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长篇连载][修仙]太阿记 1.24更新

Виталик-avatar

Виталик

2020-12-27T09:05:47+00:00

没有黄金三章的慢热作品
目录 ...
主楼——简介,序,第一章至第五章

1楼——第六章至第十三章

8楼——十四章至十十九章(先前十四十五章发错,已修正)

21楼——二十章至最新
简介 ...
苏予安可能是最被嫌弃的天灵根了。

明明是修仙天才,却自小被族中当做没有灵根的废物安排炼体。

好不容易在恋恋红尘中摸爬滚打找到了拜入修仙宗门的门路,竟然也告诉他说没有灵根?

是这年头测灵盘质量太差了还是天灵根太多大家都飘了?

最终携不世古剑踏上仙途的他却陷入了迷惘。

天之道,损有余而益不足。

人之道,损不足而奉有余。

当弱肉强食已成修仙者常态,

当适者生存已成天地间铁则。

是沉沦其中共赴一场被美其名曰“人之道”的吃人盛宴,

还是秉持本心,求一个道心清明?

序 ...
传说天南之地,幅员万万里,人口百亿众。其中大小七十七山,钟天地灵秀者不知凡几,但若单以名气论,却绝无一座及得上令丘山。

这令丘山向来号称天南第一绝地,山上竟无草木,唯有不知源起的野火终年肆虐。人说这野火诡异莫名,遇风不动,遇水不灭,令有幸能在外围看上一眼的人啧啧称奇。

至于深入其中这种蠢事,则绝无几人会去做的。

许是受此山所祸,山体之外方圆数十里皆是常年大旱,偶尔下几场稀稀拉拉的雨,也不过数个时辰便埋在龟裂的地表之下。如此一来,离这令丘山最近的人烟所在也有百里之遥。

浮渡镇便是其中一处。

浮渡镇不算大,最大的一条大路也才勉强挤过一辆马车而已,大路上也不甚繁华,不过下午时分,路旁那全镇唯二的茶馆之一便已没了茶客,只剩店家一人杵在凉棚下打着哈欠有一搭没一搭的揽客。

直到日头西斜的有些厉害,店家也懒洋洋地歪靠在自家招牌上时,才有一儒雅到有些格格不入的中年文士走近前来。店家见状登时来了精神——镇子上也不是没有读书人,可和眼前这人的气度相较之下,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这等人物,十有八九是慕名来此,只为望上一眼令丘山。不消说,这种有钱又有闲的人往往出手阔绰的很,哪怕他暗自将茶水费往上翻个几番也不打紧,遇到金主心情好的,直接赏下一锭沉甸甸的银子也不是没有过。

思绪转动间,文士已走到面前,理了理身上白袍,才不紧不慢地作了一揖,开口问道:“老丈,不知这里可是浮渡镇?”

看着对方这礼数,店家有些受宠若惊,忙回道:“正是!客官可是要喝口茶歇歇脚?您算是来对地方了,我家的茶水可是连纪京的贵人们喝了都赞不绝口的!”

文士闻言微微摇头,开口道:“喝茶就不必了,晚生此来是想一睹天南第一绝地的风采,看看其是否真如传言那般不凡。不知老丈可否指点一二?”

店家一听文士并不打算喝茶,当即觉得这刚才还让他如沐春风的文士变得面目可憎起来,再开口时就有些生硬了:“镇口往西北九十五里,就是令丘山了,又有什么好指点的?”

文士被这句话顶的一怔,略一思索便也了然了,旋即从怀中掏出一物交予店家道:“晚生曾听闻,众口可以烁金,晚生虽读过些前人的见闻志怪之流,也难断言其中是否有不实之处,绝不敢托大的。关于此山,还须请老丈细说才是。”

店家却已被他拿出的那一小袋足有半只手掌大的金叶子晃花了眼,半天才回了神,满脸堆笑地点头道:“我们这令丘山,那确实是大有说法的!”

中年文士见这店家已打开了话匣子,便就近寻了一处茶座,听他口若悬河地讲此山如何诡异如何凶险,又暗自与自己从书上看来的细细印证,心中便大抵有了个了解。

当然,对于店家所说的一些过于离奇的经历,他能信几分却是两说了。

店家讲了足有小半柱香的时间,才停了下来,意犹未尽地望向眼前的贵人。

中年文士思索片刻,才面带一丝遗憾地开口叹道:“听老丈这般说来,此山固然非同寻常,但若就此称天南第一绝地,实在有些名不符实。”

店家闻听此言,微微一愣,便欲张口分辨,中年文士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天南之大多有奇兽,其中凶恶非常者不知凡几。单说海内之地,那肆虐朱卷国已久的巴蛇硕大无朋,可吞虎象;鹿吴山下的泽更河边,生有蛊雕,以人为食。会稽山之西千里,有一浮玉山,此山虽不如何有名,却孕育了一种虎身牛尾的凶兽,但凡遇上的十有八九逃不过被吞食的下场。”文士微微一顿,又摇头晃脑不以为然地继续道:“如此种种,轻者祸乱一方,重者让一原本富庶之国成为禁地。而这令丘山么,其无根无源却又无穷无尽的山火固然奇特,却也不会有谁当真一头撞上去,此中凶险又何足道哉?”

文士言毕,轻瞥一眼那面色已有些涨红的店家,看那样子若非顾及先前收的钱财只怕立时便要发作了,似乎受了轻侮的不是他身后尚有百里处的令丘山而是他本人一般。

克制了有一会,店家才又缓缓开了口:“其实这令丘山中,有神仙。”

明明说着比先前更加离奇的事,此时他的神态却异常郑重,语气亦是透出一股敬畏。而文士好像也丝毫不觉这话会有什么不实,一改先前的漫不经心,望向店家慢慢道:“愿闻其详。”

“那是十多年前的一天了,”店家回忆道,眉毛边的纹路都挤成了一团:“当时晴空白日,令丘山方向却是轰隆作响,镇上人皆说,那不过是他处的雷声传得远了,我却是不信的。彼时仗着腿脚还算利索,我一路走出有二十余里,就想看看到底是什么在作怪。”

“这一路上除了那轰隆声便再无其他不妥,再看天色已晚,我本已打算回去了,却万万没料到,再多跨出一步后,周围的景色就全变了。”店家的声音有点颤抖,约莫是那时当真是受了惊吓。“本来透亮的天,突然红了大半边。我再仔细看去,就看到令丘山顶盘旋着一只大到骇人的火红巨鸟,只一眨眼,它就朝我飞了过来,数十里的距离转瞬即到。”

店家顿了顿,有些后怕地继续道:“我当时真以为要被它吞了,那鸟飞到近前,都看不清多大,只知道身上那羽毛一根就得有十数丈长,根根都淬了火一样通红,还直往下掉好大一颗的火星子,飞到哪里都是一片火海,连天上的云都被烧着了。离着还几百米呢,就闷得我气都喘不过来。”

“颙”文士闻言,低声喃道。

“客官您说什么?”

“无事,你且说然后如何了。”

“然后……”店家只当自己听错了,便继续说了下去:“然后就听到空中一声长啸‘莫要伤人,’一人便如长虹般飞来。”

他说的极细致,显见得是常在心里过几遍的。

“待他在空中停住,我才看清他竟然是脚踩着一柄飞剑,一人一剑挡在火鸟前那气度,当真是如同天神一般!他拿出一件什么东西,只一挥,我便觉得空气清凉了,整个人好过了很多。正要道谢时,他却一甩袖袍,我就往来路飞了百丈,眼前所见的天地立时也变得如之前一般清亮,不见一丝火光。”

如此说完了,他看一眼略低头沉思的文士,又说道:“此事确实太过离奇,镇上人历来是不信的,若是客官不信的话,小老儿也无甚可说了。”

文士闻言,却是转向令丘山的方向,神情颇为欣喜,微笑道:“无妨,老丈的话,晚生自然是信得过的。”
一 ...
令丘山终年猛烈的野火下,是平静的中谷。

虽名为中谷,却在令丘南端。南山之上,是与他处并无不同的火焰肆虐,山谷之下,倒是另一幅景象。

怪石争奇,百花斗艳,自是不消多说。草木繁茂处,更有小桥流水,亭台楼宇,正是“春花亭暖处,烟尽水阁出。”

所谓世外桃源大抵也不过如此了。

可这地方虽有桃源景,却不见得人人都有福气做桃源人。

眼下日正当空,一处写着“药园”的门牌下,几个杂役打扮的人或倚着柱子,或坐树荫遮蔽处的地上,一起闲谈调笑着,眼睛却不时地往石子铺就的小路瞥上几眼。

过了足有一盏茶的时间,才有一身影出现在小路尽头。看去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年,却挑了两个快和自己一般大,几乎要擦到地上的铁缸,随着少年吃力蹒跚的动作,铁缸也一晃一晃地发出哗哗水声。脚步到处,马上划出一道水渍,也不知是汗迹还是撒出来的水。

几个杂役见状,也只是习以为常地看着,完全没有上去帮一把手的意思。

本是明媚的阳光,此时却显得格外毒辣,连地上的水渍都像是在嘶嘶作响。过了有一会,少年才一步步地走到药园前,“咣”的一声把水缸放下,就要舒展一下被压抑了许久的身子骨。

这时才有一杂役上前,分不清是好意还是幸灾乐祸地道:“多谢二公子了,不过您这时间可用的久了点啊,公子别忘了今日还有五担水要挑,您要是贪安逸误了时辰,到时怕不好和家主交代。”

说完,他挥手朝另外几人吆喝几句,一人拿个小不盈尺的木桶从缸里打水,要往药园去了。

这位二公子嘴角一动,似是想说什么,犹豫一下,终究还是默然转身,另寻了两个空水缸挂在担上,往来路走去。

到得溪水边,他卷了衣袖便要打水,他这衣服用料其实颇为贵重,只是浸透汗水后又被风吹干变得冷硬,显得与“公子”之称怎么也搭不上边。他低头弯腰运足气力将桶往水里一捞,却觉捞到了空处,猝不及防下身体往前一歪差点栽进水里。定睛一看,才发现溪水不复先前的平滑如镜,而是在自己下手打水处突然凹下去一块。

同时不远处,隐约传来压抑着的笑声。

他皱皱眉头,往旁边走上几步,再一躬身去打水,不过这一次他有所准备,保留了几分收势,不出其所料,刚要碰到水面,上面一层的水又不翼而飞让他打了个空。若非他有所准备,只怕立时又要出丑。

他叹口气,无可奈何地跪在岸边,把桶往深处探去取水。

然后他就看到先前凹进去的水面突然“咕咚咕咚”的翻滚起来,随即再不受压制的喷发而出,直将他淋成了落汤鸡。

旁边的始作俑者再忍不住,大笑着从树后走出。

当先一位少年看去与他年岁差距不大,张扬肆意,丝毫不觉得自己所做有什么不妥,边走还边笑道:“苏予安啊苏予安,你看看你那狼狈样,和个奴仆小工有什么区别?”

苏予安——也即是那位二公子,还跪坐在地上,他若无其事地甩掉些头上的水珠,讪讪笑道:“总算我的力气较寻常小工要大上许多。”

那少年身旁还跟着个约莫八九岁光景的小丫头,粉妆玉琢的样子甚是可爱,一边竭力忍住笑一边略带歉意地开口道:“二哥哥,予才哥哥他没有恶意的,只是和你闹着玩。”

“我就是有恶意了,你又待怎样?几两蛮力,世俗之人或许会高看你一眼,于我等修仙者又算得什么?”苏予才却完全没有打算下这个台阶,居高临下地扫了苏予安一眼,傲然道。

苏予安猛地抬头,瞪视着他,却不过数息又低下头去,探身去寻刚才掉进水里的铁桶。

——又有什么好辩驳的呢,苏家乃是修仙世家,虽算不上什么名门,祠堂里却也供了好几代牌位,据说其中更有一位天纵奇才曾修炼至结丹后期,在当时真可算是名震一方了。如今,苏家虽是衰微避世了,族中仍有包括家主在内的两位筑基期的长辈坐镇,便是那些大的宗派也不敢小觑。年轻一代中,亦不乏有资质出众之辈。他那天之骄子一般的长兄苏予麟姑且不提,单说眼前这苏予才,虚岁尚不满十四,就已修炼至练气十三大境界中的第八层,其胞妹苏予姼,六岁开始修炼九岁已是练气五层的境界,只消再过个十几二十年,两人都大有希望筑基成功,成为家中柱梁。

至于他苏予安,不过是予字辈中唯一没有灵根无法修炼的一废人罢了。尽管家主关照,让自己炼体,算是全了他苏家子的体面。但仙途之上,看的最重的从来不是血缘,苏予才说的其实没有错,自己本质上不过是一介凡人而已。

就算自己现在不怕他苏予才,事情闹出去被长辈责罚的也只会是他。

看到苏予安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苏予才却是无名火起,不顾一旁的苏予姼拉他几次衣摆,怒骂道:“当真是烂泥,被人这般羞辱都不敢还口的,不过几次族内大比吃了些苦头就让你怕成这样了吗?你还真是当得起这个安字,就此安安分分挑一辈子水吧!”

苏予安仍是一言不发,只等他气冲冲地拉着苏予姼走了,才默默把桶打满水,挑在担上往药园方向一步一摇晃地走去。

…… ……

如此几次,便到了酉时三刻。正是和风初起涟漪,落花熏人欲醉的时候。

此时的临渊居旁,怀玉亭上,正有一大一小两人。大的约近弱冠,眉目含笑,侃侃而谈,一袭白衣长身而立更显丰神俊秀;小的不过垂髫,坐在石凳上总是不太安分地四下张望着。

“是以初入仙途先要练气,待十三层大圆满之后方可筑基,筑基之上为结丹,结丹期修士亦是我们苏家出过的修为最高的修士了。至于结丹之上的元婴境,则太过遥远,便是人人向往的正道七宗也只是号称有元婴修士坐镇罢了,谁也没见他们露过面,是真的闭关坐镇还是外出云游,亦或是早已陨落徒借其威名,则无从知晓了。”一段讲毕,大的微笑着看向小的,问道:“仁儿可有什么地方不明?”

“有的。”小家伙点点头,抛出了自己的疑问:“予麟哥哥是不是转过去说话的时候也知道我在做什么?”

苏予麟微微点头,波澜不惊地开口道:“刚才你趁我转过去时朝西北那颗树上的鸟打了个招呼,又把我和予才所留残局偷去一子,最后还朝我挤了个鬼脸。”

小家伙闻言,面色顿时有点尴尬,喃喃开口道:“那……麟哥哥你不骂我啊?”

予麟看他那样子,有些好笑地温声回道:“予仁你心智未定,不愿意听自是我讲的不好,怪你何用?”一边说着一边坐下,从棋盒中拿出一子,微微皱眉思索。

苏予仁闻言,心中大定,有些吞吐地说:“因为平日……多是叔伯教我,我若不认真听,他们便会打我手心。叔伯待我不好,麟哥哥待我最好。”

苏予麟听了,摇摇头耐心道:“你年岁尚小,叫我一声哥哥,我自然要爱你护你,这是我的道理。叔伯他们却又不同,他们乃是长辈,既是长辈,便应尊他敬他,这是他们的道理。”

小家伙也不知听进了几分,有些懵懂地眨巴了几下大眼睛,看着苏予麟将那枚棋子落下,才开口道:“麟哥哥你记错了,刚才我藏的子不在这的。”

“我自然知道。”苏家大公子悠然回道:“可若是放在原处,下回予才来了还如何与我继续这盘棋。”

予仁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又想起刚才苏予麟讲的一段,奇道:“那既然练气大圆满就可以筑基了,麟哥哥为什么还不筑基?”

苏予麟哑然笑道:“修炼一途多有艰险,每一境界间皆有瓶颈,突破了才能一步登天,也不是我说筑基就能筑基的。”

“麟哥哥这般的人都觉得难吗?那我以后肯定不能筑基了。”予仁闻言,有点打起了退堂鼓。

听到此言,苏予麟眼神蓦然一黯,伸手摸了摸小家伙的脑袋,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才挤出一个微笑道:“仁儿天资聪颖,结丹想来都是十拿九稳的,若是现在多听听话兴许元婴可期呢。”

当苏予安步履艰难地走到怀玉亭前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兄友弟恭的场面。
二 ...
“你迟了三刻,虽则今日长辈们议事,换我来督促考校你们功课,也不应怠惰。”予麟淡淡地说。

“那是因为……”苏予安下意识想解释,但不过说了半句就改了口:“罢了,没什么。”

苏予麟看他样子,微微皱眉,迈步走下台阶到苏予安近前,忽地抬手,予安立刻触电般向后退了一步——然后看到苏予麟错愕的目光。

苏予麟又进前一大步,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搭在苏予安肩上,凡尘不染的白衣几乎贴上了苏予安的一身破衣烂衫,口中喃喃有声。数息间,苏予安就感觉原本硬得像一圈树皮贴在身上一样的织物变得柔软起来,连呼吸都顺畅了许多。

“他们平日教你炼体时……待你很不好么?”想起苏予安那活像小动物受了惊吓一样的反应,苏予麟不禁问道。

予安却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回望过去,打量着对方,过了一会才缓缓回道:“没有,我很好,多谢大哥关心。”予字辈中,数他和予麟最忙,一个日日炼体,一个常年闭关。直到今日予麟修到了炼气期大圆满,才多了些空闲。

“你……”听着这明显言不由衷的回答,苏予麟一时有些无语:“怪道予才常咬牙切齿地向我提及你如何不争气,你便怕成这样,一句真话都不敢讲的吗?”

苏予安只是摇摇头,不置可否。

苏予麟见状,正要再说什么,一道符箓突然飘到亭子上空,旋即停住燃烧起来,同时里面传来一个声音:“麟儿,过来祠堂。”

他只得作罢,道声告辞便寻道而去。

授课的走了,剩下的两人自然没了拘束,小小一只的予仁蹦下台阶,来与苏予安讲话。

“二哥哥,大哥哥人很好的。”第一句便是为苏予麟打抱不平,让予安也不禁莞尔暗笑他看的还挺通透。

“我看得出,”予安看着兄长离开的方向,想起往昔自己和予才也曾有过的言笑晏晏,悠悠说道:“但我赌不起啊。”随即许是觉得和一个天真的孩童提这话题不妥,又指着亭子两旁问道:“仁儿可认得大哥写在这两边的是什么字?”

苏予仁闻言,当即自豪地挺挺胸,大声道:“认得,天苍地创血泪干,独上长城望长安。”

垂髫小童终是缺乏长性,苏予安如此做些兜兜转转,便把先前的事忘了干净。接下来一个见什么都觉得有趣的稚童,一个难得从重压中解放一下的少年,自是一番玩乐,把其他心绪暂且压下。

如此很快便到了夜晚时分,苏予安先送予仁回院,才去了母亲叶舒倩所在的疏影院。

离了人前的予安,终于不再扮作一块软硬不进的顽石,此时正神色凄苦地抱着母亲,眼角噙泪,压低声音央求着:“母亲,后天的族内大比,孩儿想放手一试。”

叶氏面带不忍地摇头:“万万不可,现如今你双手之力何止千斤,与练气修士动手动辄就是生死相见。族内大比不过较技而已,你既走的是炼体的路子,所用丹药与众人都不同,最不缺奖励的那些丹药,不过是面上让他们占些上风,忍忍便罢了。”

“什么面上占上风!”予安的声音已带了哭腔:“母亲不知他们平日如何欺负我的吗?若光是苏予才他们年少无知也罢了,几位叔伯又有哪个给过我好脸色,平日见面轻则训斥,重则打骂,对其他凡人反而彬彬有礼,最后连带着同是凡人的下人都日日踩我几脚!只因他们打我不死,我便要给他们打不得还手,这算什么道理?难不成我苏予安在苏家被生作个凡人便欠了他们吗?”

“予安……”叶舒倩声音苦涩:“我们确实欠他们的,而且欠的还不完,你父亲他又是那样……你……你就多忍忍罢。”

苏予安闻言,不可置信地站起身来,望着母亲倒退几步,最后气道:“那让他们在大比上打死我算了,也好过日日过的这般辛苦!”随即转身跑了出去,一路回了自己的长安居。

待回到屋中,哭的已是有点麻木了。只觉脑袋里仿佛有几个声音在尖啸,要他把那些辱他的人都杀了,但觉只要一剑将苏予才等人里外刺个对穿,哪怕是立时被家主毙了也圆满了。

但回到黑漆漆的屋中后,整个人不禁沉静了许多,少年的情绪来得快去的也快,待理智回笼之后,却又觉自己不忍也不敢真下杀手,心里更多几分对自己的愤恨。

在黑暗中摸索着点上灯,连吃下数枚药力刚猛的丹药,便早早上了床榻,缩成一团,一边抽泣一边咬牙忍受着易经洗髓之痛,只望把自己疼晕过去才好。

可每每有人想借入梦逃避,往往却是一夜无眠。

…… ……

大比前一天,按例是无需修行的,让诸人可以有充足时间调整自己的精神状态,再做些调配法器一类的杂事,以期在大比中发挥最好的状态。

苏予安却早早来到校场,单手执剑施展开身法在数个木人间穿梭游打。

校场是依筑基期修士斗法的强度布置的,是以他尽管打的乒乓作响,也不过在千年铁杉所做的木人上留下几道不甚明显的白痕。

这套身法名为碎月凌波,因其用到极致处,似夜风吹起涟漪时其上的月影般如化万千,却又一闪即灭,不知所踪。

此时的苏予安自然远未达到那个境界,但其身形仍是有如鬼魅,看似剑锋所指处无声无息,却在不相干的他处刻下一道浅浅的白痕。

这般从卯时练到辰时,苏予安看到天已将亮,才收了剑,一转头正看到不知何时起,晨光初起处一个身影正静静看着他,玄色衣衫上已沾了点点晶莹的露珠。

“大哥。”予安犹豫片刻,收剑入鞘先开口打了招呼:“难得见你这般无事在外。”

“我自小便多在闭关,如今到了瓶颈,枯坐无用,自然便闲了些想多透透气。”予麟回道:“那日走的匆忙,竟未看出你还有这等身手,选这种时间来练……倒是个会藏拙的。”

“这不是藏拙,是慢慢学乖了。” 予安摇头否认,想了想又继续道:“昨日你问我,为何不说真话。也许便是为这个吧……你是予字辈的翘楚,双灵根的天才,族中修炼资源任你取用,所见之事自然与我不同。就在这个地方,我不知被人辱骂毒打了多少次,才学会避开他们,你又怎么能懂?”

不知是因为被看到了练习过程索性光棍了许多还是什么,予麟感觉这个弟弟比起昨日有些不同。

“纵使你没有灵根,也不需这般自认低人一等,处处只知忍让。你我……”予麟声音微顿,继续说道:“你我境遇虽不完全一样,但既做了兄弟,那至少也有一点相通之处,拿出些傲骨试着做个苏家子又有何妨?”

予安听他轻描淡写地说两人境遇只是“不完全”一样,只觉可笑,凉凉回道:“长辈那边暂且不提,便说你的这些好弟弟们,今日他们练气初成,我凭炼体和江湖武学或可逞一时之强。可我还能杀了他们不成?待到来日他们修到你这般境界,对我还不是打骂随心?你若要相通,怎不先做个凡人试试?”

一句话堵得予麟一时语塞,而说话间,校场上又来了三人。

为首一人正是苏予才,身边还跟了两个看上去比他小一点的男孩。予安眉头微皱,没想到这几人在大比前日还会来校场。

“大哥。”三人先拱手向予麟打过招呼,予麟也微微点头算是回礼。

“苏予安,你又来这做什么?这是我们修士练功的地方,你既然日日拿凡人当当键盘自艾自怜那随便谷里找块空地也就够你用了。”予才果然毫不客气地说道。

苏予安还未及回复,予才身边一人便接着说道:“莫不是因为知道予麟哥哥也要为明天比斗做准备,想偷学点什么?”

另一人马上佯怒道:“什么偷学啊,予欢,多难听啊?人家没灵根偷的了吗?”

予安并不理会这几人,只转头看着自己的兄长,开口道:“原来大哥明日也会参加大比,难怪今日会来校场这蛇鼠混杂之地。”

予欢闻言,马上冷笑着接道:“差点忘了,我们昨日听长辈们宣布议下的比斗事宜时,这位二哥哥是没有参与的份的,是蛇是鼠也还是该有点自觉才对。”

予安眨眨眼睛,仍是不去看他们,只盯着苏予麟一人,苏予麟沉默片刻,开口道:“几位弟弟不过开开玩笑,做兄长的包容一下便是了。”

予安听到此话,漠然道:“昨日我在旁看你和仁儿的时候……本是很羡慕的。”说完转身便走,可才走出几步便被不知道哪里突然长出来的一根粗壮蔓藤绊倒在地。后面予才三人顿时哄笑成一团,予安一言不发只默默站起来继续跑远了。
三 ...
苏予安心中有气。

他气予才,予欢,予烨三人欺他一个凡人,直揭伤疤,更气那看去气度超然,悲天悯人骗得他一番心里话的兄长骨子里还是偏心的,最气的,却还是自己,真的只能如予才所说的一样找一处空地练习一二。

这种结果让他觉得格外挫败。

他的满腔愤懑直到见到一个矮矮胖胖的小家伙才稍缓一点。

予仁手上举着个风车跑过来的时候,正看到他斩下一截树枝,然后手腕一抖,顷刻间寒光闪烁宛如匹练,剑气纵横间,不知怎的就将那树枝搅成了碎末。

“哇,二哥哥好厉害。”予仁停下脚步,看着都不用自己跑起来就被剑气催动“哗啦哗啦”转个不停的风车,赞叹道。

予安正要回答,就见一同样有点矮胖的侍女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跟上予仁,埋怨道:“哎呀予仁少爷您可跑慢点,若是找不见您了我可怎么和夫人交代啊?”

一句话说完,抬头正看到苏予安右手执剑站在林间,地上一片残枝落叶,四周遍是被切削到光秃秃的枝丫,整个场景颇有肃杀之气。

“予仁少爷,您可离他远点,听夫人他们说这二少爷一身蛮力,和个野人没什么两样……”矮胖侍女旁若无人地絮叨着:“他在这打打花花草草就算了,要是打着您该多不好啊。”

侍女视苏予安如无物一般,还欲继续说下去,却突然“哎呦”了一声,双手捂住了脑袋。

——正是予仁举起风车杆,往她头上敲了一下,还煞有介事地训斥道:“那是我二哥,是你二公子,好不好哪轮到你在这闲话!”

苏予安见状,也终于是憋不住露出了微笑,说道:“仁儿若喜欢,过两年二哥哥教你便是。”

“二哥哥此话当真?”苏予仁闻言,面露喜色,又讨好似的敲了矮胖侍女两下。

苏予安点点头,笑道:“自然当真,只要你到时不嫌弃……”说出口后,他才胸口一痛地意识到这话不完全是玩笑或客套——也不记得予才是到了练气几层之后,开始日渐看不起自己的?

小家伙自然不懂他心里这点惆怅,当即与他拉勾约定了才肯消停。

“不过二哥哥,”予仁有点好奇地问道:“之前不曾见过你用剑呀,去年比斗的时候,母亲有带我去看,也没见你佩剑,你若是有剑的话,必不会,额……”说到一半,予仁突然犹豫了起来。

予安看他那斟酌不出合适用词窘迫的样子着实可爱的紧,伸手摸了摸予仁的小脑袋,笑着替他补完了那句话:“必不会被打的落花流水毫无还手之力是不是?”

予仁点头。

“因为当日诸位长辈一番商议,觉兵者不详。”他嘲讽地笑道:“是以族内大比时,一应法器、符箓、丹药等皆可使用自如,唯独禁了兵器。”

予仁略一思索,竟很快明白了其中关键,愤愤道:“其他人都修炼法术,唯有二哥哥你一人炼体,这岂不是……”

“针对我的又何止这一处?”予安暗想,却没有说出来,不禁暗笑自己,与一个小孩子抱怨那么多又有何益?

于是予安便主动转了话题,与予仁聊些奇闻趣事,倒也颇能排解心情。

至于那矮胖侍女,吃了瘪后便侍立一旁,恨不能两人忘了她。直到半个多时辰后才小心翼翼地上来,提醒道:“予仁少爷,快午时了,该去祠堂了,不然夫人要怪罪我的。”

…… ……

“隐世堂……”予安驻足,微微抬头看着祠堂上挂的牌匾,右书“应羡谷中雁”,左边则是“尤有飞还时”。而其虽名为祠堂,却未见沧桑感,反而颇为恢弘。因修仙之人于鬼神之说无甚忌讳,故而这苏家祠堂往往又兼了议事之所,倒是更显郑重。

一旁的予仁见他突然止步,顿时不依地拽着他的衣袖,道:“走呀,予安哥哥,你都答应我一起来了。”

予安摸摸小家伙的脑袋,笑道:“答应你了自然会做到,只是许久不来了有些感慨。”

进得堂中,却见众人早已来的齐全,按修为辈分坐好了,只在末尾留出一矮了一截的小座。

主座之上,是一位貌若而立之年的男子,面色和善,虽相貌平平,但周围诸人凡看向他的却无不心生敬畏——正是苏家这一代的家主,修为已达筑基中期的苏流。

说起来这苏流已是予安爷爷辈的了,因着修士比凡人更难有孕,算来应是百二十岁有余。据苏予安所知,这苏流当年叫苏流誉,在流字辈中原是一不起眼的人物,在那一代中是第四个修炼到炼气期大圆满的,可他前面的三人便如此卡在了瓶颈上,终身不得寸进,而他也不知是机缘到了还是自有一番天赋,竟在二十七岁服下第一枚筑基丹时一举筑基成功。

此后,他便依着族中惯例将名中的流字去了,改作苏誉,以示他如今作为筑基修士,再不受辈分拘束。再后来,他那一辈的兄弟姐妹因未能在仙途上更进一步,只得眼睁睁看着寿元耗尽,纷纷坐化了。他伤怀之下,又将名字改做苏流,以寄托对昔日之情的追思。

人说修仙应灭人欲,苏流显然灭的不太干净。

眼下,这位苏家家主正停下说了一半的话,看着刚进来的三人。

“你来的晚了。”苏流不温不火地开口道。

予仁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对起了手指。

一旁便有人按捺不住,起身恭敬道:“三叔,仁儿虽年幼,却是个识大体的,想来不至于贪玩误了时辰。” 她边说还边把眼睛往一旁的苏予安身上瞧。

苏予安没有低头,自然看得清楚,说话的人便是予仁的母亲,姓文,是他六叔苏清竹的道侣。他心里暗笑,不是仁儿的错,那便是他的错呗。又一转念,予仁为了拉他前来着实费了一番心思,所以单以此次而言,倒是难得的没有冤枉他。

他正想着,主位上的苏流已开了口:“而且这一晚,就是三年有余啊。”

苏予安一愣,才反应过来家主这说的是自己,顿时也顾不上对旁边一脸尬色的文氏幸灾乐祸了。

“你这般避而不见,是不愿见我这老不死啊,还是不愿见清云啊?”苏流说到清云的时候,还瞥了一眼坐在他左手边的中年男子,男子闻言,不赞同地皱皱眉,却也没有开口。

苏予安却仿若没有看到两人的互动,目光更没有往那中年男子身上偏过一点,只看着苏流回道:“三叔祖,予安心里虽然一直挂念您,却苦于未得机会,至于父亲他……相见直如不见,也就无所谓什么愿不愿的。”

那中年男子冷哼一声,仍是一言不发。

“未得机会……”苏流略品位了一下这句话,突然站起,目光环视大堂众人,慢慢道:“你既是苏家子,这隐世堂想来便来,无需他人传讯于你,更不需看谁颜色。”

他这话说的郑重,苏予安内心却是不以为然。

这苏流与苏予麟一般,都只会嘴上说些便宜话,真到他被人欺辱时,是指望不上的。

他毫不怀疑这两人对他是怀有善意的,只是这善意太少,容不得同他人称量比较。

他父亲——当年的苏清云,今时的苏云,也是如此,整日在祠堂枯坐,对其他事情无动于衷。

如此一番交谈的时间,予仁已先落了座,位置自然是在末尾处的小座上,他的那矮胖侍女也侍立一边。

苏予安自然还站在原地,旁边便有一小厮上前,搬了把椅子过来,口中恭声道:“二公子,请。”

“不妨事。”苏予安见此人如此殷勤,心中警醒,没有丝毫就坐的意思,回道:“我站着就好。”

那小厮却颇为坚持,拉着苏予安的手臂就要带他坐下,可苏予安炼体多年,又岂是他拉的动的,一时不防,竟“哎呦”一声摔倒了。

“予安,坐下!和一个下人推推搡搡的像什么样子。”远处当即有长辈发话训斥了,予安听声音认出是三叔苏清岩——予才和予姼兄妹俩的父亲。

予安犹豫一下,终是顶不住众人的目光,缓缓坐了下去。

但他还是留了个心眼,只摆个动作虚坐在上面,实则扎了个马步身体悬空。他心里刚安定一点,却忽觉肩头一股巨力袭来将他向后一推,他无处着力下身体往后一倒便坐在了椅子上,随着“咔”的一声,看似结实的木椅便坏了个彻底,苏予安也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旁边立时传来了闷笑声。苏云旁边的叶氏登时有些坐不住了,便要起身,却被苏云一个眼神制止了。

“就这样坐好吧。”苏清岩见状才满意了。

苏予安扫他一眼,又低下头,坐在地上再不发一言。

“大哥请继续吧。”苏云见风波过去了,若无其事地说。

“是。”被苏云点到的老大苏清风恭敬回道,虽则长幼上苏云算是他弟弟,但筑基与练气之间的云泥之别却让他丝毫不敢怠慢。苏予安有时会恶意地想,待予麟筑基之后,他们父子之间又该如何相处?

“刚才我们讲过了此次大比在法器上的限制……”苏清风先略微总结了下被打断前所讲的内容,又瞥了坐在地上的苏予安一眼,淡淡道:“当然,这你一介凡人本来也不必听。”

这话又引起了几声窃笑,苏清风等他们笑完了,才慢悠悠继续道:“接下来,便是明日族内大比的对阵名单。”

“按照惯例,三叔和二弟两位筑基修士自是不会参加的,予仁年纪尚小也不必参加。其余之人,皆需按此名单斗法……。”苏清风又瞥向苏予安,补充了一句:“或者斗殴。”

下面又是一阵哄笑,待笑声渐息,苏清风才不紧不慢宣布道:“苏清风对苏清颢!”

“苏清岩对苏予麟!”

苏予安漫不经心地等着自己名字,其实族内名单无非是将修为或者年岁相近的人分在一组,每年都没有什么大变化,今年多了个苏予麟,在予字辈中无人能稍与之比肩,便分在清字辈那边了。至于自己,十有八九是对上苏予才吧。

果不其然,几组名字过后,苏清风便故意清了清嗓子,喊道:“苏予才对……苏予安!”

说完,故意留了很长的空白期,其他人也很快会意,或捧苏予才或贬苏予安,直到苏予仁气愤之下一番大喊大叫盖过他们的声音,才慢慢平息。

文氏看到苏清风面色不虞,忙过去安抚起苏予仁。

苏清风不满意地摇摇头,显然还意犹未尽的样子,只是此时再回头说几句又显太刻意,会让自己这个大伯做的太不成体统,又看到苏云有些不耐烦的样子,才终于宣布道:“以及明日第一组比试……”

“苏予欢对苏予烨!”
四 ...
“苏予欢对苏予烨!”

次日巳时整,苏流一声高喊,两人便迫不及待地跳上了擂台。

正是少年心性的两人,争强好胜的心思自是少不了,就见一个白衣胜雪,一个黑衣如墨,一个折扇轻摇,一个背负长剑,只是个出场亮相也不肯输对方半分。

连予安自己都不得不承认,这两人不跟在予才旁边损自己取乐的时候,看上去还是颇显器宇不凡的。

就在他这般想着的时候,擂台旁突然敲起了一阵紧凑的鼓点,宣告两人间的斗法正式开始了。

刚一开始,两人的动作倒是整齐划一,同时念动咒语在周身布下了一层灵力罩,并相对横向而走,以减少被对方击中的概率。

稍微僵持过后,白衣执扇的苏予欢终于忍不住了,念动几句咒语,身周就有一根根尺许长的冰刺缓缓凝结而出。左手稍掐法决,冰刺便如提线木偶般随着其手势晃动。看准对方位置后,苏予欢左手一挥,冰刺便随之飞出。

另一边的苏予烨自不会坐以待毙,食指上早蓄出了一个拳头大的火球,抬手挥出。火球与为首一根冰刺相撞之下即爆炸开来,直接吞没了离得近的几根,远些的也被气浪波及,不知戳到哪里去了。

两人便这样互相用基础五行法术对攻,如此反复几次之下,苏予安都看的有些无聊了。

这时,苏予欢突然朗声道:“予烨,小心了。”说完,右手折扇一卷,便是一道风刃打出。

相比起需要时间施法的五行法术,这一下可说是猝不及防,苏予烨还未及反应,便被风刃重重切在了灵气罩上,立时让其灵气罩一阵摇晃不定。苏予烨见状,惊叹道:“你竟真能驾驭尘风扇这等法器!”

苏予欢自谦道:“为兄不过发挥一点皮毛罢了,如何谈得上驾驭。”说完,又是一道风刃劈出。

这次有了准备的苏予烨却没有让他轻易得手,他右手中摸出一枚符箓,注入法力催动后迎风而长,瞬间在空中显出一个通体黝黑的古朴小盾来。

风刃切到小盾上,只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刺啦”声便同小盾一起消失不见。

而苏予烨却手中不停,又拿出一张符箓往腿上一拍,整个人行动速度立即快了一倍。

“轻身符。”苏予欢眉头紧皱,面露难色,随即见苏予烨竟迎头向他冲来。

想到苏予烨身后那把不知道是什么法器的剑,苏予欢心有忌惮自然不敢让他近身。情急之下一甩尘风扇打出一道风刃。而速度加快以后的苏予烨见他抬手便往旁边闪,堪堪躲过了这一击。

苏予欢见状,便连劈几道风刃,手忙脚乱之下也逼得苏予烨不停改变方向难以近身。

待距离拉开一点后,他才静下心来,看清了苏予烨躲闪的规律,接连两次用风刃击中了苏予烨。

苏予烨见状不妙,只得先行退开,才发现自己的灵气罩竟然已经被击破了,不禁内心暗暗感叹这法器威力当真可怖,若是再冒进一下,只怕此时已受了重伤,还好对方没有追击。抬头看去,却发现苏予欢似乎比自己还要惨一些,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流着虚汗,显见得是法力消耗过度了——对于同是练气六层的苏予欢来说,尘风扇的消耗还是过于巨大。

苏予欢得了喘息的时机,本还想再寻机会,却看到苏予烨又掏出一张符箓就要往身上拍去,不禁嘴角一抽,索性苦笑着抬手示意认输了。

这一场比斗双方,虽则修为不算出众,但互相试探之后各有战术且算是势均力敌,也算让大多数人看的津津有味。几位清字辈的人都不禁点头称赞。连苏流这位筑基修士都亲自开口夸了几句:“予欢以练气六层修为能把这尘风扇驾驭到这等地步已是不易,只可惜终究少了些比斗的经验,慌乱之下被人抓了机会。烨儿此番更是出色,能在法器极为不利的情况下反败为胜,虽有靠了符箓之嫌,也可说是心思灵活了。”

下台之后,予欢和予烨又凑在一起,予欢想起刚才情形,不禁好奇心大起,问道:“你那剑到底是个什么法器?”

“法器?”予烨闻言先愣了一下,然后才有点恍然地把剑取下来:“你说这个?”

“这哪是什么法器啊,”予烨笑着把剑抽出来亮给他看:“不过一把寻常桃木剑,我觉得背上威风些而已。”

“你!”予欢一时气结,随即蹂身而上去捏予烨的鼻子,哪还看得出刚才拼斗到法力枯竭的样子。

至于其他人,已纷纷开始期待下一场了。

因为予字辈和清字辈的比斗是交替进行的,予字辈第一场结束后,便是清字辈的第一场——

苏予麟对苏清岩。
  
除去已经筑基的苏云外,清字辈修为最高的两人便是练气十三层的苏清岩与苏清风。由苏清岩对上练气十三层大圆满的苏予麟,可以说是现在苏家能见到的最高水平的斗法。

而且就算抛开修为境界不谈,单是这苏家大公子长久以来的天才之名,与常年闭关造成的神秘感,就足以让大部分人期待了。

“三叔觉得此次比斗谁可胜出?”观台上,一中年妇人问苏流。

苏流头都未回,便知是苏予麟之母周氏在发问,心知周氏不过是想借机夸赞自家儿子,又不好太过直接,便嘿嘿一笑后避开问题反问道:“你心中觉得胜负如何?”

周氏闻言,果然不在乎苏流是否给予评价,便自己说起来:“依我看,麟儿年纪轻轻就到了练气十三层大圆满,修为略胜他三叔一筹,或可侥幸获胜。”她措辞挑的谦虚,神情语气间却掩不住那股子洋洋得意劲。

“那也不见得,”一旁的苏清竹面色不虞地打断道:“大嫂偏爱予麟之心可以理解,但须知我们这些老家伙也不是白白吃了几十年饭的。予麟乃是第一次参与比斗,无论是临场心态还是斗法经验都远远不足。”

他冷哼一声,继续说了下去:

“依我看,三哥这一场十拿九稳。”

周氏自然不忿,又开始争辩,苏清风赶忙上前打个圆场,一时之间的吵闹直让苏流看的摇头不已。

在众人或高调或小声的议论中,第二场在一盏茶的时间后开始了。

随着苏流宣布的声音,早候在擂台两侧的苏清岩和苏予麟两人各掐了个决,身体便飘到了擂台上,遥遥相对。

这位苏家大公子仍是穿的一身白衣,背负一轴纸卷,神色超然,嘴角含笑,一副毫不关心胜负的样子。对面看去约三十余岁,面色严肃的苏清岩许是自持长辈身份,也没有什么动作。

苏予麟便先行一礼,道“三叔,今日因比武之故,小侄恐要有所冒犯,还望三叔不要放在心上。”

苏清岩见他恭敬的样子,面色也柔和了些,道:“好说,既是比武校技,便当全力施为才是,不然又有何益?也让我这做长辈的看看麟儿你多年苦修的结果,须知单有境界却不知如何斗法的话,也是行不通的。”

苏予安看不得两人这副样子,忍不住撇了撇嘴。

“三叔教训的是。”苏予麟微低下头以示受教,随即又恭声道“还请三叔先行赐教,小侄是万万不敢先出手的。”

那边的苏清岩见他话都说到这一步了,便再不多言,手指掐诀在身周布下一个灵力罩后,一步踏前,双手一挥之下左右两件法器浮现而出,左面是一尺许长的青蓝小剑,右边则是差不多大小的一只小戟,在日光映照之下只觉通体寒芒必现,显得刺眼异常。

“追鸿戟!老三这是动真格的啊。”观台上的苏清风见他这架势,眉头间有些凝重,周氏闻言,急向苏流说道:“三叔,一会若有什么不妥,还请您赶快中止比试啊。”

苏流却只笑笑,不置可否。

而场上的苏予麟却仍毫无紧张感地含笑而立,连灵力罩都没有设一个,就真只等着苏清岩先出手。

苏清岩见苏予麟这般做派,也说不清算是托大还是天真,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法决一催,两件法器便齐齐向他斩去。

祭出两件法器之后,他手上不停,又取出数张符箓,略一催发之下便丢出化成一排脸盆大的火球。

看到这一幕,苏清风手已紧张地攥出了血,周氏更是不顾体面地去拉苏流的衣袖。

苏予麟直到这时才动了。

他右手虚托一下,身后的卷轴便轻轻飘起。左手长而纤细的食指与中指并拢如刀,由下向上斜斜一划,卷轴上的丝带立时随“刷”的一声四散开来。苏予麟动作如风,右手毫无犹豫地一伸便握住了卷轴的裱头,横向一拉,整个卷轴便在“哗”的一声中彻底展开来。

那是一副绘着滚滚江水的画卷,上题“一江尽收天与水,何须入海不西归!”卷上江水虽无始无终,却随着文字隐约透出一股奔流磅礴之意。

只一瞬,这幅江水图便横展在苏予麟身前,“一江尽收天与水”这一诗句顺势化作点点黑光飞至空中变成了七个挥洒着墨迹的大字,分别抵向两件法器和几个火球。看去单薄的几个墨点面对对手的攻击竟显得游刃有余——几颗火球撞上去,即溃散开来再无痕迹,那青蓝小剑撞到“收”字上,便被晕开的墨迹缠住,只微微颤动,动弹不得。唯一还有些挣扎余地的便是那苏清风极为看重的“追鸿戟”,被“水”字缠上后速度也慢了下来,靠着苏清岩不惜法力的催动又勉强向前飞出不足一丈,终于还是落在地上,细细看去竟有了一点锈迹。

此时的苏予麟掩去了嘴角的笑意,目光变得犀利异常,双手掐起法决,法力灌注之下,画卷上以笔墨所画的江水竟也开始缓缓流动,他见此,口吐一个“去”字,原本似池塘中缓风吹起涟漪般缓慢前行的江水立时发出与之不符的惊涛咆哮般声音,然后渐渐淡去消失不见。

苏清岩见此,心知不好,脸色铁青之下想也不想地拿出一叠符箓,催动之下在身周接连放出数层透出淡淡金光的灵气罩,想以此抵挡那看去颇为神妙的画卷。

下一刻,他脚下就开始有水漫出,转眼间形成了一股足有数丈高的巨浪,铺天盖地般砸了下来。

“轰”的一声!

苏清岩再抬眼看去,发现最外层的灵气罩虽然在巨浪冲击下晃动的厉害,却一时没有破裂的迹象,心里微微一松,拿出两颗宝石样的东西,一手握一个原地打坐起来。

苏予安知道这即是所谓灵石,其中蕴含有不同属性的灵力,可用于修炼或斗法时吸收,也是修仙界通行的货币。

看来这苏清岩见苏予麟法器犀利,起了打持久战的念头。

苏予麟却丝毫不在意的样子,右手凌空一点,画卷中的海字即飘出,一闪地注入了浪涛之中。

…… ……

一时之间,苏予安只觉擂台方向如有惊雷炸开一般震耳欲聋,一晃神之下,发现擂台上竟已见不到两人的身影,到处都是汹涌的江水与高不可及的浪涛在席卷。

此时身在浪涛中心处的苏清岩已完全慌了神,两块灵石早已顾不上地丢在了地上,他眼中所见只有滔天的江水,随便一个浪涛打在自己身上,就有一层灵气罩在一阵闪动间破碎然后消失不见。不过几个呼吸间,他身上便只剩下自己施法所展开的一层灵气罩,而周围还有三四个浪头正向他挤过来。

“我认输,我认输!”他忙不迭地大喊了起来,生怕自己声音被周围海浪压下去。

他话音刚落,便有一人出现在他身前,抬手祭出一小瓶,一挥之下,四周水浪尽数转了反向,向那小瓶中涌去。看去不过数寸的小瓶,内中却似有无穷无尽的空间,直将刚才那惊人的水势收了个干净,地上连点水渍都未留下。

“谢……谢谢二哥。”苏清岩眼中犹有后怕,向那人道了声谢,又转向苏予麟,面色变了几下,悠悠叹了一声:“后生可畏啊。”

刚听了他一声谢的苏云,却没有多理会的意思,面无表情地宣布道:“第二场,苏予麟胜!”
五 ...
“麟儿这法器……当真犀利之极。”观台上,面色尴尬的苏清竹顶着背后周氏玩味的目光,硬着头皮评价了一句。

他万万没想到,苏清岩竟然从一出手就被压制,连苏予麟两招都接不下来。

一旁的苏流低声笑了笑,反问道:“法器犀利?清竹你是这么想的?”

苏清岩见是这位开口,忙恭敬道:“还请三伯赐教。”

“这法器固然攻守一体威能不俗,但却也不是寻常练气修士能驭使的。那两列一十四个字便如成套的一十四件法器,须以神识分别操纵,那滔天江水更不必说,以练气修士对灵气的掌控能力,绝难将这般威势的浪涛操控由心。”苏流面带赞赏,点头不已。

“此子除开法力修为暂时还在练气期,其他方面已与筑基初期修士无异了。”

听到苏流这么高的评价,苏清竹哪还顾得上考虑自己的一点颜面,忙恭顺地低头连声称是。

…… ……

看完苏予麟与苏清岩的一战,苏予安感觉自己早压抑习惯的一颗心有了些躁动,他看到苏予才等人两眼放光地注视着苏予麟将画卷重新卷起挂到背上,注视着他嘴角含笑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缓步退场。

那是他能感同身受的向往。

在身边人不厌其烦的反复“提醒”下,他深知仙凡有别,对修仙一途极少有那种徒惹人烦恼的妄想,但这一刻,他却对此有了前所未有的渴望。

不为大道长生,只为把自己看不惯的人和事踩在脚下!

一时之间,苏予安好像已看到自己御剑在空中,单手一摆,便有万千剑影从天而降的场景——他想的入神,却没注意外面已喊了他两次名字。

“苏予安!”

第三次的声音突然变得洪亮异常,如在耳畔响起,苏予安忙抬头望去,见观台另一边的苏云正面无表情的盯着他,刚才的声音正是这位筑基修士亲自传音至他耳中的。

他才想起,这一场轮到自己与苏予才了。

苏予安解下佩剑,往楼梯处去了,步履稳健,内心仍存留有刚才的一番豪情。

而这豪情随即被泼了不少冷水

“二公子挺会装模作样,都怕的不敢上台了走路还要装出一副神气样。”一位正小心给别人扇着风的小厮评价道。

“谁说不是呢,明明与我们无甚不同,还日日当自己是个主子。”一位刚递过一杯茶的侍女如是帮着腔。

“行了,有些话自己知道就好,不必说出来。”某位公子没什么诚意地劝阻道。

“其实予安也没什么大错,无非是没这样的天分却当了这样的名头,若三叔肯将他从族谱上除了名兴许会好过很多。”某位婶婶状若悲悯地叹息着。

苏予安一边走下楼,一边用余光一一确认着说话的那些人。

待他站到台上时,已看不出什么情绪。

“我以为平日调笑的多了,你就当真不敢来了。”对面身着青衫的苏予才笑道。

苏予安却不接话,脚尖点地直接向苏予才掠去。

不消说,两人之间超过三十丈的距离对炼体的自己来说是极为不利的,所以苏予才也必定不会坐视自己拉近距离。

正想着,苏予才已祭出了一柄小小的纨扇——或许是因为被他一言不发打过来的行为激到,苏予才这一下含怒出手直接便是法器。

那小扇通体翠绿,祭出后迎风涨到一丈大小,在苏予才法决催动下只一扇,就有狂风卷出,赫然留下一道遍布冰渣的路径。

苏予安见状,忙侧身一滚,将这声势凛冽的寒风躲过大半,只在左肩部位凝上了薄薄的一层冰霜。

苏予才见一击不中,忙趁苏予安刚翻滚完重心不稳又是一扇,正中苏予安胸口,将整个人吹飞出去好几步远才站住脚。

“不是很快,现在距离约有三十丈出头,他就放弃追击了。刚才自己接近到二十七八丈的样子,差一点点躲开了,如果预先有准备的情况下二十丈外应该都可以躲掉。”苏予安一边拍掉覆在身上的冰碴子,一边心里默默回想了一下刚才躲开那一击的情形。

“二十丈左右应该会躲的比较勉强,姑且在远一点的距离骗他多出手几次消耗法力。”

“只要到十丈……”

试探完对方法器的苏予安心里有了决定,又纵身而上,只是为了留有闪躲的余力,速度比刚才慢了两分。

旋即他就看到苏予才催动法器,一道冷风随之袭来。

早已看清扇子朝向的他迅速往反方向侧移,看上去像是堪堪躲开了这一击,与此同时他还不忘上身一歪,做出重心失衡的样子。苏予才果然上当,又是一道寒风打来,也被他险之又险地避开。

可待他站起身来,却看到苏予才面色微沉,左手拿出了一块灵石开始吸取法力,一边口中冷笑道:“你打了一手好算盘,便当我是傻的吗?”

看着一手握着灵石,一手虚捏法决只等催发纨扇的予才,苏予安顿时感觉口中有点发苦。

这苏予才平时看着性格傲气,打起来却不见半点轻敌的意思。再多对峙只会给对方更多补充法力的时间。

这么想着,苏予安只得又蹂身而上。

苏予才经过刚才的几次试探,也算对苏予安的速度有所了解,索性不再频繁出手,只开起了灵气罩等待苏予安的接近。

直到两人之间的距离被拉近到约莫十八九丈的时候,苏予才一挥手,早蓄势已久的翠绿纨扇当即送出一道比之前强劲的多的冰风,连风中细细的冰渣都清晰可见。

而苏予安也没有坐以待毙,在苏予才出手的瞬间向前一扑,单手按向地面,随着一声轰响,他把右手直接插入了擂台中,身躯顺势扑倒。

——冰风呼啸而至,在苏予安肩头连衣服带皮肉切割出一道道血痕,又在背后蒙上厚厚一层冰片,却无法吹动分毫。

苏予安对身上的伤视若无睹,缓缓抬起头望向苏予才。

“十五丈。”
Виталик-avatar

Виталик

六 ...
看着苏予安左右手交替,如平地攀岩般向前蠕动,在擂台上留下一个个坑洞和数条夹杂着冰片的血痕,观台上的叶氏面露不忍,拽着苏云的衣袖央求着。苏予麟面露悲悯,和苏流说了些什么,却只得到了这位苏家家主的摇头否决。

苏予才看着爬在地上被吹得披头散发又覆了一层冰霜的苏予安,嘴角抽动一下,低声道:“疯子吧。”

这样的距离,苏予才已经可以不需要瞄准地接连催动翠绿小扇,事实上,在炼体的苏予安面前,这种距离已经让他不敢稍有停歇,哪怕他转身就跑,也会在数息之间被追上。

而因为长期直接暴露在苏予才的攻击下,身上耳中不断灌入凛冽的寒风,再加上大量失血,苏予安感觉自己的理智越发薄弱,只剩一股子向前的执拗。

“十二丈。”

默默测算出两人间的距离,苏予安感觉自己忍不住要笑出来了,只要到十丈,他就有把握用碎月凌波一举击败对方。

虽然这一身法发展自世俗武学,但对练气八层这种程度的对手来说第一次见到也不是那么容易看破的。

可他终究没有笑出来,笑的是苏予才,笑得得意而嘲讽。

苏予才突然收起左手的灵石,祭出一条长约三尺的小梭,右手狠狠打出一道寒风后,人便上了小梭。

苏予安面色一变,还欲起身上前,小梭已飞了起来。他奋力一跳,却扑了个空,只能眼睁睁看着小梭停在了十几丈的空中。

“你是不是以为就要赢了?”苏予才身在空中,好整以暇地微笑道。

苏予安却没理会他的嘲讽,转身在观台上搜索着——苏予麟,那个唯一见过他练习碎月凌波的人。

在苏流的身边,他看到了一脸怜悯之色的苏予麟,四目相对,苏予麟默默别过了头。

他就在那里愣愣地看着苏予麟,一动不动,任由苏予才轻松在其身上用了几个束缚用的法术符箓。

苏予安突然笑了,他想用手去指苏予麟,让人知道这苏予麟外表的悲天悯人之下是怎样一副肚肠,可他的手臂却被强韧的蔓藤层层紧锁,动弹不得。他还想跑过去狠狠唾在予麟脸上,看到那时他还能不能维持一副圣人的嘴脸,自作清高。可他的腿已沉入了流沙,寸步难移。

“认输吧。”是居高临下的苏予才在劝他。

“二哥。”

苏予安茫然地转过头,看向高处的苏予才,只觉身处背光的予才只能看到个模糊的影子,连带着擂台之上发生的一切似乎也很模糊,缺乏实感。

他好像看到远处的叶氏打了谁一巴掌,那人却一动不动继续静坐原处。又看到小小一只的予仁被几个大人拖着离开了观台边上的栏杆。

然后他听到上空传来一声叹息。

随之而来的是炽热的火,刺骨的冰,和无边的痛。

对高处的苏予才来说,他现在只是一个活靶子而已。

火球,冰锥,飞剑,苏予才一手催动符箓,恨不能把五行法术放了一圈,另一手仍以法决驭使那翠绿小纨扇,放出一阵阵寒风,以保持对苏予安行动的限制

地面上的予安不知是被冷的,还是被痛的,整个人蜷曲成了一团,连身上束缚的一层层蔓藤都在刀劈火烧的夹击下断成了碎片,鲜血更是不断流下又凝固,整个人身上如同挂了一层血色的树挂。

观台上的苏流摇了摇头,已经没有什么悬念了,腿陷入符箓所化流沙,整个人在地上缩成一团的予安已是任人宰割的样子。他走近栏杆,便要宣布结束。

而就在这一刹那,早早缩成一团,仿佛再也不会动弹的苏予安突然有了动作。

没了束缚的手臂猛地一挥,一道红光便直冲上天。这红光发出一声锐响,直接穿过了苏予才的灵气罩。

待苏予才反应过来,正看到一截有他小臂粗细的血红色冰锥从自己后心穿出,随后,才是一瞬间的钻心疼痛和无边的黑暗。

…… ……

苏予安看着苏流和苏云两位筑基修士马上出现在苏予才身边,接住他正从小梭上摇摇欲坠的身形,大把大把地给他喂疗伤的丹药,才觉身上的伤格外的冷,格外的疼。

然后他看到苏予麟到了自己身前不远,眼底翻滚着怒意。

苏予安毫无诚意地笑出了声,艰难开口挑衅道:“看,你就算告诉他……也没用。”

苏予麟冷笑上前,平素柔和的白袍竟晃得苏予安几乎难睁开眼。

“苏予安!你当真好本事!”

苏予安听着苏予麟有些气急败坏的声音,只恨自己现在看不清他现在是何精彩表情。

他一边想着,一边隐约看到苏予麟似乎是抬起了手。可此时的他连动弹都困难,更不用说招架躲闪了……

“啪!”

不知是比斗时紧绷的神经总算有些松动,还是这一下委实太重,他立时觉得自己的意识开始飞快溃散。

“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昏厥前闪过最后这么一个念头的时候,他万万没有想到那一天来的比自己想象的还快。
七 ...
中谷没有四季之说。

虽然现在外界是冬天,也丝毫影响不到谷内花果繁茂,宛若夏秋之交的盛景。

甚至还有周边投机的大雁就近歇在谷中,靠在卵石上美美地饮起了溪水。

离群雁不过十几步的地方,几个小厮打扮的人有说有笑地打了水,正要去浇药田。走出几步,其中一人脚下不慎绊了颗石头,在“啊”的一声惊呼中眼看着就要摔倒,却突然被一股无形之力扶住了——前方小径间遂有一身着黑衣之人踱步而出。

此人正是恰巧路过的苏予烨。

一众小厮自是感激不已,苏予烨也没什么架子地向他们微笑点头。

待得两波人各自离开后,这溪边又恢复了平静,只有那雁群受了惊吓飞去了对面。

没有自己在的地方,大家看起来都是那么善良、和气。从树后转出,重伤初愈的苏予安轻叹一口气,如是想道。

——距他和苏予才的那一场比试,已过了三日。

自己受的伤确实堪称狰狞恐怖,但良好的肉身基础加上各种疗伤的丹药,三天时间里也算恢复了不少,至少日常行动无碍了。

至于苏予才那边……

练气期的肉身强度本就与凡人没什么本质不同,被自己血液凝成的冰锥刺了个对穿……据说是至少要修养几个月才可能下地了,法力修为更是被硬生生打落了一层,跌到了练气七层。

但他却骄傲不起来。

虽然后来的记忆已经有些断片,可他还清晰记得苏予才喊的那一句“二哥”,和自己的杀心——若非当时视线太过模糊,那根血冰锥很可能就是正冲心脏而去的。

尽管平日自己和几位兄弟的相处确实很不和睦,但几个少年之间又真能有多大的仇恨?一时打急了,心里愤恨便不知轻重罢了。

把对方重伤到这等地步,心里最多的还是怕。既是怕毁了对方根基,也在后怕当日打红了眼不管不顾的自己。

至于么?

苏予安有认真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却不得结果。所以他最终还是想去看看予才,大不了就是被骂一顿换个无愧于心,自己被骂的还少么?

苏予烨他……看来的方向也是刚探望完予才吧,看他心情还好的样子情况应该不至于太差才是。

如此一路走走躲躲,来到了揽月居前。

终是有躲不过的……

苏予安深吸一口气,大步迈入。

院中一人,神情严肃,冷冷望来,正是苏予才之父,三叔苏清岩。

苏予安心头一震,脚下却没停步,直往里走去,而苏清岩竟也出人意料的没有开口叫住他,只是狠狠瞪视着他的背影。

顶着几个侍女的白眼进到内室,便闻到浓重的药味。

苏予安进来时,正赶上苏予麟给予才煎完汤药,轻吹几下要喂给他喝。苏予安一见苏予麟在此就要转身离开,苏予麟却先一步开了口:“我去为他寻些蜜饯,你且督促他喝药。”言罢,就将一碗汤药塞在苏予安手里,飘然而去。

苏予安还在愕然,就已不见了苏予麟的影子,只得坐在床边,拿起小勺去喂予才。

身着白净里衣半靠在床头的苏予才看起来完全没有往日的傲气,温顺地喝着药。

苏予安也乐得他不说话,便如此一言不发地接连喂了四五勺,苏予才终于忍不住打破了两人间尴尬的沉默,皱巴着脸抱怨道:“二哥,你要苦死我了。”微微一顿,咳了几声,又继续道:“你不是专程来寻我说话的吗,怎么安静的和个石头一样?”

“我以为……”苏予安慢慢斟酌着用词,道:“我是专程来挨骂的。”

听到苏予安这一句,予才不禁笑了出来,直笑到又咳了起来才肯消停,反问道:“为何要骂你?从前是气你丢了予字辈的颜面,如今知晓你暗中有这番苦工,我欢喜都还来不及。”

予安闻言有些讶然,想起从前两人间的种种矛盾,很是诚实地开口道:“我一直觉得那是你寻衅的托辞而已。”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罢了。”予才正色回道,随即被予安喂了满满一大口药,愁眉苦脸地吞咽完以后又开口回忆说:“这次的事……其实大哥和我说过你实力非凡,只是不愿暴露,然后我便已打定主意要和你道歉了。只是,咳……只是我却不想输了大比,是以落到今日地步多半还是虚荣心作祟,咎由自取罢了,你不必挂怀。”

予安看他那低落的样子,悠然开口道:“那看来我是不必挨你骂的,不过估计也少不了别人的骂。”

苏予才“噗嗤”一声笑出来,也想到了在予安进来的时候会受到自家父亲何等的白眼,先前的情绪一下冲淡不少。

“父亲那边,我去为你说情……不过我还真不知,你到底做了什么竟让诸位长辈对你厌弃至此,平日里对你……”予才想了一下,压低声音说道:“不太好。”

苏予安对此事本也是一头雾水,便随便找了个轻松的理由搪塞说:“许是嫉妒我父亲筑基了,又不敢编排他吧。”

两人便如此聊了许久,气氛渐渐轻松起来,直聊到苏予才喝完了汤药,都未见苏予麟寻来蜜饯。

“我看大哥许是迷路了,”苏予才轻笑道。

苏予安却不想谈及苏予麟,只礼貌性地弯弯嘴角。

苏予才见此,伸出右手,张开五指,提议说:“不说他了,我们来击个掌,庆祝我们和好。”

“思虑那么多,还是个小孩心性。”苏予安心里暗笑,却还是伸出了手。

可就在此时,天上发出了一声爆响,连带着床也一阵震颤。

随之而来的是第二声,第三声,然后是无数的爆鸣声连成一片。

予安和予才两人还在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苏予麟已走了进来,低声道:“是护谷大阵,被外敌攻击了。予安,去祠堂。我随后就来。”

“予才交给我。”予麟见他有些犹豫,不慌不忙地继续开口道。

闻言,苏予安才出了门,到房门口时,正与急匆匆要去看予才的苏清岩擦肩而过。

苏清岩此时再顾不上对苏予安怒目而视,一路上带倒了两个凳子冲到里屋,看到苏予麟正面带悯色地放出一个灵气罩护住苏予才,以抵挡裂纹渐多的屋顶上掉下的灰土。见他进来,苏予麟微微颔首,便御器破窗往祠堂方向去了。
八 ...
苏予安赶到的时候,隐世堂内已聚集了包括苏予麟在内,苏家的大部分族人,苏清风此时正给几人讲述着发生了何事。

苏予安的第一反应却不是去问缘由,而是上前一把抓住苏予麟,声音含怒:“你把予才扔在那了?”他一边质问,一边已经准备好再被苏予麟打一巴掌了。

可苏予麟却只心平气和地回道:“三叔去照顾他了,不必多虑。”

就在这两人一问一答的期间,苏流和苏云两位筑基修士已来到了他们身边。

“清云你带麟儿去服祭血丹,我去静室传予安太阿剑。”

“祭血丹?”苏予安听到前半句下意识反问道,虽然他对仙途丹药了解不多,可单从这充满邪气的名字就知道这应该不是什么好东西。

难道苏予麟不是予字辈的骄傲,苏家的未来吗?

他转头看向苏予麟,却见苏予麟仍是如平常一般面带微笑地点点头,毫不意外的样子。

苏予安还待多问,却已被苏流单手摄住,往一旁飘去。

天空轰鸣之声,仍不绝于耳。

…… ……

静室中的陈设很简单,一蒲团,一供奉台,一幅画而已。

蒲团老旧,据苏予安所知,这静室平日都是其父苏云坐镇,想必这便是他打坐之所。

供奉台有些矮,放在画下面看着不太协调,而且上面空无一物,连寻常可见的贡果等都没有,显得极其敷衍。

唯有画倒是颇显不凡,上面一个身穿青色道袍的人,看去约二十五岁的样子。其人面白无须,脚踏青云,背负长剑,颇有几分出尘的感觉。

见苏予安颇感兴趣地打量着眼前的画,苏流先布下一个隔音罩,绝了上空不断传来的震响,和祠堂大厅内众人不安的喧闹,才开了口:

“这是苏家的一位先祖……呵,其实说是先祖,也才逝去不到二十年而已,只不过他当时已经有三百七十余岁了。”

苏予安心里一惊,他知道苏家祖上出过那么一位惊才绝艳的天才修士达到了结丹后期,而寻常筑基修士的寿命不过两百余岁,哪怕服用各种延年益寿的天材地宝也绝无可能达到三百岁。

莫非这就是那位结丹先祖?

看他惊讶的面色,苏流知道他自己大概有了几分猜测,便继续道:

“不错,他便是传说中那位结丹修士,苏问。”

“先祖在时,我苏家盛极一时,除开那些大宗大派之外,又有谁家能出这等修为的修士?之所以我们现在避难谷中不与外交流还能有丹药用于日常修炼,也多是那时的积累。”苏流傲然叙说着当时的情况,怀念之情溢于言表。

而苏予安却捕捉到了一个细节。

“避难?”

“对……”苏流叹口气,缓缓说道:“是避难。”

“当年先祖无意中得到一些线索,找到了一处宝藏,那宝藏的原主据说在上古时期名头颇大!可惜,这宝藏却成了我们苏家的催命符。”

“当时先祖进入其中,原想看看能否有机缘得到一些促进修为的丹药,以修至结丹后期大圆满,乃至博一线进阶元婴期的机会。可所谓的宝藏里,却只有孤零零一把锈铁剑,再无他物。”

“结果不但先祖修为未能精进,反而招来了其他人的觊觎。当时附近最大的宗门叫浩然楼,这浩然楼虽还不是正道七宗那般的庞然大物,却也相差不远了!足有一名元婴修士和四名结丹修士。”

听至此,苏予安感觉自己已经知道后面的事情了。果然苏流继续讲了下去:

“后来浩然楼那元婴楼主就带了两名结丹修士,找到我苏家,威逼先祖交出宝藏,不然就屠灭我苏家满门。”

苏予安忍不住插话道:“既如此为何不交呢?我们一个家族如何与这等大宗门对抗!”

苏流冷哼一声,愤愤道:“这道理我们何尝不懂,先祖当时就与我们几人说,此等宝藏非我苏家所能独占的,当机立断就决定交出那剑,并且希望能从此得浩然楼庇护。”

“可谁知那浩然楼主,断不肯相信宝藏中只有一剑而已,一口咬定我们在虚言相欺,突起发难!”

“按说以浩然楼的能力,光那楼主一人就可轻松捏死我们,绝无逃生的希望。但先祖当时手中正拿着那铁剑,猝不及防下连法宝都来不及用,只往铁剑里灌注法力一挡,却觉那铁剑竟然威力无穷,挡下了那元婴楼主以本命法宝释为的全力一击。”

苏予安对仙途了解不深,只对过程听个大概,于此中细节仍是云里雾里。

“一经先祖法力灌注,那铁剑就变了模样,上书‘太阿’二字。先祖便以太阿剑与浩然楼三人战成一团。”

“那一战,我完全没有靠近的资格,只敢远远以神识查探一二,只看到先祖越是驭使那太阿剑,通身便越是发红,最终他斩杀了浩然楼三人返回时,我们才看清,那竟是肌肤下殷出的血!先祖当时的样子极其可怖,以其结丹修士,经历过数次易经洗髓的肉身强度,竟然血管根根爆裂,过不多久,先祖便爆体而亡了。”

苏流神色黯然,继续道:“先祖死前,令其灵兽——有结丹初期境界的颙鸟,带我们去一安全所在避世。颙鸟便带我们来了此处,之后我们虽有颙鸟的一丝命魂,可以让它不攻击我们,却也因境界差距无法驾驭它了。”

“那浩然楼还有两名结丹修士,断然不肯善罢甘休,一定会继续追杀我们,我们便想了一个壁虎断尾之计。”说到此,苏流苦笑了一下。

“壁虎断尾?不会是……”对前面故事一直没怎么跟上的苏予安有了种不妙的预感。

“你可知修士进阶有心魔一说?”

“每当大境界进阶,比如练气大圆满进阶筑基,筑基后期大圆满进阶结丹等,都会经历心魔的考验。若是无故滥杀凡人,进阶时必会为心魔所困,所以我们就要造一个凡人给他们看。”

“现在外面攻击大阵的便是浩然楼的人,除那两名结丹修士外还有十余名筑基修士——我们这大阵是当日先祖所得,颇为不凡,再支撑半个时辰不成问题。在外面那些人眼中,身具灵根但未修习过法术的你与凡人无异,除非有人专门接触你为你测灵根,否则只会当你是凡人杂役而已。”

“至于我们其他人,便是你的断尾。”

“我……有灵根?你们……”一下接收了太多信息的苏予安顿时有些张口结舌,看着苏流说不出话。

苏流叹了口气,道:“平日若是他们待你有不好,便算了吧,谁又能要求他们把自己的孩子养大给人当诱饵还无动于衷呢?”

未等一脸震惊的苏予安再多说什么,他又继续道:“结丹修士功法过强,动辄毁天灭地,我们会尽量拖住他们的两名结丹修士,以免你们被波及。那祭血丹可以一身精血,换取短时间的修为急剧上升,我们全力培养麟儿,便是为他此刻能当一名筑基修士用,当下有外敌来袭,颙鸟被侵扰之下必定会出手,加上我们三个筑基修士联手,不惜代价之下,也可拖住一名结丹修士。你……便带着太阿剑远走吧。”

“大哥他……也知道吗?”苏予安闭上眼,想起刚才予麟表现得毫不意外的样子,心里有了猜测。

“自然知道,予字辈中,只他一人知道。”
九 ...
我还真是,莫名其妙就欠了好多啊……

苏予安一边默默想着,一边注视苏流掐诀打向那幅先祖的画,画下原本空荡荡的地方便显出一把细长的乌鞘长剑。

“从当日先祖爆体而亡的情形来看,这太阿剑需以法力催动,以肉身承受,这也是这些年来我让你炼体的原因,若有足够强大的肉身支撑,或许不必以命换命,你日后修行也要切记法体双修,不可贪功冒进误了炼体。”

听着苏流这交代遗言般的叮嘱,苏予安只觉心中那刚冒了头的悲伤感突然变得无比真实,红了眼睛就要开口,却又被苏流抢先一步。

“到时大阵破后,我会让下人们拿上家中的珍宝逃命去,这剑自身毫无灵力波动,你再找一布遮掩下,应不会有人怀疑。只是……别做任何让人觉得你是苏家子的事,他们应该就不会难为你。”

“若你逃出生天,便想办法隐姓埋名拜入正道七宗之一吧。这盒中是那颙鸟的一丝命魂,颙鸟凶悍,此劫过后想必不致陨落,若你来日有缘修到结丹期,便可以此物来收服它。若是侥幸修到元婴的话……”

修到元婴后如何,苏流却不再说下去了,只幽幽叹了口气,便将太阿剑与一红色锦盒交在苏予安手中,带头往外走了。

出得静室,正看到苏云和苏予麟走来。

苏予安看到予麟神色轻松,手中却捏着一颗鲜红色的丹药,上面正散发出浓烈的腥气。

“没事的。”予麟看他眼眶发红,微笑安慰道:“你放心走,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让人伤害弟弟妹妹们。”

苏予安张了张口,犹豫半天却只说出了一句“对不起”,还失了声。

予麟微笑着点头受了。

一旁的苏云突然上前一步把他拉到一边,突然塞给他一叠面额看上去颇大的银票。

苏予安一下有点诧异。

苏云面无表情地解释道:“这个没有灵气,不会引人怀疑,你去拜宗门的路上也用得上。”

然后他顿顿,转过身去,背对苏予安,声音里难得带上了一丝情绪,说道:“我知道苏流前辈定要你拜入修仙门派,最好以后还能修到元婴报家族的血海深仇……大家原先便是这般商议的,但你若万一觉得世俗界好了,值得留恋了,就用这些钱去享一世荣华吧。”

予安接下了银票,却没有说话,坎堆的高了,一时就有些过不去。

他可以理解知道真相的苏予麟,甚至清字辈诸人偏心偏的离谱,但他实在无法理解苏云既为人父,又有着筑基修士的超然地位,却对此旁观得理所当然。

…… ……

最后的半个时辰过的很快。

祠堂早已静了下去,在苏流的命令下众人四散开来,以防被对方一网打尽。

若是运气好,说不定还能多一两个人逃出生天——苏流当时是这么说的,但身为修仙者的他们最清楚,一群练气修士想在筑基甚至结丹修士的神识前藏匿,是绝无可能的。也因此,大部分人已是一副死到临头哀叹不已的认命样。

而换上麻布衣,将铁剑用黑布包了的苏予安此刻正混在几个下人之间,装模作样地搜刮着院里看上去值些钱的财物。几个人一边搜,一边还不忘频频抬头看下轰鸣声不断的天上。

头上数百尺处,正有无数似从谷中各处蒸腾而出的白气向上汇聚,乍看之下颇显杂乱,却隐约成一穹顶状将整个中谷包覆其中。透过稀疏的白雾,清晰可见上空有十几个人,正操纵着各式法器对着白雾一阵狂攻。而这雾气看似轻渺,却总能在各色灵光将要打到的时候似慢实快的一阵涌动,在一声或爆鸣或锐响的噪声中和灵光一起消没于无形。

但即使是苏予安这未入仙途的人也看的出,白雾生成再汇聚的过程已远远跟不上破灭的速度,雾气被破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在更远处,一只遮盖了半片天空的火红色巨鸟正暴跳如雷地或振翅扑杀或口吐流火,以苏予安的目力,只能看到一个隐约可见的小黑点在和其缠斗,周身时不时爆发出炫目的光华,让巨鸟无暇分身来影响破阵的几人。

苏予安心中了然,知道这应该是那位先祖的灵兽颙鸟,那个小黑点能拖住它保持不落败,想必就是对方的两位结丹修士之一。对方分出一名结丹修士和颙鸟纠缠的做法倒是和家主希望让颙鸟牵制对方一人的想法不谋而合。

至于另一名结丹……

正思量间,天空中连续不断的爆响忽地一停,待他抬头望去时,正好看到原本已不甚稠密的雾状穹顶被从正中击出了一片空洞,空洞周围仍在上浮的雾气随之停滞并开始浮现出一道道粗大的裂纹,由上而下飞速展开来,发出了一阵诡异的、仿佛镜面碎裂般的“咔咔”声。

尽管早已知晓会有这一刻的来临,他还是感觉自己的一颗心随着那裂纹的走向凉到了谷底,全身也不由自主地微微战栗起来。另外几名凡人更是不堪,不知道谁竟还传出一阵尿骚味来。

苏予安却顾不上有嫌弃之类的想法,只看着那裂纹在短短几息之间就歪歪斜斜地延伸到了地上。随后稀疏的白雾在“哗啦”的一声中,散作满天闪烁的微尘,消失不见。

一见大阵告破,浩然楼的十余人中便有几个按捺不住的,却被为首者抬手止住。

有那么一瞬间,苏予安心里强烈的希冀让他几乎要以为这是一场误会。

那为首之人黑衣散发,顾盼之间神态潇洒飘逸,悠然站立在虚空之上,与其余人依靠飞行法器的样子形成鲜明的对比。他四下望了一眼,忽然伸出手,指尖向下一点,就有金色光芒倾泻而出,带着一股浩荡之意照进了谷内。

苏予安见状心神巨震,正要躲藏,就已被光照在了身上。他却不觉有什么难过,反而从那光中有一股正气传来,祛除了先前的种种负面情绪,全身都暖洋洋的煞是舒服。

然后他看到那人轻轻向其余人点头示意,那些人便一催脚下法器落向谷中,哭喊声中下方顿时乱成一团。而深入谷中追杀的浩然楼修士其实还不足半数,其余人落下之后守在谷中各处好整以暇地守株待兔。

原来那道光只是为了探一探这谷中是否还有其他防御阵法,而在这随手试探之余顺带就有了让自己心绪剧变的能力,这就是结丹修士……苏予安叹了口气,再不多想,便往出谷的路跑去了。

这一路过去,到处都是修士争斗间的轰响。

说是争斗,其实更像是一场围猎。平日里他少有机会能见到筑基修士出手,但光是观摩族中练气期的比斗就足以让他知晓修士间因修为不同而造成的天差地别。

练气低层修士较之凡人不过更耳聪目明些,虽然能以灵气驱使法术,但往往准备时间不短;若没有合手的法器符箓,一对一厮杀中还未必胜得过一个武艺高超的凡人。到了中层如苏予才这般灵气大涨,则非得如自己这样得丹药辅助练就一身铜皮铁骨才能抗衡。至于这次苏予麟在比斗中表现出的练气大圆满实力,在他看来根本就是非修仙者无法企及的力量,便是有五六个自己一并冲出去也不过是让人多抬一下手的事。

而此刻在筑基修士面前,族中往日称得上高高在上的练气修士们只有四处躲藏的份,浩然楼修士虽对谷中地势不熟,神识横扫之下却终归是无处遁形,往往三两人躲在一处,被找到后试图联手抗敌,还是被对方轻松击溃,只落得四散逃窜之下被对方一一追上杀掉的下场。

而那为首的黑衣散发之人也不入谷,在空中束手而立许久,忽地若有所觉,拧身转头抬手一气呵成,口中一声轻喝:“终于来了,小贼!”

只见他右手五指分开成爪状,掌间有金色光芒闪动,抓住了一柄三尺来长的墨绿长剑,离他脖颈处不过数寸,他却丝毫不显慌乱。左手随即从身前划过并指如剑斜斜一点,便有道淋漓挥洒的明黄色墨迹在远处凭空显出,从之前空无一物的空中打出一个踉跄的人影。

此人正是苏流,苏流一抹嘴角的鲜血,稳住身形,望向黑衣人,恨声道:“谢思学!你就非得赶尽杀绝不成吗?”

“先师遗愿,不敢不从。”对方悠然回道,说话间,右手发力,长剑在一阵嗡鸣中绿光渐息,断成数截。“倒是你这藏匿之法有些意思,区区筑基中期竟然能短时间瞒过我的神识,想是当日义帝宝藏中所得的符箓秘法吧?”

“牌坊立了一半便追问宝藏,你还真是迫不及待啊。”苏流看他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出口的却是贪婪无耻的话语,觉得好笑的同时双手一掐诀。

霎时间一道暗红色血光从他背后冒出,略一摇晃就直扑谢思学,以谢思学结丹初期修为竟然避让不开,直被血光缠了个结实。

几乎同时,另外两道血光也如法炮制地从不同方向袭来,三道血光融汇之下即变得粘稠凝固,数息之间形成了三条血迹斑斑的漆黑锁链。

另外两条锁链的尽头处,正是苏云和苏予麟二人,前者面色如常,神情肃然,后者面部殷红,仿佛就要滴出血来,眼眶周边直到太阳穴处更是显出了暗红色的花纹。

“这种近似血祭之法。”闻着身上三条锁链发出的腥臭味,谢思学冷笑道:“想不到汝等还是魔道妖人,本来只想取那义帝宝藏以告慰先师,现今看来说不得也要顺手除魔卫道了。”

苏流冷哼一声:“装模作样。”

另一边的苏云轻叹一声,看向谷中北面,一言不发若有所思。

而苏予麟面色虽邪异,开口却仍是和煦如常:“前辈既是儒门,当知蝼蚁尚且偷生,为人何不惜命。今日灭族之祸近在眼前,若还不知变通弃非常之法于不用未免太过迂腐。”

谢思学瞪视苏予麟片刻,忽地开口赞道:“君子以义死难,当视死如归。”言罢,只见那三重锁链上突照出了一个两个光点,又即刻间连点成线,竟是那看似不凡的锁链上现出了无数裂纹。待得线连成面时,便听谢思学周身发出一声轰响。

可这锁链却未如他所料那样崩成碎块,而是如被戳破的水球一般倾泻出了浓重的血水,把谢思学从头到脚喷了个遍。

同一时间,苏予麟和苏云的耳畔传来了苏流的声音:“麟儿,清云,这一套阵法是当年先祖所留的蚀金溶血阵,血水专污修士法器法宝,我们三名筑基修士联手主持之下当可令他至少半柱香时间内动用不得,我们缠住他。”

而这天上几人的僵持却丝毫不能影响下面的屠戮。

苏予安继续向北面逃去,眼看着再过一道门便可以直奔谷口了,面前垂花门后却突然有人影一闪而出。

咻——一道剑光从苏予安右侧不过咫尺的距离掠过,待到苏予安后知后觉地转过头看去时,正看到身后一人被齐整整地从中剖开,苏家几辈算来不过那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数十口,他却已认不出几丈远外这洒落着血雨、腥气刺鼻的两截曾属于何人。

那剑光极为灵动,一扭间又贴着他左面回转而去,身上不甚起眼的粗麻衣也随“刺啦”一声被撕开道裂口。他不需回头,就感到有目光向自己压来。

苏予安缓缓转头向那飞剑的去处,却不敢抬头,只压抑着情绪颤声称了一句“仙师。”余光中,瞥见来人一身素净月白袍,刚刚斩杀完一人的剑斜指向地不带一丝血气。

那位仙师许是见他全无灵气,又一副敬畏恭敬的样子心情大好,未握剑的右手向前一推,推出一看去颇有分量的大金锭来。

“兄台还请收下,权当为衣服的赔礼了。”

苏予安双手恭敬接过,口中自是一番顺理成章的千恩万谢之言。以他现今的肉身,双手接过这五十两上下的黄金本不应费吹灰之力,入手处却只觉得沉重异常。

见他收下黄金,仙师颇为满意,侧身让开了门,果然不再为难他一介凡人。

当是时,嘈杂突起。

苏予安回头,看到文氏贴着轻身符怀中紧紧抱着小小胖胖的苏予仁步履如飞地冲了出来。她边跑边面色苍白地祭出多种防御法器,各色盾光在周身浮现。这些往日被视若珍宝的法器此刻有如凡人战争中来往的飞矢般廉价,一个个迅速黯淡破裂。

在其身后的一名黄衣浩然楼修士漫不经心地催动一青花镇纸追击两人。

快到眼前的垂花门时,文氏身周环绕的最后一件法器——一个黝黑的巨盾也在镇纸连续两次冲击下成了碎片。这巨盾苏予安并不陌生,乃是六叔苏清竹的心头至宝,平时不到族中大比的时候是决计见不到的。

随着盾碎裂时的一声轰响,苏予仁紧闭双眼抱紧了文氏,而文氏停下脚步,看到了苏予安和更远些身穿月白袍的浩然楼修士,却目光麻木。

黄衣人指尖微一掐诀,镇纸又呼啸而至,文氏见状不闪不避,只灿然一笑,忽地将苏予仁向门外方向掷了出去。

予安心中一紧,忙不迭转身看向门边,果然见那白衣修士口中念动法决,飞剑应声立起,直指向半空中的苏予仁。

他心中巨震,就要不计后果地出手去拦。至于自己能否撼动筑基修士的飞剑之利,亦或是这一出手阻拦如何收场,壁虎断尾之计如何周全,则一时都没去思虑。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出手,空中忽地传来一声惊喝:“麟儿!”其后便被身前一声轰响与骤然腾起的气浪推至一旁,旋即气浪中心处传来密集的斗法声,又在几息内归于沉寂,一时间场上静得只听到苏予仁的轻声呜咽。

待得烟尘尽去,其中才显出了苏予麟的身影,左手轻轻环住予仁,嘴角沁血、面色殷红,身形飘逸,神情却似修罗恶鬼之属。他右手往回一召,唤回了江水画卷,而门边身穿月白长袍的儒生已剑碎人亡。

便是苏予安素来最认得嘲笑、见惯了冷笑,这回却是第一次在苏予麟面上见到和煦微笑之外的笑。

对面的黄衣人见此,面色慎重了起来,缓步向后退去——于他来说这些人修为顶天不过筑基而已,自有门中结丹修士可以料理,又何须冒着陨落的危险与同阶死斗。

天上,没了苏予麟协助的苏流与苏云二人再无力牵制对手,而早已用神识洞悉谷中动向的谢思学心知门人被杀,一举逼退两人后便向着苏予麟来了。予安最后深望了一眼这位目光冷削,看不出一丝惊惧的兄长,微微低头默然从他身边穿过,出得垂花门往谷口去了。
十 ...
古井新茶,清香满室。

这是浮渡镇上的吴记茶馆。

一来镇子不大,二来地域偏远,平素就算有几个茶客也难讨论些真正值得上心的大事,近来却是例外。

茶馆内里靠着窗边的座位上正围坐着三名粗衣汉子,一人一大碗凉茶摆在眼前,却没人有心思喝一口。

三人中脸型颇为方正的一个端起茶碗,片刻后却又放下了,低声叹道:“看到这茶我就想起老李头,让我怎么喝得下。”

另外两人也是神色低落,之前在一旁打着算盘算账的吴姓店家听到这句更是直接掀帘子去了后厨,连店也不看了。

倒是邻桌一胖子冷笑着接起了话:“嘿,就他那样,我早看出他迟早得栽在这贪字上,想钱想疯了这还不是……”

“行了,人都没了,积点德吧。”方脸汉子神色不虞地打断道。他身边长得颇为高大的巨汉也出声附和:“是这个理,人家吴老都没说什么要你在这嘴碎。搁你家闺女是个瘫子,你不想辙?”

“那铁定不能想,就他家一门四个全是小子,怕不是健健康康的闺女都给丢到河底下去了。”巨汉对面的矮壮青年凉凉接道。邻桌那胖子以与自己身形不太相符的敏捷拍案而起,怒喝道:“矮冬瓜你在那说点什么东西!”矮壮青年还未答话,巨汉已站了起来,对邻桌之人怒目而视。那人显然对巨汉有些忌惮,哼了一声,却没再上前。

就在气氛一时有些僵硬时,一个少年走了进来。

少年穿一身破烂了几处的粗布衣,脚步沉重,嘴唇干裂,显见得是渴极了,而邻桌中年男子那颇为圆滚的肚子此时正挡在路上。

“让一下。”少年有点虚弱地说道。

“你算哪根葱,说让就让?”邻桌胖子正受了气,转头就冲少年发作起来。

方脸汉子见状正欲开口,却见到那虚弱少年手一伸,就把憋了一肚子气看起来又圆了三分的胖子提溜起来,按回到座位上。

那汉子本来要说的话顿时咽了回去,转头向后厨门帘处吆喝了起来:“吴老,有客上门了!”

门帘里却只没什么好气地回了一句:“今天谢客。”

方脸汉子碰了个没趣,倒也没说什么,只端起自己的茶碗对少年说道:“小兄弟看你渴成这样了,不如就坐这喝咱这碗,也算是认识一下。”

少年没说话,转身去了另一边,方脸汉子正想再劝两句,却见少年一伸手,单手抓住角落处足有六尺高的水缸边缘拎起,然后一步步走回来,坐到自己这桌,用瓢舀着就喝了起来。

待这一桌三人目瞪口呆过后,才发现邻座那胖子不知什么时候已跑了。

方脸汉子见他没有说话的意思,便继续说下去三人之前的话题了。

“要说老孙头也是可怜,辛苦了大半辈子,一心说要把女儿送到纪京去医治才对得起拼命生她下来的老伴,也不想想此去纪京足有半年车程,路上山贼盗匪、毒蛇猛兽哪样少的了!那雇辆车的钱哪是我们这种人付得起的啊。”方脸汉子有些感慨。

矮壮青年点点头:“说不准就是因为想的太大,最后有点失心了。没成想他真的会去讹车队,平日里贪图点钱财大家知道他闺女的事都不会一般见识,但也不想想能走这种路的车队都是有真刀真枪的护卫的,哪能让他撒泼打滚。”

“大概是被闺女的病折磨疯了吧,听说是带了一大兜子黄金说是遇到贵人给的,结果到了邻城见着管事以后打开发现全是杂草,这也就罢了,还追着管事又抓又咬硬说是被他们掉包过,最后硬是给活活打死都不肯松口……”方脸汉子有点悲伤地说:“那几日我见他不来吆喝,专门趁有两个闲钱时候上门去想喝碗茶,没成想一进去这大热的天满屋子臭味,后来搜了一下,才发现他闺女在里屋,没人照顾不知道饿死几天了。”

三人相对无语的时候,那少年似乎是终于喝饱了水,忽地站起身。三人看去时,少年突然伸手掏出一锭看去就分量不小的金子,几人惊呼之下立时吸引了店里诸客的目光。

在这种镇上寻常劳作一生不知有没有几两银子,这金子大概能盘下半个浮渡镇了!

少年看着金子,众人看着少年看着金子。对着这成色大好的金子,众人眼中流露出了惊愕,以及不同程度的羡慕、渴望或贪婪,而少年自己的神色不知道为何显得有些咬牙切齿,

就在众人还惊愕时,少年又做出了更加惊世骇俗的举动——他手一挥,把金锭狠狠砸在了地上。

下一刻,落在地上的是厚厚一叠杂草。

同桌的三人顿时神色复杂,而远些的几桌人则有的惊叫出声,有的略一惊愕后喝几声采,喊着“再来一个!”

麻衣少年自然没有再来一个,放下水缸,一言不发地出店离去。

待他离去后,巨汉站了起来,走去试了试水缸,发现自己虽可以把水缸抱起来,却断然无法一只手抓着水缸壁给抓起来。

浮渡镇一个小地方,在不算长的时间里接连出了两次不小的事,一次发生在全镇唯二的茶馆之一,一次在全镇唯一的茶馆里。

当日傍晚,身着粗简麻衣的苏予安出了镇口向北而去。

虽然从家主处得知自己有灵根可以修仙,但想要真正拜入那些名门大派却也不是徒有资质就可以的。就苏予安平日在族中所闻,那正道七宗多对弟子出身颇为在意,还会以诸多秘法考察心性,若是通不过的话,就算入了门也不过做一辈子外门弟子,没有出头之日。

甚至就算他愿意当这所谓的外门弟子,忍受低劣的修仙资源,若是找不到七大宗派的山门也是枉然。天南之广阔,凭他一介凡俗便是穷尽一生也游历不完,何况仙家门派多以障眼法遮隐,以他肉眼凡胎纵然真走了大运寻到山门所在也未必看得出来。

为此,苏予安思量过后,决定还是先前往最近一处的世俗界皇都——纪京。

毕竟相较之下,这种大都城人口甚众,想来若真有什么与修仙界有联系的能人异士或者有关的消息也多半在这种地方。

但此去纪京数千里路,纵然他自负不惧路途艰险、虫蛇猛兽,也难保不会迷失在群山蜿蜒的山路中。

“地图也不可尽信……”苏予安此时正把目光从一张兽皮地图上移开,神色仄仄。

这地图做工粗糙,表面上早有斑驳的岁月痕迹,上书的“大楚海内万里锦绣河山图”字样几乎不可辨认,就这还是苏予安在浮渡镇几番问询才求来的所谓家传至宝,至于纸质地图就更不可能有了。

但最令苏予安头疼的还是这张图和当地人的口述不符。据镇上人说,之前那大汉所提的邻城岐阳约在镇北十三四里的地方,而自己手上这张地图所示的浮渡镇以北是一大片荒原,最近的城市却在小镇西面了。可他出镇以后往北看去便可隐约见到岐阳城的所在,绝不是什么荒原,也不知这地图是什么年代的产物了。

只有先到邻城再想办法了,苏予安没有纠结太久,选择了向北走。大概走出一盏茶的功夫,苏予安看到不远处一个人正挑了担子,慢慢向前挪步。

天色渐暗,到了岐阳只怕不便再寻住处。如此想着,苏予安加快了脚步,他多年炼体勤修不缀,自然不消片刻就跟了上去。刚一开口却只觉得鼻子一酸,就要忍不住掉眼泪,便默默上千一言不发地伸手,稳稳帮对方托起了那晃晃悠悠的扁担。

“大王!大王别杀我,东西都给您!”那人惊恐转头,露出一张与佝偻身形和花白头发不相称的壮年面孔,边告饶边忙不迭地要放下东西跪地,生怕多拿着一秒就要被对方误以为是要反抗。而苏予安这边本就刚经历大变,这一下更是被他的激烈反应吓到,下意识松手撤后一步。

“嘭”的一声,好好一担货物烫手山芋般被两人丢下,撒了一地。对方顿时有些傻眼,边垂首认错边战战兢兢地偷瞄苏予安的表情。苏予安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俯下身去把散落的药草收捡回担子里,当身子低到一个对方看不到表情的角度时,他低声道了句“抱歉。”

这句话一下让点头认错的对方有点错愕,换了个称呼迟疑道:“小大王,您是,第一次出来劫道吗?”

苏予安深吸一口气勉强平复心情,抬头道:“有我这样的劫匪?”

“小大王您确实是小的见过的强人中顶讲理的了。这兵荒马乱的年头,有几个人快入夜了还没事在外面转悠啊。而且就您抢扁担那一下,一看就是练过的。”他一边说着还一边用手比划了一下,然后许是想起来自己的立场,又讪讪地把手故作自然地伸到脑后摸了摸,又继续说:“您看起来是挺诚实的人,小大王您说一句您是好人,小的就信您!”

“你就不是快入夜了在外?”苏予安被他憨得有点头痛,却又内疚得觉得和凡人之间的相处更自然些,直接无视了最后一句,一边反问一边略一思索这兵荒马乱是从何说起。毕竟,他方才在浮渡镇上可没见镇民有甚战事将近的紧张气氛。考虑到自己此番远行,少不得要应对路上的情况,便又把这一问题追问出口。

“唉您看我这,小的又忘了这边还不知道打仗的消息”对方一拍头,继续说道:“约莫半年前,西面的梁元国突然进犯,小的刘富贵,虽然既不富贵也没读过什么书,还有点怕死,倒也知道国破家何在的道理,就应征在武平王帐下当个脚夫,随军去做些搬粮开道的力气活。”

他嘿嘿一笑,脸上也有些自豪的样子:“武平王那一场首战,可实在神勇。他亲率两千府兵和三万精兵急行军三天三夜埋伏了梁元国主力,歼敌五万余,小的当时虽只是跟在中军之后运些粮草,却也向往不已!”

“首战之后,武平王与被打怕了的梁军对峙,等待大军集结。”刘富贵声音转低,透出惋惜、悲伤和后怕:“而只不到半个月后,军中突发疫病,染病之人有严重的浑身疼痛至死,其他人多如我这般,一夜之间身体像老了几十岁,王爷更是直接病故了,军中乱作一团。”

苏予安微微皱眉,没有说话,把收好的药草挑起来,边向岐阳城走边示意他继续说。

“然后……然后圣旨第二天便来了,准大军就地卸甲投降,不予追究。”他哼了一声,继续道 “我可是有骨气的,怎么可能投降,便和一队同乡连夜背了些干粮逃了。本想回家,又怕变成这样吓着那一家老小,本还待一路边走边商量出路,结果遇着几波山贼乱军,一路躲藏之下不光人死了大半,还迷失了方向,最后到了岐阳城。” 他无奈苦笑:“这下倒不用想要不要回家了,不过总算活了下来,已经比很多人幸运了。”

“我们同行的人中好几人本来都是武艺精湛的军士,得过这病以后也成了废人,沦落到被一群三脚猫杀死的地步。”刘富贵叹了口气:“就我现在这样子,便也只能有什么做什么,还挑什么晚不晚的,混口饭吃能过一天是一天罢了。这些药草,是城里药铺让从浮渡镇分号转来的,因着天色晚了店里伙计自己不愿意跑,才私下转雇了我。”

苏予安“嗯”了一声,发现他这一会都没有再以“小的”自称。一边走,苏予安一边想着他说的话,其中随军出征和军队大乱,包括一路上遇到山贼的部分应该都是真的,但是皇帝下旨让他们投降……这就很不可信了,虽然他这是他第一次真正在外界走动,但从前在族中读书却也不少。从纪京传讯到边疆少不得要十天半月,总不见得那武平王首战大捷以后皇帝却下旨要他们投降吧。多半是眼看无望取胜做了逃兵,而这种事不说与陌生人也是很正常的。

刘富贵见苏予安只嗯一声便不再回应,看了看他挑担子仿若无物的样子,有点紧张地又开口问道:“小大王,您是好人吗?”

苏予安头也不回地加快了脚步,刘富贵见状先是悄悄往浮渡镇方向悄悄退了几步,但眼睛扫到苏予安挑的草药上,还是咬咬牙跟了上去。

夜色渐浓,却也一路无事,一个多时辰后,两人进了岐阳城。
十一 ...
苏予安暗自松了口气。

初见的时候觉得这刘富贵虽憨傻,却对自己的问题知无不言,后来路上还把这岐阳城内何处适合投宿,何处是车队驻点等都一一告知,颇为热情。但之后他自觉没什么要问的以后,才发现这位兄台怕不是热情,而是话痨。

他现在已经知道这位刘富贵原本家住临安城附近的一个还算富裕的村子,他在家中行二,四兄弟赡养着两位老人,除了他家大嫂天天嫌他大哥只是个庄稼汉以外倒还算和睦。养了一只大狗叫大黄,一只小猫叫小黄。大黄是只黄狗,而小黄是只白猫,本来叫小白,之所以改叫小黄是因为他父亲人有点糊涂了每次都要喊小黄,大家也就这样跟着叫了。而他左邻居家就没有这么美满了,本来挺和谐的一家自从和他右邻居家议了亲以后……

总之,苏予安只想尽快脱身了事,只是事情还是要先做完。

“带路吧。”苏予安示意刘富贵。

刘富贵怔了一下,正要开口却又面现难色一言不发。

“不然我怎么知道那家药铺在哪?”苏予安对他这挣扎的表现感到有点莫名其妙。

“是是,小大王说的是!”对方如蒙大赦,又想起什么似的马上改口说:“不对,不是小大王,少侠您说的是,小的这就带路!”

刘富贵转过身去背对苏予安的一瞬间,苏予安突然意识到这刘富贵看似大大咧咧嘴上没个遮拦,却从没透露过自己在岐阳城的住处。而且,对一个刚遭逢大变、背井离乡的人来说,这刘富贵的心态似乎过分达观了。

那又如何呢……左右我也不是真的山大王,要押了质子前去索取财物的。苏予安微微摇头,边跟了上去边暗叹自己这是被唠叨到有点入戏了。

药铺并不远,苏予安到了门口便放下担子让刘富贵自己挑进去。

刘富贵先是激动地点头称谢,然后才去挑那担子。说来也怪,好好休息了一路的刘富贵方一挑起那担子,便似乎忽地虚弱了许多,气喘吁吁显得疲惫不已。

“你这是?” 苏予安心下奇怪,询问着,猜想那刘富贵所提疫病的后续影响比自己之前以为得还要大。

刘富贵嘿嘿低笑,有点期待地压低声音道:“兴许能多换一文钱。”

然后,苏予安便看着对方状似艰难的把东西挑了进去,找到一位伙计说上了话。

那位伙计本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见到刘富贵却渐渐趾高气扬起来,之前因为收拾东西而埋低的脑袋也随着说话的音量慢慢抬高。

苏予安在外听了一会,渐渐理清了事情的始末。原来两人原先说定的酬劳是三文,而这伙计本想的是自己做的活既然由刘富贵做了,自己便可轻省轻省。没成想,他那掌柜的见他无事,就顺理成章地让他去做别的了。于是,他既没捞到清闲的好处,自然也不愿付那应允过的代价了,只说最多给刘富贵两文。

而刘富贵这边本还想多加一文,还未开口便让对方砍价到两文,当然更是不肯答应的,一开始还装作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自己如何辛苦,三文已经不多了。到后来索性直接一屁股坐在药铺里,中气颇足的表示:“不给钱我就不走了!”

一番争执后,刘富贵最终还是拿了原本说定的三文钱摇着头不太满意地离去了,待他出门的时候,发现已不见了苏予安的踪影,不禁松了口气。

一刻钟后,他到了一昏暗破落的庭院处。地上杂草丛生,墙上灰尘遍布,显见得是废弃许久的了。他双手拍了拍脸颊,堆出笑容迈进了院中。

院中,是更多或青年或壮年面庞、佝偻着身体的汉子,一起凑在墙角下,在这冬日里围着一小的可怜的火堆,几乎将火光都挡了个严实。

“大伙,我回来了。”刘富贵朝气蓬勃地打了声招呼,看着那一张张饥饿而麻木的脸转向自己,投来没有色彩毫无希望的眼神,被突然吹来的寒风激得打了个冷战,继续说道:“今日我多赚了好几文,明天……”

他略一停顿以示郑重,宣布着好消息:“明天可以多买几个黄岑岑玉米面蒸的窝头,今天吃过东西的也能一人分半个。”他们吃东西是按日轮的。

没有欢欣雀跃,甚至没有回应,那些人木然转头过去,更近地靠拢了火堆。似乎,多好的明天也比不上能稍微温暖一点的当下。

刘富贵叹了口气,没有跟众人去挤在一起,默默找了一处避风的墙角坐下,裹紧了并不厚实的衣服,低下头整个人缩成了一团。在这没人看得到的地方,刘富贵脸上露出了浓重的疲态。

远远看着这一切的苏予安叹口气。

对对方之前言语上出现的一点异常,虽然苏予安觉得刘富贵很可能只是出于谨慎才不愿意告知落脚处,应该不存在什么问题。但为保险起见,他还是暗中跟来查探一下,不料看到了这一幕。

时间已晚,先去兑小些的银票然后找住处,明日再看能做些什么吧……苏予安默默转身离去。

很快,他找到了丰隆钱庄在城里的分号,拿出一张自己身上面额最小的银票要求兑换。

对面的钱庄伙计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从桌上拿起银票,仔细看了看,又转头将他身上平平无奇的粗衣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谨慎道:“一千两小的做不了主,还要去请掌柜,还请稍坐片刻。”

苏予安无所谓地点点头,他大抵也知道一千两在这种算是偏远的小城算是很多的了,不然也不会先来此兑换些零钱。

片刻后,长相很是富态的钱庄掌柜便走了出来,因为走得太快,下巴上的肉都跟着一颤一颤的。掌柜坐到苏予安对面,虚抹一把额头上因为是冬天所以不存在的汗,平视苏予安抱拳道:“这位公子,在下福临,忝为这家分号的掌柜。”

苏予安微点头,正待回复,福掌柜突然一转头,发出了与那和气形象不相符的咆哮:“都干什么吃的,还不快给这位公子看茶。”

话音刚落,便有脚步声提前安排好似的立刻响起,来的却不是方才作寻常打扮的伙计,而是一身着劲装的高壮汉子。被打断了话头的苏予安没再说话,静看这是要演个什么戏。

高壮汉子疾步上前,把那白生生的瓷制茶杯放在苏予安面前,恭敬说道:“公子请用茶。”说话的同时,他一边撤手一边状若无意地在把手上捏了一下。待他双手收回身侧,茶杯把手上已印出了清晰可见的指痕。

这是在威胁我?不,因为我衣着粗鄙而担心我这银票来路不正,或者干脆是伪造的,所以先行警告?苏予安微微挑眉,想到刚才伙计的狐疑,心中大概了然。

福掌柜也没有直接开口,而是拿起银票仔细端详了一番,方才说道:“印章和密押都无误,不知公子这银票……”言语间一副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样子,双眼却是直盯苏予安,毫无犹疑、躲闪之意。

“自然是长辈所赐。”苏予安感觉眼睛有点酸,眨了眨眼。

福临略等了片刻,见没有下文,又继续追问道:“不知公子是哪家出来历练的,在这等地方千两银票一时找兑不开。若公子急需用钱的话,可还有其他值钱物件能暂且用作抵押?”看到面前这位公子疑惑望来,他又补充说:“待蔽庄筹齐了现银,自可为您兑了那银票,到时您再结清抵押所得的银两,抵押品也会原物奉还。”

苏予安大致明白对方的想法,但凡世家子弟往往有些玉佩玉牌之流作为身份信物,这一点苏家平日也不例外。在福临看来寻常历练哪怕为了吃些苦而穿粗布麻衣也总不至于丢掉信物,只要他有个拿得出手的信物自证身份,对方就会给他兑现。

但他除了这一千两的银票之外,值钱物件也只有更多的千两银票,当然也有一万两银票,十万两银票等。

除此之外还有太阿古剑和颙鸟的命魂,但且不说这两者于他的重要性,就算他愿意拿出来也不是肉眼凡胎能识货的,对方真要是明白这两者的价值,他只怕要转身就跑。

“我落魄得就剩钱了。”苏予安诚恳总结道。

福临的表情渐渐开始不善起来。

“你们这茶杯把手,有点瑕疵。”苏予安突然像是刚看到把手上的指痕一样,右手合握住把手,将茶杯拿到面前认真端详,然后放到桌上:“该换一个了。”

边说边缓缓张开手,让成了细砂状的“把手”从指间流下,发出细密好听的声响。

高壮汉子一下坐在了地上,福临张大嘴巴,那有常人两三个大的下巴差点杵到桌子上。

“我此次出来吧……”苏予安斟酌道,一时还没想到接下来说什么。

福临马上主动接口道:“少侠此次出来想是有要务在身,不便透露身份。”

之后的事情便简单了许多,福临指挥手下一番忙碌,拿出了八张一百两的银票和银锭碎银共九百七十两交予苏予安。

“对千两银票丰隆钱庄有三十两的抽成。”福掌柜紧张地搓着手解释道。而苏予安来此把大额银票破开本来也就存的是让之后少些事端的想法,对这三十两的差价不甚看重,更不会主动多生枝节,嗯了一声便收起银钱离去了。

有了碎银,接下来的投宿未生波澜,尽管苏予安拿出的数额还是远大于房费,也还勉强在“出手阔绰”的范畴里。

那拿了五两银子的店小二对苏予安简直是感激涕零,一路嘘寒问暖地把他请入上房,唯恐这位贵客觉得有一丁点怠慢。

可苏予安躺在床上,想到的却只有在中谷时的生活。

其实,他在族中也有过快乐自如的时光,从前长辈们都很和蔼,苏予才也像后来的苏予仁一样,会一天到晚围着自己喊二哥哥……

木制窗棂的纹路与随风微荡的沙沙竹影相交缠,窗纸上只透入几道寂寥冷清的月光,少年和衣而卧已睡熟了。

……

次日,苏予安起了个大早,打算先去为刘富贵等人买些东西再前往车队询问。

他把街上已经在卖的十几蒸笼馒头窝头包子等全买下,又拿出一锭银子向人买了一推车——好几人正想要把自己的推车卖给他,差点扭打起来。

“应该是这里了。”苏予安循着记忆来到破院前,喃喃自语一句,然后推车进入。

还是昨天那些人,围着将熄未熄的火堆在睡觉。才进去几步,就有人闻着包子的味醒来,见到这一大车吃的,忙互相推了推,不过几息时间过去,便全站了起来看向苏予安身前的推车。

“给你们的,吃吧,有力气了就……”苏予安话音戛然而止,有力气之后怎么样,他却是管不了的。

刘富贵因自己在另个角落缩着,也没人推他还在那里缩成一团。苏予安放下推车给其他那些佝偻着身形的人,自己走到刘富贵身前。

“刘富贵,我今日没时间为你挑担子,只能拿些东西给你吃了。”苏予安蹲下,平视着对方说。

刘富贵没有回话,似乎睡的很沉。

苏予安微微叹气,伸手在刘富贵身上拍了一下,却只觉入手处冰冷僵硬异常。

“咚”的一声,对方随着这一拍,像块被翻面的石头一样保持着姿势躺倒在地,面色发青,嘴唇发紫。

刘富贵冻死了。
十二 ...
刘富贵的同乡们有的察觉到这边的异状,鼓着腮帮子转过头来,又司空见惯地转回去似乎无事发生,有的都顾不上看一眼,只把白面馒头使劲往嘴里塞。

之前还觉得他乐观得有些反常,现在看来正是因为这种反常他才会与自己遇上,若非如此,他也早已成为另一个麻木而没有希望的人罢了。凶肆中,将刘富贵的尸体托给掌柜下葬的苏予安默默回想着。

刚收了十两银子的掌柜此时心里正乐不可支,但他毕竟做了多年丧葬业,倒不会笑出声,而是作出哀伤的表情,沉痛地向苏予安问死者的八字籍贯等,好为刘富贵立碑。被问到这个问题,苏予安发现自己对刘富贵并没有多少了解。

除了他大概真的叫刘富贵,大概在武平王麾下做过民夫外,别的都不太确定。

“暂且立个空碑吧。”苏予安很快有了计较。之后路上若是经过临安附近,便可着人打探一二,到时再出钱让车队的人帮自己带个信回来也不是什么难事……苏予安隔着衣服按了按自己怀里厚实的银票,突然觉得做刘富贵的同乡们未尝就比刘富贵的结局差了。

“你若万一觉得世俗界好了,值得留恋了,就用这些钱去享一世荣华吧。”

走出门时,他突然想起了苏云的这句话,只觉得在一时热血退去,连寻仙这第一步都一筹莫展的当下格外有诱惑力。尤其是见识到自己的炼体根基和银票在世俗界所能发挥的作用后,他其实有点期待地想看看自己在俗世能走多远。

但如果没有刘富贵的努力,那些人怕早就饿死了,也不过是沾了刘富贵的光罢了。苏予安闭上眼,强迫让自己不去想放弃的好处。

平复下心情的苏予安下一步便是前往城东的递运所,也即车队所在,询问哪一日出发。刘富贵跟他说之前,他都不知道这递运所的车队原来是官府所设,由官兵护送,而当日浮渡镇中诸人所说的管事更是递运所大使,正正经经的朝廷命官,自己身份不清,就怕不是能简单用钱财买通的,这倒让他有点纠结。

按刘富贵所言,车队都是午时出发,他是昨夜到的岐阳,最早也不过能赶上今日午时。所以这中间做的其他一些事倒也不会耽搁他出发的时间。

这一路段整体上颇为热闹,递运所门口却是冷清异常,只几个实在没抢到其他地方的小贩在旁边角落摆出了摊子,也不敢叫卖。寻常路人走过时或跟伙伴窃窃私语几句,或一个人低头快步通过。

须知这递运所乃是官府所设的粮物运送的关节之所在,从周边乡镇的粮食采买,到与其他城市间的商贸通达,都是依靠此地进行中转。一般来说,周边乡镇、各地商队运来的货品都先统一集中到运所里,再售卖给当地商人。反之亦然,当地商人把要卖到其他城的货物一并送到递运所,而运所会定期组织车队按照一定的商路行进,那些商人则或亲身上阵或派几个伙计沿途跟着车队售卖,当然,视货物的重量和珍贵程度商人也要缴纳对应的金钱。

而如果其他人想要跟着车队前往其他城也是一样的道理,交钱就是了。

刘富贵还提到,有些地方的大商人或商会会自行组织固定商队,就不用经过递运所。但那一般是在富庶安定的地方,岐阳城这等偏僻小城周围的山贼响马等完全不是寻常商队的武装能够对抗的。

当然,这不是说连大型的商会都没有财力装备足够的人手来抵御大型的劫匪团,而是太大规模的武装会被官府认作私军而治罪。

所以,在这岐阳城里,递运所是个尤为重要的所在,说是商业中心也不为过。

也因此,哪怕牌匾上明明白白地写了“递运所”三个字,苏予安还是有点怀疑自己找错地方了。

“劳驾,请问这里是递运所么?在下欲借车队之便前往北方。”苏予安决定还是问问再说,并暗自找了个自己都觉得非常牵强的借口——也许这城里有不止一个递运所,这个在整修什么的。

“你不认字吗?”门口持刀披甲的守卫没好气地指者匾上的字回了一句,又打量了一下苏予安的装束,暗自咕哝道:“可能还真不识字。”

他没等苏予安回复,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这确实是递运所,不过看你这样子应该不太富裕还是别进去了,前段时间刚来个耍无赖的活活打死也不肯走,真是晦气。”

守卫叹了口气,苏予安也叹了口气,他知道那是浮渡镇的老李头。

“真想不通,大使大人素来公正清廉,却受了这无妄之灾,要我说,袭击朝廷命官,打死也属应当。还一堆人站出来给他说话,硬说那人真带的是黄金,真是莫名其妙。”他气哼哼地摇着头感慨世风日下。

我也想不通,一个修仙之人为什么要陷害一个凡人,修为高些的又为什么要残害修为低些的。苏予安一言不发地想着。

守卫抱怨完,又转向苏予安,开口道:“你怎么还在这啊,不是都说让……”

他话没说完,因为他看到眼前的粗衣少年拿出了一张银票展开给自己看。

他咽了口唾沫接过银票:“一……百两?看上去还,还挺真的……你等我一下。”

说完,守卫把银票交还给苏予安,一路跑进去报告去了。苏予安微微挑眉,倒是没想到他还舍得把这银票还回来,难道这就是公正清廉的官养出的公正清廉的兵吗?

如果这位大使大人真的如他所说,反而是个麻烦。不行的话就只有抓了大使当人质胁迫他们送自己去了,苏予安感觉有点头疼。

不一会,那守卫就回来了,向苏予安点头示意:“进去吧,副使大人同意见你了。”

“副使?”苏予安确认式地反问了一句。

“是啊,大使大人先前被那穷鬼伤到了,最近都在修养,所以事务都由副使大人暂代。”守卫嘿嘿低笑了一下,感慨道:“也不知道你这一百两能剩下多少。”

这是在说副使是个惯于私下贪墨些银子的人?苏予安没有感到任何不妥,甚至有点窃喜。

进了大堂,苏予安先打量了一番周遭环境,这样万一一会要劫持也好动手些。

堂上主位上空无一人,主位左手边座椅上一人脸型四方,身穿官服正襟危坐,看去颇为正派,看来就是先前卫兵所说的副使了。而堂下四人执刀侍立,警惕地盯着自己。

“见过副使大人。”苏予安收回视线,恭敬地低头行礼。

不像来寻车队,倒像是受审的……苏予安腹诽了一句,转念一想,如果一直是这阵仗,先前那位大使也不大可能会受伤,更可能是上次老李头事件过后多了些戒备。

“见了大人为何不跪。”一个侍卫训斥道。

还要跪的?苏予安皱眉看了他一眼,又转望向副使。

“小兄弟不必拘礼。”对方意外的和善,又看向几个侍卫出言道:“你们先下去吧,本官看得出这位小兄弟不是坏人。”

盘算着必要时候绑架对方的小兄弟虽然不知对方是怎么看出来自己是好人的,但心中还是深以为然。

几个侍卫闻言即纷纷告退,看起来对此倒是习以为常。反而是苏予安有些疑惑,为何这位又是免了自己的礼又是屏退左右的。

“听闻小兄弟欲以百两银票为酬,随车队出行?”副使慈眉善目地开口道。

虽然苏予安在门口时只是展示了一下银票以示自己是有钱的,且只带一个人没什么货物的情况下,花费至多超不过十两,一百两银票几乎是与抢劫无异了,但他这话说的丝毫不见心虚。

但苏予安一来不甚在意,二来担心说多错多,还不如顺着对方话说算了,便只点点头嗯了一声。

副使却面露难色,缓缓开口道:“这一百两吧,若是在平时倒也勉强够了……”

“二百两可好?”苏予安直接打断了他的话,从怀中取出两张银票。

副使面色微变,目光略微停滞了一下,又摇头笑道:“最近兵连祸结,纷乱四起,敝所连马夫和跟车的护卫都招不齐了。”

苏予安没太在意,又陆续拿出第三张、第四张、第五张,却都得到了否定的回答。

这是把我看作肥羊,想尽量多榨一些?苏予安心里恍然。其实多出个几百甚至上千两对他来说是没有什么区别的,但是,他拿出多少对方只怕也不会嫌多,这样任由对方抬价上去对世俗货币缺乏概念的自己很可能露出马脚。

苏予安微眯双眼,沉声道:“大人这就有些过分了。”

副使不以为意地低笑一声,接着又一改方才的好声气冷笑开口:“过分?当真以为本官不知道阁下是何人?”
十三 ...
“过分?当真以为本官不知道阁下是何人?”

副使这一句话反问出口,苏予安感觉自己心脏几乎漏跳一拍,差点暴起向对方出手。

而对面的副使大人却毫无在鬼门关走了一圈的自觉,还在自顾自地说下去:“你的身份、家世本官了如指掌,这些年间你们做的那些龌龊事,若无本官在其中周旋、遮掩,还真以为都能瞒天过海!”

刚被惊了一下的苏予安又觉得对方后续这般说辞……也不像是浩然楼的人,听的一头雾水。

而副使此时正在暗暗观察苏予安的反应。

在他看来,能轻松拿出五百两银子的家世,或多或少都有些不那么光彩的事情禁不住查,这几句话扣下来十之八九是不会错的,自然能让对方乖乖破财免灾。就算对方日后发现自己不过是虚张声势几句,也多半不了了之,毕竟自古便有民不与官斗一说,真闹起来对方也未必讨得了好。

其实若非平日总有大使压着让他捞不到油水,他也不会冒险逮着一个人往死里压榨……
毕竟,对方若真碰巧是哪位朝廷要员的公子,他就少不得要吃个瘪了。但相比之下,这天下的商贾之家可比官家的显贵之人多了太多。而发横财这事,本来也没谁还能保证万无一失的。

副使大人默默在内心感慨起了自己的智慧,颇为自得。

“一千两,本官不为难你,也算对得起本官所担的风险。”看着苏予安不知所措的样子,副使觉得差不多是时候了,给出了自己的开价。

而另一边的苏予安确实有点不知所措,因为茫然,因为不知道对方在自说自话些什么。

这是认错人,把我认成别人了?苏予安暗自思忖,如果是这样的话倒可以利用这一点。毕竟,对方既然表现出了对自己的了解,那在相关的流程上也就不会太过刨根问底。

于是,两人在完全误解对方意思的情况下达成了一致。

看到苏予安把五张银票都收起来,然后如释重负般地拿出一张一千两的,副使突然有点后悔,觉得自己要少了,但这一表现一闪而逝,旋即面色柔和地从笔搁上取下紫毫笔。

他根据苏予安的破烂穿着和阔绰出手,做了一下再简单不过的联想,笃定开口:“你此番外出行事既旨在低调,不便以真名示人,本官便也送个顺水人情,与你做个假身份。”

这话既是想让对方加深这种自己确实认出了他的印象,也顺带略过了可能引起对方怀疑的关于身份的问询。

没有任何异议地接过批下的文书,苏予安拱手谢过,又转问起往纪京的车队出发的日子,得知一个时辰后就有一趟。

事情进展顺利,没有到需要动武的程度,苏予安松了口气,又有点顾虑地开口道:“在下……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但说无妨。”

“在下接下来要办的事,需做侠客打扮较为方便,但因对贵城不甚熟悉,一个时辰怕是有些为难,还望大人能差人代为置办。”原本苏予安这身下人装束出逃时是为了不引人注目,但现在与自己行事有反差之下反而成了别人觉得异常的点。

要不是因为担心自己把握不好尺度,换一套衣服再惹出别的麻烦,他方才就先去换一身了。

递运所副使闻言,和气的面容登时一僵,旋即就要拍案而起,义正言辞地责问这大胆竖子如何敢支使官府之人。他一边在脑海里过好了这句词,一边看着对面的少年轻巧地又拿出一张银票。

自己是官,这个小兄弟是民,为了民一句话就要差遣官家的人去为他奔波,毫无疑问是不对的,但……又是一千两,这个面额实在太大了!

……

一个多时辰以后,苏予安如愿地换好衣服坐在了前往纪京方向的马车上。

之所以是纪京方向,而非纪京,是因为岐阳城地处偏远,离纪京足有数月路程,不可能一蹴而就。所以,车队实际只从岐阳城运送人和货物到附近城市,然后目的地会重新组织队伍运送至下一城,以此类推。这样一来车队不会因为过长的路途而疲惫,旨在经商的人也可以沿途在各城售卖,更为灵活。

拿起经递运所盖章的同行文书,苏予安再次确认了其上的最终目的地是纪京,才小心翼翼地收进怀里。自从苏家出逃以来,这一刻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发自内心的平静。

这不长的时间里,苏予安常被愧疚感所困扰。

他知道仍是凡人的自己,更喜欢与外界凡人相处的感觉,没有那种面对修仙者时的隔阂;他也知道,在目睹刘富贵努力生活却最终冻死,而自己的复仇似乎缥缈无望的时候,他有过挣扎。

虽然他从来没有一刻决定要放弃对浩然楼的复仇,但背负血海深仇之下仅是动这样的念头仿佛都是对苏家亡魂的亵渎。

而现在跟之前仓皇出逃,只对如何寻找修仙宗门有一个模糊想法的时候相比,自己已经走出了第一步。或许以覆灭浩然楼这一目标来衡量,自己与原地踏步无异,但他至少知道自己是转对了方向在踏步,有一种为之努力而获得的慰藉感消弭了之前的愧疚。

而且这第一步的达成还算顺利,让苏予安对之后的路也有了些信心。

至少在世俗界做事是比较容易的……他摸了摸怀里的银票,如是想道。

除了那一千两银票以外,他又为身上的白色劲装和配剑付了五十两银子。按岐阳城那位副使所说的惯例,先付的一千两银票是辛苦费,而实际购买所需花费则另算。

他还记得当时对方正气凛然的样子——“如果花了一千五百两,难道多出来的五百两还要本官为你垫付不成?”

随后,苏予安还没来得及细想这其中的道理,就被对方催促着上车,说是怕他误了时辰,到时车队走了少不得又是一番麻烦。

“副使大人真是个体贴顾客的好人啊,当官可惜了。”苏予安伸了个懒腰感慨道,旋即舒服地向后躺倒靠在软垫上。
Ghost hunter115-avatar

Ghost hunter115

看完了,太流水了。
缺少点中心思想,感觉就像出了新手村的开放世界游戏。[s:pg:哭]
Виталик-avatar

Виталик

[quote][pid=482037860,24937550,1]Reply[/pid] Post by [uid=62639379]机灵体[/uid] (2021-01-02 20:04):

看完了,太流水了。
缺少点中心思想,感觉就像出了新手村的开放世界游戏。[s:pg:哭][/quote]感谢耐心看完给出意见[s:ac:羡慕]
Jexthis-avatar

Jexthis

小说要在开篇塑造主角的优点,用整个开局大力描绘主角的缺点和错误 ,这不太好哦。
Виталик-avatar

Виталик

[quote][pid=482089184,24937550,1]Reply[/pid] Post by [uid=61890053]魔人啾啾重拳出击[/uid] (2021-01-02 23:58):

小说要在开篇塑造主角的优点,用整个开局大力描绘主角的缺点和错误 ,这不太好哦。[/quote]那我把简介附在前面看会不会好点
Jexthis-avatar

Jexthis

不是这个意思,是情节设计的问题。
你先自己否定了主角“隐藏实力因为不想伤人”这个理由——原来用说的就好。
你又完全洗白了主角愤怒的来源——人家只是恨铁不成钢,你早说自己实力啥事没有。
结果就是,主角被塑造成了反派,忍气吞声完全因为自己想不开,钻牛角尖,然后因为自己钻牛角尖打伤了其实人很好的家里亲戚。
你看,你的第一个情节,是在塑造主角的负面形象,而非正面。你要去驾驭剧情,不要被剧情驾驭。
Виталик-avatar

Виталик

[quote][pid=482136166,24937550,1]Reply[/pid] Post by [uid=61890053]魔人啾啾重拳出击[/uid] (2021-01-03 09:03):

不是这个意思,是情节设计的问题。
你先自己否定了主角“隐藏实力因为不想伤人”这个理由——原来用说的就好。
你又完全洗白了主角愤怒的来源——人家只是恨铁不成钢,你早说自己实力啥事没有。
结果就是,主角被塑造成了反派,忍气吞声完全因为自己想不开,钻牛角尖,然后因为自己钻牛角尖打伤了其实人很好的家里亲戚。
你看,你的第一个情节,是在塑造主角的负面形象,而非正面。你要去驾驭剧情,不要被剧情驾驭。[/quote]在我看来,主角不一定永远是对的,尤其是在年龄还小的时候,不可能就按几百岁的老妖怪去写,再者说他对不代表别人一定是错的。

哪怕金庸笔下的杨过,前期也有些泼皮无赖,长大后也会自己的角度出发,觉得郭黄害死杨康,会一步步成长。

主角被欺负羞辱是事实,从他的角度打回去根本没有错。就算我洗了一个人是出于好心,也不代表其他同辈跟风的/长辈/捧高踩低的下人都是好心。

而且恨铁不成钢所以羞辱对方,就是人很好的话,对配角的道德标准也太低了一些。

十几岁的人就要以十几岁的标准来看,这就像一个校园霸凌一样,主角被欺压是事实,不敢打回去是因为内心清楚凡人终究无法与修士对敌,也就是类似于:校霸毫无防备地过来拍着你的脸羞辱你你可以一拳打回去,甚至可以趁着他懵逼再打一套组合技,那么之后他叫人堵你,又怎么去应对呢?

而主角愤怒也是长期积累的结果,一个学生因为师长针对等原因变得孤僻、不合群、一直被打被欺负,有一天盛怒之下身上藏了把刀,一刀把校霸捅了,却要指责这个学生混不开吗?我觉得最多是说手段过激,下手没轻重。

当然我知道我不是金庸,你提的意见也确实是现在更容易为人所接受,更适合我一个新人去模仿、学习的。反派不需要什么理由,只要出来挑衅挨打,打了小的来中的,打了中的来大的,等背景大了再打完大的来背后更大的势力,但我个人不太喜欢这种风格。
Виталик-avatar

Виталик

十五 ...
日上江暖,山融水涨。

近一个月的时间过去,冬春之交已至,苏予安的行程也走了小半。

此时的苏予安正在马车里看着之前路上买的地图,好一会才轻叹了口气,抬起头来——自岐阳之后,又经过了四城,下一站是安阳城,再之后便是临安了。

等到临安,若是去往纪京方向的车队需多等几天的话,就想办法在附近打听下刘富贵的事吧……这么想着,马车却突然停了。

苏予安凝神听起外面的动静,发现似乎整个车队都停下来了,随之是各种混杂的声音,匆忙的下车声,疑惑的询问声,压低的抱怨声。

凭着多年洗髓炼体所练就的过人耳力,他听到从车队前方折返回来的人汇报道:“大人,前方路被横木给堵了,恐有贼人设伏。”

“放信号,把木头搬开。”一个沉稳的声音回复道,又带点安抚意思地解释说:“我们这里官兵众多,本就不好下手,而在官道上袭击官府的车队,就算侥幸成功,也会招致朝廷的报复和清剿。况且,这里离安阳城已不远,援兵很快就能到,选我们为目标实为不智。许是想打劫些过往商户罢了,无需惊慌。”

苏予安对这个沉稳的声音有印象,属于带队的那个总是神情冷峻的百夫长。

看来一时间也走不了,苏予安微微叹气,但也没有太放在心上。毕竟,相比起以月为单位计的路程来说这一会的耽搁不过是一个极短的小插曲,索性也下车去透透气就是了。

虽然还不到戌时,但因为是初春,车外天已有些擦黑。

他出来的时候正看到一道红色烟火随一声暴鸣直冲上天,在看来便是方才百夫长所提的信号,用以告知临安城中驻军。

就在此时,一阵纷乱的脚步响起,苏予安忙抬首看去,隐约可见一旁的山坡上人影闪烁。

“来了。”他轻身上前,靠近百夫长提醒道。

“谁?”百夫长迅速回头,看到来者是有点印象的乘客,略松了一口气,随即神色陡然一紧,命身边的侍卫传令全员戒备。

原本让去清理挡路的障碍的人,自然也不可能去了,不然岂不是给对方做靶子。

他没有因为对方所说与自己不同而感到受冒犯,因为苏予安的装束、佩剑和方才无声息间接近他的身法足以表明侠客的身份,而武功卓绝之人的感官很可能远比自己敏锐。

接下来不到半盏茶的功夫里,车队前陆陆续续来了一大队面色不善的人。

随着这些人的聚积,百夫长的表情越来越难看,车队内也多了许多不安的骚动。

车队这边的护卫不过二三十人,算上车夫、跟队的商铺伙计等也到不了百人。而拦路的这些人的装备虽并不精良,甚至很多人都没有像样的武器,但胜在人数众多,粗粗看去至少有四五百人的样子,笑着,叫骂着,嘈杂而纷乱。

最后,一个身形雄武,五官粗犷,左脸有着一道蜈蚣状狰狞伤疤的汉子在四五个人的簇拥下上前,右手微抬,张开的五指突然握拳,身后的声音随之戛然而止。

百夫长见状,禁不住微吸一口冷气,然后略平复下情绪才平和开口道:“在下王长嵩,不知是何方兄弟在此,可否行个方便。”

“嘿,老子姓方,跟你个姓王的可不是兄弟。”那汉子冷笑道:“多的老子也不说了,既然是朝廷的人,人可以走,东西放下,马车留下。”

王长嵩皱眉,见对方完全不买账,索性提高了声气斥责道:“大胆,知道我们是朝廷的人,还敢来劫道?我等已发了信号,安阳城官兵随后就到,尔等若是现在退去尚可保全性命。”

他这话说出,却没起到想象中的威慑效果,反而让劫匪中不少人忍不住笑了出来。

“娘的,老子劫的就是朝廷的人。”方姓汉子啐了一口。

汉子身边一人愤愤接口道:“看来你还不知道朝廷做的好事,狗皇帝已经下旨割让包括安阳在内的十二城给梁元国。结果梁人占领放弃抵抗的乾山、桐南、临安三城后,各烧杀抢掠五日。”

此人随即冷笑一声:“呵,现在安阳等九城内但凡有点能力的,都带着家人跑完了。剩下的,要么抛妻弃子、漂流落草,要么在城里等死。你想找安阳城守军?不瞒你说,我就是!”

说着,他随手掏出一块腰牌,丢到了百夫长前面的地上。

王长嵩下意识后退一步,只觉嘴里发苦。

“你刚才说临安?”苏予安见这位车队的长官没有说话的意思,前进一步确认道。

这位前安阳官兵略一打量苏予安,然后点点头:“不错,听说当时临安城当地望族出城十里喜迎梁元国大军。”

他面带讥讽,忍不住地勾起了嘴角:“然后纷纷被斩首、让人把脑袋挑在枪尖上入了城。还真是……”

一句话没说完,他却突然沉默了下来,顿了一会才又冷笑道:“嘿,朝廷。”

这是平素看不惯望族,说顺嘴一时忘了自己本来要抨击的对象,骂错人了?

对他话锋这奇怪的转向,苏予安一时有点摸不着头脑,略发散了一下便懒得深究地收敛心神,继续问出了自己更为关心的问题:

“临安城周边如何?”

话音刚落,方姓汉子已没有耐心地抢先截断了话头,暴躁喊道:“废什么话,是要货还是要命,自己选一条!”他一边说着一边瞪视向百夫长王长嵩。

后者虽然刚才因听到割地、被屠城之事有些受挫,但此刻面对方姓汉子的威胁却毫无退缩的意思,“锵”一声长剑出鞘,便要开口。

但他身侧的苏予安却先他一步。

“姓方的。”身穿白色劲装的少年微仰头,看向比自己高了不少的魁梧大汉,郑重问道:“你也是因为割地而不得不为寇的么?”

“哈?割地?”大汉摆出了一个夸张到令人反感的笑容,把左脸上狭长的疤痕几乎贴到了苏予安眉毛上,面露残忍之意地缓缓说道:“老子割过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要不是给新来的兄弟们面子,你以为你们有活命的机会?”

“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吗……”少年低声重复了一句,脸上却没有出现他最享受的、被吓坏的表情,只是抬起右手,嫌弃地用衣袖抹了把脸。

苏予安蓦地转身回头,看向车队中众人。

有视死如归的,有惊慌失措的,有怨天尤人的,有抱头痛哭的,有拿出钱财,用期盼的眼神看着这边希望能换个平安无事的……

苏予安一个个人看过去,只觉得眼前鲜活的百人百态已有着难言的重量,而这……才勉强够上对方引以为豪的千八百血债的十一。

与在苏家时不同,这一次他有能力改变。

“你该死。”背对着方姓大汉的少年眸中沾染愠怒,字字咬牙切齿。
Jexthis-avatar

Jexthis

[quote][pid=482150938,24937550,1]Reply[/pid] Post by [uid=42683592]精暗[/uid] (2021-01-03 10:16):

在我看来,主角不一定永远是对的,尤其是在年龄还小的时候,不可能就按几百岁的老妖怪去写,再者说他对不代表别人一定是错的。

哪怕金庸笔下的杨过,前期也有些泼皮无赖,长大后也会自己的角度出发,觉得郭黄害死杨康,会一步步成长。

主角被欺负羞辱是事实,从他的角度打回去根本没有错。就算我洗了一个人是出于好心,也不代表其他同辈跟风的/长辈/捧高踩低的下人都是好心。

而且恨铁不成钢所以羞辱对方,就是人很好的话,对配角的道德标准也太低了一些。

十几岁的人就要以十几岁的标准来看,这就像一个校园霸凌一样,主角[/quote]把所有反对意见自动脑补成逼你写小白文,是新人的坏毛病哦。

可以写缺点,杨过一开始也有性格缺陷,尤奈斯博的小说主角都是烂酒鬼,但至少要有点优点,比如聪明,勇敢,善良之类,让读者有所期待。整个开头都在塑造主角的缺陷,那读者为什么要忍受一个平平无奇甚至有点差劲的人呢?
Виталик-avatar

Виталик

[quote][pid=482178445,24937550,1]Reply[/pid] Post by [uid=61890053]魔人啾啾重拳出击[/uid] (2021-01-03 11:59):

把所有反对意见自动脑补成逼你写小白文,是新人的坏毛病哦。

可以写缺点,杨过一开始也有性格缺陷,尤奈斯博的小说主角都是烂酒鬼,但至少要有点优点,比如聪明,勇敢,善良之类,让读者有所期待。整个开头都在塑造主角的缺陷,那读者为什么要忍受一个平平无奇甚至有点差劲的人呢?[/quote]所以说我前面已经做了一个情景的类比。。你还是坚持觉得这是个差劲的人吗

主角生活在极其艰苦的环境中,明明不能与修仙相比却勤耕不缀努力炼体,没有自暴自弃,是非分明(哪怕苏予仁的家长和侍女都看不起他,他也会和小朋友玩的很开心,还答应教他剑法),内心愿意相信没有对自己表现出恶意的人(被大哥出卖之前)。

身处黑暗看不到出头的希望,却心向光明,努力不懈,坚信善的存在,只因为被人欺压到极点的反弹,就是差劲的人了吗。。
Jexthis-avatar

Jexthis

我想指出的是苏予才这个角色的问题,您在比武后忽然把苏予才完全洗白,但对苏予才的洗白是对苏予安所有行为的否定。这就把整个比武情节变成对苏予安的讽刺了。
我对配角的道德水准要求不低,是您要求太低了。用恨铁不成钢来辩护的,正是您自己啊。不要说那只是配角的个人观点。您的写法和态度都在接受他的辩白,而不是相反。

而且,主角为什么不肯公布实力呢?害怕受伤这个理由,这完全没有道理,说出来难道也会让人受伤?展示一下也会受伤?逻辑是崩的,所以主角的形象,从这里就已经崩了
如果修复逻辑,应该是主角蓄意报复,有意隐藏。故意放纵他人对自己的欺凌,等待机会还个狠的。怕提前暴露就无法重伤他人才对,您说对吗?
Виталик-avatar

Виталик

[quote][pid=482230184,24937550,1]Reply[/pid] Post by [uid=61890053]魔人啾啾重拳出击[/uid] (2021-01-03 15:37):

我想指出的是苏予才这个角色的问题,您在比武后忽然把苏予才完全洗白,但对苏予才的洗白是对苏予安所有行为的否定。这就把整个比武情节变成对苏予安的讽刺了。
我对配角的道德水准要求不低,是您要求太低了。用恨铁不成钢来辩护的,正是您自己啊。不要说那只是配角的个人观点。您的写法和态度都在接受他的辩白,而不是相反。

而且,主角为什么不肯公布实力呢?害怕受伤这个理由,这完全没有道理,说出来难道也会让人受伤?展示一下也会受伤?逻辑是崩的,所以主角的形象,从这里就已经崩了
如果修复逻辑,应该是主角蓄意报复,有意隐[/quote]我不认为对苏予才的部分肯定就是对主角的全面否定,

不是非黑即白。

不公布实力正如他文中对大哥说的,现在他可以打别人一顿,等别人筑基以后呢,他还能打一顿吗?

校园霸凌的受害者最后忍不住拿出把刀给别人捅了难道也是为了暗中练刀法?

我对话写在那你非得一顿分析来说明我写得不对= =

我还是说,这是几个少年,我心里认为这样的人是会一时激动不管不顾的。

擂台打完主角自问的是:至于吗?心情是后怕,这就是完全否定了?

所以苏予才恨铁不成钢就可以欺负人了?其他人跟着欺负的就不算数了?

中学生打架给人打出事打骨折了,捅人捅到ICU了,心里就一个感觉我憋了半天大招反杀了真爽?不然就是否定?

捅了霸凌者以后后怕,觉得下手太重就说明霸凌者一点错都没有,全怪被欺负的那个人?

可能个人人生经历不同吧,至少这不是我所理解和经历的少年时期。

其中用了比较多反诘可能显得语气不太好,只是前面叙述似乎没什么效果。。感觉这样会比较能表达意思
your mum-avatar

your mum

小说还没看,“撕逼”棒极了。[s:ac:哭笑]
Thoru-avatar

Thoru

看了十几章,还不错!希望继续!
Виталик-avatar

Виталик

[quote][pid=483725347,24937550,1]Reply[/pid] Post by [uid=40837447]难以安定[/uid] (2021-01-08 21:39):

小说还没看,“撕逼”棒极了。[s:ac:哭笑][/quote][s:ac:哭笑]对不同阶段心性的理解不同吧
Виталик-avatar

Виталик

[quote][pid=483780690,24937550,1]Reply[/pid] Post by [uid=564113]ashen08[/uid] (2021-01-09 07:07):

看了十几章,还不错!希望继续![/quote]谢谢鼓励,会继续的,定个小目标,先写个40W字再考虑签约上架

憋不住我就不配写修仙[s:ac:goodjob]
CHIBURO-avatar

CHIBURO

点不起赞,手动支持楼主一下
Виталик-avatar

Виталик

[quote][pid=483847339,24937550,1]Reply[/pid] Post by [uid=348806]maozilla[/uid] (2021-01-09 13:19):

点不起赞,手动支持楼主一下[/quote]谢谢支持[s:ac:心]
Thoru-avatar

Thoru

加油更新 zsb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