨 辑: 《海塘揽要》卷八《国朝修筑》,《钱塘江海塘史料(四)》,第211—212页。)此被称为第二次商息银。
东塘海塘岁修商息银的设立,使乾隆觉得在海塘方面功德圆满,东、西两塘岁修均有固定经费,自可暂保海塘安全。乾隆五十四年四月丁未,策试天下贡士之文曰:“海塘之筑一劳永逸,要未尝非疏沦与堤防并用。朕数十年临视图指,不惜数千万帑金以为闾阎计,大都平成矣。”(《清高宗实录》卷一三二七“乾隆五十四年四月丁未”条,《清实录》第25册,第965页。)从中不难看出乾隆的志得意满,柴塘岁修银制度设立的复杂过程被淹没于无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