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aguri4me
2021-04-11T08:36:53+00:00
瞒天
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淮南子·览冥训》
1
空气中传来甲胄互相碰撞的声音。
金属摩擦音很快便混合了近万人的脚步声隆隆而来，这阵巨大的声响在深夜的虞都内城里显得格外刺耳。姬峁用力握着矛杆，紧张地注视着一支黑压压的大军从他哨台下开过。
能在虞都保有万人规模的军事组织只有一个，那就是虞朝最精锐的中军。这支囊括了天下骁勇之士的军队是虞朝的镇国利器，有他们在，由各个方国组成的四方边军才会甘心为虞朝开疆拓土。姬峁在脑中回忆了一会自己知道的军情，觉得最近周边的局势还算稳定，没听说哪里有发生要动用中军的大战。哪怕是虞朝最大的敌人——鬼方，也有十多年没有发动大规模进攻了。反而是四方边军中的北军在一步步压缩那些吃人怪物的生存空间，把它们往更北的冰原里赶。
但不知怎么的，姬峁就是觉得眼前这支军队有一股违和感，他皱皱眉头，看着在黑暗中疾行的人群终于明白到底哪里不对——他们没有人举着火把。
夜间行军很难，没有火把提供照明的话，不说那些患有夜盲症的士兵，就算是常吃肉的贵族军官一个搞不好也会迷路。如果是为了隐蔽大军出动而不得已为之也说不过去，因为这支军队就没打算掩盖自己行进时发出的声响，就这么轰隆隆地朝外城的街道开过去。
姬峁等到大军后卫过去后咂了咂舌，心想今晚真是太热闹了：先是观星台那起了骚动，一群巫觋跌跌撞撞地涌去皇城台，一边跑还一边大喊什么客星犯座之类难懂的话，随后皇城台响起了紧急集结的鼓声，接着中军大军就开拔了。
紧张感消失后姬峁忍不住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他打消了继续深入思考今晚异动的念头——反正自己作为贵胄子弟，一出生就有个小子的头衔，目前在虞都安安稳稳当个近卫就得了，边境的事情目前还轮不到他来担心。
姬峁强打精神直了直身子，恢复了往常值勤时的状态，在他的头顶，一颗格外璀璨的星星将他的影子拉出老长。
2
“七十步！射手后撤！矛阵准备！”
在虞朝北方边境的一处草地上，一名族长正声嘶力竭地吼出命令，在他身边是近千人的本族武士。这队士卒连同两侧同样人数的部族武装构共同成了虞朝北方军的主力方阵。
回应着族长的命令，数百名射手分成两拨快速跑向方阵两侧，数千根粗壮的长矛在步兵们的大喊中一齐放平，方阵间响起一片矛杆拍击的声响。在这个大多数文明还处于石器时代的星球上，这样的一支军队可以说无惧任何敌人——前提是他们的对手也是同种人类。
“啊——呜啊！”
一声非人的嚎叫在阵前响起，声音的主人是一个浑身长满厚厚的黑色毛发，身高超过三米的巨人。说它是人可能有些牵强，突出的下巴和明显过长的手臂让它更接近猿猴的模样。
这只巨猿脖子上挂着用数种动物头骨制成的项链，手上挥舞着一根大棒，上面插着几支青铜箭簇，木棒顶端还残留着暗红色的血迹。它再次大吼，随后数十声同样刺耳的吼声传来，几乎盖过了阵中数千士兵的战吼。
被虞朝称为鬼方的巨人们大约在三百万年前从发源地走出，随后扩散到这颗星球的各个角落。万物灵长的宝座原本将由它们稳坐，直到一种新的人种出现，他们身材更小但更聪明。
智慧生物天生对另一种智慧生物抱有恐惧，这种恐惧自然而然地发展成了敌意。巨人与“小矮人”你死我活的生存战争持续了几十万年，随着星球气候逐渐转暖，喜寒畏热的直立巨猿只能不断往贫瘠的北方苦寒之地迁徙。
看不到尽头的战争似乎即将分出胜负，人口急剧减少的鬼方如今只能乘着冬季去南方打猎，而“猎物”们却已经发展出了令他们望尘莫及的终极武器——文明！
“将军，它们开始冲阵了！”
副将紧张的声音传来，姬熙死死盯着即将与中军接战的鬼方部队。近万人的北军排成左中右三个大型密集方阵，但和身高普遍达到三米的鬼方集团比起来，还是显得有些渺小。
姬熙和这些似人非人的怪物交战多年，非常清楚它们的破坏力。跑动中的巨人群堪比重型战车的集团冲锋，血肉构成的中军方阵这次能否扛住还是个未知数。
将刚刚开始解冻的地面瞬间踩烂，这群嗜血的凶兽一头撞入离它们最近的中军阵中。鬼方军队——或者称它们为猎人集团更准确——它们的作战方式向来简单粗暴，借助冲锋强行凿穿对手的阵线，随后凭借天生的怪力，巨人手中的树桩和石斧可以轻易摧毁剩余的抵抗。
它们刚刚屠灭了数个边境部落。
但是这一次，巨人的冲锋被无数根长矛组成的墙挡住了。方阵中第一排的士兵半蹲着将长矛斜插在地上，双手扶住矛杆的同时还用脚用力踩住长矛尾椎。在他们身后数排的士兵则双手举着五、六米的长矛，矛头越过前排战友的肩膀或头顶向前伸出。呈散阵冲锋的巨人发现，他们每个人都要同时面对复数根长矛的矛尖，层层叠叠的青铜矛头反射着森森寒光，宛如无数毒蛇的眼睛。
被锋利的矛头叮咬后，最前排的巨人开始疯狂地挥动武器想砸碎矛阵，可它们每挡开几根长矛，更多的矛头就会乘机扎进他们身体上的薄弱点。喉咙、腋下、大腿根部这些血管丰富的地方都是重点关照对象。最先接战的巨人很快遍体鳞伤，它们的体温随着血液不断流失，动作随之变得迟钝起来，不断有精疲力尽的巨人倒在长矛密集的攒刺之下。
前线的变化都被姬熙看在眼里，他挥手示意号手，短促的螺号随即响起。中军前排士兵拔起了插在地里的长矛，顶着伤亡向前攻击前进，左右两军则开始向中军靠拢。武士们踩着鼓点以整齐划一的步调前进着，方阵四个角上的老兵则控制着方阵朝向，完美地完成了前出，转向的过程。
现在，平原上虞军阵线呈倒“品”字型，逐渐将这群巨人半包围了起来。北军中军前几排在巨人可怕的蛮力攻击下伤亡惨重，但士兵们却毫不在意眼前横飞的血肉，倒下一个后面立马补上一个，连绵的矛阵依旧严丝合缝。
鬼方的队形本就散乱，攻击面宽度又拉得很开，结果边缘的巨人散兵根本无法阻挡从两边迅速围拢过来的方阵，北军阵线像一只慢慢合拢的铁钳，将所有的鬼方往中间压缩。
战斗渐渐变成了屠宰，矛阵构成的绞肉机不断收割着鬼方前锋的生命，无论它们曾经有多么强悍。巨人的智商虽然不高，但求生本能还是有的，先是一只，随后更多后排的鬼方转身逃跑，那些被迫殿后的前排巨人并非不想跑，只是它们被步步紧逼的中央方阵黏住，无法摆脱。
围三阙一是猎人惯用的捕猎伎俩，只是这次猎人成了猎物。
三三两两的巨人溃兵朝着特意为它们空出的方向奔逃着，在初春泥泞的大地上拉出一列长长的散乱队形。一声嘹亮的喇叭声响起，一直在后阵待命的北军战车部队缓缓驶出，随着驭手的鞭子在空气中炸响的音爆声，排成纵队的战车群逐渐加速，包着青铜的车轮在草地上犁出一长串深深的车辙。
战车部队很快就追上了精疲力尽的鬼方人群，无力反抗的巨人或被弓箭投枪射伤倒地，或被锋利的长戈割断腿部筋腱而重重摔倒。落单的巨人随即被车后的伴随步兵们用青铜斧一顿乱砍结果了性命，而那些还留在绞肉机里的巨人则在一番无用的困兽之斗后全军覆没。
“将军！鬼方军崩溃了！我军大获全胜啊！”
听着副将兴奋的声音，姬熙缓缓呼出一口白气道：“中军伤亡不小，伤员的医治必须尽快。”
正在兴头上的副将保持着笑容，乐呵呵地指示传令兵前去统计步军伤亡。北军士兵欢呼胜利的吼声没有持续太久，他们迅速开始打扫战场救治伤员。鬼方的尸体都被砍下头颅，割掉右耳后在远离水源的地方筑起了京观，身体则被遗弃在战场上，任由野兽啃食。
阵亡将士的遗体被排成几排，军官统计完名册后就集中在一起火化了。潮湿的柴火腾起一股股黑烟，慢慢吞吞地升上天空。
善后事宜忙完后，副将匆匆回到姬熙身边，他凑到姬熙跟前递过去一块刻满了符号的龟壳，小声说道：“姐夫，我们这次巡边斩获颇多，再加上这群送上门的，这回去的赏赐得有多少呀？”
姬熙看着眼前喜形于色的小舅子，叹了口气说：“你最好先把我的脑袋算进去，说不定娲皇会让你接替我的位子。”
副将看着姬熙，原本挂着的笑容渐渐消失。
“不是，姐夫那不关你的事啊！是那神棍自己非要站前面的，他自己找死怪不得我们呀！”
“随军大觋死无全尸，我们又软禁了他的随从，无论如何我们回去后都没好果子吃。恐怕最后你的脑袋，也得算进去。”
姬熙闭上眼，他的右眼自从去年冬天随军大觋战死后就老是跳个不停。当时虽然他再三劝阻，可大觋坚持遵照自己占卜的指示，在战斗中站在最前排，结果被鬼方冲阵时投掷的石块砸开了脑袋。
最后打扫战场时只找到了大觋带血的玉冕。
随军大觋是虞朝派驻军队里最高级别的神职人员，他们除了主持军队各类宗教仪式外，还兼任监军职务。通常情况下，将军的命令必须由大觋占卜问过吉凶后才能正式发布，否则就是犯了渎神的大罪。随军大觋战死，姬熙这个将军就是第一责任人，回去后如果在朝上奏对不当，他真的有可能被问斩。
想到回去后的重重麻烦，姬熙有些烦躁，他抬头看看太阳，心想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儿子这会儿该下哨了吧？脑海中浮现出儿子穿着略大的甲胄，摇摇晃晃走回家的样子，姬熙焦躁的内心稍稍平复。再过一年，这个黄毛小儿就要成年了，不管他愿不愿意，接下来的几十年他都得拿着武器讨生活了。
谁让你是高阳氏的子弟呢！
姬熙不自觉地轻笑出声，他的瞳孔逐渐对焦在天空中一道闪烁着的轨迹上。
什么东西？
姬熙刚要说话，就听见他身边的小舅子大喊起来。
“快看！天上那是什么？”
眨眼间，周围所有人的眼睛都盯住了天空，不需要别人提醒，头上逐渐增大的嗡嗡声就让全军将士都注意到了这一不寻常的情况。身处文明的莽荒时代，所有自然现象都会被认为是神迹，如果是别的军队遇到这种事情早就全军跪拜祈祷了，但北军没有，将士们虽然都满怀敬畏地看着天空中的异像，但无人跪拜。
令人不安的巨大轰响越过头顶，空气中突然充满了硫磺味。姬熙眯起眼睛，他发现这条光带的尖端正在分解成数个光点，就好像射出去的火箭在飞行途中一路滴下烧着的火油。
火流星？
姬熙在夜间行军时曾经偶尔见过几次流星，但都是一闪而过。他记得巫觋们很忌惮这种天象，认为这是天帝对世人的警告。
现在这个可不仅仅是警告了。
姬熙再次确认方向后惊恐地发现，火流星坠落的方向正是东南方，无论这些流星会不会落地，京畿地区接下来肯定要大乱一番了。出身勋贵世家的他很清楚，自己现在绝对不可以按既定计划回国了，不然迎接他的很可能不是欢呼的族人而是严阵以待的虞都中军。
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所有人都忘记自己的存在，直到骚乱结束。
低着头在心里盘算了一阵后姬熙拿定了主意，他擦了一把脸上的冷汗，拍拍副将的肩膀说道：“你小子发什么呆呢？去传令，全军停止班师，前往下一个兵站后继续北上寻歼——”
姬熙突然打住，他发现小舅子的眼睛根本不在看自己，而是越过肩膀望自己着身后的天空。
从刚才就一直沉浸在思考中的北军将军终于回过神来，在越来越响的轰鸣中，他回头看到，整个天幕都被无数道粗细不一的金色线条割裂了。
天塌了。这是姬熙最先冒出的念头。
3
在某个星系左旋臂边缘的位置上，一个拥有八颗行星的恒星系里正在上演宇宙中司空见惯的星体碰撞事件。
数十颗来自这个恒星系小行星带的巨型冰陨石以一列笔直的横队冲入该恒星系第三颗行星的大气层中。在气压与高温的共同作用下，陨冰再也承受不住压力差的撕扯，最终解体化为一片巨大的陨石雨撒向这颗宜居行星最大的大陆。
炽热的火雨裹挟着毁天灭地的力量从大陆西北方向进入，斜切过整个北部平原一路横扫至南部出海口。居住在这片大地上，刚刚从数千年前突然剧烈的降温中恢复活力的新石器文明，在一瞬间再次遭到了毁灭性打击，南北大中型城市聚落被一扫而空，即将诞生的大一统王朝也随之烟消云散。
超大规模的陨石撞击不仅直接摧毁了撞击区的文明，进入平流层的尘埃还造成整个北半球普遍性降温。突如其来的环境变化导致这颗星球上脆弱的农牧业顷刻间崩溃，原本分布广泛堪称“满天星斗”的文明一个个都发生了断崖式衰退，甚至消亡。
而灾难，才刚刚开始。
火雨落下的第一天犹如地狱。先是白天变成了黑夜，接着又下起了黑色的泥浆雨，只有偶尔穿透厚厚云层的火流星才能让人看到一丝光亮。
没有人想被这光亮照到。
姬熙平时在北军里淡化鬼神意识的做法得到了回报，面对天灾，全军除了被他看管起来的下级巫觋在不断磕头，其余将士迅速自发收拢好物资在高地上集结。所有人围坐在一起，彼此间没有了平民和贵族之分，姬熙带头吼起了家乡的号子，很快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进来，他们用这样的方式向所谓的天威展示自己的不屈。
似乎天也怕了这群小小的人，火流星始终没有落在他们附近，除了人人都变成了泥人，北军最大的损失只有驮运物资的骡马跑散了部分而已。
姬熙没有时间庆幸从火流星中幸存，他手下还有近万张要吃饭的嘴。全军的辎重被迅速集中到将领卫队的控制下，新的食物配给减少到原来的一半——姬熙带头执行。黑雨停止后，一支蜿蜒的行军队列艰难地跋涉在泥泞中，寻找他们来时留下的补给点。
往南的路不能走了，越往南，天火砸出的深坑越多，加上陨冰融化后带来巨量的积水，这些深坑形成了成片的蝶形洼地群，彻底隔绝了南北通行的道路。
姬熙没有办法，他只能带着军队往东北方向前进以期绕道回去，这个方向上还有几处补给点，但那也意味着他们离鬼方大本营越来越近了。
天空中落下了黑色的雪花，纷纷扬扬地落在姬熙金色的青铜胸甲上。
“一个月了。”姬熙摸着龟甲上的划痕喃喃自语。这一个月来他像是突然老了十几岁，蜡黄的皮肤和突出的颧骨都显示出他营养不良的现状。前方传来连绵的号角，那是全军冲锋的信号，一字排开的矛阵将黑压压的鬼方一点点逼进冰冷刺骨的河水之中。这一仗他们又胜了。
北军是昨天刚刚到达一处完整兵站的，这里可供数万大军食用月余的粮食库存让精疲力尽的北军将士相拥而泣。通常这种规模的战略仓库只有虞都中军才有权调用，不过这会儿也没人能管得到他们了。姬熙下令暂时解除食物管制，全军饱餐一顿后除了哨兵，其他人都沉沉睡去。
第二天清晨，远处隐约传来的号声吓得姬熙直接跳了起来——他太熟悉虞都中军特有的牛角号声了，哪怕在半梦半醒间他都不会听错。压下心中的惶恐，姬熙让号手吹响了集结号，随后带着整队完毕的北军急速开向中军号声传来的方向。
吹号的是一队装饰精美的大型马车队，从他们打出的龙头旗看这群人是虞都来的没错了。在他们身后是一大群狂奔呼号的鬼方巨人，不断有马车车轮陷入淤泥而翻倒，车厢里的人尖叫着被鬼方拖出，随即便被杀害。
当看到整整齐齐的北军方阵出现时，奔跑中的车队驭手都愣了一下，连牛角号都戛然而止。好在这支突然出现的大军都是穿着衣服的人类，驭手们再没有多想，一拽缰绳，车队迅速朝当面军阵驶去。
鼓声响起，北军方阵打开了数十道专供战车通过缺口，与此同时北军的战车部队从阵后绕上前来，向着鬼方追兵直冲而去。刚刚还在肆意追杀的巨人们转瞬间成为了被追杀的对象，来不及集合的巨人根本无法抵挡百余辆战车的冲击，纷纷毙命于滚滚车轮之下。如墙的主力方阵随后压上，配合包抄的战车部队将这股敌人大部逼入河中溺毙。
姬熙的视线从远处的战场收回，落在了进入军阵中的大队马车上。正好，他看到一名衣着华贵，头戴白玉冠冕的大巫在一众小巫的簇拥下朝他走来。姬熙做了个深呼吸，他知道自己接下来要面对比鬼方大军更难应付的对手了。
“我要见风伯河梁氏。”一声清亮的女声从金色面具后传出。
刚一见面，姬熙连武将见巫觋的拜礼都还没来得及做就被问了他最害怕被问到的问题。眼前缓步走来的大巫身形颇大，面具下的脸看不出她此时的表情，但那颇具威严的话语还是让姬熙早已湿透的后背又出了一层细汗。
被姬熙救下的一车队人现在都已经下了车，这些人里除了少量专职护卫的虎贲武士，其余清一色都是巫觋，还都身份不小。
“我要见一见随军大觋。”
大巫又说了一遍，声明显有些动摇。
“回大巫，我随军大觋已于数月前阵亡，全身仅余一副玉冕，请大巫祭。臣护卫失职，请大巫罪！”
姬熙如实回答。随军大觋死后，下级巫觋曾经想要继续行使监军权，结果被姬熙一股脑全抓了，等下想必都会被放出来，他没法隐瞒。虞朝大巫觋集神、物、族、政、军五大权力于一身，可以说当这位大巫踏足军营的那一刻起便接管了北军的军政大权。
“这么说，你是在没有大觋压阵安抚的情况下带领大军作战并且来到这里的？”
“回大巫，是。”
“将军真是治军有方。”
“臣请大巫为北军卜问吉凶！”
姬熙一咕噜拜了下去，他身后的高级军官也跟着跪了一片。姬熙听到大巫似乎轻吁了一声，但他现在绝不敢抬头。
“我会的，在那之前，请将军先去接应前方虞朝中军！”
北军沿着战车残骸组成的路标前进了十几里路，在一处丘陵后发现了战斗到最后一刻的虞朝中军。
中军将士至死仍维持着三个大型方阵的阵型，在他们的面前堆积着数百具黑色巨人的尸体。为了掩护巫觋撤离，这些忠诚的士兵选择在没有战车支援的情况下直面千人规模的鬼方集群。在绝对的数量与力量面前，任何技巧都没有意义。长矛被砸断，盾牌被粉碎，盔甲被洞穿，在这场注定失败的战斗里，所有中军将士都在自己的战位上迎来了使命的终结。
北军士兵默然地打扫着战场，偶尔发现的几个奄奄一息的幸存者也很快就死了——他们实在太虚弱了。看着这些比自己手下还要瘦削的中军士兵，再看着远处正在祭拜的大巫，姬熙紧咬嘴唇，一语不发。
打扫完战场后，北军照例将鬼方的头颅堆成京观，随后架起火堆准备火葬阵亡的同袍。但点火的工作却被虞都来的巫觋们阻止了，他们满脸惊恐地夺下士兵手里的火把，脱下身上华丽的法袍拼命把火打灭。
巫觋们反常的举动引起一阵混乱，巡逻的军官丝毫没有顾忌巫觋的身份，领人直接把闹事的人全绑了。这下剩余的巫觋们炸了锅，他们带着数量不多的虎贲卫，背靠火葬堆与北军巡逻队对峙起来，随后不停地朝天空跪拜，一边拜一边大哭。巫觋的哭声惊动了整个军营，原本已经卸甲的士兵们纷纷再次武装起来，默默整队。
大巫得到消息后立刻赶来，她喝止住了手下的哭喊，快步来到火葬堆前。这下就算是最坚定的执法军官都不敢正眼看着大巫了，他们只得在大巫的要求下命令熄灭所有火把。
姬熙在出事前正在带人勘察鬼方残军离去时留下的痕迹，当他火急火燎地赶到现场时正看到士兵们在熄灭火种——不只是火堆，就连点起的火把都灭了。
看着站在在火葬堆前的大巫，姬熙不知道他的士兵们犯了什么忌讳，他冲副将使个眼色，副将立刻带着将领卫队喝令聚集的北军士兵解散回营，等人群走远后，姬熙对着最高祭司缓缓拜了下去。
“军士无知犯忌，请大巫罪臣治军无方！”
“你们为什么还活着？”
冰冷的女声打断了姬熙声情并茂的请罪。作为勋贵世家，姬熙知道该如何跟祭司们打交道，大多数时候只要礼节做足再说几句好听的把对方捧上天，巫觋通常对军队里犯的小禁忌网开一面。
但这一次自己的招数好像不灵了。
姬熙保持着跪拜姿势，心里飞快地盘算着大巫的意思，听她的话似乎这次的事情很严重，可能会死很多人。
“臣不知军士触犯了何种禁忌，请大巫明示！”
“火。你们在天劫之后一直在用火吗？烧饭取暖，你们一直在野外用火吗？”
大巫的语气急促，听得出她的情绪相当激动。姬熙依旧没能弄明白大巫究竟是在为了什么发怒，大军要生存必须生火，不然别说取暖了，光是生吃食物就能让整支军队丧失战斗力。
生火，生吃，战斗力！姬熙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之前战场上中军将士瘦削单薄的尸体，他像是触电一样浑身颤抖起来，哆哆嗦嗦地抬头对上大巫的目光。
“大巫不让生火？”
“自离开虞都时吾已下令全军，有生火者斩。”
这下姬熙终于明白为何堪称天下强军的虞都中军会全军覆没了，这些士兵可能已经连续一个多月没有吃任何熟食了，在被鬼方撕碎前，这支军队就已经被疾病与寒冷击垮了。
“为什么？”想到自己的士兵即将接到的命令，北军大将压住内心的惶恐问道。
“因为客星降下的天劫会瞄准用火的聚落。高阳氏，你告诉我，你们是怎么用火的？”
姬熙还是不明白生火和客星以及那场天塌似的火雨有什么联系——难道天上的神会因为区区生火这种事情就惩罚地上的人？带着满腹疑问，姬熙轻吸了一口气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解释起来。
北军常年与鬼方野战，烧水做饭的烟火时常会暴露军队的位置，前些年姬熙参照边境开拓村的猎人挖的灶台，发明了可以遮光散烟的无烟灶。这种灶台挖在地面下，只需在火坑口向后挖几道延伸的浅沟做烟道，烟道高于炉口，上面用树枝盖起来，再覆上土就可以让炊烟贴地扩散了。
靠着这种无烟灶，姬熙麾下的北军往往能隐蔽接敌，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
“你们的火军在哪里？”
大巫一声大喊打断了姬熙的陈述，这已经是短时间内她第二次打断自己说话了。姬熙皱了皱眉，随即朝北军辎重部队的驻地指了指。紧接着大巫的动作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只见她一把提起厚重的下裳朝着姬熙所指的方向狂奔而去。
正在外围警戒的将领卫队不敢阻拦，眼睁睁地看着大巫跌跌撞撞地穿过正在回营的行军队列，身上戴着的珍贵玉器洒了一地，全然没有了现世神的样子。一众小巫反应慢了一拍，随即大呼小叫地跟着跑了过去，一边跑一边捡拾地上的玉器。跪在地上的姬熙和他的副将隔空大眼瞪小眼，迟了一会，这两人也带着卫队追了上去。
刚刚安定下来的北军军营又陷入一片混乱。
姬熙重新稳定军心后马不停蹄地往后勤驻地赶，他现在有些后悔救了这群神棍了，这帮人来了军中就在不停添乱，尤其是那个大巫。他以前虽然很讨厌随军大觋，可那老头至少做事有一套章法，不会如这边的大巫像个小孩子一样凡事没个定数。
辎重营外面已经跪了一片火头军，几个军官围在一处刚挖好的无烟灶前烧着火，看样子应该是在给大巫在确认姬熙所说的是否属实。
姬熙叹了口气，就当刚才的骚乱没有发生过一样换上一副笑脸迎了上去。他看到大巫蹲在烟道边，两双类似高跷的鞋子丢在一旁，原本就特别宽大的下裳现在有一半拖在地上，与穿着者的身高不符。
姬熙心头一动，他一下就明白过来，之前那显得高大的身形是大巫踩着高跷样鞋子故意撑起来的，而实际上，这位大巫可能真的只是个还未完全长成的少女而已。刚才事情太多来不及细想，现在姬熙觉得这位大巫浑身都是疑点。
她究竟是谁？
带着莫名的不安，姬熙走到这个小小的“大巫”面前，他这次没有按照礼节跪拜而是垂手站立等待大巫发话。
“原来是这样，原来还可以这样啊！可怜我虞都中军将士啊！”
大巫听到背后的动静缓缓转身，见到是姬熙后身子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嘴里喃喃自语。虽然前因后果还不清楚，但姬熙明白大巫是在为自己禁止生火的命令而自责。看着眼泪不停地从面具缝隙里滴落的大巫，姬熙已经确认了她的身份：能让虞都中军甘愿恪守一道莫名其妙的命令直到战死；还能统御近百的大小巫觋，全天下只有一人能够做到。
姬熙呼出一口气，他大幅度退后几步，对着默默流泪的少女伏下身去——不是行的见大巫礼，而是拜娲皇礼。
4
“我说姐夫，你这去觐见娲皇可要多提提我啊！早上带着车兵把他们救下来的可是我啊！好歹算个头功吧？这护驾的功劳可比在北边数大头来的大吧？怎么着这次也得给我封个侯当吧？是吧？姐夫？”
姬熙换上了一身将军礼服站在帐篷外等候娲皇召见，他有一肚子的要紧事想问却不知该如何说起。心里烦躁的姬熙跺了跺脚，对一直在旁边唠叨的小舅子小声呵斥道：“你能消停会不？就你早上跟在最后那怂样能封个屁侯！简直丢了你们氏族的脸！回去管好你的马匹！今晚的夜草换成麦粟，战马再掉骠就拉不动重车了。”
“好好，我这就去换——姐夫你要不多提提我们有莘氏？兴许娲皇高兴能给我们族加块封地呢？”
“你想——”
“传征北大将军高阳氏觐见——”
身后传来召见自己的声音，姬熙把后半句话吞了回去。整理了一遍自己的服饰和玉佩，征北大将军跟着虎贲卫走进了娲皇的临时“行宫”。
“内服侯不行的话，我外服侯也可以啊！姐夫！”
姬熙恨不得现在回去抽小舅子的嘴巴。
进入虞都众人的营地，姬熙一瞬间有了自己正置身某处集市的错觉。不大的营区里人来人往，有的在煮衣服，有的在制作各种仪式道具，有的在调试乐器，好不热闹。
姬熙穿过人群，发现还有很多巫觋在后排帐篷那里排队，他们面前的帐篷顶上隐隐有水蒸气冒出来——他们是在等着洗澡。
姬熙微微一笑，走进了娲皇所在的帐篷里。
“征北将军看来心情很好？”
一进帐篷姬熙就闻到一阵扑面而来的香气，他抽抽鼻子，认出是兰花的香味。“大巫”端坐在临时充当王座的行军床上，身上的衣服玉饰包括面具都已经换成了更加富丽堂皇的样式。
不久前，当娲皇在辎重营大哭的时候姬熙故意用幅度夸张的动作行礼，懂得礼仪区别的小舅子立马带着卫队组成人墙挡住外人视线。整个过程非常短，在场的普通士兵应该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都低头跪着呢！
姬熙寻思自己已经尽可能把知道娲皇失态的人控制在了最小范围，要是娲皇真的要封口，那也最多砍两个人头。
还外服候。
“娲皇安然无恙，必是天帝护佑我朝，臣为娲皇喜。”
姬熙依旧是熟练的一套大礼下来，连讲话都不带停顿。娲皇作为虞朝最高祭司兼最高世俗统治者，一直笼罩着神秘的面纱，传说她甚至不会变老。姬熙以前也只在虞都重大祭祀活动时远远见过娲皇，像这样近距离面见，姬熙的内心还是有些惶恐的。哪怕她只是个少女。
娲皇轻笑了一声，那种上位者的威势一扫而空，她两手一撑从行军床上蹦了下来，两三步走到姬熙跟前。
“这里没有别人了，我们就别说那些拗口的官话啦......你能不能和我讲讲你是怎么带着北军来这里的？”
姬熙怀疑自己在做梦。姬熙原本以为这次单独召见会被娲皇正式剥夺军权，最坏的情况下甚至性命难保。可现在，他却同娲皇面对面坐着，用最通俗的话讲述北军到达这里的前因后果，这场景就像是在跟自己的孩子讲故事一样。
姬熙不会讲故事，他只会陈述事实。北军一路带血的遭遇勾起了娲皇一个月来跟随中军跋涉时的回忆，帐篷里的气氛开始变得凝重起来。
姬熙说完了，君臣二人一时相对无言。
“如果......如果将军在中军的话就不会是现在的样子了。”娲皇抬起头，露出通红的双眼。
不等姬熙回话，娲皇自顾自继续说了下去。
“三月初，观星台发现有客星犯座，我向天帝问过凶吉后得知将有天劫降临，想要消劫必须去神女庙祭祀诸神。但同时卦象里还要求我祭祀前不得生火，否则必遭天罚。这就是我下禁火令的原因。疏散虞都百姓之后我就带领中军前往神女庙，但路上被天劫波及……中军减员过半。就在昨天晚上，我们遭到鬼方伏击，然后，然后他们让我往这里跑，自己留下来……是我太没用了！为什么，为什么我就没想到挖无烟灶这个法子呢？我应该能想到的啊！我学了那么多传承！我——”
娲皇说着说着哽咽起来，这让姬熙把想问的话又吞了回去——本来他想找机会问问娲皇虞都的受灾情况以及皇城守卫的调动。不过看着眼前和儿子差不多大的少女，姬熙实在不忍心再给她更多的压力。刚刚近万人因为遵从她的要求而死去，这巨大的负罪感换了谁都不可能没事似的扛下来。想来中军一路行军至此艰难异常，根本不可能知道天劫之后虞都的情况，而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也没资格跟着中军走，姬熙现在只希望他加入了疏散队伍。
姬熙等少女稍微平复后斟酌着词句，缓缓说道:“娲皇不必过于自责，同为军人我能理解中军将士甘愿为国牺牲的决心。国之大事在祀在戍，娲皇这么做中军这么做，都是为了天下黎民。”
“国之大事在祀在戍。”
娲皇复述了一遍，她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接着说道：“我刚进军阵的时候还担心将军会觉得我已经失了祭司资格，要把我献祭给天帝赔罪呢，好在将军还敬我人皇的身份。”
“臣惶恐。随军大觋阵亡后军中祭祀就停了，我又绑了其余巫觋，真要赔罪那也得先砍我的头。说实话，我对你们巫觋那套不怎么信的，能打赢靠的是甲胄军械，军阵士气！和鬼神占卜有个屁关系？”
话一出口姬熙自己就意识到失言了，都怪刚才宽松的氛围，自己居然一不小心把心里积压多年的牢骚话说出来了。
“如有渎神之处还请蜗皇只罪臣一人！”
姬熙赶忙请罪，结果回应他的却是头上传来的又一阵轻笑。
“将军请起身，不必顾忌。我......我想让将军带着北军继续护送我前往神女庙，不知将军愿意否？”
“为娲皇戍边自然也是我北军职责所在，不过，臣担心将士们归乡心切，贸然宣布转道可能会动摇军心。”
“安抚军士也是我们巫觋的工作，将军放心，这会儿各个军营都有巫觋在为将士们占卜家人吉凶，稍后他们还会公布我为北军卜问天帝的结果。这样，军心可用。”
姬熙听到娲皇暗示她已经开始着手接管北军后反而松了口气——该来的总会来，脱离巫觋掌控的军队本就是异类，娲皇叫他来他肯定不是为了和他交流故事，能继续将指挥权留给自己已经是网开一面了。
灾难总归会过去，等到他们完成仪式班师回朝，那北军想必将晋升为新的中军。说不准小舅子还真能混个外服候。
姬熙看着眼前的少女，那面具后是不是正挂着自信的微笑呢？娲皇终究是娲皇，哪怕她还年轻还不擅长控制自己的情绪，可一旦迈过某道坎，她就会飞速成长为一名合格的领导者。
“臣请问卜辞。”
姬熙恢复了征北大将军面对娲皇该有的语气，双手手掌向上跪拜下去。娲皇将早已准备好的卜甲递上，一改刚才轻松的口气对她的臣子严肃地说道——
“鬼方寇，神女惊，师往卫。”
5
神女庙位于虞朝领土的东北方，建在两条山脉之间的豁口处。从这里往北几百里就是鬼方栖身的森林地带；向南则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基本无险可守。往常只有鬼方的小股集群趁着冬日南下“狩猎”时会经过这里，但面对历代娲皇不断加固扩建的城池它们只能翻山绕行，根本无力攻击。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虞朝的创建者要把国家最重要的祭祀场地建在离鬼方大本营如此之近的地方。
姬熙这是第一次来到虞朝圣地神女庙，但穿过三道高大坚厚的城门后，眼前所见的一切都让他感觉非常熟悉，简直就像回到了虞都一样。无论是交错的街道布局还是耸立的平顶金字塔形祭天台，都和记忆中的虞都景象相差无几，姬熙甚至路过了自己的“府邸”。
怀着忐忑的心情姬熙推开了自己的家门，结果门后除了一座冶炼金属的炉台外空无一物。松了口气的姬熙自嘲地笑了笑，重新将大门关好。姬熙随后又去了几个自己熟悉的地方，那里的布置基本大同小异，除了加宽加高的院墙外就只有一座不明用处的炉台，别说住人了，老鼠都留不住。
在城里转了一圈初步安排好防务后，姬熙对这个所谓的神女庙已经有了新的认识——与其说是祭祀圣地，不如说是个要塞。
以最大的北城门为例，城门外的夯土障墙和两个大型墩台组成了一个外瓮城，刚够两辆马车通过的城门通道向内转了个直角弯，与墩台后部延伸出来的另一道城墙形成一个曲尺型内瓮城。这种城门防御结构堪称豪华，哪怕真正的虞都城门都相形见绌。
虽然双脚踩在坚实的城墙上，但姬熙却有一种站在悬崖边的心虚感。神女庙的城墙太高了，高到让人怀疑到底什么样的敌人能攀上这堵墙。
只有鬼方可以。
天劫后的寒冷天气持续太久了，足够鬼方动员全族发起一次大规模的远征——那支与中军遭遇的鬼方军队就是它们大军探路的前锋。姬熙知道鬼方主力肯定离这里不远了。
入夜后如果有人从远处山上看神女庙的话，倒是会觉得这里圣地的名号不是白得的：以祭天台为中心，大半个城市被密密的橙色炉火光点覆盖，显得神圣又富丽。
姬熙总算知道了那些冶金炉不是装饰品，不过它们的数量实在是太多了，多到城里每户“人家”家里都有一座，祭天台那里更是多到数不过来。除了一部分炉是真的在出产供应军队的金属，其它绝大部分只是反复把坩埚烧红而已，根本不知道在干什么。
或许是想让天上的神明看到吧，姬熙想。他知道黑夜里的火光隔着很远都能被发现，兴许这里的坩埚位置被布置成了能与天神沟通的符号？
姬熙摇摇头否定了这个想法，他已经确认过整个城市的布局，甚至还画了草图，冶金炉所在的地方都是各个民居，不存在连起来组成符号文字的可能，顶多勾勒出整个城市的轮廓。
甩甩头把各种疑问抛到脑后，姬熙打起精神跟着一名大觋走到了祭天台下属于自己的位置上，在这里他将与数百名氏族族长一起见证即将开始的降神大祭。
降神大祭，顾名思义就是要让天上的神降临凡间并附身在蜗皇身上，这是虞朝最高级的祭祀仪式。蜗皇刚到就急急忙忙举行这么一个重大的仪式，除了兑现她平息天帝怒火的诺言，也有重塑自己最高祭司权威的意思在。
但在姬熙看来，蜗皇的一系列安抚拉拢的行为纯属多此一举，从普通士卒到各个氏族头领们，真正支撑着他们继续待在这远离家乡的苦寒之地的不是巫觋嘴里晦涩的卜辞，而是所有人都明白，他们是身后万千受灾同胞最后的屏障了。
天灾之后只要人还在那就还有希望，可要是鬼方来了，那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祭祀开始了。祭台上早已竖起了玉琮堆成的图腾柱，这些玉琮上刻着的神人兽面神徽就是这次祭祀时巫觋通神祷告的对象。一群面黄肌瘦的小巫将精心烹调过的各种肉食摆满了祭坛——献祭用的牲畜幼崽是她们一路从虞都带到神女庙的。哪怕饿得头眼发昏，这些小巫也没有打偷吃祭品的注意，甚至挤出自己的口粮喂给它们。
吞着口水的小巫退下后上来的是中层巫觋，他们将祭祀用的礼器小心翼翼地摆放在祭坛周围，东南西北分别安放了圭、璋、琥、璜四种玉神器，当中的高台上则摆上了一块洁白的玉璧。祭祀场周围的一千五百多口坩埚灶被一齐点燃，负责烧火的巫觋时不时往坩埚里撒一把什么东西，飘出一阵阵香浓的烟雾。在一阵骨笛的合奏声中，散发着兰草清香，身着画满各种神纹服装的舞者们纷纷登上了祭天台。
歌舞娱神，情爱降神，这是自古流传下来的降神仪式。天神高高在上，要怎样才能让他们低下高贵的头俯瞰大地上受苦的凡人呢？巫觋们说，凡人是天神的孩子，如果天神看到孩子们向他们献上优美的舞姿，那作为父母的天神想必也会高兴，进而赐福于凡间。
从小就接受严格训练的巫觋们并不只是单纯地跳舞，他们用手中的道具演出一幕幕或悲或喜的人间故事，在这个极少有娱乐的时代极具视听冲击力。随着台上的演出渐入佳境，台下观众们的情绪也被带动起来，与戏中人同悲同喜。
开场舞结束后，祭祀的高潮部分——娲皇与天帝的神人交融仪式开始了。一声鼓响，众巫觋一齐退开，场中只留下一名戴着白玉冕，身着丝质衣裳的少女。当姬熙看清娲皇的面容时他感到自己的呼吸都停止了，他从没想过在那面具后的面孔会是如此地靓丽！
按照祭祀流程，祭台周围所有人都咬住了自己的口弦琴拨动起来。随着口弦琴的嘣嘣声越来越响，台上的佳人随之舞动起来。
黑白色的肃杀世界里，一名绝美的女子翩翩起舞，身材姣好的她在台上时仰时俯，经多种颜料晕染制成的衣裳上下翻飞，宛若云卷云舒。娲皇的舞步越来越快，身上佩戴的各式玉器逐渐压不住衣袂的翻腾，在连续剧烈运动后，混合着雪水的汗液浸染了娲皇单薄的丝衣，若隐若现的肌肤与蒸腾而起的热气，让这位舞者多了一丝妩媚。
口弦琴从牙齿传递到大脑的振动加上坩埚中散发出有致幻作用的烟气，以及台上魅惑的舞姿都在刺激着人们的感官，祭祀场下的观众逐渐进入一种恍惚状态，达到了所谓的“通神”。
突然，一声尖锐的哨音将众人高涨的情绪硬生生折断，台上的舞者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娲皇迅速压低身体稳住脚步，但巨大的惯性将她头上的玉冕甩飞出去，在降神台上摔了个粉碎。
是警号！
众人顿时转头看向警报声传来的北门方向，城垛上逐次亮起的火光宛如一条蜿蜒的火龙迅速将整个城市包围起来。空气中隐隐飘来一声嘶吼，很快更多的尖声怪叫响起，听得人汗毛倒竖——鬼方真的来了！
呼啦一声，各氏族族长们一齐站了起来，他们的目光在姬熙和娲皇身上来回逡巡，显得有些不知所措。按虞朝制度，现在各氏族族长要想归建迎战必须先由娲皇占卜，姬熙拿到卜辞后方可带领各族武装接战。但现在娲皇正在进行降神大典，仪式绝不可半途而止，氏族首领们只能干等到大典结束——他们等不了！台上台下两批人突然之间陷入了一种危险的僵持中。
姬熙同样陷入两难的境地：如果他直接带人回防那就是等于当众夺了娲皇的军权，可要是死等仪式结束，那各个城墙上的守军军心不稳，后果将不堪设想。
就在姬熙绞尽脑汁思索破局方法时，台上的娲皇首先有了异动。她先是浑身发抖犹如打摆子的病人，随后踉踉跄跄地在台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哪怕脚底被尖锐的玉石碎片划伤也毫不在意。
在降神台上走了一圈的娲皇突然站定，披头散发，身染血色的她眼神空洞，看起来相当瘆人。似乎是感觉到祭祀场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重新集中到了自己身上，娲皇缓缓开口——
“鬼方至，师卫神女，十日炙杀！”
娲皇的声音低沉沙哑，仿佛是另一个人在借她的嘴说话一样。台下立刻跳出来一名大觋冲众人大喊道：“天帝已降！神人交融！诸军即刻听令而行！”
“喏！”
大觋话音刚落，姬熙便第一个高喊一声对着降神台拜了下去，众族长稍迟了一下也纷纷跪下，行完大礼后各族指挥立刻赶回自己的守区。姬熙在去往北门的路上匆匆回头看了一眼，正好看到娲皇倒伏在台上，场下则乱成一团。姬熙心头一紧，但军情紧急他无暇多顾。
6
敌人来的比想象中多得多。
姬熙站在北门墩台上眯起眼睛看下去，城外漆黑的旷野上涌动着密密麻麻的绿色光点——那是无数双食人者的眼睛。
怪异的嚎叫声中夹杂着扑通扑通的水声，姬熙知道这是鬼方大军正在用土石填埋护城河。鬼方的攻城方法简单粗暴：就是填河后在城墙下堆土攀爬。往常小股鬼方用这种费时费力的方法最多攻破开拓村，对上正规城防便难以奏效，可如今城外起码有数万大军。趁着天气持续寒冷，鬼方这一次倾巢出动，势必要攻克这个挡在它们南下必经路上的要塞。
姬熙听着黑暗里越来越密集的水声，心里飞快估测着鬼方填河的速度。神女庙的护城河利用了天然河流，深度和宽度都比人工开凿的要大，但鬼方巨人一次填埋的土石也比人类多，姬熙预计鬼方填出一个可供攻城部队通过用的陆路需要两天左右，如果加上自己出城骚扰破袭还能再延长几天。
但护城河只是这个城市防御体系的第一环，后面还有内外瓮城和主城墙在等着它们，以北军和原驻军的兵力守住十天绰绰有余。
刚才娲皇神人交融时说的卜辞已经有巫觋来通报释义，最后一句的“十日炙杀”尤其振奋人心。巫觋们不断在士兵们面前大声喊着，说天帝的意思是只要他们守住十天，入寇的鬼方自然会被太阳炙烤而死。
姬熙向来对这类神鬼预言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不过这次他倒是同意娲皇的判断——无论这是她早已深思熟虑的结论还是临时为了解围而急中生智。反常的寒冷天气肯定持续不了多久，毕竟现在可是春天了啊！只要能撑到天气转暖，那么城外这群喜寒畏热的怪物自然就会退去。
人一旦觉得事情有希望，那再大的困难摆在面前也无所畏惧。姬熙紧了紧身上的熊皮袄信步走下墩台，准备召集各族长商议明天早上主动出击的部署。有些亢奋的他没有注意到一直稀稀疏疏的小雪开始变大了。
只一夜，寒风与暴雪就将护城河冻了个结结实实，鬼方大军直接从河面上走了过来。由于是夜晚，当哨兵发觉不对劲时已经有数千鬼方过了河，北军失去了半渡而击的机会。
各处城门都遭到了鬼方攻击，除了在城墙下堆土山，一部分鬼方还抱着粗大的原木猛烈撞击着城墙，想直接撞塌。好在寒冷的天气并不只偏向于鬼方，姬熙立即下令往城墙上泼水，结冰的墙面暂时阻止了鬼方直接从土山上跃起攀爬，双方围绕着内外瓮城展开了旷日持久的拉锯战。
7
姬熙已经记不清现在是被围城的第几天了，第二十天？还是第三十天？反正早就超过娲皇说的十天了。他也不知道是第几次抬头看天了，而阳光仍然没有出现变强的迹象。
气温比起前几日又下降了一些，在室外经常连水都倒不出壶来。好在姬熙贵为将军，水壶里装的从来不是水而是庶人难得喝到的米酒。
有些浑浊的酒液倒入青铜酒杯里，姬熙拿起酒杯缓缓递给了全身披挂重甲的副将。小舅子早已被浓香勾起了酒瘾，他等不及一把抢过酒杯一饮而尽，末了砸吧砸吧嘴有些贪婪地看着姐夫手里的水壶。
姬熙没有像往常一样呵斥副将憨傻的行为，他递过自己的水壶，有些茫然地看着眼前的壮汉一口气喝干了半壶米酒。
“呼——哈！痛快啊！姐夫！哦，不对，将军！嘿哈哈！姐姐做的酒就是好喝！浓！那我去了啊！姐夫你等我回来后再跟娲皇讲讲，我当个外服候肯定没问题的哈！”
姬熙张了张嘴想对副将再说些什么，但近百辆战车启动时发出的隆隆声响很快便淹没了他的声音。北军将军直属的战车部队在北门主城墙后的街道上快速排成了一列纵队，等待前方的步兵清除冲击道路上的障碍物。
神女庙已经离陷落不远了。
可能鬼方只是想挖个地道钻过城墙去，但这些巨人为了让自己庞大的身躯通过，在城墙的夯土段下横向扩大了地道口，结果十几个地道口连成了一个巨大的空穴，北城墙再也承受不住自身重量轰然垮塌。
城墙突然倒塌出乎双方意料，好在守军的反应比鬼方更快，当城外的巨人挥舞大棒冲上垮塌成斜坡的城墙时，北军已经在缺口后排成了密集方阵，同样呐喊着冲了上来。
个人的蛮勇终究敌不过集团组织的力量，北军矛阵牢牢占住了斜坡顶，将冲上来的鬼方一个个刺得滚落下去。城墙缺口暂时守住了，但北军经过连番血战，可战之兵已经不足进城时的半数，靠方阵硬顶北军已经消耗不起了。姬熙几次组织士兵封堵城墙都被不断往缺口冲来的鬼方打断。
必须得有人打出去，不仅要打出去，还要造成城外鬼方大军混乱，这样城内的人才有时间用原木石块封闭城墙缺口。
能完成这个战术任务的只有战车部队了。
城中的战车大部分是姬熙带来的，除了北军使用的双马战车外还有几十辆原属中军的四马战车。为了增加战车的杀伤力，姬熙命令随军工匠给一部分战车装上了矛状车軎，这种安装在车轴上的特制车軎会随着车轮旋转，如同一把刮刀一样切断一切阻挡它的东西。而作为突击核心的那些四马战车除了矛状车軎，还在车轭上装了长矛利刃，可以说是武装到了牙齿。
这样一支拥有可怕战力的部队在副将的带领下发起了决死冲锋。
听到身后号声的方阵兵立刻闪到缺口两侧让开道路，斜坡下的鬼方正在疑惑，突然听到雷鸣般的马蹄声从墙后响起。很快，斜坡上涌出一排排造型凶恶的战车，犹如山洪爆发般朝它们直冲而下。
作为前锋的正是那几十辆被改造过的四马战车，战车在坡下的鬼方群里犁出了一道道血肉胡同。雪白血红，四马战车打开了缺口，更多的双马战车立刻跟上朝鬼方大军的左翼包抄过去，位于车厢右侧的武士纷纷伸出长戈，任由锋利的戈借着马力一路拖割过去，像割草一样收割着敌人的生命。
战车部队的突击将鬼方大军顷刻间搅成了一锅粥，再没有生力军前来干扰墙后的北军封堵缺口了。墙后的士兵们红着眼睛一边堆土一边泼水，倒塌的缺口处很快筑起了一座土山。姬熙有些踉跄地登上土山，来回扫视着外面的战场。
鬼方军已经从最初的混乱中反应过来，它们咆哮着分成无数个小群体围堵那些马力耗尽的战车。城外的土地并不适合战车行驶，很多战车磕到了石块或是原木而翻倒，上面的士卒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做着最后的挣扎。
姬熙在混乱的战场上找到了他的副将，有莘氏的图腾旗在黑压压的鬼方群里格外显眼。作为突击箭头的核心，副将率领的四马战车不可避免地冲入了鬼方最密集的区域，战马体力逐渐耗尽，失去速度的战车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靶子。
副将的左骖首先被打死，接着他的驭手被一根大棒直接挑飞，失去控制的战车开始原地打转最后侧翻。满脸是血的副将抓着一根长矛从车底爬出来，颤颤巍巍地将身体靠在翻倒的车厢上，他的腿显然已经断了。
副将周围围了一圈鬼方，一只格外强壮的巨猿朝他猛扑过去，副将用尽力气捅出长矛将它的脖子戳了个对穿。鬼方的尸体颓然倒下，更多的黑色身影朝副将涌去。姬熙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他已经找不到有莘氏的图腾旗了。
靠着战车部队用生命争取的时间，城墙上的缺口总算堵上了，但墙后众人心里的缺口却越发扩大——这道临时堆砌的城墙能支撑多久？一天？还是两天？娲皇说过太阳会出现可太阳在哪里？
士卒和军官们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向天空，受他们影响，姬熙也茫然地抬起头——但是奇迹没有出现。姬熙收回视线，却发现周围的士兵们都在盯着自己，姬熙从部下的眼神里读懂了某种东西，某种他一直在军中刻意压制的东西。他知道自己必须采取行动了，不然要不了几日，祭天台上供奉的就不知道会是谁的首级了。
入夜后，神女庙平顶金字塔外密密地站着数百北军士卒，这些人全副武装在黑暗里一动不动，逼人的肃杀气息让守卫宫城的虎贲卫都心惊不已。姬熙又一次见到了那个名为娲皇的少女，只是这一次是他主动来见她的，但在门外瑟瑟发抖的大小巫觋眼里，这位征北大将军已然造反了。
“没想到我们会这样再见面啊，将军。”
床上的娲皇吃力地撑起身体，朝姬熙挤出一个凄惨的笑容。娲皇这一次没有带着青铜面具，那副原本姣好的面容如今却变得苍白瘦削，一看就知道她得了重病。
姬熙心中泛起一丝不忍，但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征北大将军最后一次以见娲皇礼缓缓下跪。
“请娲皇再问天帝，何时日出！”
“太阳......不会出来了。”
“你说什么？”
“虞都没有了，虞朝也没有了，高阳氏啊，我甚至怀疑我们是不是最后仅存的人了。”
“女娲氏！你到底在说什么！”
姬熙听着眼前的少女像是自言自语般说着可怕的话，他心中蓦然腾起一股邪火，一把抓住娲皇的肩膀冲她大声吼叫。娲皇吓了一跳，随即剧烈咳嗽起来，自知失态的姬熙连忙松手，递过桌上的水给娲皇喝了下去。
看到娲皇呼吸逐渐匀称，姬熙放下心来道：“你怎么把自己搞成了这个样子？外感风邪不是你们巫觋最会治的么？”
“我得的是肺痹，书上是这么叫的，这里的条件是治不好的。”
“那就离开这里回虞都！明天就放弃城墙的防守集中兵力往南门突围！鬼方进城肯定要劫掠搜刮一番，趁这个机会我们赶快走！绕远路翻山也要回虞都！”
“我不走。”
“为什么？女娲氏啊！你懂不懂现在的形势？宫门外就站着几百个兵，他们想要拿你的头献祭好平息这场天劫！我都制不住！你要是不答应弃城，那我只好把你绑了走了！”
“我倒是想那样......姬将军，你们走吧，但是不要往南回虞都，只有往西南方向才有生路。”
姬熙一愣，听娲皇的意思她已经答应了弃城的要求，但他更在意的是娲皇明确指出往西南才能活命这句话，细思极恐。
“女娲氏，你是不是知道天劫究竟是什么？”
“我不知道。”娲皇叹了口气接着说：“我只知道在女娲氏族的历史记录里，同样的天劫已经发生过至少两次，再往前就不知道了，应该也有吧……”
娲皇看着目瞪口呆的姬熙，他丰富的表情变化让她突然有些想笑。
娲皇从小到大一直住在虞都深宫之中，作为女娲氏族培养的娲皇候选，她从记事起就一直在学习女娲氏传承下来的无数枯燥的知识：从医学到帝王学，从祭祀仪式到歌舞书画，无所不包。临到睡觉时，小小的女孩还要听长相有些可怕老巫觋口传他们氏族代代相传的古老历史，故事里的可怕天灾常常让她噩梦连连。这时候少女就会去数窗外的星星，数着数着她才能睡个好觉。
最令她感到苦恼的，是学习的传承时常互相冲突，比如，早上刚学完该怎么取悦神灵从而停止瘟疫扩散，下午却又在学习控制瘟疫的最好办法是将病人强制隔离。大部分和她一样的娲皇候选都没能挺过这种近乎矛盾的学习。
当她正式继承娲皇名号，以为可以就此摆脱这些烦恼时，上代娲皇亲口告诉她的女娲族最大的秘密却让她从此再也没有勇气去看那片星空了。意识到自己的一生都要在惶恐中渡过，少女接下重担的同时也戴上了面具，再没有露出过笑容。
直到那天在帐篷里面对征北大将军，少女才终于想起了微笑是一种怎样的面部表情。
老实说，少女对姬熙的第一印象并不好，他行礼的动作看着规矩实则有些敷衍，完全没有一般人对大巫应有的敬畏。不过等到自己娲皇身份被揭露，她能明显感觉到姬熙对她的态度变得诚恳，随后的单独接触更令少女感到惊奇，这个中年将军竟然有着和她相似的思想——不为鬼神为苍生，少女第一次找到了同类人。
娲皇的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意识到自己可能活不过今晚，少女索性把女娲氏的戒律统统抛到脑后，第一次向非娲皇传承人讲述起女娲族最大的秘密。
娲皇告诉姬熙，天劫是有规律的。天崩地裂的大灾难差不多每隔几千年降临一次，每一次降临都会将地上城市最多的区域一扫而光，随后气温将快速下降，持续很久。不仅如此，大灾难过后不久，在幸存者聚居的地方会再发生一次小规模的天劫。在如同定点清除一般的打击下，无数国家和聚落都消失了，随之消失的还有他们好不容易发展出的文明。
女娲氏族就是曾今屹立于这片土地上某个王朝的统治阶层，这个王朝无论是科技还是文化都远超现在。突如其来的灭顶之灾过后，他们这个氏族幸运地保存了一些知识，靠着这些传承，女娲氏在灾后领导其它幸存的部落迅速重建家园，最后形成了另一个强盛的王朝。
痛定思痛，女娲氏里亲历天劫的智者通过收集更古老时代流传下来的传说得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大天劫不能避免，但是小天劫却可以！当年女娲氏的先人们在山上亲眼看着篝火连绵宛如城市的幸存者聚落被从天而降的光球直接蒸发。灾后他们更是发现，在天劫里幸存下来的都是失去了人工生火能力的小部落。由此，女娲氏认为想要避免被二次打击就不能生火！
如果这个判断是正确的，那能不能反过来利用天劫呢？
女娲氏等氏族除了天劫还有更迫在眉睫的威胁，那就是盘踞在北方的食人巨人——鬼方。这些茹毛饮血，宛如人类天敌一般的直立巨猿受到天劫的打击较轻，反而借着气温下降大规模南下入侵。虽然女娲氏族联合各个部落艰难地将它们反推回了北方，可谁能保证下次天劫后，幸存的人们还能否成功战胜鬼方？
当时的娲皇为了给后人减轻对抗鬼方的负担，同时也为了检验天劫理论的正确性，她下令在靠近鬼方领地的北方修建了一座要塞，这座要塞将在天劫之后被启用，目的不是为了躲避鬼方，恰恰相反，这座要塞是为了吸引南下的鬼方。而进驻这座要塞的人将会点起全城的灯火，吸引另一个看不见的敌人的注意。最终，那座要塞出色地完成了它的使命，连同数十万的鬼方一起在一阵密集的火流星中灰飞烟灭。在那之前，建造这座要塞的王朝早已被毁灭。
这是上一次天劫时发生的事情，在这场天劫后幸存下来的女娲氏再次重建了一个王朝，也就是虞朝。
娲皇讲完了她的故事，姬熙半天没有说话，房间里只剩下娲皇偶尔咳嗽的声音。姬熙被彻底震惊了，他自出生以来的世界观被彻底击碎，女娲氏乃至整个人类种族在天劫中反复挣扎抗争的历史压得他喘不过气，冷汗湿透了他的熊皮袄。
“这么说，这座神女庙就是你们建来和鬼方同归于尽的？那个什么‘十日炙杀’其实是你估计火流星第二次砸下来的时间？”姬熙声音有些颤抖地问道。
“是的……每一代娲皇都身负献身的使命，一旦发现天劫有降临的迹象就会领着最精锐的军队和最虔诚的巫觋进驻这个要塞。我继承娲皇后已经这么做很多次了，前几次都是虚警，而这次，它是真的来了。姬将军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当时骗了你骗了北军所有人，你们本不该来这里……但是，但是我真的没有办法了！明天你就带着剩余的北军将士离开吧，记住要往西南方向走，南方现在想必已经大河改道洪水泛滥，去那里必死无疑。我在离开虞都时下的撤离令也是让百姓往西南躲避，虞都所有的小子都编为护卫随行。”
姬熙眼睛一亮，久违地露出一丝笑容，看到姬熙的笑，娲皇也如释重负般的重新将身体靠在床头，她的胸膛起伏着，刚才长时间的讲述让她本就不多的力气又耗去大半。
“既然你们女娲氏已经知道天劫来临的前兆是什么，那你们肯定也知道天劫来自哪里了？”姬熙细细咀嚼了一番娲皇的话后问道。
听到姬熙的问题，娲皇停了半晌才开口道：
“将军可想好了，你知道后可能就再也不敢晚上出门了。”
“无妨，老子最讨厌不知道敌人躲在哪。”
“哈哈，将军现在的说话方式才有趣嘛！那我问你，你知道了这个敌人在哪的话，你会去帮我打它吗？”
“老子可能打不了，但是老子的儿子一定能打！你们肯定也派人跟着逃难队伍了吧？那等天劫过了就可以更快地恢复生产，这边的鬼方老子们已经杀了一半，剩下的也活不了，那不就好了！你们的人带路，老子的儿子扛着长矛去灭了他们！管他是神是鬼！”
“哈哈哈，那可能得等到跟将军这样不畏鬼神的人占大多数的时候了，不过到时候你的子孙需要的不是长矛，而是一副能将箭射上星星的弓。”
娲皇收起笑容缓缓抬起右手，食指指向窗外说道——
“那，就是我们的敌人。”
姬熙顺着她的手看去，娲皇指着的是一颗闪着青蓝色光芒，格外明亮的星星。
那是一艘朝着这颗行星调转聚变发动机正在减速的飞船。
8
左旋臂42的红外监测器侦测到目标行星上出现了一个新的热源聚集点。经过与历史数据的对比，下级决策程序判定这是一处新的大型聚居区。
下级决策程序随即将这个异常读数上传给了主脑，但立刻被强制驳回，下级程序解析了驳回程序，得到一个来自主脑自动发放的反馈：主脑已达使用寿命极限，进入最终休眠状态，预计苏醒时间为5000个目标行星公转周期后。
下级程序解锁了战术分析模块，使用第一优先级通道绕开主脑休眠程序强制启动了这艘正在驶往引力平衡点的飞船。
热机完成，彻底苏醒的主脑无视数万个程序错误警报直接接管了下级决策程序。动用性能更强大的主电脑运算分析后，左旋臂42得出了结论——清除对象重新恢复，需要进行补充打击。
但它已经没有可攻击的手段了。
左旋臂42是数十万年前泊入这个恒星系的，它是母星发射的数百万个种子之一。42的运气不错，它发现了一颗非常优质的宜居行星，美中不足的是行星上已经存在土著文明了。
就像42母星上的某种植物种子会杀死它周围其它植物种子一样，42这颗“种子”同样清除了潜在的竞争对手。将行星地表犁过一遍后42进入了长期休眠，它准备等星球气候稳定下来再播撒自己携带的造物主之种。
可当它苏醒后却发现，土著文明非但没有灭绝反而扩散得更广了。当然，42对此并没有丝毫敬佩之情，不带任何感情的程序自动运转，当它再次休眠时，刚刚繁荣起来的文明也跟着沉寂了。
42的设计者也考虑过需要重复多次攻击的可能性，但这颗行星上文明的“韧性”显然超出了播种船各系统的设计冗余。漫长的时光让42的主电脑积累了越来越多的不可修复性错误，如今它行将崩溃的数据库已经没法统计出自己究竟是第几次苏醒了。自带的武器早已耗尽了弹药，42只能从小行星带里拖拽来巨型陨冰，进而攻击目标行星上人为红外信号最强烈的地区。
可这个方式现在也走到了尽头——42的能源模块已经无法再提供进行一次陨石攻击的推力了。
主脑在全面评估状况后作出了决定，它向母星方向最后一次发射了定位信号，随即分离了播种仓。一起分离的还有一个下级决策程序，程序将保证播种仓在主脑完成最后一次打击后选择适当时间降落在目标行星上。
42启动能源模块，让自己进入目标行星的引力捕获距离，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它要进行数次变轨以进入最佳坠入轨道。最终，42将在土著新的聚居点上空让能源模块过载，这是它最后能为造物主做的事情了。
9
天亮了，姬熙在神女庙的制高点——观星台上站了起来。他没有像娲皇说的那样再也不敢直视星空，反而在观星台上盯了一夜的星星。姬熙看向他浴血奋战了几十天的北城墙，那里早已经没了守军，鬼方如同漫过堤坝的黑色洪流不断倾泻进入神女庙的各个街道，所到之处浓烟四起。
仍留守在各处院落的巫觋在作着最后的抵抗，这些虔诚的神职人员直到鬼方翻入围墙前依旧在往坩埚下添柴。
一股黑色的人流直往皇城台而来，留守的虎贲卫们单薄的防线瞬间便被冲垮，一个个直立巨人怪叫着朝观星台冲来。在它们的观念里，哪里在烧火哪里就有人，火要灭，人要死。
姬熙抓起一杆长矛轻轻走到娲皇身边，他蹲下身将少女脸上的烟灰抖落。娲皇静静地躺在柴堆上，她的神情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在她周围，一千五百口坩埚在一群小巫的努力下依旧烧得通红。
昨晚后半夜，娲皇的病情急速恶化，她在弥留之际希望能再看一眼星空，少女对姬熙强打精神，说有姬将军在，她不会再害怕星星了。最终，少女躺在行军床上看着那颗越来越亮的星星，听着姬熙蹩脚地讲述他的爱情史，永远地睡着了。
鬼方刺耳的嚎叫声越来越近了，姬熙将柴堆点燃，最后抬头看了一眼敌人的星星。哪怕天已经亮了，那颗星星依旧清晰可见而且变得越来越亮。姬熙将矛尖指向天空，对着星星做了一个突刺的动作，随后呐喊着冲向袭来的鬼方。
双方接战的那一刻，一万个太阳亮度的光芒自空中绽放，整个天地都被染成了白色。
一场持续了数十万年的星际战争终于落下了帷幕。
[s:ac:擦汗]花了3年憋出来这篇科幻，算是圆了自己的一个梦，灵感来自古早的白洋淀陨石成因说论文《一种特殊的地貌现象_碟形洼地群及其成因的探索_王若柏》
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淮南子·览冥训》
1
空气中传来甲胄互相碰撞的声音。
金属摩擦音很快便混合了近万人的脚步声隆隆而来，这阵巨大的声响在深夜的虞都内城里显得格外刺耳。姬峁用力握着矛杆，紧张地注视着一支黑压压的大军从他哨台下开过。
能在虞都保有万人规模的军事组织只有一个，那就是虞朝最精锐的中军。这支囊括了天下骁勇之士的军队是虞朝的镇国利器，有他们在，由各个方国组成的四方边军才会甘心为虞朝开疆拓土。姬峁在脑中回忆了一会自己知道的军情，觉得最近周边的局势还算稳定，没听说哪里有发生要动用中军的大战。哪怕是虞朝最大的敌人——鬼方，也有十多年没有发动大规模进攻了。反而是四方边军中的北军在一步步压缩那些吃人怪物的生存空间，把它们往更北的冰原里赶。
但不知怎么的，姬峁就是觉得眼前这支军队有一股违和感，他皱皱眉头，看着在黑暗中疾行的人群终于明白到底哪里不对——他们没有人举着火把。
夜间行军很难，没有火把提供照明的话，不说那些患有夜盲症的士兵，就算是常吃肉的贵族军官一个搞不好也会迷路。如果是为了隐蔽大军出动而不得已为之也说不过去，因为这支军队就没打算掩盖自己行进时发出的声响，就这么轰隆隆地朝外城的街道开过去。
姬峁等到大军后卫过去后咂了咂舌，心想今晚真是太热闹了：先是观星台那起了骚动，一群巫觋跌跌撞撞地涌去皇城台，一边跑还一边大喊什么客星犯座之类难懂的话，随后皇城台响起了紧急集结的鼓声，接着中军大军就开拔了。
紧张感消失后姬峁忍不住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他打消了继续深入思考今晚异动的念头——反正自己作为贵胄子弟，一出生就有个小子的头衔，目前在虞都安安稳稳当个近卫就得了，边境的事情目前还轮不到他来担心。
姬峁强打精神直了直身子，恢复了往常值勤时的状态，在他的头顶，一颗格外璀璨的星星将他的影子拉出老长。
2
“七十步！射手后撤！矛阵准备！”
在虞朝北方边境的一处草地上，一名族长正声嘶力竭地吼出命令，在他身边是近千人的本族武士。这队士卒连同两侧同样人数的部族武装构共同成了虞朝北方军的主力方阵。
回应着族长的命令，数百名射手分成两拨快速跑向方阵两侧，数千根粗壮的长矛在步兵们的大喊中一齐放平，方阵间响起一片矛杆拍击的声响。在这个大多数文明还处于石器时代的星球上，这样的一支军队可以说无惧任何敌人——前提是他们的对手也是同种人类。
“啊——呜啊！”
一声非人的嚎叫在阵前响起，声音的主人是一个浑身长满厚厚的黑色毛发，身高超过三米的巨人。说它是人可能有些牵强，突出的下巴和明显过长的手臂让它更接近猿猴的模样。
这只巨猿脖子上挂着用数种动物头骨制成的项链，手上挥舞着一根大棒，上面插着几支青铜箭簇，木棒顶端还残留着暗红色的血迹。它再次大吼，随后数十声同样刺耳的吼声传来，几乎盖过了阵中数千士兵的战吼。
被虞朝称为鬼方的巨人们大约在三百万年前从发源地走出，随后扩散到这颗星球的各个角落。万物灵长的宝座原本将由它们稳坐，直到一种新的人种出现，他们身材更小但更聪明。
智慧生物天生对另一种智慧生物抱有恐惧，这种恐惧自然而然地发展成了敌意。巨人与“小矮人”你死我活的生存战争持续了几十万年，随着星球气候逐渐转暖，喜寒畏热的直立巨猿只能不断往贫瘠的北方苦寒之地迁徙。
看不到尽头的战争似乎即将分出胜负，人口急剧减少的鬼方如今只能乘着冬季去南方打猎，而“猎物”们却已经发展出了令他们望尘莫及的终极武器——文明！
“将军，它们开始冲阵了！”
副将紧张的声音传来，姬熙死死盯着即将与中军接战的鬼方部队。近万人的北军排成左中右三个大型密集方阵，但和身高普遍达到三米的鬼方集团比起来，还是显得有些渺小。
姬熙和这些似人非人的怪物交战多年，非常清楚它们的破坏力。跑动中的巨人群堪比重型战车的集团冲锋，血肉构成的中军方阵这次能否扛住还是个未知数。
将刚刚开始解冻的地面瞬间踩烂，这群嗜血的凶兽一头撞入离它们最近的中军阵中。鬼方军队——或者称它们为猎人集团更准确——它们的作战方式向来简单粗暴，借助冲锋强行凿穿对手的阵线，随后凭借天生的怪力，巨人手中的树桩和石斧可以轻易摧毁剩余的抵抗。
它们刚刚屠灭了数个边境部落。
但是这一次，巨人的冲锋被无数根长矛组成的墙挡住了。方阵中第一排的士兵半蹲着将长矛斜插在地上，双手扶住矛杆的同时还用脚用力踩住长矛尾椎。在他们身后数排的士兵则双手举着五、六米的长矛，矛头越过前排战友的肩膀或头顶向前伸出。呈散阵冲锋的巨人发现，他们每个人都要同时面对复数根长矛的矛尖，层层叠叠的青铜矛头反射着森森寒光，宛如无数毒蛇的眼睛。
被锋利的矛头叮咬后，最前排的巨人开始疯狂地挥动武器想砸碎矛阵，可它们每挡开几根长矛，更多的矛头就会乘机扎进他们身体上的薄弱点。喉咙、腋下、大腿根部这些血管丰富的地方都是重点关照对象。最先接战的巨人很快遍体鳞伤，它们的体温随着血液不断流失，动作随之变得迟钝起来，不断有精疲力尽的巨人倒在长矛密集的攒刺之下。
前线的变化都被姬熙看在眼里，他挥手示意号手，短促的螺号随即响起。中军前排士兵拔起了插在地里的长矛，顶着伤亡向前攻击前进，左右两军则开始向中军靠拢。武士们踩着鼓点以整齐划一的步调前进着，方阵四个角上的老兵则控制着方阵朝向，完美地完成了前出，转向的过程。
现在，平原上虞军阵线呈倒“品”字型，逐渐将这群巨人半包围了起来。北军中军前几排在巨人可怕的蛮力攻击下伤亡惨重，但士兵们却毫不在意眼前横飞的血肉，倒下一个后面立马补上一个，连绵的矛阵依旧严丝合缝。
鬼方的队形本就散乱，攻击面宽度又拉得很开，结果边缘的巨人散兵根本无法阻挡从两边迅速围拢过来的方阵，北军阵线像一只慢慢合拢的铁钳，将所有的鬼方往中间压缩。
战斗渐渐变成了屠宰，矛阵构成的绞肉机不断收割着鬼方前锋的生命，无论它们曾经有多么强悍。巨人的智商虽然不高，但求生本能还是有的，先是一只，随后更多后排的鬼方转身逃跑，那些被迫殿后的前排巨人并非不想跑，只是它们被步步紧逼的中央方阵黏住，无法摆脱。
围三阙一是猎人惯用的捕猎伎俩，只是这次猎人成了猎物。
三三两两的巨人溃兵朝着特意为它们空出的方向奔逃着，在初春泥泞的大地上拉出一列长长的散乱队形。一声嘹亮的喇叭声响起，一直在后阵待命的北军战车部队缓缓驶出，随着驭手的鞭子在空气中炸响的音爆声，排成纵队的战车群逐渐加速，包着青铜的车轮在草地上犁出一长串深深的车辙。
战车部队很快就追上了精疲力尽的鬼方人群，无力反抗的巨人或被弓箭投枪射伤倒地，或被锋利的长戈割断腿部筋腱而重重摔倒。落单的巨人随即被车后的伴随步兵们用青铜斧一顿乱砍结果了性命，而那些还留在绞肉机里的巨人则在一番无用的困兽之斗后全军覆没。
“将军！鬼方军崩溃了！我军大获全胜啊！”
听着副将兴奋的声音，姬熙缓缓呼出一口白气道：“中军伤亡不小，伤员的医治必须尽快。”
正在兴头上的副将保持着笑容，乐呵呵地指示传令兵前去统计步军伤亡。北军士兵欢呼胜利的吼声没有持续太久，他们迅速开始打扫战场救治伤员。鬼方的尸体都被砍下头颅，割掉右耳后在远离水源的地方筑起了京观，身体则被遗弃在战场上，任由野兽啃食。
阵亡将士的遗体被排成几排，军官统计完名册后就集中在一起火化了。潮湿的柴火腾起一股股黑烟，慢慢吞吞地升上天空。
善后事宜忙完后，副将匆匆回到姬熙身边，他凑到姬熙跟前递过去一块刻满了符号的龟壳，小声说道：“姐夫，我们这次巡边斩获颇多，再加上这群送上门的，这回去的赏赐得有多少呀？”
姬熙看着眼前喜形于色的小舅子，叹了口气说：“你最好先把我的脑袋算进去，说不定娲皇会让你接替我的位子。”
副将看着姬熙，原本挂着的笑容渐渐消失。
“不是，姐夫那不关你的事啊！是那神棍自己非要站前面的，他自己找死怪不得我们呀！”
“随军大觋死无全尸，我们又软禁了他的随从，无论如何我们回去后都没好果子吃。恐怕最后你的脑袋，也得算进去。”
姬熙闭上眼，他的右眼自从去年冬天随军大觋战死后就老是跳个不停。当时虽然他再三劝阻，可大觋坚持遵照自己占卜的指示，在战斗中站在最前排，结果被鬼方冲阵时投掷的石块砸开了脑袋。
最后打扫战场时只找到了大觋带血的玉冕。
随军大觋是虞朝派驻军队里最高级别的神职人员，他们除了主持军队各类宗教仪式外，还兼任监军职务。通常情况下，将军的命令必须由大觋占卜问过吉凶后才能正式发布，否则就是犯了渎神的大罪。随军大觋战死，姬熙这个将军就是第一责任人，回去后如果在朝上奏对不当，他真的有可能被问斩。
想到回去后的重重麻烦，姬熙有些烦躁，他抬头看看太阳，心想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儿子这会儿该下哨了吧？脑海中浮现出儿子穿着略大的甲胄，摇摇晃晃走回家的样子，姬熙焦躁的内心稍稍平复。再过一年，这个黄毛小儿就要成年了，不管他愿不愿意，接下来的几十年他都得拿着武器讨生活了。
谁让你是高阳氏的子弟呢！
姬熙不自觉地轻笑出声，他的瞳孔逐渐对焦在天空中一道闪烁着的轨迹上。
什么东西？
姬熙刚要说话，就听见他身边的小舅子大喊起来。
“快看！天上那是什么？”
眨眼间，周围所有人的眼睛都盯住了天空，不需要别人提醒，头上逐渐增大的嗡嗡声就让全军将士都注意到了这一不寻常的情况。身处文明的莽荒时代，所有自然现象都会被认为是神迹，如果是别的军队遇到这种事情早就全军跪拜祈祷了，但北军没有，将士们虽然都满怀敬畏地看着天空中的异像，但无人跪拜。
令人不安的巨大轰响越过头顶，空气中突然充满了硫磺味。姬熙眯起眼睛，他发现这条光带的尖端正在分解成数个光点，就好像射出去的火箭在飞行途中一路滴下烧着的火油。
火流星？
姬熙在夜间行军时曾经偶尔见过几次流星，但都是一闪而过。他记得巫觋们很忌惮这种天象，认为这是天帝对世人的警告。
现在这个可不仅仅是警告了。
姬熙再次确认方向后惊恐地发现，火流星坠落的方向正是东南方，无论这些流星会不会落地，京畿地区接下来肯定要大乱一番了。出身勋贵世家的他很清楚，自己现在绝对不可以按既定计划回国了，不然迎接他的很可能不是欢呼的族人而是严阵以待的虞都中军。
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所有人都忘记自己的存在，直到骚乱结束。
低着头在心里盘算了一阵后姬熙拿定了主意，他擦了一把脸上的冷汗，拍拍副将的肩膀说道：“你小子发什么呆呢？去传令，全军停止班师，前往下一个兵站后继续北上寻歼——”
姬熙突然打住，他发现小舅子的眼睛根本不在看自己，而是越过肩膀望自己着身后的天空。
从刚才就一直沉浸在思考中的北军将军终于回过神来，在越来越响的轰鸣中，他回头看到，整个天幕都被无数道粗细不一的金色线条割裂了。
天塌了。这是姬熙最先冒出的念头。
3
在某个星系左旋臂边缘的位置上，一个拥有八颗行星的恒星系里正在上演宇宙中司空见惯的星体碰撞事件。
数十颗来自这个恒星系小行星带的巨型冰陨石以一列笔直的横队冲入该恒星系第三颗行星的大气层中。在气压与高温的共同作用下，陨冰再也承受不住压力差的撕扯，最终解体化为一片巨大的陨石雨撒向这颗宜居行星最大的大陆。
炽热的火雨裹挟着毁天灭地的力量从大陆西北方向进入，斜切过整个北部平原一路横扫至南部出海口。居住在这片大地上，刚刚从数千年前突然剧烈的降温中恢复活力的新石器文明，在一瞬间再次遭到了毁灭性打击，南北大中型城市聚落被一扫而空，即将诞生的大一统王朝也随之烟消云散。
超大规模的陨石撞击不仅直接摧毁了撞击区的文明，进入平流层的尘埃还造成整个北半球普遍性降温。突如其来的环境变化导致这颗星球上脆弱的农牧业顷刻间崩溃，原本分布广泛堪称“满天星斗”的文明一个个都发生了断崖式衰退，甚至消亡。
而灾难，才刚刚开始。
火雨落下的第一天犹如地狱。先是白天变成了黑夜，接着又下起了黑色的泥浆雨，只有偶尔穿透厚厚云层的火流星才能让人看到一丝光亮。
没有人想被这光亮照到。
姬熙平时在北军里淡化鬼神意识的做法得到了回报，面对天灾，全军除了被他看管起来的下级巫觋在不断磕头，其余将士迅速自发收拢好物资在高地上集结。所有人围坐在一起，彼此间没有了平民和贵族之分，姬熙带头吼起了家乡的号子，很快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进来，他们用这样的方式向所谓的天威展示自己的不屈。
似乎天也怕了这群小小的人，火流星始终没有落在他们附近，除了人人都变成了泥人，北军最大的损失只有驮运物资的骡马跑散了部分而已。
姬熙没有时间庆幸从火流星中幸存，他手下还有近万张要吃饭的嘴。全军的辎重被迅速集中到将领卫队的控制下，新的食物配给减少到原来的一半——姬熙带头执行。黑雨停止后，一支蜿蜒的行军队列艰难地跋涉在泥泞中，寻找他们来时留下的补给点。
往南的路不能走了，越往南，天火砸出的深坑越多，加上陨冰融化后带来巨量的积水，这些深坑形成了成片的蝶形洼地群，彻底隔绝了南北通行的道路。
姬熙没有办法，他只能带着军队往东北方向前进以期绕道回去，这个方向上还有几处补给点，但那也意味着他们离鬼方大本营越来越近了。
天空中落下了黑色的雪花，纷纷扬扬地落在姬熙金色的青铜胸甲上。
“一个月了。”姬熙摸着龟甲上的划痕喃喃自语。这一个月来他像是突然老了十几岁，蜡黄的皮肤和突出的颧骨都显示出他营养不良的现状。前方传来连绵的号角，那是全军冲锋的信号，一字排开的矛阵将黑压压的鬼方一点点逼进冰冷刺骨的河水之中。这一仗他们又胜了。
北军是昨天刚刚到达一处完整兵站的，这里可供数万大军食用月余的粮食库存让精疲力尽的北军将士相拥而泣。通常这种规模的战略仓库只有虞都中军才有权调用，不过这会儿也没人能管得到他们了。姬熙下令暂时解除食物管制，全军饱餐一顿后除了哨兵，其他人都沉沉睡去。
第二天清晨，远处隐约传来的号声吓得姬熙直接跳了起来——他太熟悉虞都中军特有的牛角号声了，哪怕在半梦半醒间他都不会听错。压下心中的惶恐，姬熙让号手吹响了集结号，随后带着整队完毕的北军急速开向中军号声传来的方向。
吹号的是一队装饰精美的大型马车队，从他们打出的龙头旗看这群人是虞都来的没错了。在他们身后是一大群狂奔呼号的鬼方巨人，不断有马车车轮陷入淤泥而翻倒，车厢里的人尖叫着被鬼方拖出，随即便被杀害。
当看到整整齐齐的北军方阵出现时，奔跑中的车队驭手都愣了一下，连牛角号都戛然而止。好在这支突然出现的大军都是穿着衣服的人类，驭手们再没有多想，一拽缰绳，车队迅速朝当面军阵驶去。
鼓声响起，北军方阵打开了数十道专供战车通过缺口，与此同时北军的战车部队从阵后绕上前来，向着鬼方追兵直冲而去。刚刚还在肆意追杀的巨人们转瞬间成为了被追杀的对象，来不及集合的巨人根本无法抵挡百余辆战车的冲击，纷纷毙命于滚滚车轮之下。如墙的主力方阵随后压上，配合包抄的战车部队将这股敌人大部逼入河中溺毙。
姬熙的视线从远处的战场收回，落在了进入军阵中的大队马车上。正好，他看到一名衣着华贵，头戴白玉冠冕的大巫在一众小巫的簇拥下朝他走来。姬熙做了个深呼吸，他知道自己接下来要面对比鬼方大军更难应付的对手了。
“我要见风伯河梁氏。”一声清亮的女声从金色面具后传出。
刚一见面，姬熙连武将见巫觋的拜礼都还没来得及做就被问了他最害怕被问到的问题。眼前缓步走来的大巫身形颇大，面具下的脸看不出她此时的表情，但那颇具威严的话语还是让姬熙早已湿透的后背又出了一层细汗。
被姬熙救下的一车队人现在都已经下了车，这些人里除了少量专职护卫的虎贲武士，其余清一色都是巫觋，还都身份不小。
“我要见一见随军大觋。”
大巫又说了一遍，声明显有些动摇。
“回大巫，我随军大觋已于数月前阵亡，全身仅余一副玉冕，请大巫祭。臣护卫失职，请大巫罪！”
姬熙如实回答。随军大觋死后，下级巫觋曾经想要继续行使监军权，结果被姬熙一股脑全抓了，等下想必都会被放出来，他没法隐瞒。虞朝大巫觋集神、物、族、政、军五大权力于一身，可以说当这位大巫踏足军营的那一刻起便接管了北军的军政大权。
“这么说，你是在没有大觋压阵安抚的情况下带领大军作战并且来到这里的？”
“回大巫，是。”
“将军真是治军有方。”
“臣请大巫为北军卜问吉凶！”
姬熙一咕噜拜了下去，他身后的高级军官也跟着跪了一片。姬熙听到大巫似乎轻吁了一声，但他现在绝不敢抬头。
“我会的，在那之前，请将军先去接应前方虞朝中军！”
北军沿着战车残骸组成的路标前进了十几里路，在一处丘陵后发现了战斗到最后一刻的虞朝中军。
中军将士至死仍维持着三个大型方阵的阵型，在他们的面前堆积着数百具黑色巨人的尸体。为了掩护巫觋撤离，这些忠诚的士兵选择在没有战车支援的情况下直面千人规模的鬼方集群。在绝对的数量与力量面前，任何技巧都没有意义。长矛被砸断，盾牌被粉碎，盔甲被洞穿，在这场注定失败的战斗里，所有中军将士都在自己的战位上迎来了使命的终结。
北军士兵默然地打扫着战场，偶尔发现的几个奄奄一息的幸存者也很快就死了——他们实在太虚弱了。看着这些比自己手下还要瘦削的中军士兵，再看着远处正在祭拜的大巫，姬熙紧咬嘴唇，一语不发。
打扫完战场后，北军照例将鬼方的头颅堆成京观，随后架起火堆准备火葬阵亡的同袍。但点火的工作却被虞都来的巫觋们阻止了，他们满脸惊恐地夺下士兵手里的火把，脱下身上华丽的法袍拼命把火打灭。
巫觋们反常的举动引起一阵混乱，巡逻的军官丝毫没有顾忌巫觋的身份，领人直接把闹事的人全绑了。这下剩余的巫觋们炸了锅，他们带着数量不多的虎贲卫，背靠火葬堆与北军巡逻队对峙起来，随后不停地朝天空跪拜，一边拜一边大哭。巫觋的哭声惊动了整个军营，原本已经卸甲的士兵们纷纷再次武装起来，默默整队。
大巫得到消息后立刻赶来，她喝止住了手下的哭喊，快步来到火葬堆前。这下就算是最坚定的执法军官都不敢正眼看着大巫了，他们只得在大巫的要求下命令熄灭所有火把。
姬熙在出事前正在带人勘察鬼方残军离去时留下的痕迹，当他火急火燎地赶到现场时正看到士兵们在熄灭火种——不只是火堆，就连点起的火把都灭了。
看着站在在火葬堆前的大巫，姬熙不知道他的士兵们犯了什么忌讳，他冲副将使个眼色，副将立刻带着将领卫队喝令聚集的北军士兵解散回营，等人群走远后，姬熙对着最高祭司缓缓拜了下去。
“军士无知犯忌，请大巫罪臣治军无方！”
“你们为什么还活着？”
冰冷的女声打断了姬熙声情并茂的请罪。作为勋贵世家，姬熙知道该如何跟祭司们打交道，大多数时候只要礼节做足再说几句好听的把对方捧上天，巫觋通常对军队里犯的小禁忌网开一面。
但这一次自己的招数好像不灵了。
姬熙保持着跪拜姿势，心里飞快地盘算着大巫的意思，听她的话似乎这次的事情很严重，可能会死很多人。
“臣不知军士触犯了何种禁忌，请大巫明示！”
“火。你们在天劫之后一直在用火吗？烧饭取暖，你们一直在野外用火吗？”
大巫的语气急促，听得出她的情绪相当激动。姬熙依旧没能弄明白大巫究竟是在为了什么发怒，大军要生存必须生火，不然别说取暖了，光是生吃食物就能让整支军队丧失战斗力。
生火，生吃，战斗力！姬熙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之前战场上中军将士瘦削单薄的尸体，他像是触电一样浑身颤抖起来，哆哆嗦嗦地抬头对上大巫的目光。
“大巫不让生火？”
“自离开虞都时吾已下令全军，有生火者斩。”
这下姬熙终于明白为何堪称天下强军的虞都中军会全军覆没了，这些士兵可能已经连续一个多月没有吃任何熟食了，在被鬼方撕碎前，这支军队就已经被疾病与寒冷击垮了。
“为什么？”想到自己的士兵即将接到的命令，北军大将压住内心的惶恐问道。
“因为客星降下的天劫会瞄准用火的聚落。高阳氏，你告诉我，你们是怎么用火的？”
姬熙还是不明白生火和客星以及那场天塌似的火雨有什么联系——难道天上的神会因为区区生火这种事情就惩罚地上的人？带着满腹疑问，姬熙轻吸了一口气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解释起来。
北军常年与鬼方野战，烧水做饭的烟火时常会暴露军队的位置，前些年姬熙参照边境开拓村的猎人挖的灶台，发明了可以遮光散烟的无烟灶。这种灶台挖在地面下，只需在火坑口向后挖几道延伸的浅沟做烟道，烟道高于炉口，上面用树枝盖起来，再覆上土就可以让炊烟贴地扩散了。
靠着这种无烟灶，姬熙麾下的北军往往能隐蔽接敌，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
“你们的火军在哪里？”
大巫一声大喊打断了姬熙的陈述，这已经是短时间内她第二次打断自己说话了。姬熙皱了皱眉，随即朝北军辎重部队的驻地指了指。紧接着大巫的动作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只见她一把提起厚重的下裳朝着姬熙所指的方向狂奔而去。
正在外围警戒的将领卫队不敢阻拦，眼睁睁地看着大巫跌跌撞撞地穿过正在回营的行军队列，身上戴着的珍贵玉器洒了一地，全然没有了现世神的样子。一众小巫反应慢了一拍，随即大呼小叫地跟着跑了过去，一边跑一边捡拾地上的玉器。跪在地上的姬熙和他的副将隔空大眼瞪小眼，迟了一会，这两人也带着卫队追了上去。
刚刚安定下来的北军军营又陷入一片混乱。
姬熙重新稳定军心后马不停蹄地往后勤驻地赶，他现在有些后悔救了这群神棍了，这帮人来了军中就在不停添乱，尤其是那个大巫。他以前虽然很讨厌随军大觋，可那老头至少做事有一套章法，不会如这边的大巫像个小孩子一样凡事没个定数。
辎重营外面已经跪了一片火头军，几个军官围在一处刚挖好的无烟灶前烧着火，看样子应该是在给大巫在确认姬熙所说的是否属实。
姬熙叹了口气，就当刚才的骚乱没有发生过一样换上一副笑脸迎了上去。他看到大巫蹲在烟道边，两双类似高跷的鞋子丢在一旁，原本就特别宽大的下裳现在有一半拖在地上，与穿着者的身高不符。
姬熙心头一动，他一下就明白过来，之前那显得高大的身形是大巫踩着高跷样鞋子故意撑起来的，而实际上，这位大巫可能真的只是个还未完全长成的少女而已。刚才事情太多来不及细想，现在姬熙觉得这位大巫浑身都是疑点。
她究竟是谁？
带着莫名的不安，姬熙走到这个小小的“大巫”面前，他这次没有按照礼节跪拜而是垂手站立等待大巫发话。
“原来是这样，原来还可以这样啊！可怜我虞都中军将士啊！”
大巫听到背后的动静缓缓转身，见到是姬熙后身子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嘴里喃喃自语。虽然前因后果还不清楚，但姬熙明白大巫是在为自己禁止生火的命令而自责。看着眼泪不停地从面具缝隙里滴落的大巫，姬熙已经确认了她的身份：能让虞都中军甘愿恪守一道莫名其妙的命令直到战死；还能统御近百的大小巫觋，全天下只有一人能够做到。
姬熙呼出一口气，他大幅度退后几步，对着默默流泪的少女伏下身去——不是行的见大巫礼，而是拜娲皇礼。
4
“我说姐夫，你这去觐见娲皇可要多提提我啊！早上带着车兵把他们救下来的可是我啊！好歹算个头功吧？这护驾的功劳可比在北边数大头来的大吧？怎么着这次也得给我封个侯当吧？是吧？姐夫？”
姬熙换上了一身将军礼服站在帐篷外等候娲皇召见，他有一肚子的要紧事想问却不知该如何说起。心里烦躁的姬熙跺了跺脚，对一直在旁边唠叨的小舅子小声呵斥道：“你能消停会不？就你早上跟在最后那怂样能封个屁侯！简直丢了你们氏族的脸！回去管好你的马匹！今晚的夜草换成麦粟，战马再掉骠就拉不动重车了。”
“好好，我这就去换——姐夫你要不多提提我们有莘氏？兴许娲皇高兴能给我们族加块封地呢？”
“你想——”
“传征北大将军高阳氏觐见——”
身后传来召见自己的声音，姬熙把后半句话吞了回去。整理了一遍自己的服饰和玉佩，征北大将军跟着虎贲卫走进了娲皇的临时“行宫”。
“内服侯不行的话，我外服侯也可以啊！姐夫！”
姬熙恨不得现在回去抽小舅子的嘴巴。
进入虞都众人的营地，姬熙一瞬间有了自己正置身某处集市的错觉。不大的营区里人来人往，有的在煮衣服，有的在制作各种仪式道具，有的在调试乐器，好不热闹。
姬熙穿过人群，发现还有很多巫觋在后排帐篷那里排队，他们面前的帐篷顶上隐隐有水蒸气冒出来——他们是在等着洗澡。
姬熙微微一笑，走进了娲皇所在的帐篷里。
“征北将军看来心情很好？”
一进帐篷姬熙就闻到一阵扑面而来的香气，他抽抽鼻子，认出是兰花的香味。“大巫”端坐在临时充当王座的行军床上，身上的衣服玉饰包括面具都已经换成了更加富丽堂皇的样式。
不久前，当娲皇在辎重营大哭的时候姬熙故意用幅度夸张的动作行礼，懂得礼仪区别的小舅子立马带着卫队组成人墙挡住外人视线。整个过程非常短，在场的普通士兵应该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都低头跪着呢！
姬熙寻思自己已经尽可能把知道娲皇失态的人控制在了最小范围，要是娲皇真的要封口，那也最多砍两个人头。
还外服候。
“娲皇安然无恙，必是天帝护佑我朝，臣为娲皇喜。”
姬熙依旧是熟练的一套大礼下来，连讲话都不带停顿。娲皇作为虞朝最高祭司兼最高世俗统治者，一直笼罩着神秘的面纱，传说她甚至不会变老。姬熙以前也只在虞都重大祭祀活动时远远见过娲皇，像这样近距离面见，姬熙的内心还是有些惶恐的。哪怕她只是个少女。
娲皇轻笑了一声，那种上位者的威势一扫而空，她两手一撑从行军床上蹦了下来，两三步走到姬熙跟前。
“这里没有别人了，我们就别说那些拗口的官话啦......你能不能和我讲讲你是怎么带着北军来这里的？”
姬熙怀疑自己在做梦。姬熙原本以为这次单独召见会被娲皇正式剥夺军权，最坏的情况下甚至性命难保。可现在，他却同娲皇面对面坐着，用最通俗的话讲述北军到达这里的前因后果，这场景就像是在跟自己的孩子讲故事一样。
姬熙不会讲故事，他只会陈述事实。北军一路带血的遭遇勾起了娲皇一个月来跟随中军跋涉时的回忆，帐篷里的气氛开始变得凝重起来。
姬熙说完了，君臣二人一时相对无言。
“如果......如果将军在中军的话就不会是现在的样子了。”娲皇抬起头，露出通红的双眼。
不等姬熙回话，娲皇自顾自继续说了下去。
“三月初，观星台发现有客星犯座，我向天帝问过凶吉后得知将有天劫降临，想要消劫必须去神女庙祭祀诸神。但同时卦象里还要求我祭祀前不得生火，否则必遭天罚。这就是我下禁火令的原因。疏散虞都百姓之后我就带领中军前往神女庙，但路上被天劫波及……中军减员过半。就在昨天晚上，我们遭到鬼方伏击，然后，然后他们让我往这里跑，自己留下来……是我太没用了！为什么，为什么我就没想到挖无烟灶这个法子呢？我应该能想到的啊！我学了那么多传承！我——”
娲皇说着说着哽咽起来，这让姬熙把想问的话又吞了回去——本来他想找机会问问娲皇虞都的受灾情况以及皇城守卫的调动。不过看着眼前和儿子差不多大的少女，姬熙实在不忍心再给她更多的压力。刚刚近万人因为遵从她的要求而死去，这巨大的负罪感换了谁都不可能没事似的扛下来。想来中军一路行军至此艰难异常，根本不可能知道天劫之后虞都的情况，而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也没资格跟着中军走，姬熙现在只希望他加入了疏散队伍。
姬熙等少女稍微平复后斟酌着词句，缓缓说道:“娲皇不必过于自责，同为军人我能理解中军将士甘愿为国牺牲的决心。国之大事在祀在戍，娲皇这么做中军这么做，都是为了天下黎民。”
“国之大事在祀在戍。”
娲皇复述了一遍，她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接着说道：“我刚进军阵的时候还担心将军会觉得我已经失了祭司资格，要把我献祭给天帝赔罪呢，好在将军还敬我人皇的身份。”
“臣惶恐。随军大觋阵亡后军中祭祀就停了，我又绑了其余巫觋，真要赔罪那也得先砍我的头。说实话，我对你们巫觋那套不怎么信的，能打赢靠的是甲胄军械，军阵士气！和鬼神占卜有个屁关系？”
话一出口姬熙自己就意识到失言了，都怪刚才宽松的氛围，自己居然一不小心把心里积压多年的牢骚话说出来了。
“如有渎神之处还请蜗皇只罪臣一人！”
姬熙赶忙请罪，结果回应他的却是头上传来的又一阵轻笑。
“将军请起身，不必顾忌。我......我想让将军带着北军继续护送我前往神女庙，不知将军愿意否？”
“为娲皇戍边自然也是我北军职责所在，不过，臣担心将士们归乡心切，贸然宣布转道可能会动摇军心。”
“安抚军士也是我们巫觋的工作，将军放心，这会儿各个军营都有巫觋在为将士们占卜家人吉凶，稍后他们还会公布我为北军卜问天帝的结果。这样，军心可用。”
姬熙听到娲皇暗示她已经开始着手接管北军后反而松了口气——该来的总会来，脱离巫觋掌控的军队本就是异类，娲皇叫他来他肯定不是为了和他交流故事，能继续将指挥权留给自己已经是网开一面了。
灾难总归会过去，等到他们完成仪式班师回朝，那北军想必将晋升为新的中军。说不准小舅子还真能混个外服候。
姬熙看着眼前的少女，那面具后是不是正挂着自信的微笑呢？娲皇终究是娲皇，哪怕她还年轻还不擅长控制自己的情绪，可一旦迈过某道坎，她就会飞速成长为一名合格的领导者。
“臣请问卜辞。”
姬熙恢复了征北大将军面对娲皇该有的语气，双手手掌向上跪拜下去。娲皇将早已准备好的卜甲递上，一改刚才轻松的口气对她的臣子严肃地说道——
“鬼方寇，神女惊，师往卫。”
5
神女庙位于虞朝领土的东北方，建在两条山脉之间的豁口处。从这里往北几百里就是鬼方栖身的森林地带；向南则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基本无险可守。往常只有鬼方的小股集群趁着冬日南下“狩猎”时会经过这里，但面对历代娲皇不断加固扩建的城池它们只能翻山绕行，根本无力攻击。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虞朝的创建者要把国家最重要的祭祀场地建在离鬼方大本营如此之近的地方。
姬熙这是第一次来到虞朝圣地神女庙，但穿过三道高大坚厚的城门后，眼前所见的一切都让他感觉非常熟悉，简直就像回到了虞都一样。无论是交错的街道布局还是耸立的平顶金字塔形祭天台，都和记忆中的虞都景象相差无几，姬熙甚至路过了自己的“府邸”。
怀着忐忑的心情姬熙推开了自己的家门，结果门后除了一座冶炼金属的炉台外空无一物。松了口气的姬熙自嘲地笑了笑，重新将大门关好。姬熙随后又去了几个自己熟悉的地方，那里的布置基本大同小异，除了加宽加高的院墙外就只有一座不明用处的炉台，别说住人了，老鼠都留不住。
在城里转了一圈初步安排好防务后，姬熙对这个所谓的神女庙已经有了新的认识——与其说是祭祀圣地，不如说是个要塞。
以最大的北城门为例，城门外的夯土障墙和两个大型墩台组成了一个外瓮城，刚够两辆马车通过的城门通道向内转了个直角弯，与墩台后部延伸出来的另一道城墙形成一个曲尺型内瓮城。这种城门防御结构堪称豪华，哪怕真正的虞都城门都相形见绌。
虽然双脚踩在坚实的城墙上，但姬熙却有一种站在悬崖边的心虚感。神女庙的城墙太高了，高到让人怀疑到底什么样的敌人能攀上这堵墙。
只有鬼方可以。
天劫后的寒冷天气持续太久了，足够鬼方动员全族发起一次大规模的远征——那支与中军遭遇的鬼方军队就是它们大军探路的前锋。姬熙知道鬼方主力肯定离这里不远了。
入夜后如果有人从远处山上看神女庙的话，倒是会觉得这里圣地的名号不是白得的：以祭天台为中心，大半个城市被密密的橙色炉火光点覆盖，显得神圣又富丽。
姬熙总算知道了那些冶金炉不是装饰品，不过它们的数量实在是太多了，多到城里每户“人家”家里都有一座，祭天台那里更是多到数不过来。除了一部分炉是真的在出产供应军队的金属，其它绝大部分只是反复把坩埚烧红而已，根本不知道在干什么。
或许是想让天上的神明看到吧，姬熙想。他知道黑夜里的火光隔着很远都能被发现，兴许这里的坩埚位置被布置成了能与天神沟通的符号？
姬熙摇摇头否定了这个想法，他已经确认过整个城市的布局，甚至还画了草图，冶金炉所在的地方都是各个民居，不存在连起来组成符号文字的可能，顶多勾勒出整个城市的轮廓。
甩甩头把各种疑问抛到脑后，姬熙打起精神跟着一名大觋走到了祭天台下属于自己的位置上，在这里他将与数百名氏族族长一起见证即将开始的降神大祭。
降神大祭，顾名思义就是要让天上的神降临凡间并附身在蜗皇身上，这是虞朝最高级的祭祀仪式。蜗皇刚到就急急忙忙举行这么一个重大的仪式，除了兑现她平息天帝怒火的诺言，也有重塑自己最高祭司权威的意思在。
但在姬熙看来，蜗皇的一系列安抚拉拢的行为纯属多此一举，从普通士卒到各个氏族头领们，真正支撑着他们继续待在这远离家乡的苦寒之地的不是巫觋嘴里晦涩的卜辞，而是所有人都明白，他们是身后万千受灾同胞最后的屏障了。
天灾之后只要人还在那就还有希望，可要是鬼方来了，那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祭祀开始了。祭台上早已竖起了玉琮堆成的图腾柱，这些玉琮上刻着的神人兽面神徽就是这次祭祀时巫觋通神祷告的对象。一群面黄肌瘦的小巫将精心烹调过的各种肉食摆满了祭坛——献祭用的牲畜幼崽是她们一路从虞都带到神女庙的。哪怕饿得头眼发昏，这些小巫也没有打偷吃祭品的注意，甚至挤出自己的口粮喂给它们。
吞着口水的小巫退下后上来的是中层巫觋，他们将祭祀用的礼器小心翼翼地摆放在祭坛周围，东南西北分别安放了圭、璋、琥、璜四种玉神器，当中的高台上则摆上了一块洁白的玉璧。祭祀场周围的一千五百多口坩埚灶被一齐点燃，负责烧火的巫觋时不时往坩埚里撒一把什么东西，飘出一阵阵香浓的烟雾。在一阵骨笛的合奏声中，散发着兰草清香，身着画满各种神纹服装的舞者们纷纷登上了祭天台。
歌舞娱神，情爱降神，这是自古流传下来的降神仪式。天神高高在上，要怎样才能让他们低下高贵的头俯瞰大地上受苦的凡人呢？巫觋们说，凡人是天神的孩子，如果天神看到孩子们向他们献上优美的舞姿，那作为父母的天神想必也会高兴，进而赐福于凡间。
从小就接受严格训练的巫觋们并不只是单纯地跳舞，他们用手中的道具演出一幕幕或悲或喜的人间故事，在这个极少有娱乐的时代极具视听冲击力。随着台上的演出渐入佳境，台下观众们的情绪也被带动起来，与戏中人同悲同喜。
开场舞结束后，祭祀的高潮部分——娲皇与天帝的神人交融仪式开始了。一声鼓响，众巫觋一齐退开，场中只留下一名戴着白玉冕，身着丝质衣裳的少女。当姬熙看清娲皇的面容时他感到自己的呼吸都停止了，他从没想过在那面具后的面孔会是如此地靓丽！
按照祭祀流程，祭台周围所有人都咬住了自己的口弦琴拨动起来。随着口弦琴的嘣嘣声越来越响，台上的佳人随之舞动起来。
黑白色的肃杀世界里，一名绝美的女子翩翩起舞，身材姣好的她在台上时仰时俯，经多种颜料晕染制成的衣裳上下翻飞，宛若云卷云舒。娲皇的舞步越来越快，身上佩戴的各式玉器逐渐压不住衣袂的翻腾，在连续剧烈运动后，混合着雪水的汗液浸染了娲皇单薄的丝衣，若隐若现的肌肤与蒸腾而起的热气，让这位舞者多了一丝妩媚。
口弦琴从牙齿传递到大脑的振动加上坩埚中散发出有致幻作用的烟气，以及台上魅惑的舞姿都在刺激着人们的感官，祭祀场下的观众逐渐进入一种恍惚状态，达到了所谓的“通神”。
突然，一声尖锐的哨音将众人高涨的情绪硬生生折断，台上的舞者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娲皇迅速压低身体稳住脚步，但巨大的惯性将她头上的玉冕甩飞出去，在降神台上摔了个粉碎。
是警号！
众人顿时转头看向警报声传来的北门方向，城垛上逐次亮起的火光宛如一条蜿蜒的火龙迅速将整个城市包围起来。空气中隐隐飘来一声嘶吼，很快更多的尖声怪叫响起，听得人汗毛倒竖——鬼方真的来了！
呼啦一声，各氏族族长们一齐站了起来，他们的目光在姬熙和娲皇身上来回逡巡，显得有些不知所措。按虞朝制度，现在各氏族族长要想归建迎战必须先由娲皇占卜，姬熙拿到卜辞后方可带领各族武装接战。但现在娲皇正在进行降神大典，仪式绝不可半途而止，氏族首领们只能干等到大典结束——他们等不了！台上台下两批人突然之间陷入了一种危险的僵持中。
姬熙同样陷入两难的境地：如果他直接带人回防那就是等于当众夺了娲皇的军权，可要是死等仪式结束，那各个城墙上的守军军心不稳，后果将不堪设想。
就在姬熙绞尽脑汁思索破局方法时，台上的娲皇首先有了异动。她先是浑身发抖犹如打摆子的病人，随后踉踉跄跄地在台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哪怕脚底被尖锐的玉石碎片划伤也毫不在意。
在降神台上走了一圈的娲皇突然站定，披头散发，身染血色的她眼神空洞，看起来相当瘆人。似乎是感觉到祭祀场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重新集中到了自己身上，娲皇缓缓开口——
“鬼方至，师卫神女，十日炙杀！”
娲皇的声音低沉沙哑，仿佛是另一个人在借她的嘴说话一样。台下立刻跳出来一名大觋冲众人大喊道：“天帝已降！神人交融！诸军即刻听令而行！”
“喏！”
大觋话音刚落，姬熙便第一个高喊一声对着降神台拜了下去，众族长稍迟了一下也纷纷跪下，行完大礼后各族指挥立刻赶回自己的守区。姬熙在去往北门的路上匆匆回头看了一眼，正好看到娲皇倒伏在台上，场下则乱成一团。姬熙心头一紧，但军情紧急他无暇多顾。
6
敌人来的比想象中多得多。
姬熙站在北门墩台上眯起眼睛看下去，城外漆黑的旷野上涌动着密密麻麻的绿色光点——那是无数双食人者的眼睛。
怪异的嚎叫声中夹杂着扑通扑通的水声，姬熙知道这是鬼方大军正在用土石填埋护城河。鬼方的攻城方法简单粗暴：就是填河后在城墙下堆土攀爬。往常小股鬼方用这种费时费力的方法最多攻破开拓村，对上正规城防便难以奏效，可如今城外起码有数万大军。趁着天气持续寒冷，鬼方这一次倾巢出动，势必要攻克这个挡在它们南下必经路上的要塞。
姬熙听着黑暗里越来越密集的水声，心里飞快估测着鬼方填河的速度。神女庙的护城河利用了天然河流，深度和宽度都比人工开凿的要大，但鬼方巨人一次填埋的土石也比人类多，姬熙预计鬼方填出一个可供攻城部队通过用的陆路需要两天左右，如果加上自己出城骚扰破袭还能再延长几天。
但护城河只是这个城市防御体系的第一环，后面还有内外瓮城和主城墙在等着它们，以北军和原驻军的兵力守住十天绰绰有余。
刚才娲皇神人交融时说的卜辞已经有巫觋来通报释义，最后一句的“十日炙杀”尤其振奋人心。巫觋们不断在士兵们面前大声喊着，说天帝的意思是只要他们守住十天，入寇的鬼方自然会被太阳炙烤而死。
姬熙向来对这类神鬼预言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不过这次他倒是同意娲皇的判断——无论这是她早已深思熟虑的结论还是临时为了解围而急中生智。反常的寒冷天气肯定持续不了多久，毕竟现在可是春天了啊！只要能撑到天气转暖，那么城外这群喜寒畏热的怪物自然就会退去。
人一旦觉得事情有希望，那再大的困难摆在面前也无所畏惧。姬熙紧了紧身上的熊皮袄信步走下墩台，准备召集各族长商议明天早上主动出击的部署。有些亢奋的他没有注意到一直稀稀疏疏的小雪开始变大了。
只一夜，寒风与暴雪就将护城河冻了个结结实实，鬼方大军直接从河面上走了过来。由于是夜晚，当哨兵发觉不对劲时已经有数千鬼方过了河，北军失去了半渡而击的机会。
各处城门都遭到了鬼方攻击，除了在城墙下堆土山，一部分鬼方还抱着粗大的原木猛烈撞击着城墙，想直接撞塌。好在寒冷的天气并不只偏向于鬼方，姬熙立即下令往城墙上泼水，结冰的墙面暂时阻止了鬼方直接从土山上跃起攀爬，双方围绕着内外瓮城展开了旷日持久的拉锯战。
7
姬熙已经记不清现在是被围城的第几天了，第二十天？还是第三十天？反正早就超过娲皇说的十天了。他也不知道是第几次抬头看天了，而阳光仍然没有出现变强的迹象。
气温比起前几日又下降了一些，在室外经常连水都倒不出壶来。好在姬熙贵为将军，水壶里装的从来不是水而是庶人难得喝到的米酒。
有些浑浊的酒液倒入青铜酒杯里，姬熙拿起酒杯缓缓递给了全身披挂重甲的副将。小舅子早已被浓香勾起了酒瘾，他等不及一把抢过酒杯一饮而尽，末了砸吧砸吧嘴有些贪婪地看着姐夫手里的水壶。
姬熙没有像往常一样呵斥副将憨傻的行为，他递过自己的水壶，有些茫然地看着眼前的壮汉一口气喝干了半壶米酒。
“呼——哈！痛快啊！姐夫！哦，不对，将军！嘿哈哈！姐姐做的酒就是好喝！浓！那我去了啊！姐夫你等我回来后再跟娲皇讲讲，我当个外服候肯定没问题的哈！”
姬熙张了张嘴想对副将再说些什么，但近百辆战车启动时发出的隆隆声响很快便淹没了他的声音。北军将军直属的战车部队在北门主城墙后的街道上快速排成了一列纵队，等待前方的步兵清除冲击道路上的障碍物。
神女庙已经离陷落不远了。
可能鬼方只是想挖个地道钻过城墙去，但这些巨人为了让自己庞大的身躯通过，在城墙的夯土段下横向扩大了地道口，结果十几个地道口连成了一个巨大的空穴，北城墙再也承受不住自身重量轰然垮塌。
城墙突然倒塌出乎双方意料，好在守军的反应比鬼方更快，当城外的巨人挥舞大棒冲上垮塌成斜坡的城墙时，北军已经在缺口后排成了密集方阵，同样呐喊着冲了上来。
个人的蛮勇终究敌不过集团组织的力量，北军矛阵牢牢占住了斜坡顶，将冲上来的鬼方一个个刺得滚落下去。城墙缺口暂时守住了，但北军经过连番血战，可战之兵已经不足进城时的半数，靠方阵硬顶北军已经消耗不起了。姬熙几次组织士兵封堵城墙都被不断往缺口冲来的鬼方打断。
必须得有人打出去，不仅要打出去，还要造成城外鬼方大军混乱，这样城内的人才有时间用原木石块封闭城墙缺口。
能完成这个战术任务的只有战车部队了。
城中的战车大部分是姬熙带来的，除了北军使用的双马战车外还有几十辆原属中军的四马战车。为了增加战车的杀伤力，姬熙命令随军工匠给一部分战车装上了矛状车軎，这种安装在车轴上的特制车軎会随着车轮旋转，如同一把刮刀一样切断一切阻挡它的东西。而作为突击核心的那些四马战车除了矛状车軎，还在车轭上装了长矛利刃，可以说是武装到了牙齿。
这样一支拥有可怕战力的部队在副将的带领下发起了决死冲锋。
听到身后号声的方阵兵立刻闪到缺口两侧让开道路，斜坡下的鬼方正在疑惑，突然听到雷鸣般的马蹄声从墙后响起。很快，斜坡上涌出一排排造型凶恶的战车，犹如山洪爆发般朝它们直冲而下。
作为前锋的正是那几十辆被改造过的四马战车，战车在坡下的鬼方群里犁出了一道道血肉胡同。雪白血红，四马战车打开了缺口，更多的双马战车立刻跟上朝鬼方大军的左翼包抄过去，位于车厢右侧的武士纷纷伸出长戈，任由锋利的戈借着马力一路拖割过去，像割草一样收割着敌人的生命。
战车部队的突击将鬼方大军顷刻间搅成了一锅粥，再没有生力军前来干扰墙后的北军封堵缺口了。墙后的士兵们红着眼睛一边堆土一边泼水，倒塌的缺口处很快筑起了一座土山。姬熙有些踉跄地登上土山，来回扫视着外面的战场。
鬼方军已经从最初的混乱中反应过来，它们咆哮着分成无数个小群体围堵那些马力耗尽的战车。城外的土地并不适合战车行驶，很多战车磕到了石块或是原木而翻倒，上面的士卒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做着最后的挣扎。
姬熙在混乱的战场上找到了他的副将，有莘氏的图腾旗在黑压压的鬼方群里格外显眼。作为突击箭头的核心，副将率领的四马战车不可避免地冲入了鬼方最密集的区域，战马体力逐渐耗尽，失去速度的战车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靶子。
副将的左骖首先被打死，接着他的驭手被一根大棒直接挑飞，失去控制的战车开始原地打转最后侧翻。满脸是血的副将抓着一根长矛从车底爬出来，颤颤巍巍地将身体靠在翻倒的车厢上，他的腿显然已经断了。
副将周围围了一圈鬼方，一只格外强壮的巨猿朝他猛扑过去，副将用尽力气捅出长矛将它的脖子戳了个对穿。鬼方的尸体颓然倒下，更多的黑色身影朝副将涌去。姬熙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他已经找不到有莘氏的图腾旗了。
靠着战车部队用生命争取的时间，城墙上的缺口总算堵上了，但墙后众人心里的缺口却越发扩大——这道临时堆砌的城墙能支撑多久？一天？还是两天？娲皇说过太阳会出现可太阳在哪里？
士卒和军官们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向天空，受他们影响，姬熙也茫然地抬起头——但是奇迹没有出现。姬熙收回视线，却发现周围的士兵们都在盯着自己，姬熙从部下的眼神里读懂了某种东西，某种他一直在军中刻意压制的东西。他知道自己必须采取行动了，不然要不了几日，祭天台上供奉的就不知道会是谁的首级了。
入夜后，神女庙平顶金字塔外密密地站着数百北军士卒，这些人全副武装在黑暗里一动不动，逼人的肃杀气息让守卫宫城的虎贲卫都心惊不已。姬熙又一次见到了那个名为娲皇的少女，只是这一次是他主动来见她的，但在门外瑟瑟发抖的大小巫觋眼里，这位征北大将军已然造反了。
“没想到我们会这样再见面啊，将军。”
床上的娲皇吃力地撑起身体，朝姬熙挤出一个凄惨的笑容。娲皇这一次没有带着青铜面具，那副原本姣好的面容如今却变得苍白瘦削，一看就知道她得了重病。
姬熙心中泛起一丝不忍，但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征北大将军最后一次以见娲皇礼缓缓下跪。
“请娲皇再问天帝，何时日出！”
“太阳......不会出来了。”
“你说什么？”
“虞都没有了，虞朝也没有了，高阳氏啊，我甚至怀疑我们是不是最后仅存的人了。”
“女娲氏！你到底在说什么！”
姬熙听着眼前的少女像是自言自语般说着可怕的话，他心中蓦然腾起一股邪火，一把抓住娲皇的肩膀冲她大声吼叫。娲皇吓了一跳，随即剧烈咳嗽起来，自知失态的姬熙连忙松手，递过桌上的水给娲皇喝了下去。
看到娲皇呼吸逐渐匀称，姬熙放下心来道：“你怎么把自己搞成了这个样子？外感风邪不是你们巫觋最会治的么？”
“我得的是肺痹，书上是这么叫的，这里的条件是治不好的。”
“那就离开这里回虞都！明天就放弃城墙的防守集中兵力往南门突围！鬼方进城肯定要劫掠搜刮一番，趁这个机会我们赶快走！绕远路翻山也要回虞都！”
“我不走。”
“为什么？女娲氏啊！你懂不懂现在的形势？宫门外就站着几百个兵，他们想要拿你的头献祭好平息这场天劫！我都制不住！你要是不答应弃城，那我只好把你绑了走了！”
“我倒是想那样......姬将军，你们走吧，但是不要往南回虞都，只有往西南方向才有生路。”
姬熙一愣，听娲皇的意思她已经答应了弃城的要求，但他更在意的是娲皇明确指出往西南才能活命这句话，细思极恐。
“女娲氏，你是不是知道天劫究竟是什么？”
“我不知道。”娲皇叹了口气接着说：“我只知道在女娲氏族的历史记录里，同样的天劫已经发生过至少两次，再往前就不知道了，应该也有吧……”
娲皇看着目瞪口呆的姬熙，他丰富的表情变化让她突然有些想笑。
娲皇从小到大一直住在虞都深宫之中，作为女娲氏族培养的娲皇候选，她从记事起就一直在学习女娲氏传承下来的无数枯燥的知识：从医学到帝王学，从祭祀仪式到歌舞书画，无所不包。临到睡觉时，小小的女孩还要听长相有些可怕老巫觋口传他们氏族代代相传的古老历史，故事里的可怕天灾常常让她噩梦连连。这时候少女就会去数窗外的星星，数着数着她才能睡个好觉。
最令她感到苦恼的，是学习的传承时常互相冲突，比如，早上刚学完该怎么取悦神灵从而停止瘟疫扩散，下午却又在学习控制瘟疫的最好办法是将病人强制隔离。大部分和她一样的娲皇候选都没能挺过这种近乎矛盾的学习。
当她正式继承娲皇名号，以为可以就此摆脱这些烦恼时，上代娲皇亲口告诉她的女娲族最大的秘密却让她从此再也没有勇气去看那片星空了。意识到自己的一生都要在惶恐中渡过，少女接下重担的同时也戴上了面具，再没有露出过笑容。
直到那天在帐篷里面对征北大将军，少女才终于想起了微笑是一种怎样的面部表情。
老实说，少女对姬熙的第一印象并不好，他行礼的动作看着规矩实则有些敷衍，完全没有一般人对大巫应有的敬畏。不过等到自己娲皇身份被揭露，她能明显感觉到姬熙对她的态度变得诚恳，随后的单独接触更令少女感到惊奇，这个中年将军竟然有着和她相似的思想——不为鬼神为苍生，少女第一次找到了同类人。
娲皇的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意识到自己可能活不过今晚，少女索性把女娲氏的戒律统统抛到脑后，第一次向非娲皇传承人讲述起女娲族最大的秘密。
娲皇告诉姬熙，天劫是有规律的。天崩地裂的大灾难差不多每隔几千年降临一次，每一次降临都会将地上城市最多的区域一扫而光，随后气温将快速下降，持续很久。不仅如此，大灾难过后不久，在幸存者聚居的地方会再发生一次小规模的天劫。在如同定点清除一般的打击下，无数国家和聚落都消失了，随之消失的还有他们好不容易发展出的文明。
女娲氏族就是曾今屹立于这片土地上某个王朝的统治阶层，这个王朝无论是科技还是文化都远超现在。突如其来的灭顶之灾过后，他们这个氏族幸运地保存了一些知识，靠着这些传承，女娲氏在灾后领导其它幸存的部落迅速重建家园，最后形成了另一个强盛的王朝。
痛定思痛，女娲氏里亲历天劫的智者通过收集更古老时代流传下来的传说得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大天劫不能避免，但是小天劫却可以！当年女娲氏的先人们在山上亲眼看着篝火连绵宛如城市的幸存者聚落被从天而降的光球直接蒸发。灾后他们更是发现，在天劫里幸存下来的都是失去了人工生火能力的小部落。由此，女娲氏认为想要避免被二次打击就不能生火！
如果这个判断是正确的，那能不能反过来利用天劫呢？
女娲氏等氏族除了天劫还有更迫在眉睫的威胁，那就是盘踞在北方的食人巨人——鬼方。这些茹毛饮血，宛如人类天敌一般的直立巨猿受到天劫的打击较轻，反而借着气温下降大规模南下入侵。虽然女娲氏族联合各个部落艰难地将它们反推回了北方，可谁能保证下次天劫后，幸存的人们还能否成功战胜鬼方？
当时的娲皇为了给后人减轻对抗鬼方的负担，同时也为了检验天劫理论的正确性，她下令在靠近鬼方领地的北方修建了一座要塞，这座要塞将在天劫之后被启用，目的不是为了躲避鬼方，恰恰相反，这座要塞是为了吸引南下的鬼方。而进驻这座要塞的人将会点起全城的灯火，吸引另一个看不见的敌人的注意。最终，那座要塞出色地完成了它的使命，连同数十万的鬼方一起在一阵密集的火流星中灰飞烟灭。在那之前，建造这座要塞的王朝早已被毁灭。
这是上一次天劫时发生的事情，在这场天劫后幸存下来的女娲氏再次重建了一个王朝，也就是虞朝。
娲皇讲完了她的故事，姬熙半天没有说话，房间里只剩下娲皇偶尔咳嗽的声音。姬熙被彻底震惊了，他自出生以来的世界观被彻底击碎，女娲氏乃至整个人类种族在天劫中反复挣扎抗争的历史压得他喘不过气，冷汗湿透了他的熊皮袄。
“这么说，这座神女庙就是你们建来和鬼方同归于尽的？那个什么‘十日炙杀’其实是你估计火流星第二次砸下来的时间？”姬熙声音有些颤抖地问道。
“是的……每一代娲皇都身负献身的使命，一旦发现天劫有降临的迹象就会领着最精锐的军队和最虔诚的巫觋进驻这个要塞。我继承娲皇后已经这么做很多次了，前几次都是虚警，而这次，它是真的来了。姬将军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当时骗了你骗了北军所有人，你们本不该来这里……但是，但是我真的没有办法了！明天你就带着剩余的北军将士离开吧，记住要往西南方向走，南方现在想必已经大河改道洪水泛滥，去那里必死无疑。我在离开虞都时下的撤离令也是让百姓往西南躲避，虞都所有的小子都编为护卫随行。”
姬熙眼睛一亮，久违地露出一丝笑容，看到姬熙的笑，娲皇也如释重负般的重新将身体靠在床头，她的胸膛起伏着，刚才长时间的讲述让她本就不多的力气又耗去大半。
“既然你们女娲氏已经知道天劫来临的前兆是什么，那你们肯定也知道天劫来自哪里了？”姬熙细细咀嚼了一番娲皇的话后问道。
听到姬熙的问题，娲皇停了半晌才开口道：
“将军可想好了，你知道后可能就再也不敢晚上出门了。”
“无妨，老子最讨厌不知道敌人躲在哪。”
“哈哈，将军现在的说话方式才有趣嘛！那我问你，你知道了这个敌人在哪的话，你会去帮我打它吗？”
“老子可能打不了，但是老子的儿子一定能打！你们肯定也派人跟着逃难队伍了吧？那等天劫过了就可以更快地恢复生产，这边的鬼方老子们已经杀了一半，剩下的也活不了，那不就好了！你们的人带路，老子的儿子扛着长矛去灭了他们！管他是神是鬼！”
“哈哈哈，那可能得等到跟将军这样不畏鬼神的人占大多数的时候了，不过到时候你的子孙需要的不是长矛，而是一副能将箭射上星星的弓。”
娲皇收起笑容缓缓抬起右手，食指指向窗外说道——
“那，就是我们的敌人。”
姬熙顺着她的手看去，娲皇指着的是一颗闪着青蓝色光芒，格外明亮的星星。
那是一艘朝着这颗行星调转聚变发动机正在减速的飞船。
8
左旋臂42的红外监测器侦测到目标行星上出现了一个新的热源聚集点。经过与历史数据的对比，下级决策程序判定这是一处新的大型聚居区。
下级决策程序随即将这个异常读数上传给了主脑，但立刻被强制驳回，下级程序解析了驳回程序，得到一个来自主脑自动发放的反馈：主脑已达使用寿命极限，进入最终休眠状态，预计苏醒时间为5000个目标行星公转周期后。
下级程序解锁了战术分析模块，使用第一优先级通道绕开主脑休眠程序强制启动了这艘正在驶往引力平衡点的飞船。
热机完成，彻底苏醒的主脑无视数万个程序错误警报直接接管了下级决策程序。动用性能更强大的主电脑运算分析后，左旋臂42得出了结论——清除对象重新恢复，需要进行补充打击。
但它已经没有可攻击的手段了。
左旋臂42是数十万年前泊入这个恒星系的，它是母星发射的数百万个种子之一。42的运气不错，它发现了一颗非常优质的宜居行星，美中不足的是行星上已经存在土著文明了。
就像42母星上的某种植物种子会杀死它周围其它植物种子一样，42这颗“种子”同样清除了潜在的竞争对手。将行星地表犁过一遍后42进入了长期休眠，它准备等星球气候稳定下来再播撒自己携带的造物主之种。
可当它苏醒后却发现，土著文明非但没有灭绝反而扩散得更广了。当然，42对此并没有丝毫敬佩之情，不带任何感情的程序自动运转，当它再次休眠时，刚刚繁荣起来的文明也跟着沉寂了。
42的设计者也考虑过需要重复多次攻击的可能性，但这颗行星上文明的“韧性”显然超出了播种船各系统的设计冗余。漫长的时光让42的主电脑积累了越来越多的不可修复性错误，如今它行将崩溃的数据库已经没法统计出自己究竟是第几次苏醒了。自带的武器早已耗尽了弹药，42只能从小行星带里拖拽来巨型陨冰，进而攻击目标行星上人为红外信号最强烈的地区。
可这个方式现在也走到了尽头——42的能源模块已经无法再提供进行一次陨石攻击的推力了。
主脑在全面评估状况后作出了决定，它向母星方向最后一次发射了定位信号，随即分离了播种仓。一起分离的还有一个下级决策程序，程序将保证播种仓在主脑完成最后一次打击后选择适当时间降落在目标行星上。
42启动能源模块，让自己进入目标行星的引力捕获距离，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它要进行数次变轨以进入最佳坠入轨道。最终，42将在土著新的聚居点上空让能源模块过载，这是它最后能为造物主做的事情了。
9
天亮了，姬熙在神女庙的制高点——观星台上站了起来。他没有像娲皇说的那样再也不敢直视星空，反而在观星台上盯了一夜的星星。姬熙看向他浴血奋战了几十天的北城墙，那里早已经没了守军，鬼方如同漫过堤坝的黑色洪流不断倾泻进入神女庙的各个街道，所到之处浓烟四起。
仍留守在各处院落的巫觋在作着最后的抵抗，这些虔诚的神职人员直到鬼方翻入围墙前依旧在往坩埚下添柴。
一股黑色的人流直往皇城台而来，留守的虎贲卫们单薄的防线瞬间便被冲垮，一个个直立巨人怪叫着朝观星台冲来。在它们的观念里，哪里在烧火哪里就有人，火要灭，人要死。
姬熙抓起一杆长矛轻轻走到娲皇身边，他蹲下身将少女脸上的烟灰抖落。娲皇静静地躺在柴堆上，她的神情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在她周围，一千五百口坩埚在一群小巫的努力下依旧烧得通红。
昨晚后半夜，娲皇的病情急速恶化，她在弥留之际希望能再看一眼星空，少女对姬熙强打精神，说有姬将军在，她不会再害怕星星了。最终，少女躺在行军床上看着那颗越来越亮的星星，听着姬熙蹩脚地讲述他的爱情史，永远地睡着了。
鬼方刺耳的嚎叫声越来越近了，姬熙将柴堆点燃，最后抬头看了一眼敌人的星星。哪怕天已经亮了，那颗星星依旧清晰可见而且变得越来越亮。姬熙将矛尖指向天空，对着星星做了一个突刺的动作，随后呐喊着冲向袭来的鬼方。
双方接战的那一刻，一万个太阳亮度的光芒自空中绽放，整个天地都被染成了白色。
一场持续了数十万年的星际战争终于落下了帷幕。
[s:ac:擦汗]花了3年憋出来这篇科幻，算是圆了自己的一个梦，灵感来自古早的白洋淀陨石成因说论文《一种特殊的地貌现象_碟形洼地群及其成因的探索_王若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