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2.9万字]早春

Cr3amy-avatar

Cr3amy

2025-05-01T14:27:59+00:00

那年我从国外回来,因为手上宽裕,就打算在S市定居。我在那里租了房子,随便找了份钱很少的工作。一年后发现心里还是空空落落的,自从妻不在了,这种感觉就一直伴随着我。
我还记得我坐在心理医生面前,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这种感觉很奇怪,你明明知道自己身上出了问题,却必须和没事一样,去和别人阐述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
医生听我说完,总算不再把玩桌上的摆件,他没有不耐烦,反而听得很认真仔细,摆件只是他的习惯。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在纸上写了几个字,然后说:“这么说你比以前康复很多了,那么最近有没有发生什么大事呢?或者你认为你的失眠是什么引起的。”
这句话引发了我的恐慌,我忽然觉得眼睛很干,连续眨着眼睛,忍不住做出咬指甲的动作,不知为什么,有时候我会这样。
“先观察一段时间,我给你开几种药。”医生下结论。
死,只是状态。我的妻子是离家出走的,从那以后我一直没有见到她。她似乎从没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一样,几年后她的家人告诉我,她在德国被找到了,死了。对于离家出走的人,死掉很正常。我觉得她还在外面,只是再也回不来了。
于是我报班学了德语,出了国,在德国找了工作,在一家餐厅打工,一干就是几年,后来当上了类似地方经理的职位,待遇很好。
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变成了骨灰,死因是枪击,凶手是抢劫犯。
医生用笔敲动桌子的声音让我心神不宁,他似乎意识到了,停止敲击,然而沉默让我更加不安。
“你现在的情况,可以动笔,把这些写下来,或者跟我说也很好,几年前也是我给你看的,情况有了解。”
那就动笔写吧……但是,从哪里写起,又该写点什么,我没有太多头绪。回家以后我坐在书桌前,盯着笔筒不知道该做什么,回过神来,我才发现我盯着的是她经常用的笔,我看了足足半个小时。

1
我和妻的认识,可以追溯到初中甚至更早的时候。
开学的时候,她坐在我旁边,跟我开玩笑,打趣我,说了很多话。虽然记忆已经模糊了,但是那时候的感觉还残留在脑内,我记得我的反应很腼腆,很畏缩。那时候,我是怎样吸引这个乐观开朗的女孩,已经变得无法知道了。
新班级要选出班长,老师点名选我,我只觉得难过和恐怖,重大的责任忽然压在我身上,让人不知所措,自卑与内向让我惶恐起来。
那天班级里的吵闹达到空前的高度,每个人都在说话,班主任突然闯进来,教室变得鸦雀无声。老师很愤怒,她也终于看出我并没有管理别人的才能,决定换一个班长,同时把我和她的座位调开了。
那天,她突然跟我说,放学后能等一会儿吗?我应下。
她看起来很别扭,没有了往日的咄咄逼人,反而扭捏起来。我忍不住笑了,她问我笑什么,我马上板起脸。
“对不起。”
她的话让我哑然,我傻站在那,不知道说什么。
她接着说:“我们几个太吵了,感觉,是你被罚的主要原因……”
我心里一紧,回应说:“哎呀,没事没事,我本来就不适合,也不想。”
“不想当班长?”
“嗯。”
“那逃走好了。”
“啊?”
“我是说,不想当的话,就不当。为什么非要做不喜欢的事?”
她的气势又回来了。我反而安心了一些,这才是她。我深吸一口气,今天是个绝好的机会。
“我喜欢你。做我女朋友吧。”
“哎?”
“我喜欢你。”
那是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的时刻。她出神地看着我,然后仿佛被我的视线灼伤一般别开脸,她的目光从桌面落到地板。
“这,这,那个——”
“可以做我女朋友吗?”
她的脸忽然变得模糊起来,我似乎是近视了,看不清一切。我努力睁大眼睛观察周围,却越来越失去连贯的意识。
那时候,我尚还没有恋爱的概念,只是凭着冲动,靠近吸引自己的人。偶尔回忆起过去,我会想,如果一切都没有在那个时候开始……恐怕就不会有如今这些事了。这种后悔在我看来像是补偿,用天意补偿责任。
我在家休息了一天,第二天早上到公司的时候,老板叫我去他的办公室。
“我可以再准你两天假,你这脸色可不好,感觉你有些日子没好好睡觉了。”
我摸了摸腮,回应他:“没关系,最近没在状态,缓缓好了。”
他盯着我看了几秒钟,“你确定?”
我点头。
“去吧。”
我在一家教育机构工作,我每天的任务是备课和打回访电话,周末的时候给小孩上课。
回到自己的教室,我觉得头脑发昏,盯着手里的册子愣了好久才缓过来,这种晕眩像是黑洞,能改变我的思维方式和思考习惯。我忽然想到重名的孩子有很多,那说不定妻会以另一种方式投胎到我身边,这样我就能和她重逢了。
我精神了很多,这是几天以来的第一次。
打开手机,我在备忘录里写了妻子的名字,唐琳。我要找一个叫唐琳的女孩,我妻子在九年前过世,她应该九岁了。
同事敲了敲门框,她提着一袋葡萄。“吃吗,李老师?”
“不不不不不不,我不饿。”我不断翻阅着册子,打算先看看我的孩子里有没有她,一小会儿以后才发现自己言语的粗暴,抬起头来看,刚好看到那个老师失落的模样。我似乎让她受伤了。
“宋老师?”我试探性地问了一声。
“嗯?没关系……我的意思是,你的脸色有点差。”
“你那有名字叫唐琳的学生吗?差不多八九岁。”
“没有,我没有叫这个名字的学生。”
于是我找其他老师询问,结果没有一个叫唐琳的学生。当天下午我向老板提了辞呈,我要去找一个叫唐琳的女孩,即使是在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出来。
我在家里的墙上贴了一张膜,又买了便利贴,幻想着它变成线索墙,上面贴满我关于搜寻唐琳的线索。我撕下一张贴纸贴到墙上,在上面写上:工作的地方没有唐琳。
我打算从田临区开始,一步步扩大范围,这样肯定能找到她。做完这些,我躺在床上想小憩,过了一会儿发现自己眼皮打架,意识像铅,沉入深海,动弹不得。
在深海中我又回到初中,我看了看闹钟,现在是早上七点,我要在一个小时内洗漱、吃早餐和去学校。餐桌上父母一言不发,看了看母亲的额头,她今天心情也很差。他们冷战了几天?忘记了。
“昨天试卷下来了,你考多少。”
“语文八十八,其他的没下九十。”
“把你那语文提一提,”母亲的眉头曲线更加复杂,“你今天别吃晚饭,在餐桌上看语文书。”
“嗯。”
“成绩单带回来,我要看,说了多少遍记不住吗?”
我带着不能吃晚饭的觉悟到学校,开始上第一节课。老师知道我们的状态,所以在开始阶段平铺直叙:呃,今天我们讲三角形。呃,三角形的三个角。呃,那么它们的关系。
我感觉后背有些不对劲,似乎是后桌在我身上写字。我邻桌直接把课本放在我们桌子的中间地带,让我想起旧中国的不平等条约。本来是唐琳在我邻桌,但是她被调走了。
“李奥龙,看这里,别盯着课本了,我现在讲的内容没在课本上。”
我猛地抬头看黑板,后背的瘙痒感也消失了,空气也清新起来。
“李奥龙起立,回答黑板上的问题。”
我说:两条线可以构成四个三角形,有两对角度一样的角。
“毕浩然同学,回答第二个问题。”
毕浩然低头沉默了。
“昨天才讲完。坐。”
“毕浩然,让你坐了吗?”
忽然想,我是不是能去唐琳家吃晚饭。
从初中第一天到大学第一天,大约要经历两千一百九十个循环,对于我来说,大部分记忆都要努力回想,才能打捞起来。
唐琳是课间唯一跟我说话的人。她问我认不认识某个人,跟我说周末一起去哪里玩,又问我要作业抄,最后她说,我想吃香爆脆,去给我买。我乖乖照办了,去小卖铺带回三袋零食,全部给她。
第二节课,我瞥见她把其中一袋给了闺蜜。
我突然开始口渴,干渴的感觉将我从梦里拉出来,我看到旁边的手机在响。是母亲打来的电话。
眼睛似乎进了汗液和一些油脂,开始酸疼,我一边流眼泪一边摸索手机,把电话接起来。
“在干嘛呢?”
“睡觉。”
电话那头叹了一口气,“要不你回来吧,我跟你爸这几天一直放心不下。”
“没事,妈,”我端起床边的水喝了一口,“好着呢,我觉得我有头绪了。”
“什么头绪?”
“找唐琳。”
沉默了一会儿,母亲又问:“你失眠的事……看医生了吗?怎么说的?”
“开了药,没事……我老板来了个电话,先不说了。”
洗脸的时候,我盯着镜子看。这副模样确实不好,我觉得我像三和大神,色调灰暗,一只眼睛发红。
我要出发了。没有在任何地方写计划,但我对下一步心知肚明。

2
我来到母校,那所初中。
从走进校园的那一刻起,我感到回忆正在复苏,初中的经历仿佛在昨天。走进办公室,最先冲击我的不是多少年都没变的陈设,是桌前的人。
“李奥龙,你怎么来了?”那女人站起来,走上前问我。她是唐琳的闺蜜,吕妍。
我不想和她寒暄,索性说:“谁能拿到全校学生的名单,我要找一个人。”
吕妍扬起眉毛,不可思议地看着我:“这个……恐怕不行。你要找谁呀?”
“唐琳。”
吕妍的惊讶定格在脸上,她沉默了一会儿,做了个深呼吸,“哪个唐琳?”
我对她的愚蠢快要失去耐心了,为什么,她就不能多想哪怕一点点呢?我努力维持平静,然后对她说:“我的妻子,你的闺蜜唐琳,我要找她的转世。”
吕妍抿起嘴唇,我觉得她在打量我。她问:“你知道你在讲什么吗?”
拳头攥紧了,我回答,“我不像你,你只会躲起来。唐琳失踪的时候你有帮忙找过吗?现在我问你要个资料,躲躲闪闪的。”
可能是我声音提高的原因,一些老师停下工作往我们的方向张望,我看到吕妍眼中噙满泪水。
无力感袭上心头,我的气像来时候一样,全消了。这些话不该说出来,至少不应由我说。这种冲动从何而来,我不知道。但我是要寻找唐琳的。
“怎么了?”一位年长的女性走来,她看到吕妍的样子,立即去安抚,吕妍很快冷静下来。
“我们去校长室吧,会议室在开教研会。”看来她是校长了。
校长沏了茶,然后坐回沙发上,看了一眼吕妍,“原来是这么回事。听你们说完,这事情也不小。”
她看了一眼时钟,又说:“我待会儿得出去一趟,这样,事你们先自己解决着。吕老师待会儿有课,提前平复下情绪吧。”
最后一句话,校长是看着我说的。她起身离开后,沉默填满整个房间,过了好一会儿,吕妍说:“你要的那个,我恐怕给不了你。”
我直视她,希望她能回头,能明白我的意思:“就当是为了唐琳。”
“可她不在了啊,她几年前就去世了啊。”吕妍的表情像是被针扎一样。
“转世,你明白吗?她转世了,我能感觉到,相信我。”
这次吕妍没有回答,她只是摇头。似乎是真的不行了。
“谢了。我再想想办法。”
“李奥龙?”走到门口的时候,吕妍叫住我。
“中午……可以一起吃个饭吗?我也想和你聊聊。”
白来一趟也不好,我决定去我曾经的教室看一看。窗户前,我注意到讲课的老师已经换了,但是里面坐着的,依然是我,唐琳,还有吕妍。
忽然记起来,当初我和唐琳也是吕妍撮合的,这么说她还挺有做媒人的天赋。
伸出手,手指轻轻碰到玻璃,我的手对着唐琳,她就坐在窗户旁的位置,我却无法接近她。
“哎,干嘛呢?”吕妍走过来,大剌剌地拍了我的肩膀。
“啊,呃。没什么。”
“哼?”吕妍不怀好意地看着我刚才看着的地方,唐琳正坐在那,专心学习。
然后,她做出夸张的表情,“喔!你小子!”
我马上觉得心里乱糟糟的,赶紧堵住她的嘴“嘘,不能小点声。”
“呜呜呜,呜呜!”吕妍皱眉呜咽着,我不得不放开手。
“你想追她,对不?你骗不过我。”
“什么叫骗不过,我们很熟吗……”
“好好好,明明六年级我坐你前桌。”
一来二去,我和吕妍开始了谋划,任务目标就是把唐琳追到手。很难想象初中生能做出这么有组织有纪律的事情。
表白那天,我在放学路上和吕妍说了这事,她似乎比我都高兴。
“孺子可教也,我就帮你到这了。”最后她是这么说的。第二天我买了一大包零食,悄悄放到她的桌子下面。再往后,她和唐琳也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
初中毕业那天,我们躺在新操场的草坪上,吕妍突然问,你们的梦想是什么?我说我要当黑客,唐琳说她想和妈妈一样,做最好的点心师,最后吕妍说,我想回来,当老师。
我问:“为什么要回来当?没准你能在大学里当。”
吕妍摇了摇头,忽然哭了。
“我不想毕业,我喜欢这里……”
我闭上眼睛,感受着空气、微风和假草坪的塑料味,让自己在黑暗中下沉。
“让一下?”一个人说。我猛地回头,是保洁阿姨。
我快步下楼,这里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中午我和吕妍在餐馆碰头。点了餐的时候,吕妍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问她: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你看起来很不好。”她把视线挪到我身后挂钟上。
“我很好,”我说,“我很清楚自己想干什么。”
吕妍叹了口气,我闻到淡淡的薄荷香味,突然开始注意到她身上的变化。比几年前瘦了很多,衣品也沉稳内敛,没有再戴首饰。她也变了。
“你病了。”吕妍下结论。
她接着说:“这不像你做的。从挚友的角度,我建议你看看医生,真的。如果你觉得不妥,我可以和你一起去。”
我攥紧了艳红色的桌布,努力压低声音说:“你有没有搞错,到底是谁病了?找唐琳怎么就是病了,我明明还有机会!”
很可笑吧,我觉得我是一头野兽,而吕妍是饲养员。我愤怒地朝饲养员咆哮,她却静静地看着我,观察着我,诊断着我。纵使我想一口咬死她,也隔着笼子——我的,和她的。
吕妍的眉头皱起来,她摇着头,后脑的辫子像个小女生一样晃悠着,“别说了,别说了……已经九年了,你要走出来,走出来……”
九年,原来只有我活在过去吗?这个世界上不再需要唐琳了,对吧?
窒息感再次传来。我需要逃离,逃离我的饲养员,我是自由的。
“等——李奥龙?”
奔跑着,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跑了,我像濒死的人一样喘气,感觉两眼发黑。
有篇课文叫陈涉世家,讲秦末农民起义的。那天课间,我,唐琳和吕妍坐在一起背课文,我说:“真不自由。”
“搞笑,上学哪有自由。”吕妍歪了歪嘴。
“李奥龙八成是想打游戏了。”唐琳耸了耸肩膀。
“啥跟啥,谁说上学了。学习我爱着呢。”
对面的两人嘘声大作,我接着说:“我是觉得陈胜和吴广没有自由。”
“为什么?”
“就算他们当了皇帝,就完了吗?故事还长着呢,他们念着皇帝,想当皇帝,就是图荣华富贵,但那时候,他们还能回家种地,和老乡吃瓜唠嗑吗?”
“那你想说什么?”
“没啥,我觉得当皇帝的念头,把他们困住了。”
唐琳和吕妍对视了一眼,齐声说:“李学霸高见啊。”
“去去去。”我连忙摆手。
……
我蹲在树坑前呕吐,这段记忆混着血沫被呕出来。我看到远处摆着长椅,想走过去,却一屁股坐在地上。
歇息好一会儿,吕妍从街边冲过来,我却跑不动了。
“李奥龙,你去哪……你要累死我……”
我问:“怎么追过来的?”
“唐琳已经走了,我不想你也跟着去,至少不是现在。”
她说完,我觉得轻飘飘的,似乎灵魂不再属于自己。我感到很疲惫,想睡在这树坑,什么都不想。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怎么做才能找到她。”
我想到一种可能性,找来找去,也许唐琳一直在我身边。除了唐琳吕妍也不会这么关心我,也许吕妍是唐琳的转世,她放心不下我,上身了。
唐琳……
我搂住眼前的人,疯狂吻着她。终于见到你了唐琳,你怎么不早说。
过了一会儿嘴里出现腥甜的感觉,我感到下体钻心地疼。回过神来,我仰面朝天,倒在地上。
“醒醒吧!”

3
我被拘留了几天。
这几天吕妍、警察和医生想尽办法改变我,但他们没有得逞。
重获自由的我走在大街上,一个老太拦住我,问:“你是不是找人?”
“我找唐琳。”
“哦。”她笑得和蔼可亲,“我知道。”
“这个事好解决,把你手机给我。”我点头,双手给她递过去。
她拿出她的那台,边嘟囔着边操作,中间让我刷了几次脸。我忍不住闭上眼睛,这是佛经,老太奇人也,定能帮我找到她。
“好了。”她微笑着递回,“十天后,有女人会来找你,无论你在哪。”
“谢谢!谢谢!”我感激涕零,马上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傍晚在市场买菜的时候,我发现微信里的工资没了,我还有三张银行卡,里面加起来不到一万元。我已经很久没工作了。
回家的时候,路上下起大雨,饥饿让我步履维艰。我盘算着怎么能去报警,或者直接找到那老东西,但我感觉好累,我什么都不想做。我的计划被打乱了。
一阵踩水声传来,我扭头看,身后有个穿校服的小孩在奔跑。跑到我旁边的时候啪一声摔倒在地,被地上固定的,商铺的钉子绊倒了。
她维持着趴着的姿势和我对视了一下,缓缓行动,想站起来。我伸手拉她,她站起来以后又看了我一眼,怯生生地。
“谢谢叔叔。”女孩小声说,作势就要走。
“哎,等等。”
我蹲下来,拍她校服上的灰尘,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唐浅。”
“浅?”
“嗯,深浅的浅。”
“你去哪?这么着急。”
“妈妈病了,我给妈妈买药。”
我一怔,拍了拍她的书包,“那你赶紧去吧。”
我这么一说,女孩反而站着不动了。
“怎么了?”
看了我一阵,女孩利索地脱下书包,从包里取出一把伞。
“叔叔,你衣服都被淋湿了。”
我鼻子一酸,不敢和她对视,接过伞,打开,递回去。
我说:“你的好意我就心领了,但是叔叔女朋友快来了,马上就到,带两把伞呢。”
我怎么想了这么个理由?
女孩歪着头问:“真的吗?”
“真的。快去吧,妈妈等着你呢。”
女孩跑远了。远处传来声音:“叔叔再见!”
“再见!”我大声回应,一道闪电从远处劈下来,不知道她有没有听清楚。
回到家,我去浴室准备洗澡。镜子里出现一个裸体男人,身材臃肿,肌肉松弛,胡子拉碴。我凑近了看,他的眼睛也是黑洞洞的。
草草做了饭,我没有感觉到味道,撒了一些盐,还是没味。
我在墙上贴了第二张便利贴,这次写了很久,写出很多废纸。
我看着写下的内容,都是意思不连贯的词组。我试图在脑内拼凑内容,却不断浮现吕妍的话。
“别说了,别说了……已经九年了,你要走出来,走出来……”
“醒醒吧!”
我盯着桌上合照里的自己,那个男人爽朗地笑,搂着同样幸福的女人,我觉得那个男人不是我,像陌生人,我努力盯着唐琳看,却辨不出她的面部特征。
醒醒吧。难道我在做梦吗?我把头埋进臂弯,又睡了过去,回到了几年前的某天下午。
手机响了,看到是母亲,我心中的不快增加了,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找到了吗?”
“没。”
“公安怎么说的?”
“还在走访和调监控。”
大拇指传来刺痛的感觉。原来我一直在无意识地掰指甲盖,已经流血了。
叹气传了过来。母亲很少这样,她听不得有人唉声叹气。
“嗓子哑了。”
我清了清嗓子,“这回呢?”
“不管怎么样,照顾好你自己。”
我没有回答她。
“你们……真的没出什么事情?”
“没。”
“一个人不可能无缘无故消失。”
没有吵架,没有矛盾,没有冤仇,她像气一样离开,无法捕捉。
那么离开的原因是……
我挂断电话,像断线的木偶一样倒回床上,散架成皮肤,内脏和血。接着床变成白色大嘴,狞笑着将我吃进去,我被咀嚼着,吞咽到无垠的宇宙,我感到窒息,然后我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我看不到自己的身体,看不到周围,黑暗,只有黑暗。
已经九年了。
要走出来。
我听到无声的讯息,接着我感到恐慌,我失去了身体,失去了空气和落脚点。
醒醒吧!
“别!”
我睁开眼,喘着粗气,周围光线很充足,已经天亮了。
手机响了,我侧身去拿。这次汗液渗入两只眼睛,我看不到来电人,摸索着按了接听键,“喂?”
“李奥龙,下午来学校门口可以吗?我想和你谈谈。”是吕妍的声音。
我想说,没什么好谈的,但是话到嘴边,变成了“谈什么?”
“你先来,我不会让你白跑的。”
我在桌上摸索纸巾,想擦擦眼睛,太疼了。
“我要上课了,先这样。”电话挂断了。
弄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睛,我看了一眼手机,现在已经十点了。
今天的阳光很毒,让人不愿睁眼。走出家门的时候我摔了一个跟头,摔跟头让我口渴,口渴了就想喝点什么,我闯进超市,老板给我拿河套王,老板结账。我撕开酒包装扔到路边,仰头喝了一口,苦酒入喉心作痛,又喝了一口,心作痛,又喝。
街上热闹,人多,我掰开一个人又掰开一个人,一边解渴一边在口渴中前进,“她妈的太阳真晒。”我指着太阳大骂,打开手机导航,导航说吕妍去天国了你得去天国找她,我一愣,好那去天国怎么走,往前走,行。
有人说:踩我干嘛你是不是有病?我没说话,攥紧手中的瓶子狠狠给他来了一下,那人的脑袋变成糖豆爆炸,身体断了线似的倒在地上,我看到远处有个老太晃悠,我高声大吼还我钱,老太哆哆嗦嗦回头,作贼心虚,她怕了,我一个酒瓶子飞过去砸到她的心脏,她的心脏桥偏移,老太当场倒地,我走过去踢了踢她,言而无信,说好的给我唐琳呢。
昨天的小女孩追上我,问我去干什么,我说小朋友你让开,我想去哪去哪,她说你是不是去找唐琳,我说是,你太懂我了。她说我不是小朋友我是唐浅,一边说一边跑在我前面,话没说完一辆布加迪威龙冲过来把她撞飞了。
请在当前道路尽头左转,直行,随后往回走,即将到达目的地,目的地在道路右侧。吕妍你给我出来,别想耍花样,我知道你把唐琳藏起来了。我一酒瓶子抡过去,饭馆玻璃应声而碎,食客尖叫着跑出来,吕妍也跑出来,揪着我的领子大喊:“你疯了!”
“你要干什么?你还有老人,你死了让你爸妈怎么活?你觉得唐琳在天国,她看到你怎么想?李奥龙!”
吕妍把最后一句话说完,我打了个哆嗦,逐渐清醒过来,唐琳她……
“唐琳希望你这么做吗?你现在这样怎么对得起她的初衷?”说完她放开我,浴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人喘气的声音。
金属落地的声音,我手里的美工刀落到地上。
可能是放血太多,我双腿发软,跌坐在地上。浴缸被我一靠,里面的水溢出来,混入地上的水。
我望着吕妍,她瞪着我。吕妍的头发很凌乱,衣服看起来是草草穿好的,没有了昨天早上的从容。手里拿着小锤子,她是砸开门进来的。手腕上的疼痛加速了我酒醒的速度,我恢复了知觉。
吕妍的手机响了,她最后看了我一眼,接电话:嗯,在楼上,五一,对,还是之前的事……他喝了酒,在浴室里被我拦下来了。
她转过头,叹了口气,我读出了失望。
“你想想一会儿怎么和警察说。把刀子给我吧,你旁边别放这些了,我出去透透气。”
我低下头,盯着黑黑的瓷砖缝,缝隙里存了水,水里有两粒白色灰尘。
同居以后,唐琳成了每天给我打领带的人。那时候她经常说,当主管连自己领带都打不好,没了我可怎么办哟。
这句话应验了,她消失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要自己适应一切。
那些日子我们时常聊到未来,首先是结婚以后每年旅行几次,要孩子以后唐琳要不要当全职太太,我的工作前途,以后房子买在哪里……但就是在这不久之后,她消失了。
一个人离开自己熟悉的地方,不可能毫无预兆,但我想不起来那段日子,想不起来她离开前的具体状态,似乎这是警局的旧案,缺少了关键信息,只能靠调查当事人,去获取真相。

4
走进餐厅,我看到一只手伸起来,是吕妍在招呼我。走近后,我看到她身边有个戴墨镜的男人,穿着黑色皮夹克,不修边幅。
“这就是我想和你聊的事情,”吕妍看了一眼男子,“除了他,我不知道谁还能帮你。”
我不想说话,坐下来喝了一口杯子上的饮料。我的手腕上缠着纱布,里面是不是传来的疼痛还在提醒我,也许我该停止进食,停止吃药,停止睡觉。但我觉得现在的自己又如此幼稚,来到这里却不发言,想用沉默宣告自己多值得怜悯,引起吕妍的同情。
我能感到空气中吕妍和男人似乎有无声的交流,片刻后男人对我说:“你好,我叫徐峰,是个道士。”
“等等。”吕妍发出抗议,我看着他们俩,吕妍拉着这位徐峰说:“不是叫你不要暴露身份吗?”
“没事,你对人不真诚人家怎么信你,我们一开始给他安全感才对嘛。”
吕妍头上的青筋动了一下,转头对我说:“他就是个挂名道士,我朋友。你别信他。”
我又喝了一口饮料,不想说话,任由自己的思绪飘出餐厅,飘向云端,混入雨滴,再遁入泥土。
道士说:你怎么弄的,人家都不想交流,你是不是硬逼他做什么事了?吕妍说:你别吵,这能有什么事,你快点跟人家聊,别管我了。
于是道士展开攻势,他说了几个词,吕妍,想帮我,心结,看门道,解开。
没多久服务员开始上菜,鱼香肉丝,干炸里脊,糖醋鱼,红烧排骨,慢用。
道士一边吃,一边问你不吃吗?我终于说了第一句话:我不饿。
道士说朋友你这样其实走进胡同了,我帮你,把你拉出来,吕妍我熟人我给半——话没说完就被高跟鞋踩了,最后一个字生生咽回去。
朋友我知道你的事,你能回想一下跟唐小姐相处的最后一天吗?
最后一天。
我忍不住想,忍不住思考,或者说我心里有个名叫最后一天的黑洞,我的思维经过它的时候被吸进去,再也出不来,我的记忆和人生,也在那最后一天有一个断档。
那个断档越来越大,它变成真正的黑洞,吸进整个太阳系银河系地球月球亚洲和我的家。
它站在我面前,我感到寒冷和无助,恐惧,我害怕着。
道士低头思考了一会儿。
“死。”
我抬头问:“什么?”
“死。是死,让你无法回忆。”
我感觉自己身上失去了温度,“我不明白……”
死。
什么死?
道士说:“唐小姐的事,我帮不了你们。”
吕妍开始用力吸刚刚喝完的奶茶杯子,发出噪音。
“但是有一件事情,我能帮你。”
我盯着那墨镜男人,他对我微笑了一下,那笑容仿佛是节令,在晚上悄悄到来,等你第二天醒来朦朦胧胧地起床迎接它。
“我能让你发现唐小姐,或者说,重新认识你和唐小姐的一切。”
我的灵魂像是感受到新鲜阳光,从万千雨点中汇集,回到自己的身体内
“重新认识……一切……”我听到自己这么说。
“对,哎呀但是一切都是有代价的,我不会白白给你——嘶——”道士又疼得龇牙咧嘴起来,“我是说,如果你愿意,我想收你为弟子,我只有这一个要求。”
我低头观察饮料杯,开始思考男人说的话。
或许,唐琳的位置,就藏在那些往事中。
但是我要怎么回忆,又从何处回忆,我不知道。
我又想起那个黑洞,忍不住抬头看两人。没想到他们一直盯着我看,道士神色坦然,吕妍的眼中又有了我看不懂的东西,她咽了口口水,在我的目光下移开眼神。
“吕妍,今天是工作日。”我说。
“啊,没事,今天我没课,聊你吧。”
道士看了看我们,身体前倾,用悄悄话的语气说:“吕老师今天请假来的,专门为一个人请的!”
“你别管我,你现在身上的问题能解决,比什么都强。”
我张了张嘴,却哽住了。
“我给你做了一些计划,不为别的,就为咱俩有缘,如果答应我,跟着我做,我就能给你我承诺的东西,就看你乐不乐意了。”道士说。
“为什么帮我到这个程度?”
道士猛地扭头看窗外,用中二又煽情的语调说:“因为唐小姐对我们都很关照,帮她的丈夫走出来就是帮我们自己。”
“你别废话了,人都听腻了。行了,你让人考虑考虑,着急什么。”吕妍说完,道士默默吃饭,我对着桌子上的纹路看,仿佛里面藏着唐琳,她从纹路的另一头告诉我,也许我不需要再去找她,也许没有她也……不,我需要她。
“我答应你。”
吕妍瞪大眼睛,道士对我比了个大拇指。
我们吃了饭,吕妍说:“我来结账,你们去吧。”
道士起身,拉着我往外走,我疑惑,“我们去哪?”
道士哈哈大笑着,他的笑声越来越大,最后变成滔天巨浪,震碎了我身后的餐馆,震碎了街道,震碎了路灯,震碎了消防栓,震碎一切。
我耳朵聋了。
我大声说,我听不见了。
道士继续笑,我告诉他:我说我他妈听不见声音了!
他墨镜上的辉光不闪了,接着指了指下面。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那是黑洞,橙色的外壳包裹着黑色的核心,我看向它,发现我的眼中只剩下黑暗,一切光线,一切物体都没有了。
那就是宇宙里所有物质的结局吗?我忍不住想,那就是虚无。
他突然就不笑了。
那黑洞越来越大,很快就吞噬了我们俩。
我问:“这是哪?”
道士说:“这是阿鼻地狱。”
“什么都没有的地狱?”
“什么都没有的阿鼻地狱。”
我们沉默了,就这样沉默了不知多久,可能过去几年。
突然,黑暗中挤出个人,是那天的小女孩,那个名字和唐琳一字之差的孩子。我感到大喜过望,快步上前,拉着她的手说:“终于见到活人了!”
女孩歪歪头,“叔叔,你们怎么在这?”
“我不知道这是哪,我被困住了。”我热切地说。
“哦,”小女孩似懂非懂,“我带你们出去。”
“这是黑洞,你怎么出去?”
唐浅说:“走出去啊。”
说完,她摸索了一阵,终于摸到什么东西,猛地一拉,全变了。
光线刺眼,我和道士跟着走出去,发现黑洞是一个锥形设备,不透光的那种,里面应该就是天文现象的投影了。我第一次见到这种东西。
很多人排着队,都是家长带孩子参观,我刚要道谢,却发现唐浅早就不知道去哪了。
这时候,忽然有几个穿西装的人将我团团围住,而且都是大块头,我一看这阵势,腿都有点软了。
大块头中,一张脸挤了出来,他堆着笑说:“李总,可算找到您啦。”
“李什么?”
那张脸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枕芯国际的大董事长,李总,我可算找到您啦!”
我双腿没了知觉,一屁股坐在地上,“你搞错了,我叫李奥龙,不叫李总。”
嗖地一下,那脸从西装的缝隙里消失了,“哈哈哈,您可真会开玩笑,大伙别看着,咱们扶李总起来。”
保镖们把我从地上抬起来,他们稍稍改变阵型,我依然被围得密不透风。保镖的手就像钳子,把我的身体固定到合适的位置,刚好能让这群人有条不紊地前进。
“各单位注意,找到李总了,咱们撤。”
“大伙把口号喊起来!”
“嘿哟!枕芯国际。”
“枕头帝国,万枕之邦——”
“枕枕枕枕枕,头~”
“邦邦邦邦!”
他们一边喊着,一边把我抬到了一只钻石黄金镶嵌成的王座上,四个保镖抬轿,两个保镖铺红毯,一对红衣小姐整齐有序地排列在路边,两名保镖走在前面,用卷尺测量小姐们的站位。
我看着这一切,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早已不知那道士的去向,但我知道,也许我的好生活才刚刚开始。
“啊,枕芯国际!”
“千百年的第一——”
“第一!”
“永不落幕的睡眠帝国~”
“帝~国哟!”
砰砰!这巨响让我耳鸣。我抬头看,原来是直升机降下的,铺天盖地的纸屑,而更远的地方,我看到了杂技喷气飞机,它们在天空上画出了“枕芯国际”的彩色字幕。
所有行动的人员组成一个圆球,以我为中心缓缓向前移动着。
随着圆球的行动,我看到一个人在逐渐接近,随后出现在红毯另一边,我用力眨眼,视觉不会欺骗我,那个人是——
唐琳。
她就站在那,默默看着我。我起身,从轿子跳下,冲到她面前,她有些惊讶,在惊讶中我抱住她,感受她身上散发的香气,感受她的体温。
“李奥龙?我喘不上气了,怎么了这是?”
四周静下来,我松开她,说:“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如果这一切是梦,我宁愿永远都不醒来。
唐琳眨着眼睛,似乎还没从惊讶中缓过来,“你说啥呢?”然后摸了摸我的额头,“没发烧。”
我笑了,是啊,没发烧。为什么我会有那种不切实际的想法?我似乎做了一段冗长的噩梦,而现在梦醒了,我要继续生活下去。
“没什么,可能是最近太累了。”
唐琳似乎松了口气:“公司的事我能理解,你也别勉强自己。”
我点点头,对身后喊道:“徐年。”
“我在,李总尽管吩咐。”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今天的行程取消。”
“没问题!”徐年连连点头。
“我打算回去,你们自己安排吧。”
“收到!”
身上一凉,我抬头,天空乌云漫漫,下雨了。但这很快被漆黑遮挡住,是唐琳的伞。
我扭头看她,唐琳笑着说:“欢迎回来。”
我看着她,想要把她的衣着长相,每一个细节都记住,都刻在自己的心中。我有种隐忧,会不会这个世界,她也会离开我呢?
在我的注视下,她微微偏头,目光躲闪了一下,又和我对上了。
“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唐琳睁大眼睛,“你今天有点不对劲。”
“我也不知道……”说完,我又把她拥入怀中,“你不会再离开我了,对吗?”
“怎么会呢。”唐琳一只手回应拥抱,一只手轻轻拍打我的背。
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儿,我放开她,“走吧。”
今天对于其他人依然是普通的一天。早上在家休息,下午我们决定一起外出,去了很少逛的步行街,我们在街边点小吃,去游乐园上摩天轮,去江边坐了游艇。唐琳的一举一动牵动着我的心思,她依旧和我印象中的一样体贴。
“有点意外哦李总。你会把工作推掉和我出来玩。”唐琳靠在我身上,打了个哈欠。
“你这样叫我可就伤心了。”
唐琳笑了。“如果这样的日子能一直持续就好了。”
“是啊,”我说,“接下来公司的事,我逐渐交出去一部分吧,多陪陪你。”
唐琳忽然坐直了,“哎?”
“怎么了?”
“你说,我们要个孩子吧?”
我的心悸动了一下,“那就要,咱又不是没有条件。”
“想要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卧室里,唐琳把我按倒在床上。
“这我还能决定吗?”
我看着她,唐琳的脸红扑扑的,她一边松开上衣的扣子,一边吻上来。
“只要你想……”
-
5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唐琳离开我,孤身去了德国,这么过了几年,被找到的时候已经变成骨灰。
早上睁眼的时候,我发现枕头和脸都是湿的,旁边没有人。我下意识摸了摸床,并没有温度。朦胧中我起身,发现唐琳的衣服已经不见了。
心悸让我的睡意消去了,我打开衣柜,没有唐琳的衣服,打开鞋柜,没有她的鞋,打开冰箱,没有她爱吃的零食,打开洗漱间,没有她的化妆品。
好像这个房间里没住过任何女人。
“别……”
“别!”
我草草地穿好衣服,跑到大街上。我漫无目的地跑,在车水马龙中晕头转向,我要找的人不见了。
我急促地呼吸着,打开手机,拨通了徐年的电话。
喂?李总?怎么啦?
嫂子?我不知道呀?嫂子今天没来公司。
对,没看到她。
李总?噢,我明白了,我这边让保安们配合找找,不过这事儿可能警察更——
挂了徐年的电话,我的手机又响了。
很奇怪,没有归属地,没有号码,只有接听和挂断键。
“喂?”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怎么样,徒儿?”
我蒙了,但还是保持理智,问:“你谁?”
“我啊,徐峰啊。”
“徐峰……”
我的额头刺痛着。
我想起来了。冰冷的感觉袭上头顶,难道我此刻,也在梦里,或者是自己的幻想中吗?
“这样,你先转身。”
道士的声音在电话里瓮声瓮气的,我问他:“做什么?”
“转身就是。”
我转身,面对一间老房子。
内饰很老,但是考究,打扫得干干净净。
“可算来了……”一个老太太拄着拐杖,摇摇晃晃地抬起头。
“这几年你去哪了?她……去年就找到了,今年才联系到你。”她说得有气无力,说完,叹了口气。
她是唐琳的母亲。我双腿一软,跌坐到地上,头上越来越疼。
殡仪馆,渡回,火化,骨灰。
去年,程序,不再,结束,葬礼。
手机又响了。
“想起来了吗?”
想起来什么?
额头的刺痛终于超越了一切,我看到自己蜷缩在地上,抱着头,哀号起来。
疼痛刺激着我的大脑,我感到,有人在跟我说话。
“李奥龙?李奥龙你醒醒!”
有人拍打我的背部,我艰难地睁开眼睛,带着疼痛,看清楚眼前的人。
是吕妍。
她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焦急地看着我。我辨认周围的环境,似乎是在公园中,长椅上,我躺着,她站着。
我张张嘴,喉咙有热辣感,“她去哪啦?”
吕妍摇头,她说不知道,哪里都找不到唐琳。
我用胳膊支撑着站起来,感觉身体的每一个关节都在酸痛。“找。”我听到自己说。
我想起一个地点,那是我们经常去的地方,于是我没管吕妍,径直往过走。走到马路牙子上的时候,一个小姑娘冲过来,似乎有什么急事,我下意识地后退避让,她却被路边商铺固定的钉子绊倒,摔倒在地上。
我心里一惊,上前扶她,孩子站起来就开始哭,原来是膝盖摔破了。
本来找唐琳已经让人焦急,我不打算多管,打算直接走,但是刚走没几步,就被人拽住了衣服。
“是不是你,欺负我女儿?”一个男人说。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怕是找碴的,但是我没法理会他。
我微笑着说:“你弄错了,她自己摔倒,我扶她起来。”
男人听完,直接凑了过来,我闻到他身上的酒气,他大声说:“问你话呢,是不是你欺负我女儿!”
我甩开他的手,往道路对面走去,刚走了没几步,又被拉住了,我愤怒回头,眼前却猛地一黑——对方给了我一拳。
我爬起来,瞪着他,感觉这人要是平时我绝对不放过他,但是唐琳丢了,我要找唐琳。
“行,行,我走了,你最好给我记着。今天我老婆丢了,不跟你计较。”
我再次往路对面走,却又被拉住了。
热血上涌,我感到理智和其他事情,都变得虚无起来,现在我眼中只有这个男人,我必须让他付出点代价。
他被我按倒在地上,我用拳头砸他的面部,累了就换成手肘,并且一边砸,一边感到自己在流泪。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最后男人像癞蛤蟆一样躺在地上,不动了。
皮肤上传来凉意,天色阴沉下去。又下雨了。
雨水让衣服黏在我身上,洗去醉汉脸上的血迹,让我因为打人磨得爆皮的手刺痛起来,我扭头看,那个叫唐浅的女孩没了踪影。这么说她也不是醉汉的女儿。
也许醉汉和我一样,只是我弄丢了老婆,他弄丢了女儿。
我缓缓站起来,发现醉汉被打烂的脸开始缓缓重塑,变成我自己的脸,接着他的身体又变成一滩彩色烂泥,流得到处都是。
我狂奔着,朝我刚刚想起来,她可能会去的地方。
我到了,来到一栋大楼前,我看到唐琳站在楼顶,似乎是准备做什么事。
“别!”我大喊一声。
“唐琳!”
她没有回答我,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
我心中一紧,往大楼里面冲,却被玻璃门挡住了。
天色暗了下来,门房还亮着,我看到里面有个老头在看书,于是我猛地拍打玻璃,拍了十分钟,老头站起来准备喝水,喝完抬起头看风景的时候,目光跟我对上了。
如果能看到自己的表情,我一定是哀求的。我看着他,他看着我,终于把门打开了。
我跑到电梯旁边,按了十下,电梯没开。我看向老头,“怎么不亮?”
“用钥匙开。”
我问,钥匙呢?老头说现在太晚了,不能开,我抄起铁棍子又问:钥匙呢?
老头哆哆嗦嗦地开了电梯,我带着铁棍子,上了顶楼。
电梯走了很久,都没有走到楼顶。我靠在电梯扶手上,想起自己曾经看到过一个短篇小说,叫巴比伦塔。
主角修建巴比伦塔,想去见上帝,结果他们的行动把天捅破,主角和大水被封死在塔顶,失去意识前,他发现这终究是一场大梦。
然而主角再次醒来,发现自己又回到了远处的地面上。原来无穷高的塔顶连接的,是地面。
当时我把这个故事给唐琳讲。我记得她在做饭,手里的动作突然停了。
她问:“那主角,还活着吗?”
我说:“那显然活着。”
她不说话了。直到菜端到饭桌上,她又提起这个故事,“哎,李奥龙,如果哪天,我被冲到什么地方,你还找我吗?”
我说:“那当然找啊。”
“别找我。”
“别找。”
我抬头,发现电梯的高度无穷无尽,一眼望不到头,而墙上,是密密麻麻的按钮。
九,九九,九九九,九九九九……
电梯门开了。
一个道士走进来,没注意到我似的,和我并肩站着,面对前方。
“怎么了?脸色灰暗。”道士问。
“唐琳,她……”我说了一半,感觉话卡在喉咙。
道士扶了扶墨镜,“哦。”
他又说:“按吧。”
按什么?我茫然了。
我伸出手,按了一个自己前面的数字,上面写了很多九,多到看不清。
没等我反应过来,电梯门开了。
我走进去,这是个柱形的房间。房间里摆着一张木桌,桌子前有个老太太,默默盯着桌子上的骨灰盒看。
我看着那个骨灰盒,里面装着唐琳。
“妈,这就是……”
老太点点头,轻轻叹了口气。
我用手抚摸骨灰盒,触感不是皮肤而是坚硬的实木。
“你说句实话。”老太忽然说。
我心脏猛地悸动了一下。
“这么多年过来,你究竟去哪了?”
我看着她,有点不解,“妈你说什么啊,我不是一直在——”
在?
在哪?
我在哪?
一直在哪?
唐琳妈妈不再盯着骨灰盒,而是缓缓抬头。我的眼神和她对上了。
我猛地一哆嗦,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沉默了一会儿,她摇了摇头。
“没关系。”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骨灰盒,唐琳也不能给我答案。
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是那个道士。他不知道从哪找了棒棒糖叼在嘴里。
“该走咯。”道士指了指电梯。
我最后看了一眼站在大厅中央的,唐琳的母亲,上了电梯。
“有什么收获吗,好徒弟?”
我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道士咧嘴笑了。
电梯门开了,我们回到了那座大厦的楼底,不知从哪里窜出几个西装大汉,将我围了个严实,被西装包裹的肌肉里挤出一张脸,堆了笑容。
“李总,可算找到您啦!”
我盯着他,没说话。
“哎,哎,对不起李总,我这个人真没眼力见!”
那张脸变成哭脸,一只胳膊挤了出来,作势就要打自己十个耳光。
我连忙说:“别,徐年!”
徐年歪着头,脸色还是哭丧着,手上总是停住了。
“人已经找不到了,”我听到自己说,“但是……我还要活着,继续找人。”
徐年说:“是,您说得是啊!王秘书,记下了吗?”
“带我去餐厅,今天我要和徐峰老师好好吃一顿,大伙的单我买了。”
徐年的哭脸成了笑脸,“大伙听到了吗!还不快赶紧行动!”
红衣小姐们争先恐后地站成一排,四个保镖用卷尺量她们的整齐度,两个保镖把我抬上轿,四个保镖带着我前进,两名保镖铺下红毯,其他人围成一个园,有条不紊地前进着。
远处,走在红毯上的徐峰为我竖起大拇指。
和着赞颂枕芯帝国的歌声,飞机在天空画出“枕芯枕芯,盖世无双”的字幕,洒下彩带。
看着这一幕,我心里突然堵得慌。
徐年和徐峰两个人勾肩搭背,走在前面,对我来说,一切都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
仿佛很多年过去了。
果然,我终究是在幻想中吧。
我打开手机,打开通讯录,往下翻。
最下面是唐琳的电话。
我拨打,没有人接听。
我翻到最上面,那是我自己的手机号。拨打。
铃铃铃。所有人的手机都响了。每个人都惊讶地拿出电话,按下接听,然后定在原地,最后,整个世界都定格了——除了我和徐峰。
“搞什么你。”徐峰有些不满,“不能请我吃豪华餐厅吗?”
“有机会跟你在现实中吃。”我苦笑了一声。
徐峰又对我竖起大拇指,“第一次看到你笑。”
我摇了摇头。
忽地,天空裂开来,滔天的大水灌入,一切都浸在水中。
洪水阻碍我看到一切,我只能闭上眼睛。
闹钟响了。
我胡乱伸手将它关掉,从床上坐起,真困啊。
今天是我和唐琳的结婚纪念日。我一想到一会她脸上会出现的表情,就感觉嘴角忍不住咧起来。
我摸了摸旁边,没有她,是在准备早餐吗?算了。
拉开乳白色的窗帘,打开窗,我感到阳光和着暖风吹拂脸颊,我的年假还没过去,今天又是幸福的一天。
我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去卫生间的时候,我瞄了一眼厨房,她居然不在,这么早出门?去倒垃圾了吗?这不像她的习惯,脚踝也凉飕飕的,我发现家门没关上。
路过茶几的时候,我看到一张纸。这张纸是信纸,很正规,旁边还摆着一堆文件,看着不像是家里的东西。
关上门,家里突然很安静,这种安静让我硌硬,逼迫我去看茶几上的东西,我走过去,深吸一口气,拿起它们。
信纸是唐琳写给我的,第一句话是:“致我的爱人”
而文件的标题,是离婚协议书。
我觉得我的心跳慢了一拍。
离婚协议书已经签好了所有内容,就连法律相关的部分也是,唯一空着的地方,是我的签字,它在等着我写上名字,然后生效。
我的目光转向那封信,觉得自己的心不跳了。
别……
冲回卧室,拿起手机,我拨通唐琳的号码,期待着她能接,期待这一切还有商量的余地。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打通过唐琳的电话。
海水中,我看到一个人影。
黑色的人影在我上方,我在下沉,它似乎还在上升,又或许上升的是我,下沉的是它。
这么多年,有太多事被我遗忘了,尽管唐琳已经不在,但我还是要找到她。
“叔叔!”
我扭头,发现有个女孩也在下沉,只是带着潜水设备。看到我后,她挥了挥手。
“唐浅?你怎么在这?”
“我来水里玩。”
忽地,我想起那天相遇的时候,就问她:“你妈妈的病好了吗?”
女孩挠了挠头,“早就好了,叔叔你怎么还记得啊,我都忘了。”
“我妈妈就在上面的船上呢。”
我哑然。
“叔叔,你每次都这么急,是找什么东西吗?”
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我把一样东西弄丢了。”
“哦。”
我想了想,问她:“你知道这里怎么出去吗?”
唐浅指了指海底,我顺着她的手指望过去,那里是黑暗的。
我问她,你确定吗?女孩点点头,我又问,为什么去那里,女孩说,我也不知道,我听妈妈说的。
我弹了一下她的额头,女孩委屈巴巴地,张嘴准备说什么,看我做了个嘘的手势,又憋回去了。我指指女孩的氧气瓶,用手掌做个压低的手势,她恍然大悟,往上面去了。
我朝着黑暗游去,很快就感到压强在上升,压力让我肺部出现腥味,呼吸变得困难,肋骨咯吱作响,但我还是决定去看看。
一会儿过去,眼睛也开始涨得疼,但是我觉得,快到了。
“李奥龙!”
“李奥龙!”
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我快到了。
“李奥龙,睡好了吗?”有人揪我的耳朵,黑暗和水压像雾一样散去,我睁开眼睛,喘气喘得像条狗。
迷糊间,我看到教室,以及我的生物老师,我记得他姓牛。
“牛……老师……”
“哼,你认得我,这个能和单细胞生物区分开。”
一个教室的人都笑了,除了我。
“李奥龙,我们学了快一个学期,你的书还是新的。不对,这是高一的书,李奥龙你得知道咱们是高三。”老师把我的书高举起来,同学们又笑了第二次。
这次我也跟着笑。我看了看外面,阳光明媚,是个好天气。
“李奥龙,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牛老师翻了几页,然后说:“看看,孟德尔都被你画成道士了。”
我抬头看,发现孟德尔在我的涂鸦下戴了墨镜,穿着道袍,一副神棍模样。
“行了行了,你们也好不到哪去。”牛老师说完结语,走上讲台,“那接下来我留一下今天的家庭作业。”
老师在黑板上写家庭作业的空档,我看到教室外有个人,正拿着书看。虽然早有准备,但我还是忍不住咬自己的舌头。
“就这些。”
牛老师顺着我的目光,瞟了一眼外面,然后来到我座位旁说:“放学去我办公室,和唐琳一起。”
我记得这个老师是我高中最讨厌的人,但是事到如今,我却对他讨厌不起来。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继续当班主任。
走出教室,外面果不其然是唐琳,一看到我,她就张开双臂,仰着头闭上眼睛,像待哺的雏鸟。
我笑了。没有管走廊上的同学,一把抱住她,闻她衣服上的香味。
“哎,李奥龙?”唐琳在我耳边说,说得很小声,“我们逃学吧。”
我放开她,觉得不可思议,“你说啥?”
唐琳看着我,做个鄙视的眼神,接着用口香糖吹了泡泡,直到它爆炸。
她一边把口香糖撕下来,一边说:“装什么,你莫非要好好学习?”
我讪笑,“当然不。”
“嗯哼。”
我们从破烂的铁栏杆裂口溜出学校,坐上九十八路公交车。我问唐琳:我们去哪?她没有回答我,只是唱我听不懂的歌。
虽然逃学的后果是可怕的,但我的心却获得了以前从未有过的安定。车开了不知多久,唐琳靠在我的肩膀上,睡着了。我似乎是真的回到了过去,之前我都忘记了过去她是什么性格,从现在来看,至少比成年的唐琳更加大胆和主动。
她发出轻哼,屏住呼吸,发现她说的好像是“别走。”
我小心拿出手机,通讯录果然有个叫徐峰的人,犹豫了一下,我给他发了信息。
在不在?
徐峰:说。
我怎么离开?
徐峰:听不懂你说什么。
我发了三个句号表达自己的无语,这时候,唐琳醒了。
她擦了擦嘴角,打了长长的哈欠,“该下车了。”
下了公交,我看了前面的东西,一阵眩晕。
那是我们家。
我和唐琳结婚后买的房子。
“你要干什么?”我感觉心中涌现起不受控制的恐惧,但是我明白,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唐琳笑了笑,她把目光挪向远方,像是眺望什么,“那还用问?”
我看着她,说不出话,不知道到底该做什么。
她再一次张开双臂,我回应拥抱的时候,她吻了上来。
和成年的她不一样,这个吻稚嫩又青涩,她勒紧我的后背,要把自己和我融为一体。我感到我的脸颊湿了,那是她的泪水。
终于,她松开我。我们两个喘着粗气,看着彼此。
“你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吗?”她问我。
“你要走了,”我说,“不告而别。”
然后呢?她红着眼眶问。
我发现我在摇头,我看着她,觉得自己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我没办法假装镇定。
“我求你了,求你别——”
她伸手捂住我的嘴巴。我不说话了。
“已经发生了,”她说,“已经发生了。”
我看着她,她眼神坚定,我点点头。
“我得赶快。”
和唐琳走入我们的小窝,里面的陈设和我记忆中分毫不差。卧室里有个我在熟睡,她走到他旁边,轻轻给了一个吻,然后去厨房,煎蛋,热牛奶,烤面包,切开,挤上黄油。
做完这些以后,她翻动客厅里放着的皮包,从里面拿出离婚相关的文件,然后拿出一张信纸,开始写信。
写到中间的时候,她擦了擦眼泪,叹息一声,继续写。
我站在旁边,看着这一切,感觉自己的身体没了力气。如果我在这里阻止她,会改变一切吗?
写完以后,她打开行李箱,带了几件衣服。我们回到公路旁,唐琳说:“保重。”
我问她:“我还会见到你吗?”
她笑了笑。
“下辈子。”
黑色出租车开过来,她最后朝我挥了挥手,上了车。
我上了返程的公交车,回了学校,我感到困倦,拖着脚步上楼的时候,看到了吕妍。
吕妍一看到我,就拉我到角落,她板着脸问我:“怎么了?”
我不想直视她,扭过头说:“没怎么。”
“你和唐琳吵架了。”
我呼出一口气,“没,你看我们是像吵架的人吗?”
“那唐琳呢?”吕妍说得很不客气。
“唐琳去哪了?”
我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吕妍表情又气又急,她抓着我的领子问,“你就这么让她走了?”
我看着吕妍,说不出话。是啊,我怎么就让她走了……
“我拦不住她。已经是过去了。”
“李奥龙你到底是不是男人!”吕妍猛地推了我一把。这一下力气很大,我踉跄几步,靠在瓷砖上,又跌坐在地上。
我没有力气站起来。
“你要是还有点责任心,就跟上我。”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看着吕妍的背影,仿佛又看到唐琳。我怎么就放她走了,明明我还什么都没做,我还没找到她——
我爬起来,冲向吕妍远去的方向。
前方起了雾,我追了很久,还是没能追上她。我发现脚下不知何时成了草地,空气潮湿而黏腻,我看到自己穿着蓝白条纹的衣服。
远处传来声音,我循声走过去,是几个人围着方桌,在捏黏土。
我跟着坐下来,他们穿着和我一样的衣服,都是青年。有个姑娘给我递了黏土和工具,我学着他们的模样,打算捏一只大象出来。
怎么捏都捏不好,我忽然感到燥热,得赶紧找唐琳和吕妍。我刚站起来,那几个人却说:不能走,得捏完一个。我只能坐下来,干瞪着手里的四不像,很久过去,才勉强弄成大象的形状。也许叫大象的亲戚更合适。
邻座的女孩们交谈着,似乎聊到了以前的男朋友,一个女孩突然伤心起来,丢下她手里的东西,头也不回地跑了。
我也站起来,准备离开,却又被旁边的人拉住,再捏一个。我说先不了,他说那不行,你得捏,不然你就一直留在这吧。
我感到热血上涌,但我知道他说得对,我得待着。
因为这里是医院,而我现在做的,是康复训练。
捏完泥人,这一节的训练也结束了。大雾散去,我看到我的主治大夫从主楼里走出来,朝我走过来。
旁边跟着的,是吕妍。
大夫问,早上几点起的?吃饭怎么样?睡觉怎么样?上厕所怎么样?环境怎么样?心情怎么样?
我说,早上八点起,吃饭正常,睡觉正常,上厕所通畅,环境卫生,心情极好。
大夫拿出手电,照射我的瞳孔,然后对我竖起大拇指,他说:可以转到轻症病区。
吕妍点点头,跟医生说:我现在就带他去。
我们回到了捏泥人的地方,吕妍不知道从哪抽出一张地图摊在桌子上,这是医院的布局图。她说:我们要造反。
要造反!一个穿着条纹病服的人举起拳头。
“等等,”我看着吕妍,感到不可思议,“为什么要造反?”
吕妍翻了个白眼,“为啥?你觉得我们不反,能离开这里,去找唐琳吗?”
接着,她拉出一个白板,用黄色记号笔画了圆圈,里面添上对勾,“除此之外,我们还要联合工友们!”
什么工友?一个女生问。
当然是——李奥龙的外卖员工友啊。
病人们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我却感觉一切声音和视觉渐渐远去了。
外卖员工友。
医院……
黄色在我眼前闪过,又闪过。
我好像回到那部电梯,见到了唐琳妈妈。
“这么多年,你都去哪了?”
下雨了。
有个人在小餐馆的桌子边,往嘴里扒饭,那是我。我记得,那时候我旁边还坐着一个人,他问我,吃饭这么急,赶着去投胎呢?
我说,我跟你不一样,我还有女朋友。
切,我不信,那个人说。除非你给我看看。
我拿出手机,打开屏保,里面是我挨着唐琳的照片。唐琳比了个耶,我咧嘴笑着,和她互相依偎着。
我回到出租屋,或者说出租车库里,每次看到唐琳在看电视,都觉得心情舒适。我会冲个澡,然后坐在她旁边,和她聊天,聊我们的生活。唐琳会问:今天送了几单?别勉强自己。我会说,我要努力一点,总不能让你跟着我喝西北风……你还说我,你那个夜店的工作更难受。这时候唐琳就不说话了,只是往嘴里塞薯片。
是啊,我终究——
想到这,视线又模糊了。
张三,你负责这个病区。李四,你负责这个病区。吕妍抿着嘴,用一根长竿子在地图上指着。我忽然觉得她有点像电视剧里的女侠。
“李奥龙你愣着干什么,和我研究怎么把他们组织起来。”
我一阵恍惚,但也被吕妍的气势感染,快步走上来,就差敬个礼喊吕Sir了。
“我们现在的目的是团结所有病区的病友,推翻医院,实现自由。”吕妍说,“但是重症区跟金库一样,有铁门,交给你了李奥龙。”
“啊?”听到这,我发出了今天的第一声疑问。
-
吕妍的任务很艰巨,我很无奈。我找了很多人都没能帮我,最后,终于有个叫徐年的人决定和我一起干大事。
“我知道你和唐小姐的事。”徐年压低声音,做贼一样。
然后他板起脸来,我帮你可以,但是你得给我弄点酒。
我哭笑不得,这片地方像是有酒喝吗?徐年冷哼一声,当然有!
门卫大爷那就有。
我跑到门房敲大爷的门,大爷说:想偷我的酒?没门!
我说:大爷你行行好,我是找你唠嗑的,我的苦衷只有你能理解。
大爷说,你不行,天王老子也理解不了。
我一气之下,扑通一声跪在门口,“大爷,你信我,不然我就跪着。”
一声冷哼传出来,就没动静了。
我的膝盖像针刺,后来像是扒皮撕肉腕骨,再后来,没感觉了。
徐年急得团团转,“哥,要不咱们算了。”我当然不会答应他。
又过了好久,门里面传出声音来,“你遇到什么事了?”
我说:“我丢了东西。”砰的一声,门开了。
大爷穿着貂皮抽着雪茄,一把把我拉进去,他说:你是不是丢了老婆?是不是丢了老婆找不到?是不是之前送过外卖?我说是,大爷哭了。
“我也是啊!”
大爷当年也是镇上一枝花,喜欢我的姑娘从鹿鸣镇这边排到鹿鸣镇那边,但是大爷就看上了一个人,就叫你大嫂吧。
某天,毫无预兆地,你大嫂丢了!
大爷说完,吸了一口雪茄,灌了一口八二年拉菲。
为啥丢了?我问。
大爷不知道,也没找过,只是每天虚度时间,但是几十年后我知道为啥了。
那有点晚了。我说。
太晚了。大爷说。
话音落,我哭了,大爷也哭了。两个人抱在一起哭。
哭了好一会儿,大爷拿起拉菲,把瓶塞子塞上,拍到我手里。
“拿着它,去找!”
我把八二年拉菲递给徐年,徐年嘿嘿笑着,仰头灌了几口。他身上散发出酒气,走路摇摇晃晃,很快他被两个护士架起来,又鬼哭狼嚎。
我看着他的样子,摇了摇头,这拉菲算是白瞎了。但这时候,徐年突然不闹腾了,他死死盯住我,想我想起老虎或者其他野兽的眼神。
他说:李奥龙啊,你不认得我了吗?
我说:我认得你,你是徐年。
徐年突然挣脱两个小护士,朝我冲过来,把我按倒在地上,掐着我的脖子。
我忽然想起来了。
曾经,我被另一个叫徐年的人掐过脖子,他是镇上和我一起玩过的孩子。
我仿佛看到一个瘦瘦小小的人逐渐长大,变成如今面目狰狞的人,他褪去了他的虎牙和酒窝,披上了西装。
我回到了教室。
“嘿嘿,你怎么走?”
我和瘦瘦小小的徐年坐在棋盘两端,我执黑子,徐年执白子,我的一路棋被逼入绝境。没有感到意外,从一开始到最后,他下棋都比我厉害。
“输了……”我垂头丧气。上课铃适时地响了,我也失去了扳回一城的机会。
徐年得意又利索地把棋盘收起来,末了,他在怀中掏了掏,丢给我一包辣条。
“当作奖励咯。”
我有些不解,“我输了还奖励我干什么?”
徐年说:比以前有进步就好。
徐年最能挂在嘴边的,就是进步。班里有进步奖,他第一个争,老师夸谁有进步,他就要做得比谁冒尖,生怕老师看不见,生怕被淹没在四十六个学生里。
但这改变不了他瘦瘦小小的事实,他常被欺负,被一群人像皮球一样踢,但是一到上课,徐年就变了个人,仿佛上课的不是徐年,是奥特曼。
从四年级开始,徐年每天都在迟到。
我问过同学,道听途说过,问过本人,答案总是有股搞笑的味:徐年的爸爸死了,妈妈找了个后爸,每天要做早饭,做午饭,做晚饭,倒垃圾,收拾卫生,伺候弟弟。
瘦瘦小小的徐年再也不是奥特曼,他变成了怪兽,上课睡觉的怪兽,下课被奥特曼们殴打的怪兽。
“哎,李奥龙,借我点钱,以前给你吃过那么多辣条……”
“李奥龙,我妈妈没给我零花钱,我能吃一口你的夹馍吗?”
某天,他的脸上又有了笑,他堆着笑,问我们要吃的,借钱交保护费,忽然,徐年又变成了奥特曼,和最大的帮派打好关系,再也没人欺负他。
徐年手上的力气越来越大,我觉得脑供血不足,脑细胞发出哀号,脑干说我快挺不住了,血管说:那你去死。
我的手摸索着,摸到一根钢管,我猛地把钢管敲打在徐年的头上。他没有晕过去,也没有松手。我敲了不知道多少下,他的头破了,血流下来,混着汗液泪液流到我身上。
“徐,年……我们是……同,学啊。”
“没人跟你是同学!李奥龙,我弄的就是你!”
毕业那年,学校种的樱花树开了。
粉色的樱花飘荡着,飘进我们的毕业照里,徐年和我站在一起,露出开朗的笑容,留下毕业大合照。
那天课间自由活动,我们走在小径上,我问徐年:“快毕业了,你初中在哪读啊。”
徐年说:“我初中不读了。”
不读干什么?徐年说:家里让我打工。
我沉默了。
“哎,李奥龙,你知道为什么我给你吃了三年辣条吗?”
“为啥?”
护士来了,医生来了,大夫来了,保安来了,吕妍来了,警察来了,消防队来了,所有人都想拉开徐年,像一座大山,他被移动了。
“因为我想成为你啊,李奥龙。”
徐年的病服被撕开了,他里面穿着一层西装,西装上别着金牌:“枕芯科技-经理”
我看着徐年,看着他的眼睛。他也看着我,被拖着走。
吕妍跑过来,蹲下,检查我的伤势,我有点惊讶,她居然这么关心我,吕妍却看穿我的想法,她说:你要是出事,唐琳怎么办。
我说:你也这么惦记她。
吕妍说:我当然惦记,我最好的朋友,能不惦记。
她接着说:“哎,李奥龙我跟你说,我们还有个方案,去护士长那把钥匙偷过来,就能开门了。”
从地上爬起来,我没接话,她在胡闹。有点搞笑,跑出去能干什么,玩飞越疯人院啊,飞跃出去呢?找谁?
吕妍走了几步,发现我站在原地,她回过头来,“你怎么不走了?”
“受够了。”
吕妍走回来,瞪大眼睛看我:“你说什么?”
“我受够了。”
吕妍摇了摇头:“我不敢相信你会这么说。”
“那是你的妻,你说放弃就放——”
“你很懂?”
我的脑中又不受控制地出现唐琳。
我对她的所有记忆,所有认知,都停在那个早晨。
但这一切,又有什么用,有什么结局呢。
“跟她结婚的人是我!弄丢她的人也是我!找不到的人也是我!她妈的我是窝囊废!就是你们有能耐,那你们找啊!”
我意识到手里还有攥得人生疼的铁管,于是用力把它摔倒地上,发出一声巨响。
我扭头就走,没有再看吕妍。走进大雾之前,我听到她说了什么,好像是“那你走吧”,又好像是“那我去找”。
我走了很久,周围的东西越来越看不清,我却没有感到害怕。也许我会被永远困在这里,那也好。
前方的雾忽然散了,我看到一张长凳,一个穿红白校服,小黄帽的小女孩坐在凳子上,在吃一块煎饼。
我坐在她旁边,问:“你妈妈呢?”
唐浅说:“还没来,她说,一会儿就到。”
过了一会儿,她又问:“叔叔丢的东西,找到了吗?”
我说:“没有。”
唐浅哦了一声,继续吃煎饼。忽地,前面有声音,我循声望去,是一块大广告屏幕。
上面正在播一则新闻,主播看上去有些紧张,蓝色的滚动条写着白色字:鹿鸣医院发生大规模事故,两千万病人冲破封锁。
唐浅问:“叔叔的东西不找了吗?”
我盯着屏幕里窜动的人头,过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正本能地寻找吕妍的身影。
“我要走了,叔叔。”
我回过神来,心里忽然揪了一下。
“你不等你妈妈吗?”
唐浅摇了摇头,“妈妈去世了,得病死的。”
我一阵恍惚,“那你之前……”
唐浅脱下书包来,用手拍了拍书包上的米老鼠,“看到这个了吗?”
我才注意到,她的书包又破又旧,左侧的网兜都烂掉了。
“妈妈说,想她的时候,就看看米老鼠,她会一直通过米老鼠的眼睛看着我的。”
“她会一直在我身边。”
我看着她,说不出话,仿佛卡了鱼刺。
“叔叔丢的东西,也很重要吧。”
说完,她就走进大雾,她的脸,她的衣服,她的书包都消失了。
“呃,本台最新消息,鹿鸣市发生的暴动,截至时点已经被镇压,领头人吕妍也抓捕归案,目前鹿鸣市居民可以正常出行,安心买菜,安心出游,安心——”
我开始往回走,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奔跑着,只怕时间太短。
医院已经变成废墟,唯有几个零零散散的房子屹立着。
我走进其中一间房子,里面坐着大夫,没有看我。我拿起他桌子上的文件,里面夹着一张缴费单据,有住院费医药费伙食费等等费,一共二十万元整。
我继续往下看,下面有缴费人签字,签字那一栏写着唐琳,笔体我很熟,是本人写的。
大脑猛地刺痛一下。
我好像又回到那个屋子:
“我没有能力,我没能力才害得你——”
“早知道我就——”
唐琳皱着眉头,我第一次看到她这样“你别说了!”
我猛地甩了一下双手,“但是你——”
这种幻觉一闪而过,我摇摇头想把它们摇走,刚要出门,医生说:“拿走啦,这东西放在我这里没用,患者的东西。”
我好像听到有人说:一年就二十万,你疯啦!
走出房门的那一刻,那些残砖废瓦中,一个道士坐在那,拿着破破烂烂的扇子,为自己扇风。
“徐峰!”
我快步向前,其间被小石头绊得差点摔倒。徐峰坐在那里,眺望着远处的大火,大火映在墨镜上,变成黑色的大火。
我挡住他的视线,问他:哎,徐峰,我是不是能回去了,带我回去行吗?
徐峰说:回去做什么?
我说:回到现实啊!不能一直在幻想里待着。
徐峰说:那我办不到。
我瞪着他,不知道该发表什么意见。
那怎么办?
徐峰站起来,往前面走,我也只能跟着他,往前面走。
他突然不走了,蹲下来,在地上刨土,过了一会儿,一只壁虎被他捏在手里。
“我该怎么做?”我问。
“你看到这一切,都是因为它们在你心里。”顿了顿,徐峰又补充:“就连我,也不是真的,只是赝品罢了。”
“所以呢,你面对就好了。”
“面对现实。”
说完,徐峰没拿壁虎的手打了个响指,壁虎消失了。
“李奥龙,你想要什么?”
雾散了,我有看到那块大屏幕,有个人上了绞刑架,即将被处死。理由是严重扰乱鹿鸣市秩序。
那个人是吕妍。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要车,我找辆车,我们去救她。”
砰的一声,一辆车出现了,兰博基尼雷文顿,车窗缓缓升起,我坐进去,猛踩油门,车不受控制地前进,飞翔般的速度感,人体工学舒适感,超级跑车快感,寻找吕妍急迫感,直闯红灯背德感,撞飞行人无力感,思念唐琳紧迫感,不知道路迷茫感,导航开启舒心感,饮料供应爽快感,冲上高速放飞感,一切感觉,我都体验到了。
高速公路连着的,是吕妍的刑场,我终于到了。她脖子上套着绞绳,还没被推下去。
我打开车前盖,里面有一把激光枪,啵的一声,刽子手变成了糖浆,淋了一地,又啵的一声,旁边的人都变成巧克力和牛奶。
我解开吕妍身上的绳子,她喘着粗气,“你改变主意了?”
看着糖浆,我忍着用手指挖一点吃的冲动,“我还是想找到她。”
“她在意大利。”吕妍说,“花之圣母大教堂。”
我说:“你怎么知道的?”
吕妍微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咱们走吧。”我说,“我有办法去,很快。”
吕妍摇摇头,“不了。”
“你不找唐琳了?你不是很想见她吗?”
吕妍没说话,只是看着我。
过了好一会儿,她说:“我只是身处局外的人,你们幸福,就好。”
砰。
一架直升机出现,从天上扔下升降梯,挡在我和她面前。
“谢谢你。”
说完,吕妍转身,走远了。我看了她消失的地方最后一眼,深吸一口气,上了升降梯。
飞机依然由我来开,我按了红色按钮,感觉自己又体验到了飞一般的感觉,唯独吕妍的话久久挥之不去。
我飞了三天三夜,终于到了意大利佛罗伦萨。
那座教堂的穹顶结构很醒目,黄白配色,圆圆顶部,此时正有个人坐在上面。我用滑索滑下去,到她不远处的位置。
唐琳穿着白色裙子,她身上的颜色很素,我知道,那是很久以后的她,出走之后的唐琳。
她看到我,转过身,我们四目相对,没有说一个字。
空气闷热起来,我扭头看的时候,目光所及之处已经全是大火。熊熊大火中,只有穹顶和穹顶上的我们是完好的。
“要结束了吗。”我开口说。
唐琳点点头。
“现在你能告诉我了吗?”我问。
“不能。”她说。她的声音透出一种凉意,我似乎是洗了冷水澡,感到瑟缩。
我问:“为什么突然丢下离婚协议出走?”
“医院的二十万付款,和你的签字是怎么回事?”
“到底出了什么事?”
唐琳久久没有说话。大火蔓延到穹顶上,将我们隔开,炽热的火焰让我无法接近她。
我闻到烟味,烟熏和炙烤让我的视线模糊,最终,我还是失去了意识。
-终-
在漫长的黑暗中,我回到了自己的身体,苏醒过来了。
春天的风吹过脸颊和手臂,带走身上多余的燥热,头顶上传来沙沙声,似乎是柳树。
我从臂弯里抬起头,面前是化了淡妆,穿着卡其色风衣的吕妍和戴着墨镜,一袭道袍的徐峰,这个组合有点让人意外,我莫名感觉想笑。睡了多久?不知道,我只明白之前的一切似乎都在虚无与迷茫中,宛如雨中无根的浮萍。
我们正坐在一家咖啡厅的露天座位上,我前面放着的咖啡,似乎还有余温,白色的拉花让我有了喝它的欲望,我呷了一口。
我的眼神在吕妍和徐峰中徘徊,他们的神色有些忐忑,似乎在担心什么,我看到他们交换了一下眼神,接着,吕妍问我:
“好点了吗?”
我听到自己说:“挺好的。”不像意识里自己的声音。
徐峰扶了扶眼镜,他呼地把身子向前探过来,我觉得他在仔细观察我,不过却没有让人不安。徐峰问我:“李奥龙,你来这里的目标是什么?”
这个问题让我头疼了一下,仿佛有针在扎。我看了看吕妍,又看了看道士,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居然回答不上来。
最终,我说出了一个根本上的,也是最让我困惑的问题:“呃,我忘记自己是怎么来这里的了。”
“哦。”道士简单地回应了一下,又坐回去,靠在沙发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个,”吕妍的声音小了下去,她问:“唐琳她……”
我的心悸动了一下。
“你不找她了?”
和她对视的时候,她的眼睛迅速看向别的地方。
看来,他们也在试探我。
我苦笑一声,“上哪找,殡仪馆吗?”
吕妍呼出一大口气,如释重负。道士也坐正了。
这段时间没少给你们添麻烦……这句话我还是没说出口。
毕竟,已经结束了。
付了账,我们离开咖啡馆,今天是星期三,街道上的人并不多。路边的一辆车车灯闪烁几次,原来是吕妍的车。我和徐峰坐在后座,吕妍开车,不知道要去哪。
“你还记得不久前的事情吗?”徐峰问。
我点点头。
道士没有再说话。
十几分钟后,车停了,我看到一栋白色建筑,上面写着“鹿鸣市第三人民医院”。
我隐隐猜到什么,但唯独这里,我是没有记忆的。
“可能你没印象了。”吕妍说,“其实你在这里住了很久了。”
我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这么说吧,反正早晚你也得知道。”吕妍的脚步停下来,“你在这家医院接受治疗,已经九年了,你的幻觉持续了九年。”
九年?
口干舌燥,我觉得自己只能勉强跟上他们两人的步伐。
我们直接去住院部,到门口的时候,吕妍指了指我的左手,我才知道原来我带了进出专用的手环。
“我去和你的大夫谈一下,你和徐峰先回屋。”
我和徐峰来到一间病房前,我发现这里的大多数病房门都关着,并且内饰还挺不错的,只是我总是有一种既视感,果然,我来过这里。
“准备好了吗?”徐峰说。
我看着门牌号,四七,点了点头。
徐峰拿出钥匙,把门打开了,房门制作精良,是木头的,质地光滑,也没有发出响声。
然而,看到里面的那一刻,我明白了之前经历的一切,或者说,大部分。
这间屋子的布局很有生活气息,说是民居也不为过,里面有冰箱电视沙发,桌子也很好看。但我分明知道,这就是我记忆中的“家”。
我和唐琳的公寓。
我和唐琳结婚以后的公寓。
我喘着气,站在原地,觉得天旋地转。徐峰抓住我的手臂,我立刻觉得心里轻快了一些,虽然只是一些。
这间屋子的每一寸我都是熟悉的。
“你还好吗?”徐峰看着我,我在墨镜上看到自己的脸。
我只能点头。
就在这时候,有人敲了敲门,我看到吕妍和另一个人走进来,我同样认识他,那是我记忆里的心理医生。
“恭喜你。”医生说,“距离出院不远了,我的建议是再待上几天,观察一下。”
又嘱咐了几句后,医生离开了。
“结束了吗。”徐峰伸了个懒腰,他走到窗户前,把窗帘拉开,窗户打开,我感到新鲜的空气吸入肺部。
“不容易啊,朋友,”道士转身,对我微笑,“不过你也没有辜负我的期待,我就说,你肯定能行。”
他的话没有让我感到喜悦,现在我艰难地吞咽口水,把目光转向墙上的挂画:那是摩西分开红海的画面,我曾经最喜欢的意象。
“也就是说……我经历了很多,幻觉,九年里。”我对我的声音很不满,它透着虚弱,或者软弱。
九年,距离唐琳去世也是这个时间,那就意味着她本人,也是我的幻想。
最终,精神的虚弱演变为身体的虚弱,我不得不找个椅子,坐下去。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着,屋里被草莓香氛填满了。
吕妍起身,她走向唐琳的房间,过了一会儿,拿着一个袋子出来。
她双手递给我,我看到里面是一些文件和纸张,接过来,吕妍说:“本来想过段时间再给你。这是唐琳给你留下的。”
我的心提了起来,“她不是我的幻觉?唐琳不是我的幻想?”
“当然不是。说实话我觉得你要不要休息一下,理一理思绪,这里面的东西不建议你现在去看。”
我看着我拿袋子的右手,这只手在不听使唤地颤抖。
-
-
-
李奥龙,你还好吗?不过等你看见这张纸,你应该是好了。
只是不管你好没好,我也看不到了。
我把所有的东西都给吕妍了,我跟她说了,假如李奥龙没挺过来,就别给他看。一方面我相信你,一方面,给你看了,你也接受不了,也理解不了。
我不确定你能想起来多少,也许你会忘了我。假如你忘了我,也没关系,你就当是一个陌生人,不小心被你忘掉的陌生人,或者是一个暗恋你的人,写给你的信。
从我写这封信的时候,我们认识已经十五年了,有个叫李奥龙的人陪了我十五年。我以前不理解爸爸妈妈,每天看不顺眼,每天拌嘴,每天生活没有任何激情,却没提过离婚,每到七点新闻联播,他们坐在一起看,挨得比谁都近。写到这里,我忽然就理解了。
我们第一次说话的时候,还是初中,初中生哪知道什么情和爱,但你就是跟我表白了,而我就是这么答应了,就像这个世界上的其他机会,完全是一种偶然,这就是人的命。
记得高中吗?我跟你罚过站挨过骂,顶撞老师,但我从来没后悔过,你知道为什么以我的成绩也能和你考上重点吗?我觉得只有你在,我才能努力学习,努力工作,我觉得跟着你,是我做过最正确的事情之一。
你一直说我迁就你,觉得我不给你机会,但是你要知道,有些事,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的,你能维持和我的关系这件事本身,就是对我最大的迁就,我们在对方身上负债太多,以至于现在,我发现我没办法还给你了。
李奥龙,我下辈子再还给你,好吗?我累了,我已经累了,我要走了。你不要内疚,这不是你的原因,这是基因,是病理巧合。
没错,我没有离开过中国,甚至没有离开过鹿鸣市,我一直在医院里。我害怕哪一天,自己拿不动笔,写不了字,我只能选择先写出来,准备好,让它们躺在你的病房里,代我等你。
本来,不应该让你发现的。
那天你回到我们的出租屋,我好巧不巧手里捧着诊断书。我忘记了,做饭的时候你拿出来看,等我把菜端上来,你的眼神已经不对劲了,开始逼问我这一切。
但这有什么用呢?我查出来的时候,癌症已经接近晚期了。
你我的压力早已接近阈值,我们在大城市,你跑外卖,我去夜店打工,才能马虎糊弄过去,但你要知道,一年几十万的治疗费用,不是我们能承受的,也不是我们的家庭能承受的。我们因为这件事至少吵了七八次,我想过和你提分手,但这等同于逃避,我没有办法,也做不到,你太了解我了。
你的工作时间增加了,吃饭也变少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你从来都不说出来,不说出来的部分变成压力,压在你自己身上,我要是早点察觉就好了。短短几个月,你也病了。
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不想因为我,耽误你的前程,你病得太重,我要想办法治好你。
你可能会对徐峰的身份有点疑惑,其实他是我上山请的道士,专门给你祛除心魔的,我也不知道有没有传闻里那么管用,但是总归比没有好,等你看了这封信,他就愿意告诉你一切了。
父母给我寄钱过来,我瞒着他们,把你送进医院,支付治疗费用。费用有点高,但是没关系,我的时间可以减少,但是你的时间,我愿意让它增加。
这就是由来,你住的地方的由来。
还挺浪漫的,我把所剩不多的时间,嫁接到你的时间上。
我可能不会去见你了,我化疗这么长时间,早就变丑了,你就记住我最后见你时的样子吧,李奥龙。
我真的好想你,我想再吃你做的饭,拉着你逛街,看你打游戏,和你养一只猫猫,跟你坐摩天轮,等下辈子我们见了面,能再把这些做一遍吗?这算是我最后任性一次了,哈哈。
你看完以后,不要想不开,这一切已经结束了,我想让你能带着新的寿命,开始新的人生,找一个新的工作,开始一段新的感情,每天照顾好自己,别熬夜,答应我好吗?这是我最后一个愿望了。
时间不多了,想说的话也大概讲完了,李奥龙,我把这些给你,从来都没有后悔过。
好好活着。
-
-
-
我坐在面试官对面,感到一种无形压力。她在看我的简历。
过了会儿,她抬起头问:“之前你没在行业工作过——”
我感到一阵无力,果然这次也不行。她翻动纸张时候的沙沙声让我不安。
她微笑了一下,“那怎么会突然想做教育呢?”
“主要是,自己一直性格上比较好为人师……然后对教育和技术的结合也比较感兴趣,所以就想看看贵公司的机会。”
我这句话是不是太妥当?什么叫“看看贵公司的机会”?
面试官记了几笔,然后说:“谢谢您,李先生,有结果会及时通知,麻烦叫下一位。”
“好。”
出门的时候看了一眼手机,这么说距离出院,也过了几个月了,接下来我打算去鹿鸣山看看。
坐了两个小时地铁,我来到鹿鸣山脚下。这里有些游客,零零散散,山上隐约看到一处道观。我想象不到唐琳在那么虚弱的情况下,是怎么一个人上去的。
道观里的道士只会见徒步登顶的人。
我揉揉眼睛,仿佛看到唐琳戴着帽子,一步步艰难踩上这些台阶的画面。
那时候,她到底抱着怎样的想法和觉悟呢?到一半的时候,我感到石头台阶明显陡峭起来,连花草的品类也渐渐改变了。
我的双腿像灌了铅,很快就体力不支,只能先休息一会儿。
一边上山一边休息,抵达的时候,已经到了傍晚。
好像又看到唐琳的幽灵,在敲道观的门。
我上前,也敲了敲,手臂和她的手臂重叠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小道姑开了门,我忍不住倒吸一口气:“唐浅?”
小道姑没有说话,只是做了个请的手势。我跟她进了主厅,看到徐峰坐在蒲团上,见到我过来,他起身。
“还记得当初的约定吗?”徐峰扶了扶墨镜,龇着牙说。
“什么约定?”
“帮你,需要当我徒弟哦。”
啊?
徐峰拍了拍我的肩膀,他说你别怕,又不是让你出家,偶尔来一趟就行了。
手机嗡地响了一声,我拿出来看,上午的人事加我微信。
我要进入第二轮面试了。
忽然,我下意识看向门口,似乎有个虚影在默默看着我,然后缓缓消散了。
而她背后的,是闪耀着星星的夜空。
END
Lovely_Rose027-avatar

Lovely_Rose027

太颠了
我时常因为读得懂中文而读不懂中文.jpg
Cr3amy-avatar

Cr3amy

+ by [Malphdf] (undefined)

太颠了
我时常因为读得懂中文而读不懂中文.jpg

是有点全程发癫了晕
Ozyckz-avatar

Ozyckz

为何你这帖子是蓝字儿?
soggysock-avatar

soggysock

这癫的喘好喜欢
Cr3amy-avatar

Cr3amy

+ by [hsusugshs] (undefined)

这癫的喘好喜欢

谢谢喜欢羡慕
wimpy-avatar

wimpy

好爽,飞起来了
Cr3amy-avatar

Cr3amy

+ by [pinkmeowpunch] (undefined)

好爽,飞起来了

飞向月球lucky
jerrygotshot-avatar

jerrygotshot

你们看完了?
GodSaveQueen-avatar

GodSaveQueen

最喜欢的就是这种中篇小说。

情节完整,段落丰满。

点击显示隐藏的内容 ...
BlackJr-avatar

BlackJr

写得好好!!!
Annoyed-avatar

Annoyed

一口气看完了,李火旺是你!
Souljaboy-avatar

Souljaboy

李奥龙,是叫廖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