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三篇短篇[将醒]、[歌唱恶魔千喉]、[避难所]

当——当——当
晚钟回响，其声悠远，其音低沉。
当——当——当——
犹若幽灵徘徊不已……
“嗯……”
熟睡的女人被钟声惊醒，发出一声轻轻的呻吟。
“几点了…….”
她从堆积如山的古代典籍中缓缓起身，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睡眼惺忪地看向身侧伫立的水晶壁钟。只见那水晶壁钟光芒流转，散发出了恰到好处的柔和微光，照亮了那表盘上近乎完全重叠的两根指针：
五时五刻正。
一格不多，一格不少，正正好好五时五刻。
“还好，不算太晚。”
那女人松了一口气，然后她伸手打了一个清脆的响指。
堆积如山的古代文书随即左右分开，又在某种神秘力量的作用下自行飞起，排着队整齐有序地飞向各自所属的书架。
五时五刻一格。
那原本几乎堆到大厅二楼的高耸书堆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则是一排又一排井然有序的书架，还有一座整洁干净的宽阔大厅。
而后，女人又伸手拉开抽屉，先后取出几瓶小巧的瓶瓶罐罐和一只做工精美的银梳，开始细细打理自己那头长过脚踝的凌乱金发。
六时三刻一格。
她梳平了自己长发上最后一缕翘起的发丝。
六时三刻六格。
女人对着镜子编好发辫，露出一双长而尖的耳朵。她看了看镜子，皱起眉头，然后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抚平耳朵上睡觉留下的浅浅折痕。
六时四刻七格。
伊斯琳娜.燃金，这位同时兼具星脉先知、北大陆同盟首席观星术士与伦德瑞特学院金冠三教母之首等身份的金精灵轻轻扶正自己额顶的小巧金冠，又轻轻拍平自己衣领上的最后一丝皱褶，然后，她正襟危坐，摆出最完美的仪态静静地等待着。
六时四刻九格
笃笃——
门口响起了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请进。”
伊斯琳娜.燃金扬声说道。
门扉开启，一位灰发的年轻人类女仆推着餐车缓缓走入大厅。
当餐车被推倒伊斯琳娜桌前时，灰发女仆松开握把，向着金精灵鞠躬行礼，而精灵则回以点头示意。
六时六刻五格。
灰发女仆推着餐车离开，走前还不忘轻轻带上门。
只不过，自始至终，那女孩都一言不发，沉默如石。
艾洛卡最近有什么心事啊。
伊斯琳娜.燃金一边翻着古书一边想着。
虽然说她本来就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孩子，可是最近一句话都没和我说过。
还有蕾娜也是…..
金精灵抬头看向大厅二层。
在那里，身披白袍的纤细少女正直直地站在书架前的阴影中，手中摊开的一本厚壳书几乎盖住了她的整个身躯，亦是遮住了她的脸，只在阴影中露出一抹死尸般冰冷的惨白色。
一直忙着看书与研究，连话都不怎么和我说。
金精灵单手托腮。
是最近缺少疼爱么？也是，最近是有些忙于工作而对她有些冷漠。
她嘴角微翘，纤长的指尖轻轻划过脸颊。
要不要今晚……
当——当——当——
晚钟长鸣，其声凄婉，其音空洞。
当——当——当——
犹若亡魂哀泣不止……
伊斯琳娜.燃金的遐想被钟声所打断。
她转头看向壁钟，只见一黑一白两根指针摆出近乎平直的广角。
六时九刻整。
还是算了吧。
伊斯琳娜.燃金轻轻取下头顶的金冠。
晚上八时五刻还有一个学院会议，然后午夜十二时整还有一个预知仪式要准备，今晚还是算了吧，反正以后有的是时间。
反正即使以人类的标准而言，蕾娜和艾洛卡的年龄都还很年轻，以后有的是时间……
金精灵伸了一个懒腰，然后慵懒地躺上大椅舒适柔软的靠背。
“蕾娜！”虽然已经设置好了定时提醒的法术——以及对自己引以为傲的长发施法保证它们不会像之前那样变得一团乱——但是伊斯琳娜还是向着二楼喊道，“八时一刻叫醒我。”
“嗯。”
那阴影中的惨白身影头也不回地回应了一声。
然后，伊斯琳娜.燃金便闭上眼睛，渐渐陷入睡眠。
当——当——当——
也正是在这时，那钟声再次响起，突兀且不合常理地再一次响起。
当——当——当……
它越回响越遥远，越长鸣越悠远，犹如那幽灵渐渐散去，犹如那亡魂渐渐消亡。
当…..当……..当…………
犹如那迷梦，渐渐深沉。
“听那铁钟！一个多么肃穆的世界出自那哀婉的钟声！”
忽然有歌声响起。
“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我们如何不寒而栗。当听到那悲伤忧郁的钟声！”
自某个极其遥远的地方响起。
“因为那声声鸣奏——发自生锈的咽喉，是声声呻吟。”
应和着那模糊凄婉的钟声响起，却又被那钟声渐渐掩盖。
“而那些——哦，那些人，那些住在尖塔上的人，孤孤单单，他们把丧钟鸣奏，鸣奏。在沉闷单调的钟声里，感受到一种光荣，滚动一块石头在人们心头——”
又有更多的声音加入其中。
“他们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他们既不是人类也不是野兽，他们是幽灵——正是他们的君王把丧钟鸣奏。”
犹如亡魂齐声高唱。
当——当——当——
“他鸣奏，鸣奏，鸣奏…….奏响一曲赞歌…….高歌起舞……合着丧钟幽幽咽咽的节奏……”
然而，钟声渐响，无情地吞没了一切，又裹挟着一切渐渐远去，犹如迷梦渐渐深沉。
“钟声…….钟声…….呜呜咽咽抽抽噎噎的钟声…….她……鸣奏……鸣奏…….鸣奏……..”
最终，两个声音都消散了。
一切归于平静。
灰发的艾洛卡推着空无一物的餐车在回廊上徘徊，白袍的蕾娜直挺挺地站在书架的阴影中一言不发，发如燃金、头戴金冠的伊斯琳娜.燃金躺在大椅上陷入沉睡，酝酿着一个又一个美好的幻梦。
水晶壁钟的指针凝固在了七时整，一格不多，一格不少，正正好好七时零刻整。
她的睡颜幸福安详，就仿佛这样安逸美好的时光将会永远持续下去，永远永远。
然而……
“姐姐…….醒来…….”
随着一声非人的凄惨哀嚎响起，伊斯琳娜猛然惊醒，却发现整座大厅都在熊熊燃烧。
猩红的火舌欢呼跃动，浓稠的黑烟升腾而起，古老的典籍灰飞烟灭，精美的壁钟摔倒在地，一黑一白两根指针在熊熊烈火中渐渐熔化。
“发生了什么？蕾娜！艾洛卡！”
伊斯琳娜瞬间起身，准备施法扑灭火焰。
但就在这时，大门轰然破碎，炽烈的火焰喷涌而入，逼得精灵不得不施法防御。
而后，一个全身缠绕着黑烟与烈火的高大怪物阔步走入大厅，它右手细长尖锐，左手形似巨爪，爪中还抓着灰发女仆艾洛卡的半截残躯。
只见那怪物利爪一收，女孩那被火焰烧得焦黑干枯的丑陋容颜便被它连带着整个颅骨生生捏爆，烈火一烧，便化作灰烬纷纷扬扬地飞落而下。
伊斯琳娜翡翠色的眼眸骤然收缩。
她当机立断，以冷静到近乎可以说是冷酷理性压下心中撕心裂肺的怒火与悲痛，施法迎敌，决心不惜一切守护自己所热爱的学院并为自己所爱之人复仇。
但就在这时，星脉先知的危机预感自行发动。
未来的浮光掠影一闪而过，映照出了精灵法师被那怪物瞬间刺穿的场景。
伊斯琳娜心中一惊，立即瞬发传送术传送自身。
嗡——
“什么…….”
然而，那怪物的速度比女精灵的思维……更快。
长刺嗡鸣，烈火升腾，施法者的思维戛然中断，瞬发的传送法术化作虚无。
那缠绕着烈火与黑烟的怪物以超乎想象的速度突刺而来，那缠绕着炽烈火焰的尖锐右手瞬间穿透星脉先知的所有法术防御——其中某些防御法术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将女先知欣长的身躯钉死在了墙壁之上。
炽烈至极的火焰由内而外地自伊斯琳娜体内爆发而出，蒸发她的鲜血，碳化她的骨骼，焚烤她的肌腱，灼烧她的皮肤，直至最后从她的眼耳口鼻之中喷涌而出。
当——当——当——
但也正是在这一瞬间，她忽然听到了那钟声。
当——当——当——
那凄婉悠长的钟声，犹如幽灵徘徊，犹如亡魂哀诉却又前所未有真实的丧钟之声……..
“伊琳姐姐…….”
还有那嘶哑悲伤却又前所未有清晰的呼唤。
“该醒了…….”
炽烈的火焰骤然一变，从鲜血般刺目的猩红色化作冷厉酷烈的炽白色，滚滚喷发的浓厚黑烟消失得无影无踪，缠绕着黑烟与火焰的怪物化作一位外披黑底银边大衣、内穿古老盔甲、头戴兜帽、手握黑银色三角剑枪全身流动着炽白火星犹如在燃烧般的白发女性。
虚妄的美梦破灭，世界的真实面貌随之显露而出——猩红如血的月光，残缺破损的天穹，空洞荒凉的大厅，空空荡荡的书架，倾倒颓废的墙垣，黑暗阴森的长廊，密密麻麻地躺满了惨白骨骸流淌着粘稠黑泥的恐怖地面，还有，还有……大厅二楼那具摇摇晃晃地吊在断裂横梁之上裹着一身残缺白布随风飘扬的纤细骨骸。
“伊琳姐姐……”
它艰难地晃动着黑绳缠绕的脖颈，转动头颅看向那头被钉死在墙上的银灰色怪物。
“梦……该醒了……”
骷髅空洞的眼眶闪烁着蓝色的光芒。
啊……
伊斯琳娜颤抖着抬起自己的双手，看着自己那扭曲尖锐的利爪，看着自己那银灰色的外壳与蛇虫般蠕动的泥浆状血肉在炽烈耀眼的炽白色圣炎中渐渐灰飞烟灭。
是啊……她想起来了…….她在那个夜晚……她和另外两位教母一起在那个正午十二时整的夜晚看到了恐怖的未来……看到了那黑暗绝望的恐怖未来…….
肯纳教母在绝望中自杀……而她和郎娜教母则在绝望中屈服……向着那恐怖的黑暗屈服…….然后铸下大错！
那想要死去的无法死去，那想要活着的化作怪物，母亲啃食女儿，父亲撕碎儿子，挚友手刃彼此，恋人吞噬对方，戏谑讥讽的笑声在永无光明的黑暗天空中回响，不得解脱的吊死者们与溺亡者们在腐朽的尸骸中齐声高歌。
“钟声，钟声，钟声——呜呜咽咽抽抽噎噎的钟声——合着幽幽咽咽的节奏，当她鸣奏，鸣奏，鸣奏，以北方的快活节奏，合着钟声的荡荡悠悠——丧钟，丧钟，丧钟——合着钟声的荡荡悠悠——”
无言的怪物无法流泪，它只能悲鸣，只能撕心裂肺地尖声悲鸣。
对不起…….
为它亲手毁灭了它所爱的一切，她本应守护的一切而痛彻心扉地悲鸣。
对不起…….
“钟声悠悠荡荡，荡荡悠悠——丧钟，丧钟——”
对不起…….但是……我不想亲眼目睹那可怕的未来…….
“合着呻吟哀号悠悠荡荡，荡荡悠悠的铁钟……..”
直至灰飞烟灭。
“伊琳姐姐…….”
那披着残破白袍的尸骸轻声说道。
“其实我们早已身处末日之中啊……..”
在尸骸的轻声哀诉中，黑衣白发的女性默默捡起那顶自银灰色魔物头顶坠落的黄金头冠，覆盖着厚重盔甲的手掌轻轻合拢，炽白色的火星飞溅，黄金之冠眨眼间熔化成炽热的金水，自她指间一滴滴滴落。
“古老的火之圣徒，炎之子，光之民，薪之王，天火残渣，辉耀会的十三仲裁者之一，第三圣徒梅特塔隆啊…….”
沐浴着血色月光高吊于的白袍尸骸轻声呼唤着那黑衣白发的女性。
“一百年了…….一百年的折磨与煎熬……亲眼目睹了那恐怖的未来…….又见证了这可怕的末日…….”
它吱吱嘎嘎地晃动着脑袋，看向那天穹上已经高挂了五十年的猩红血月。只见今夜血月如钩，好似一抹戏谑讥讽的笑靥。
“即便是作为赎罪也该够了……”
那位被唤做梅特塔隆的女性，不，存在慢慢转身，似黄金般灿烂又似熔炉般灼热的金色双眼冰冷地凝视着那具吊死的尸骸。
“所以……我恳求您慈悲…….”
那尸骸麻木地说着，麻木到平静。
“解脱的慈悲…….”
“让我死吧……”
仲裁者无言，只是默默举起左手，炽白色的火光升腾流转，又似藤蔓般延伸交错，勾勒出锋锐的枪刃，笔直的枪杆与锐利的线条，最终交织成一支外形精美、圣炎缭绕的镂空光矛。
然后，也不见她有什么动作，那光矛便由下而上地刺穿了白袍尸骸的胸膛与头颅。炽白色的圣炎翻腾而起，仅仅一瞬间便将它烧成灰白色的死灰。
……
……
当——当——当——
钟声回响，悠远低沉，犹如幽灵。
当——当——当——
钟声长鸣，凄婉空洞，犹如亡魂。
血月高照，向着荒芜大地洒下猩红似血的月光，一如过去的整个世纪。
当——当——当——
在凄婉长鸣的丧钟声中，背负着黑银色三角剑枪的仲裁者梅特塔隆独自一人离开伦德瑞特学院的死寂废墟，一如她独自一人来到这里。
在这黑暗的时代，在这已经到来的恐怖未来，文明崩溃、信仰破灭、盟友背弃的人类再也无力孤军奋战，只能如老鼠般躲入仅存的堡垒苟延残喘。
为了生存，为了缥缈的希望，他们不惜打破誓言从棺柩中唤醒了过去被北方同盟视为禁忌与异端的人造圣徒们——那接触禁忌的三眼疯王盗取天火所创造的天火残渣……
但是，即便她们愿意为人类而战，即便她们愿意以身为薪熊熊燃烧，可是在这永无止境的黑夜中，她们又能燃烧多久？又能照亮多少黑暗？
人类不思考这些东西，只因他们深深地畏惧那思考的结果。
她们不思考这些东西，只因她们从不在乎。

我…..是谁？
骑士沉默地凝视着眼前的篝火。
这里……是哪里？
夜幕深沉，犹如帷幕，又似墙垣，任由那微弱的篝火燃烧、跃动，也不曾后退一丝一毫。
我……又在这里做什么？
骑士木然地看着那团竭力燃烧的火焰。
他只觉得自己脑海中也有一团火焰在燃烧，也有一团恶毒而又炽烈的火焰在熊熊燃烧着喷发出浓烟与大雾，弥漫在他浑浑噩噩的头脑之中，既让他想不起其他任何事情，也无法思考前因后果，只能依稀记得……记得…….
记得什么来着？
骑士伸手捂住自己的头盔。
我记得什么来着？我要做什么来着？
要做什么……什么很重要的……很重要的什么？
骑士痛苦地低下了头。
快想起来……快想起来…….那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忘记的东西……
那是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忘却的…….
那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忘却的……
无论都不能忘却的……什么来着？
骑士的十指紧紧抠入头盔，他抓得是如此用力，以至于连那暗银色的头盔都开始轻微变形。
然而，骑士依旧什么都没能想起来。
那团火焰依旧在他脑海中熊熊燃烧，依旧在不断喷发出犹如四周夜色般深沉浓郁的烟云，既让他无法回忆任何东西，也让他无法思考任何事物，只能永远永远地沉沦于那片彷徨与混沌之中，永远永远……
但就在这时，骑士忽然听到了歌声。
那是一首奇异的歌，它既没有任何歌词也没有任何伴奏，唯有一道空灵的女声吟唱着缥缈的旋律在虚无中回响。
那歌声透过夜幕与火焰传来，似细雨般渗入骑士的脑海，又似微风般轻轻揭开他脑海中的烟火。
他想起来了。
骑士猛然起身，全身上下的甲片、刀剑、盾牌与长枪彼此碰撞，迸发出数不清的铿锵声。
然而，骑士对此浑然不觉，他只是直直地望着前方的黑暗夜幕。
不知何时，那里出现了一位身披白袍、面容模糊的纤细少女。
黑夜深沉，却衬托着她纯白的衣袍愈发圣洁。
“，休息好了么？”
她笑着说道。
“我们该出发了，巡礼还没结束呢。”
等等——
然后，白袍少女转身离去，眼看着就要在消失在黑暗之中。
等等，圣女殿下！
骑士跨过篝火，追向白衣少女渐行渐远的背影。
我想起来了！
那些誓言，使命，守护，圣女，巡礼……那些东西…….
他踏着荒芜的大地大步奔行。
我都想起来了！
光芒黯淡，那团小小的篝火早已被他甩在身后，消失在了深沉的夜幕之中。
此刻，唯有前方那一抹纯白色的身影依然在照耀着骑士的道路。
所以，请等等。
骑士竭力奔跑。
请不要一个人离开我。
但奇怪的是，不论他怎么追逐，怎么奔跑，那少女的身影却依旧是在黑暗中渐行渐远，渐行渐远。
圣女殿下，请别离开我。
直至最后，她在黑暗中彻底消失。而后，暗如潮涌，瞬间便扑灭了所有的光芒，犹如无名巨兽般吞没了一切的一切。
但是，骑士没有放弃。
他仍在追逐，仍然在这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极度黑暗中继续追逐，哪怕早已无法区分东南西北，哪怕早已无法识别上下左右，他也依旧在近乎徒劳地追逐着那道早已逝去的纯白身影。
请别离开我…….
“叮——”
直至某一刻，他忽然撞上了一个坚固的东西，随即迸发出一身异样清脆的碰撞声。
叮叮叮叮叮————
紧接着，就像是触发了某种连锁反应一般，那清脆碰撞声以骑士所撞击的那个未知物体为起点连绵不绝地响起，直至最后响彻世界。
再之后，明亮的光芒忽然充满了整个世界，又在千千万万的晶莹物质之间来回反射，交织成犹若群星般璀璨炫目的光辉。同时，也正是借着在这股异样绚烂的光辉照耀，骑士终于得以看清面前那挡路之物的真面目。
酒……酒杯？
骑士感到一阵诧异。
是的，那和骑士撞了个满怀的挡路之物的真身正是一只酒杯，一只盛满了深红色酒液的玻璃高脚杯，其形式外貌和宴会上贵族手中所握的玻璃高脚杯完全一致，但是其大小远超前者——比如骑士面前的这个玻璃高脚杯就足足有他的四倍之高，两倍之宽。
而在这只巨大的高脚杯身后、两侧甚至是骑士背后，无穷无尽的同样巨大甚至更加巨大的玻璃高脚杯层层叠叠地堆叠成一座又一座巍峨巨大的玻璃金字塔，一直延伸到骑士视野的尽头。
光芒流溢，在层层玻璃之间来回折射，绽放出难以言喻的瑰丽色彩。深红如血的醇厚酒液流缓缓流淌，似瀑布般倾泻而下，似山溪般静静流淌，又似江河般湍流不息，为那折射着数不尽流光溢彩的玻璃金字塔们镀上一层又一层深沉纯正的红色，远远望去，远远望去，那种色彩仿佛就像是…….
血。
骑士的手臂微微颤抖。
血……
有某种记忆，有某种被他所忘却却终究没有完全忘却的记忆正在刺痛他的心。
血……血…….酒杯…….
那记忆是如此尖锐，尖锐到甚至刺穿了那遮挡他脑海的浓雾与火焰。
酒杯……酒……圣女……血…….
他颤抖着后退，踩着那漫过脚踝的酒液一步步后退，直到他碰到某个柔软轻盈的身躯。
锵！
刹那间，骑士拔剑转身，却看到了一抹浸透鲜红的纯白。
不……
“。”
不知何时，那白衣少女出现在了他身后。
她手中握着一只半满的酒杯，胸前的白衣被呕出的鲜血染成一片刺目的红色。
不，不，不，不，不…….
“对不起……”
那女孩悲伤地说道，然后她直直地倒了下去。
不！
骑士不暇思索地伸出手，想要抓住少女纤细的身躯。但是，就在这时，他面前的地面轰然坍塌，深红如血的液体潮涌而来，裹挟着少女的尸体飞落而下。骑士的手，终究还是以毫厘之差与少女纯白色的衣角想错而过。
嘻嘻嘻——哈哈哈哈——
不知何时，有戏谑讥讽的嬉笑声响起。
那笑声自那摇曳晃动的脚杯中响起，自那湍流不息的酒液中响起，自那明亮辉煌的流光溢彩中响起，仿佛正有一群人端着酒杯开怀大笑，既是为他们眼前的闹剧嬉笑不止，亦是为那终于成功的阴谋畅言欢笑。
随后，一千万只酒杯砰然破碎，化作无数晶莹碎片倾洒而下。光芒绚烂，在那漫天飞舞的玻璃碎片中反复折射，既反射出灿若星空般的流光溢彩，亦是…….照亮了那无数锋锐的寒芒。
锵——
骑士剑光斩落，碎片、刀兵、盾牌与盔甲一分为二，殷红的鲜血喷洒而出，与他脚下的酒液完美融合一体。
圣女……
骑士不再思考前因后果，他已抛去所有杂念，只留下那唯一的誓言。
我的……圣女！
那守护的誓言。
刹那间，他便在连绵不绝却又转瞬即逝的刀兵交击之声中冲过了那晶莹剔透的玻璃之雨，舍弃了那千疮百孔的盾牌，义无反顾地跃入那深不见底的深渊。
哈哈——哈哈哈——
笑声回响，红潮轰鸣，有模糊不清的人影自瀑布似飞落的红潮中站起，一个接一个站起，一群接一群地站起，直至最后，它们堆积蚁附成字面意义上的人山与人海向着坠落的骑士迎面碾压而来。
尽管面容模糊不清，尽管形体朦胧难辨，但是它们都在笑，每一个人影都在笑，或是畅快地大笑，或是戏谑地嬉笑。
骑士无言，他平静地抽出自己的第二把剑，然后，无畏地撞入那片长枪林立的人山。
喀拉！
林立的长枪齐齐折断，他如陨石般撞入模糊不清的人群，生生碾出一条血红的道路。
伴随着嘈杂刺耳的笑声，无数刀枪剑戟自四面八方劈来、刺来、砸来，而骑士亦是全然不惧地挥剑迎击，将那刺来的长枪斩断，将那砍来的剑刃劈裂，将那砸来的盾牌击碎，将那一具又一具胆敢挡在自己面前的模糊人影尽数切碎、斩杀、撕裂，连人带甲，连人带盾，连人带兵，甚至连着兵刃、盾牌、盔甲与骨肉一起斩断。
刀剑加身，他不在乎。
长枪贯甲，他不在乎。
利刃入肉，他依然不在乎。
他只是继续斩杀，斩杀，再斩杀。
剑裂了就抽出刀，刀折了就拔出锤子，锤子碎了就拿起长矛，长矛断了就抢敌人的武器，然后继续杀戮，杀戮，杀戮…….
不知过了多久，亦或是只是过了短短一瞬，伤痕累累的骑士破开那重重人影向下坠入，而在他身后，那唏嘘戏谑的笑声早已平息，那重重模糊人影堆积而成的人山人海亦是化作堆积的尸山，那流出的血近乎将瀑布般飞落而下的深红酒潮混杂成血潮。
但是，生生打穿了那千军万马的骑士却没能看见他所发誓守护的圣女那纯白染血的身影。
他反而看见了一片黑色的帷幕覆盖了他面前的所有视野。
(呼——呼——)
不，那不是帷幕。
(呼——呼呼！——)
那是箭，那是无数长似长枪般的巨箭。
(呼呼呼！——锵！——)
千箭穿身，骑士几乎是被那帷幕似的箭雨生生推回了他身后的尸山。
箭雨没有停止，那长如长枪似的巨箭几乎是首尾相连地接连飞射而来，一边又一边地刺穿骑士的甲胄，穿透骑士的血肉，凿碎骑士的骨骼，直至最后，一千只枪头透背而出，将他活活钉死在了那早已盖满了巨箭的尸山之上。
啊…….圣女……圣女殿下…….
但是，即便如此，他也依旧没有死去。
即便千枪穿身，那骑士也依旧挣扎着伸出手，努力地展开自己残缺破碎的手掌，近乎徒劳地抓向那远方不断坠向深渊的小小白点。
(吼——————)
忽然间，他听到了一声震耳欲聋的低沉咆哮。
龙……龙的吼声？
他残缺的头脑迟钝地思考着。
(轰轰——)
然后，随着一连串地震似的震撼，那深渊深处突然亮起了白色的光芒，并在骑士模糊的视野中不断扩大，不断明亮。
(轰轰轰————)
眨眼间，那明亮的白光便已化作了炽烈的龙炎，吞没了一切。
(轰轰轰！！！——)
那林立的巨箭瞬间熔化，那堆积如山的尸体瞬间蒸发，就连那瀑布般倾泻而下的酒与血也都在炽亮的龙炎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天地之间在这一刻只剩下一片晃眼的炽白色。
骑士的盔甲也熔化了。
它们化成了铁水熔进他的肉里，熔进他的骨里，甚至深深地熔入他的灵魂，化作那团炽烈而又恶毒的不熄龙炎熊熊燃烧。
我…….我不能…….我要……
烧蚀他的思维，烧蚀他的记忆，将他的誓言，将他的情感，将他的决心，将他所应铭记的一切都在恶毒的龙火中焚烧殆尽。
我要……我要做什么来着？
渐渐地，在那炽烈的火中，骑士眼中的世界渐渐变得模糊，渐渐变得混沌不清。
但是，就在这时，他又一次听到了那歌声，那只有旋律的空灵之歌。
啊…….我是要…….是要……
保护圣女！
在这一瞬间，骑士的思绪恢复了短暂的清明。
他从胸膛中迸发出一声怒吼，然后他从炽亮的火焰与钢水中猛然起身，用尽全力向着那龙火的源头——那最明亮最炽热的光芒投出自己手中的战锤！
再之后，只听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响起，骑士眼前的整个世界寸寸破碎。
…….
…….
银月高照，洒下清冷霜白的月光。
夜风吹拂，送来空灵缥缈的歌声。
或许是因为那歌声的原因，今晚的兵冢格外得平静。
在响彻夜空的歌声下，那些不得解脱也不愿解脱因而终日厮杀的军魂战鬼们有史以来第一次放下了手中的刀兵。
此刻，它们正并肩站立在那清冷的月光下，或是抬头仰望头顶的明月，或是低头看着手中残缺的兵刃，又或是走上高处遥望那天边那已经不知存在与否的家乡。
时不时有亡者突兀地倒下，然后便会有一丝清幽的微光自尸骸中升起，迎着月光，乘着微风，缓缓升高，缓缓飞向璀璨星空。
哗啦！
也正是在这前所未有的宁静祥和之中，一只焦黑扭曲的手甲突然伸出地面。
圣女……
随着无数纠缠不清的兵甲碎片翻滚滑落，一位全身焦黑的骑士从这座小土丘中缓缓爬出。
圣女……我的圣女……
这位刚刚复苏的亡者茫然地站在山丘上，他只觉得心中一片迷茫。
我的圣女……您在哪？
忽有一阵夜风吹来，既吹起那断矛上缠绕的残旗，也吹来了那空灵缥缈的歌声。
歌声？歌声！
它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圣女……圣女殿下……
它转头看向那歌声传来的方向
请别……请别离开我…….
它摇摇晃晃地走向那歌声传来的方向。
我会保护您的……圣女殿下……我会守护您的…….
哪怕他的身躯早已因为千枪贯穿、刀剑加身而支离破碎，哪怕他的甲胄早已被那炽亮的龙火烧得焦黑熔化，但是，那焦黑的守护骑士依旧向着那歌声传来的方向踉跄前行。
循着那空灵缥缈的歌声，它摇摇晃晃地翻过一座又一座尸骸甲胄纠缠不清的低矮山丘，穿过一丛又一丛林立的刀枪剑戟，走过一条又一条肮脏破败的战壕坑道，一路上与不知多少平静伫立的军魂战鬼擦肩而过。
直至最后，当它缓缓走出一条半坍塌坑道出口时，它终于看见了那歌声的主人：
那是一位犹如巡礼圣女般身穿纯白衣袍、肩披纯白披肩、头戴旅行风帽的年轻女性，犹如明月般无瑕，却又甘愿坐在肮脏污秽的尸堆之中，一边抚着膝上瘦小干枯的尸骸，一边清声高唱空灵的挽歌。
圣女……圣女殿下…..
骑士的身躯开始颤抖。
我的圣女殿下……
它慢慢地向前走去，一步一步地走向那位它发誓要守护的“圣女”。
与此同时，白衣女性轻轻抚上膝上亡者的眼眸，随着一滴浑浊枯黄的液体自那尸骸眼中滑落，那具犹如孩童般瘦小干枯的尸骸随之崩塌，微风一吹便消散得无影无踪。然后，就像是听到了骑士踉跄走来的脚步声一样，她缓缓起身，转身面向骑士。
但在看到骑士的那一瞬间，白衣女性明亮的碧色眼眸中闪过了一丝诧异的神色，而后是思念与哀伤，最后则是深深的悲悯。
“啊，圣女与骑士的故事…….总是如此么？”
她以只有自己才能听清的声音轻声说道。
“唉，总是如此啊……”
她悠然叹息。
而那歌声仍然在回响，哪怕白衣女性开口说话，它们也仍未停止，它们也仍然从她的脖颈、她的肩膀、她的双手、她的胸腔、她的躯干、她的双足……从那纯白衣袍下的每一寸区域传出，响彻夜空。
圣女……请别…….
然而，那实在是忘却了太多太多事情的骑士浑然没有察觉到这一异样，它甚至都没有意识到面前这位年轻女性与它所应守护的巡礼圣女根本就不是同一人。它只是踉踉跄跄地走向眼前这位“圣女”，一边走一边颤抖着向她伸出手。
请别离开我……请握住我的手…….
我会守护您的……圣女殿下……所以……请别离开我……
然后，一只带着素白手套的纤细手掌轻轻握住了骑士焦黑残破的手甲。
那白衣女性轻柔地握住了骑士的手。
啊……圣女殿下……
那焦黑骑士颤抖着单膝下跪，它紧紧地握着她纤细的手掌，它握得是如此用力，就连钢铁都会在它的手中扭曲变形。
然而，那纤细的手掌纹丝不动，哪怕经受着足以令钢铁都扭曲变形的握力也没有发生一点异样，甚至依旧在轻声唱着歌，唱着那没有歌词只有旋律的歌。
圣女殿下……我的誓言……誓言……
它深深地低下头，一如它仅存的记忆中所记得的那样。
我会保护您的……
所以，它没有看见白衣女性那眼神中的悲悯与哀伤，更没有听见她轻声说。
“对不起，请安息吧…...”
有微渺的光芒自她手中亮起，虽然微如烛火，却纯粹无暇。
但就在那光芒即将亮起的瞬间，忽有一阵微风吹过。
光芒乍灭，白衣女性微微抬头，看向骑士身后。然后，她突兀地沉默了下来，就连那自她身体中响起的歌声也随之停止。
她沉默了很久很久很久，久到甚至让人怀疑时间是否都突然停止。
直至夜风再次吹起，她才忽然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然后慢慢蹲下身，伸出另外一只手，双手合握骑士焦黑的手甲。
“没事了，我就在这里。”
她轻抚骑士焦黑灼热的甲片，以及内部冰冷乌黑的骨骸。
“我就在你身边。”
月光照耀，对影成三。
“别担心，我会照顾好他的。”
……
……
从此，这世上又多了一对奇怪的旅行者，又多了一对巡礼圣女与她的守护骑士，一位总是唱着歌的圣女与一位总是沉默不言的骑士。

当葬礼的丧钟敲响时，约恩西坦正靠在门外。
和以往一样，她穿着黑色的大衣，披着玄色的重甲，戴着饰有白羽的深色三角帽。
她那柄标志性的黑底银边双刃巨斧放在一边，柄部朝下，斧刃朝上，像是第二个人般靠着墙壁，与她并肩而立。
寒风呜呜作响，于无尽的夜空中与凄婉的钟声纠缠回响，间或还夹杂着某种遥远、诡异、仿佛歌声般的奇异低吟。
但约恩西坦没有在意这些。
自钟声响起后，她便只是一言不发地站在这里，便只是这样抱着手、曲着腿、犹若雕像般一动不动地站在这里，与身旁的黑斧一同凝望头顶黑暗空无的夜空。
仿佛时间于此停滞。
吱嘎——
直至门轴转动，发出一声既不算刺耳却也不算柔和的声响。
时间再次开始流动。
“约恩西坦姐姐…...”
灰发的女孩站在半开的门后，压低声音对她说道。
“你也一起进来吧。”
“我进来没关系么？”
约恩西坦偏头看向那女孩。
“那是旧世神的安息仪式，而我是人造圣徒。”
“没关系的，”女孩露出温和的笑容，“大家都同意了，祖父他…...他也早就不在意了。”
“那好吧。”
见此，约恩西坦不再推托。
她扶了扶三角帽，起身跟随女孩走进房间。
大门后的空间远比它对外所展示的更加逼仄狭小：四周的墙壁仿佛握紧的拳头般向内压紧、收拢，压迫着每一个访客走向房间正中；点缀着朽坏电灯的天顶深深下压，低到几乎就要碾碎常人的头颅，却又在最后一尺戛然而止。
穿着黑衣的哀悼者挤在房间正中——像是被巨人攥在手心的小人——他们包围着一口黑檀色的棺柩，那棺柩上放满了纸与塑料制成的假花，最末端则竖着一张略显褪色的照片。两盏煤油灯被摆在照片两侧，散发着不甚明亮的橘黄色灯光，与人群中几盏同样昏黄的提灯一同照亮这座逼仄的房间。
空气回响着低沉肃穆的诵经声。
人们齐声低吟旧世神灵的安息祷文，声音中既有对逝者的哀戚，也有死记硬背的呆板，却毫无一丝信徒所应有的虔诚与信赖。
毕竟，旧世众神已经抛弃世界整整三百年了。
灰发少女领着约恩西坦走向人群，低头祷告的哀悼者们既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他们只是默默地让开道路，犹如旧世神话中一分为二的镜洋般左右分开，好让她们走到此世最后一位旧世神信徒的棺柩前。
约恩西坦低头看向棺柩上的照片，照片上老人苍老皱缩的面容令她感到陌生。
迪瓦.安波利斯教士。
瑟银圣教军的末代军主，维洛.塞赫拉避难所的第一任领袖，此世最后一位旧世神灵的信徒，同时……
银发的仲裁者眼睑低垂。
他也是三百年前第一个下令开启黑棺，唤醒她们的人。
她还记得，彼时，她是第一个从黑棺中被唤醒的：
那时，她尚未从空无静谧的黑暗中完全醒转，睡眼惺忪之际便看见了无数指向自己的枪矛。而后，她又听到了激烈的争吵声，间或夹杂着几句口音独特的怒骂又或是她早就听腻了的经文引用。
最后，随着一声拳头打肉的沉闷钝响响起，激烈的争论戛然而止，某个人怦然倒地，另一个人则背着光线走来，伸手想将躺在黑棺里看戏的她拉起。
然后，出于某种纯粹的玩心，约恩西坦抢先抓住了那个人的手，在众目睽睽之下与对人玩起了拔河游戏并理所当然地取得了胜利——把对方拽进了黑棺。
时至今日，她依然记得当时的士兵们产生了怎样的骚动与混乱，记得那些本应稳固的矛锋与枪口是怎样的摇晃不定又无所适从，还记得周围的教士们是怎样下意识地想要说出曾经具有力量的言辞却又在最后一刻因某个既定事实而咽下话语。
除此之外，她更记得那张近在咫尺的脸，记得那张脸是怎样在瞬间转过诧异、顾虑、敌意等诸多神情，又怎样在最后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那个人就是迪瓦.安波利斯教士。
一个于三百年前率先违反诫律开启黑棺，却又在日后三百年中唯一坚持旧日信仰的人。
在众人机械的祷告声中，约恩西坦细细观察着照片上迪瓦.安波利斯最后的遗容，然后不出意料地发现这张脸早已与她记忆中的容颜相去甚远。
真快啊。
她如此想到。
……
……
“安娜。”
葬礼结束后，约恩西坦叫住了灰发少女。
“为什么迪瓦的棺柩放置在那么边缘的位置？”
她知道那具棺柩里没有尸体——真正的尸首早已作为薪柴投入火中焚化，以免亡者以扭曲怪诞的姿态再度复苏——而仅仅只是一具衣冠冢。
但即便只是一座衣冠冢……
约恩西坦低头看向下方。
她能看见无穷无尽的正方体房间正自下方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中层层堆叠而上，钢架、铆接结构随处可见，楼道纵横交错忽上忽下犹若蛛网。并且怪异的是，越是接近下方，越是接近黑暗深渊，建筑结构便越是有序正常，越是接近上方，越是接近顶端熊熊燃烧的火焰，建筑结构便越是扭曲错乱：
上下翻转的楼梯，扭曲凹陷的房间，螺旋歪斜的走廊，通向空无的门扉，面向墙垣的窗栏，无限连接的支柱……种种异象层出不穷，甚至超越了人智所能认知的极限，徒留怪诞恐怖的模糊轮廓。
而她们现在所在的距离，虽然尚未进入那些扭曲混沌的地带，却也能看到火焰燃烧时的灼目辉光。
因此，这里的房间轮廓多少会变得有些畸形，这里的窗户与门扉也时常会出现在怪异的位置，这里的楼梯偶尔会反装在天顶又或是嵌入墙垣。影子会在这里做出不自然的动作，锈蚀般的血痕与蠕虫似的菌苔会在这里的角落中爬出，就连夜风中也会响起遥远、诡异的犹如歌唱般的声音。
或者说，这才是深层世界所应有的面貌。
约恩西坦想到。
而人类依托避难所建立起来的稳定环境在深层世界才是异象。
“所以，为什么要把迪瓦的衣冠冢放在这里呢？”
她看着悬崖边的一小团阴影。
那团阴影正扭动着，挣扎着想要汇聚起来。
“即便只是衣冠冢，也不能保证它不会在深层世界的边界发生什么。”
如果在表层现实，它或许能躲进某个无光的角落不断壮大自己然后实体化，但是在这里……
一道影子斜斜滑过，径直撞碎了那团扭动的阴影。
那是灰发少女的影子，那个被唤做安娜的女孩走到了她身边。
“这是祖父的要求。”
安娜柔声回应道。
“维洛. 塞赫拉避难所马上就要封闭了，到时候它顶部的火焰会坠入底层，而后上与下会颠倒，内与外亦会翻转，辐散的辉光聚拢成辉煌的太阳，原本的边界则会被新生的太阳吞没——”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
“而这就是祖父所期望的，归于太阳，投身于永恒的辉光。”
“我怎么没看出来他还是一只老飞蛾。”
“大概是因为约恩西坦姐姐太忙了，忙到都没时间回各个避难所看看吧。”
女孩莞尔一笑。
“真的很感谢你们，如果不是你们长久以来一直屠杀怪异、驱逐黑暗，我们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深层世界中建立起这样的避难所。”
“那只是一个罐头而已。”
约恩西坦叹了一口气。
“我们只是做了一些罐头，把你们包起来，埋进土里，然后期望你们能度过寒冬。”
“但这是我们唯一能延续自身的方法。”
安娜认真地说道。
“是既不愿拥抱黑暗也不愿接受诅咒的我们，唯一能延续文明的方法。”
“那么，你们准备好了么？”
最后一次，第七圣徒问道。
“准备好遗忘世界，然后也被世界遗忘么？”
最后一次，维洛. 塞赫拉的幸存者领袖答道。
“我们准备好了。”
之后就如圣徒所言，火焰坠落，上下颠倒，内外翻转，高塔化作穹宇，辉光聚作太阳。
有那么一瞬间，它仿佛照亮了一切黑暗。
但在下一瞬间，它又悄无声息地没入深渊。
从此，世界遗忘了他们，他们也遗忘了世界。
而后，便是整整一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