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ttle_97
2020-12-21T19:14:36+00:00
如题，由于各种原因，很多年没看过网络小说了，不太清楚现在的风向和口味。前段时间写了一篇想投，求书友们点评、指点。随便第一次投网站，求推荐一下这种风格要投的话，投哪个网站比较好，求建议。
小说刚开始写，现在写了10w，在这里放一下前3w：
“进去！”
几个穿着防护服的人用力一推，十八岁的陈魄便一屁股跌在地上。而后“砰”地一声，铁门猛地关上。
抬头一望，他见四周一片漆黑，只隐约见几面极其狭窄，几乎就要贴着脸的墙。陈魄慌忙从地上跃起，砰砰敲打着铁门，“等等，你们不能这么做，喂，回来！”
许久，他的声音渐渐小了，那不是因为他喊得累了，只是恐惧涌上了他的喉咙，压住了他的舌头，叫他颤抖着发不出声响。同时，绝望紧紧抓住了他的胃，叫他痛苦地弓下身子，一点点地靠墙滑下，捂着肚子蹲在地上。
冰冷，从坚硬的墙壁渗入了他的脊椎，一点点冷了血肉，深深浸入了五脏六腑。
为什么？ 他带着哭腔摇头，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分明几个月前，自己还在阳光明媚的家中，和父母吵着嘴，玩着电脑，一天天衣食无忧。每晚睡觉前，脑中想着的游戏中的猪队友。就在前几日前，自己还在和朋友们讨论：隔壁班上那个女生是几级永生人，自己上有没有机会。那时的自己每天杀着时间，心中没有半点紧张，做过最可怕的噩梦也不过是期末迟到。
而眼下，四周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莫说被褥了，连一点柔软的东西他都找不到。他的手机早被没收了，于是他的时间也被剥夺。没有起床铃了，醒来也不会再有意义。温暖的太阳不会再为他升起了，这里有的，只有一点点从眼眶爬入体内的长夜。
为什么突然一下就变成了这样？他苦苦敲着额头，自问。他开始回忆起这几天的事情，他渐渐意识到，原来一成不变的生活是有个期限的，就如同定了闹钟的美梦一样，到了头，便会如惊雷一般将他劈醒。
为了给这没入绝望的脑中一点清明，他忍着痛苦，沿着记忆回溯，试图找到这一切的开始，想要解释这种惊变。他一个十八岁的少年，陡然落入这悲惨境地之中，头脑自然是纷乱如浆糊。而在那浆糊之中，悲哀与抗拒又搅和着这浑水，将一切思路都推回至自怨自艾中，让他无法思索。
就这样，他一次次地撞墙，一次次地昏睡。他试了无数次，就是无法如常人一般思索。所幸，被关在这无光之所中，他的时间很多。
终于，在一次从噩梦中惊醒时，他陡然想起了那过去光景，他看着那画面，忽然意识到，一切转变都是从那一刻开始的。
是了，他想起来了，就是这一天，就是父母口中的这一句话。他当时漫不经心地点头，将这关键的一句话漏了过去。这就一个疏忽，他便从天堂落入到了这地狱般的境地中。
那是看似平常的一次晚餐，在确认陈魄的剩余寿命后，父母满意点头，聊了些老生常谈的寿命遗传学话题后，父亲照常称赞了母亲的眼光，说不是她找出他们这样的完美搭配，也生不出这么长寿的儿子。他们老陈一家又离永生进了一步。
这些话陈魄都听腻了，所以他玩着手机，没有在意。便是这时，母亲瞟了父亲一眼，而后他们一起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母亲看似随意地开口：“阿魄啊，最近还有在画小人吗？”
“早没了，” 陈魄看着手机，没一点表情。
“哎，你什么意思，给爸妈摆脸色啊，这不是关心你么？对了，我前几天又听到你在房间里说话了，怎么回事啊？”
陈魄皱了眉：“我和朋友打电话。”
父亲笑了笑：“又骗你妈啊，我上次特意看了，你手机放外面充电呢。”
陈魄心中一凛，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了，可他知道他们不喜欢，他也不想和父母聊这个。于是他放下了手机，硬生生地道：“演练一下，背一下戏剧社台词，你们管那么多干嘛？”
“真的吗？” 母亲语气轻松，可她脸上笑意已经没了，“什么社团，需要半夜一两点练？你把台词本给我看看，我和你爸帮你参谋参谋。”
“没有台词本，都是网上找的，” 陈魄的心跳砰砰地加速了 ，大声道，“我说话关你们什么事，我犯了什么错，凭什么被你们监视？你们问这么多，到底想说什么？”
“你自己不知道么，我……” 母亲砰地一声拍了筷子。
“没事，” 父亲哈哈笑着打圆场，夹起一块肉到自己碗里，“吃饭，吃饭。”
三人沉默了吃了一会儿，父亲肉举起到嘴边，停了约莫一分钟，又放下了，脸上心事重重：“陈魄啊，你最近装了这个永生仪，适应不适应啊？”
陈魄看着头顶这个光标，上面锁定着一个数字。他昨天才在专业课上学过这个：那永生仪是这个世纪的伟大发明，作用简单明了：能显示剩余寿命。有了它，用作报酬的寿命一下便明晰了，说是这个新时代的经济支柱也不为过。
当然了，这其中原理复杂深奥，涉及许多尖端的生物学遗传学知识，譬如寿命受什么影响，如何转移，这便不是他这个十八岁的少年能懂的了。对他而言，这和上世纪的虚拟货币一般，他也不懂怎么按一下屏幕，钱就过去了。至于到底到账没有，为什么人人愿用，他就一概不知了。只是别人说了，他便接受。
“还好吧，” 他答道。
“是吧，” 父亲狐疑地望着他，“有没有觉得不舒服，感觉憋得慌？有没有比如说，我只是举例子啊，有没有想把它一下弄坏的冲动？”
“什么？” 陈魄皱眉，“没有啊。你问这个干什么？”
“那好啊，嗨，那就好，” 父亲笑着看一眼母亲，像是说果然吧，没事儿。而后他为了百分百确定，又装作毫不在意地笑笑，“那么那个‘第二月’什么的，你也没听说过吧？”
这话一出口，桌上的气氛一下子冻住了，陈魄的脸色一下变了。这当然没逃过母亲的眼睛，于是她的脸色也变了。见了二人脸色变化，父亲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他闭了眼，露出极为痛苦的神色。
“……” 陈魄迟疑着还未开口，母亲便大喝一声：“不吃了！” 便甩了筷子，大踏步地回房，砰地一声关了门。
七天后，被推入“黑屋”的陈魄坐在冰冷黑暗中，回想：是了，大概就是那一刻，母亲终于下定了决心，叫那什么李医生上门，给自己做“纠正”。
可恐怕连他父母也不知道，陈魄心中其实是冤枉的：若是早知道如此，他就和父母说清楚了。关于那个“第二月”，他所知也不是很多。他只知道这原本是古时候的一句话。第二月，说的是眼睛有疾病的人，望向天空时产生幻觉，以为天上有两个月亮。
'犹如眼翳之人，望真月时，幻见二月，即以为天上有二个月'
最早，他是从同学处听得这样一句话的。那时，他不知道“第二月”这短短三字，是世上最忌讳、却也是流传最广的秘密。他只以为这是一种小游戏，和所谓看一副图，找其中有几个红点的游戏相比，也没什么不同。
于是，他凑过去听了同学说话：在半夜时，如果你看到了月亮，盯着它别放，如果你运气够好，你会看到月亮印在你身上，这就是月上身啦。这时候你专心听，说不定能听见嫦娥说话哦。
陈魄听了便笑，半夜听人说话这种恐怖故事，他听得多了。他知道原理无非如人半夜看到三角，便以为是人脸一般。半夜听到些杂音，便以为是人对自己说话了。要知道，半夜寂静时，人本来就容易听到些平时听不见之声，但大多是些枝摇叶动，又有什么稀奇？可那月光印在人身，几小时内挥之不去，他却想不明白。
他又听说很多人都成功了，看见了，于是决心回去试试。
半夜很快到了，他如人所说的关了灯，拉开窗帘，瞪大眼睛，一动不动地凝望月亮。过了一会儿，他惊喜地发现，真有第二个月亮：它不是如陈魄所猜想的一个光点，而是一个完整的月球，带着一个个清晰可见的环形山，悬浮在自己右手手心。
陈魄欣喜若狂，他挠着头思索，却只能猜测和VR技术有些关联。他缩了手，上下挥动，却发现那月亮确实是黏在自己手上了。无论自己如何狂挥乱舞，那月亮始终挥之不去。
这……这到底是什么原理？正当他苦苦思索之际，背后，忽有一人冷冰冰地说道：“别告诉任何人。”
这一下声音清晰可辨，宛若便在耳边私语，陈魄当即吓得浑身一抖，猛然回头望去。他什么也没有见到不说，这一下回头，仿佛打开了千百台收音机般，无数声音于虚空中开了口。嬉笑怒骂，悲哀凄哭，纷纷杂杂，无所不有。他一下慌了神，惊慌四顾片刻，见不到一个人。慌乱之中，他忽然想到，“哗啦”一声拉紧了窗帘。
说来奇怪，他窗帘一拉，手上月亮陡然消去，屋内声音也即刻停了。他喘着气，瞪着惊恐眼，钻入了被窝中。那一晚，他没有睡着，在床上直挺挺地僵了一夜。
第二天，他一直记着那句冷冰冰的话，于是没敢告诉同学，战战兢兢地过了一日，到了晚上，他却又忍不住了。他拉开窗帘一条缝，瞥一眼月亮。正出神想着昨晚事，一低头，忽然又见到了那月球，悬浮在右手上。
他本来只想试试，心想着昨晚多半只是噩梦，哪知一试之下竟然又成功了。他手臂颤抖了起来，正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时候，身后忽听到一人叹息。声音清悠动人，宛若少女之声。那人轻声道：“你又来了，是下定了决心么？”
“什么？” 他愕然回头，却又是没见到人影。他甩头四顾，见到穿衣镜中一团朦胧影，叠在自己的镜像前，像用银色的蜡笔涂了镜子，叫它模糊不清。
“你说……什么决心？” 陈魄小心问道。
“是么，你还什么都不知道。” 银影叹息，“罢了，我也不劝你，你先和它们聊聊吧。你的人生很长，想好了再告诉我你的决定。只是记住，你不了解这个世界。我们的事，别告诉任何人。”
说罢，那影子不见了，而后那嘈嘈杂杂的声音又开始了，像是收音机电台一般，它们一个个不停说着话。陈魄见那影子可以沟通，知道不是鬼魂，他不再恐惧后，好奇心却是起了。他坐在床上，挑了一个最能听清的声音，聚精会神地听着。
那周围声音实在太吵，他听了半夜，也只听了个十之一二，好像是说一个什么人不见了朋友，心急如焚，要出门去如何如何。听至深夜，陈魄实在撑不住了，他便闭了眼，昏昏睡去。
就这样，十八岁的陈魄多了个秘密。从这一晚开始，每晚只要有空，他便会去那月下坐着，听着那乱七八糟的声音讲话。他听得多了，偶然一夜，他嘟囔之时，忽然发现自己也可以向他们说话，它们偶尔也会听见而回应，宛若隔着时空对话一般。
一夜，陈魄听见了一个少年的声音，他叫嚷着，要穿上盔甲去救她的朋友。听着听着，陈魄便笑了。
他笑，是因为他那时年轻，还不知道这世界运作的规则。他不知道第二月是什么，他不知道永生仪是怎么运作的；他不知道深夜和凌晨是相连的，犯下的错误不会在第二天消失，只是在昏暗的时间中扎根、积累，它们会一直生长膨胀，直到到能吃掉自己的那一刻。
最重要的是，他虽然十八岁了，但他不算大人，因为他还不知道那所有成年人都知道的四个字：隔墙有耳。
听了陈魄与众声音畅聊七日后，母亲决定在饭桌上质问儿子，于是她知道了那令她震惊的答案。
她立刻下了判断：自己和丈夫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坏了，他开始研究第二月，每一秒都有可能把两家人世代攒下来的长寿丢入垃圾桶。每一秒，她都能预见到：那混账儿子忽然走出房间，拿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宣布，他是个“燃命人”了。为了第二月，他要放弃永生。
这情况决不能发生，她不允许，也不能接受。于是她打电话到了纠正所。
纠正所的人很热情，告诉母亲说这种情况很常见，叫自己不要担心，对于这种问题儿童，他们经验丰富。母亲担心地问起报酬：她们家里剩余寿命有些拮据，命行那边还有几笔贷款要还。可那边却连说不急，要先看了孩子再说。他们说在他们那边，孩子是第一位的，在无价的未来面前，报酬只是小问题。
母亲登时喜笑颜开，说那太好了，你们什么时候来。最好快些，她周末约了朋友购物。
明天，电话告诉她，我们会派出这边最有经验的李医生，他明天就能来。
那一天晚上，陈魄再次伸出手掌，点亮了第二月。这一天，声音却迟迟没有出现，过了好一会儿，陈魄忽听见有人冷冷地唤他的名字。他疑惑地回头，却见到那镜子中的模糊影子。
“没有时间了，” 那银色影子声音急迫，“你犯了大错，有人盯上你了，现在收拾东西快走。”
“啊？” 陈魄挠着头，“我妈发飙而已，不至于吧。”
“快些，我没有和你快玩笑，很多事情你根本不懂。你先收拾东西，我在路上告诉你。”
陈魄有些害怕了，便是天真如他，在这几天的变化中也渐渐感觉到，有些巨大的秘密要在他面前揭晓。而那秘密关乎到这世界的本质。可在今夜之前，这十八岁少年所经历过最大的震惊，是上学期模考成绩下了年级前五十。对于那即将到来的冲击，他全然没有做好准备。
这时陈魄听了那银色身影的催促，心中慌乱不知所措。可当他望向那镜子时，却隐隐感觉到一股莫名的亲近 如梦中见到至亲一般，似乎，只有它会全然站在自己这边，是绝对可以信任的。当听到它着急的声音时，陈魄比起自己的安危，竟反倒是更想让它安下心来。
“我知道了。” 他点点头。
他开始收拾东西了。运气好的是，虽然他对于揭露真相、拯救世界之类他是全然的新手，可半夜离家，他却不是第一次做了 好几次，就为了看一次夜场电影，完了美美吃一顿烧烤。他都曾背着父母悄悄出过门。可能是天性使然，这事他越干越起劲、越干越有心得，到得后来，几乎已成了每周末的固定项目。所以陈魄别的不说，在暗中收起东西来，确实是如专业的一般安静利落。
不一会儿，他收完了东西，背着包便要出门。离开房间时，银色影子告诉他。他还是个永生人，伸出的手切不能收回，否则她便会立刻消失。他点点头，举着这月亮，踮着脚走过客厅，便要悄悄地出门时，他手都握到门把手上了，却忽然想起一事。
“坏了，” 陈魄一拍脑门。
“怎么，” 银色模糊了门口镜子，“想起什么忘带了？”
“也不是，” 陈魄目光躲闪，尴尬一笑，“只是我想起约了朋友……说明天他头一次约会，我要帮他参谋参谋。”
银色的影子沉默了，见状，陈魄又加了一句：“我看也没什么大事，明晚再走，成吗？”
“如果明天就出事了呢？”
“不可能吧，” 陈魄笑了笑，“这么吓人啊？到底有什么事，你直接告诉我呗？”
“不行的，你还没那个决心。” 影子叹了口气，“那就明天吧，小心点，你的时间不多了。”
陈魄长舒了一口气，掉头回了房间。他丢了书包，瘫在床上，想着刚才的疯狂。他自以为逃过一劫，可他却不知道，就在刚才，那最后一条能将他吊住的救生绳，已被他亲手放掉。从此，他的命运已然定下，作为两名永生者的独子，陈魄已经别无选择。
第二天一早，母亲应了门铃，将一身白大褂的李医生迎了进来。二人笑着客套一会儿，李医生提起正事，母亲便敲响了陈魄的房门，一面骂一面扯，强行将画东西的陈魄拉了出来。那时，满肚子怨气的陈魄走出门，见了微笑挥手的李医生，还不知道那便是要几乎毁了他一生的人。
谈话的一开始，气氛还算祥和。李医生笑容亲切，问起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母亲则一屁股坐在陈魄身旁，一面笑着，一面牢牢抓住他的手腕，不让他逃跑。
问完了性别年龄，李医生从包里拿出笔记本，扫一眼问题，脸上笑容不减，眼镜后却露出些尖锐意，问道：“小陈啊，你妈说常听见你房里声音，你这都是和谁说话啊？”
陈魄一下明白了这医生的来意，他皱了眉，脸上露出厌恶，道：“不知道。”
“快点！” 母亲厉声道，“别浪费李医生时间！”
“真不知道，我都不知道我妈在说什么。”
“那好，我们不聊这个了，” 李医生又笑了，递过一张纸，“我们先做个小调查，你把这个表格填一下。”
陈魄接过那纸，警惕地扫一眼问题，没见到有问起那银色身影的，不禁松了一口气。他刚要提笔，脑后却挨了母亲重重一下。
“写啊！” 母亲把笔塞进他手里，喝道，“磨蹭什么？你考试也这么磨蹭吗，难怪考不进前五十。” 李医生听了，只是微笑。
陈魄怨恨地瞪了二人一眼，拿了笔，愤愤扫一眼问题，见第一问写着“是否对现实不满，想用幻想填补生活。” 这题是打分制，要在一到十中选一个。陈魄心中满是怒火，提笔便圈了个九。
“你不满么？” 母亲登时紧张了起来，瞪眼道，“你不满什么，我和你爸对你还不够好么？幻想……你有那个脑子么？上次奥数考空间想象你拿几分来着？”
陈魄无奈，用橡皮擦了九，重新选了个六。
“心里没点数。” 母亲冷笑。
第二题问相信世界是物质还是精神的，又是一到十的选项，陈魄刚选了个数，又遭母亲嘲笑：“精神的？你上次作文怎么写的来着？别在我面前整这些有的没的。”
后面一连几题，母亲都要插嘴动手，陈魄终于怒了，放下笔叫道：“你都知道，你自己来答不好么？”
“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你以后能做成什么？” 母亲吼声更响，拍得桌上东西砰砰直跳，“你毕业找得到工作么？捡起笔来！你写不写？我给你三个数，三、二……”
陈魄捡了笔，他咬牙瞪着那最后一题，根据你的生活状态，你的预期寿命是多少。陈魄正在气头上，只想着让母亲难堪，想也不想便圈了个“一百以下”。
果然，母亲一见，立刻气得面部发抖，过不多久，便立刻崩溃大哭。
“写完了，” 陈魄面无表情，将那表格递回给李医生。
“好，” 李医生接过，津津有味地读着，一面读一面笑道，“好，很好。陈妈妈，你和我来那边一下，我们商量下接下来的一些事项。” 说着，那医生抬抬眼镜，瞟了陈魄一眼，那寒光叫他心中一颤。
“情况很不妙，” 母亲刚一关上书房的门，李医生立刻道，“从我了解的情况来看，你们家儿子有些偏离现实了。”
“他小时候不是这样的，” 母亲哭道，“他保证说长大了要好好赚寿命，报答父母的，他说过，我还有录像！”
“嗯，‘养儿防老’，努力养孩子，叫孩子长大后将寿命反哺给父母，这想法本来确实很科学，但现在估计不大成了。照这样下去，他放弃永生这条路子可能只是时间问题。”
“这不行，这绝对不行，” 母亲咬牙擦泪，“我们在他身上花了多少，那都是寿命啊，你知道现在学区房一平米卖多少年吗？”
“是，我们明白，” 李医生笑道，“所以我们才在这里，放心，给我们一点时间，一定还你个听话孩子。”
却说陈魄在客厅里等了片刻，心中越想越慌。他不知道为了什么，但是心中躁动着不安息。他不停地站起又坐下，像是心里憋了团火，却又不知道该往哪儿烧。他坐在沙发上，咬紧牙关，捏紧了拳头哆嗦着，手脚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无意间望向镜子的那一瞬间，他不知道是不是他神志不清了，因为他似乎见到空气模糊了，银色的涂料一点点覆盖了镜面，隔着厚厚涂料对他低声说了句什么。
那声音实在太小，陈魄站了起身，紧张地望望左右，向那镜子一步步走去，低声道：“你说什么？”
像是全力冲出海底一般，厚厚涂料下，一个人影在镜面上猛地浮现。她的五官被银色涂去了，只见到一张模糊的面部，她双手用力捶着镜面，嘶声喊道：“快跑！”
一刹间，阴冷的感觉刺入陈魄脊椎，让他感到毛骨悚然。他身子僵住了，长大了口，一下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忽然间砰地一声，门开了，母亲与李医生笑着走了出来。
陈魄惊得倒退一步，道：“怎么了？”
母亲笑了：“和李医生商量了，觉得你压力太大了。给你安排了个夏令营，提高综合能力，怎么样，有没有兴趣？”
“不行，我十八岁了还去什么夏令营，不去！” 陈魄大叫着，脚下一步步地往后退去。
“别紧张，” 李医生笑道，“可以先试试感觉，过两天不行就回来。”
“可我为什么要……”
“闭嘴！” 母亲忽然变了脸，挥着双臂，大叫道，“叫你去你就去，哪那么多屁话？”
陈魄一惊，不觉已退到沙发边，一脚踩歪，而后一跤摔在地上。李医生一个眼神，门外冲来两个大汉，提着陈魄胳膊将他硬生生扯出。飞快地将他拉出家门，陈魄惊恐至极，放声大叫，可那短短片刻，又有谁来救他呢？只听砰地一声，大汉摔了门，将他关入车中。
陈魄一下跳起，疯狂扣着门把，见打不开，又苦苦扒着车窗，大声喊叫着，可无论他怎么拍打，那阳光明媚的街上都沉闷闷的，无一点响应。不一会儿，李医生从副驾驶上了车，挥手道：“开车。” 车子突突地启动了起来。
“等等！” 正要启程，母亲飞奔着拦在车前。陈魄以为母亲回心转意，当即流了泪，叫道：“妈，救我！我再不胡闹了，快让我回家！”
李医生降下车窗，道：“怎么了？” 陈魄见了，叫得更加凄切了，还伸手砰砰拍着窗户，试图引起母亲注意。
“闭嘴，没点教养，” 母亲鄙夷地瞪他一眼，又对李医生笑着，递过一堆书纸，“叫他在那边多用点功，别把学习落下了。”
“还是妈妈想得周到。” 李医生笑着接过了，挥挥手，摇上了漆黑的车窗。
从车窗砰地紧闭的那一刻起，陈魄一颗心便如同投入大海的石子，沉沉地落了下去。他喊得嗓子哑了，便浑浑噩噩地睡下。朦胧中，他只记得他们出了城，跨了什么边界，到了一个巨大的升降平台上。而后，与千万辆普普通通的轿车一同，它们缓缓地向下坠去。
这一坠相当漫长，他们整整坠了七日。关于这七日，陈魄却无什么记忆了，只记得李医生他们搜去了自己手机，又强行给自己打了旅行用麻醉，而后自己便直直坠入了无梦的混沌中。等陈魄醒来时，他已到了改造所内了。
下了车，他第一个感到的便是空气变化：不同于家那边，这个设施里极为气闷，像是许久没有通风一般，鼻子与胸膛里堵塞着，叫人烦躁而提不起劲来。更重要的是，这里始终飘着一股腥味，像是极深的角落里，有什么东西腐烂而臭了。
打第一天起，陈魄不喜欢这个地方，可他再怎么天真，也毕竟不是傻子。他知道这里离家极远，而这群绑他来此的医生也不是什么愿帮他回家的好人。而就算自己想法子找了辆车，历经千辛万苦回了家，只要母亲还在，她多半也会再联络一次医生，将他再抓回来的。
所以陈魄知道，就算他心中再如何恐惧，此刻的他，除了等待之外也没什么可做的了。
事实上，虽然陈魄还不知道他的情况有多危险，但等待并不算是一个很错的决定。在头几天，他的境遇还不算太遭，至少一日三餐还有保证。除了一早五点起来，与其他孩子们一遍遍地念“感恩文”，听教官们讲讲为什么孩子必须把寿命还给父母之外，也没什么大的苦难。
就在此时，苦苦忍耐着每分每秒，用厕纸擦去眼泪的陈魄还不知道：在那惨无人道的极刑到来之前，想要拯救自己，他还有最后一次机会。
这一天，陈魄在晚饭时，照惯例举手申请，去了一趟厕所。这是他在短短几天内想出的心得，这厕所里虽没有什么逃生密道，却是唯一一个可以独处的所在。在这里，没有教官的监督，没有同学的互相举报，他能安安心心地渡过这一小段时光。唯一的缺点是，他举手这一下，总是会引起风浪。
可他到了这种境地，如果能换来片刻的安宁，危险什么的，他早不在乎了。
于是今夜，他又举手了。
他一举手，同桌的男生立刻起立，尖声叫道：“报告教官，陈魄无缘无故举手，干扰吃饭纪律，应该罚站十八小时，扣除晚餐！”
“都闭嘴！” 教官吼道大步走来，他瞪了一眼二人。陈魄王平二人都低了头发抖，流了满身的冷汗。
“谁先说话的！” 教官的口水喷在二人脸上，却没人敢擦。
“他！” 王平叫道，陈魄咬了牙，并不开口。
“好，” 教官冷笑着看看两人，猛地变脸大喝道，“搞小动作是吧，都别吃了！” 说着一挥手，将二人餐盘甩到地上，饭菜洒了一地。
“什么情况，” 李医生走了进来，满脸微笑。
“李博士好！”
“李博士工作辛苦了！”
李医生经过之处，饭堂的同学们纷纷九十度鞠躬，大声喝道。陈魄满心鄙夷痛恨，却也不得不深深弯了腰，双目死盯着地板，低声道：“李博士好。”
“我说什么情况，” 李医生抬手给了陈魄一个耳光，“啪”的一声，响亮无比，“让你问好了吗？”
“报告李博士，” 陈魄咬着牙道，“我举手想上厕所。”
“让你说话了么？” 李医生一脚踩在他脑门上，将他踹倒在地上。陈魄倒在地上，半身沾满了翻洒的酱汁，却不敢开口痛呼。
“你脑子是屎做的么，说话前举手都记不住？”
陈魄死死咬着牙，颤巍巍的举起手。李医生冷笑一声，又给了王平一耳光，道：“你也是，真他妈的贱！非要说话，舌头痒痒非得割了是吧？”
李医生拍怕手，笑道：“好了，你们两开始背尊师孝母篇，谁背得慢了就挨罚，别的也不扯了，公平吧？就这样。开始！”
他话音刚落，陈魄与王平就争先恐后地跳起，立正立得笔直，大声背道：“教官好，好得赛爹娘；爹娘善，让我来学习！不尊敬教官，不做人做狗；赚命养爹娘，累死也幸福！”
正背着，忽然用同学叫道：“报告李博士，王平背错了！本来是累死也幸福，他说的是累死都幸福！”
陈魄王平闻言都是一颤，可嘴里不敢稍有停歇，只高声继续背了下去。
“真是一条狗！” 李医生喝道，猛力一巴掌扇在王平脸上，打落他两颗牙齿，“这都背不住，脑子没一点用！延迟一个月毕业！然后晚饭别吃了，给我在门口跪着写检讨，然后抄尊师孝母篇一千遍，什么时候写好了什么时候可以睡觉！”
“对了，班长记一下，举报的那个同学，早一天毕业！” 李医生打个嗝，摸着肚子哼着歌走了。只留下王平在地上嚎啕大哭。
陈魄本来见他举报自己，心中本是痛恨至极，此刻见到他收起眼泪，带着纸笔，默默跪在门口抄写的惨状，也不禁默默叹息。
到了厕所，陈魄把自己反锁在厕所了，撑着头。陈魄本来想借这一点时间，想一想逃脱之法的，可他只要一静下来，满脑子都只剩下深沉的绝望。教官的残暴固然叫他满腔怒火，而真正令他不安的是，同学们之间相互举报的那股急迫样子。
便是陈魄自己也感觉到，他已经失去了平常那股安宁，一听到同学可以早些毕业，他心里便满满地溢出嫉妒。再过几天，只怕他也要变成那个样子。
想到这短短几天的变化，他的双臂开始不自禁地颤抖起来。便在此时，他忽然听到隔壁有人轻声道：“同学，听过第二月么？”
他听得是个少女声音，心中一惊，随即想起这鬼地方只有一个厕所，又脏又臭，哪还分什么男女。
但此时，陈魄最担心的倒不是什么男女之别，他脑中只有那王平的悲惨样子，于是谨慎地低声道：“我们，恐怕不该聊这个。”
“我知道，你怕举报。但你是聪明人，知道来厕所躲着，就应该不会蠢到以为举报真有好处。” 那少女冷哼一声，“早一天毕业，他们便少一天油水可刮。你没注意到么，我们为每天的三餐所付的寿命，这是外面的好几倍。”
我又不蠢，第一天就注意到了，可那又怎么样，难道还能不吃么？陈魄摇摇头，心想。
“我知道，” 陈魄话到嘴边，生生刹住了车，可隔了片刻，觉得还是试探一下好，便道，“我听说还有人被关进黑屋，要出去，没个几十年可不成。”
“几十年！” 少女一惊，又急忙捂住了嘴，沉默片刻，她咬牙道，“疯了，真是一帮变态。那姓李的真是一畜生。”
“……” 陈魄张了口不敢说话，叫自己别跟着犯傻。只是他这一沉默，那边也跟着害怕起来，道：“干嘛，你真要举报我？我……我认识一个教官，你要告我，只能是你自己死。”
若是之前，陈魄听了这话，早就开口安慰，反复保证自己不会告状了。可如今陈魄看着同学一个个说错了话，便被向牲口似得对待，被洋洋得意的同学们争相利用。他心中那份暖洋洋的日光早被遮起来了。
他想了想，觉得在被她发现自己是谁之前，默不作声地离开才是最好的。可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出逃的诱惑，低声道：“别东扯西扯的了，你说第二月怎么样？”
“嗯……” 少女沉吟片刻，“先问一下，你知道那是什么吧。”
“多少听过一点，我觉得都是假的。但是我唯一知道的是，李博士他们很怕这个。”
“是吗，” 少女奇道，“何以见得？”
“这里本来是监狱，你知道吧。本来宿舍都有窗户，但是现在都紧紧封上了，从透气管的油漆来看，是近几年才挖。这里几百号房间，挖联通外界的透气管何其昂贵。我们一群学生而已，又不是什么强壮犯人，他们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功夫？还有，通往天台的路被水泥封住了，重点是，那天台不在教学楼，而是在他们教官宿舍里。那根本是学生到不了的地方，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厉害，等等，你才来这一周不到，便已偷偷去过天台？”
陈魄沉默了，隔了好久，才低声道：“我来这一周不到，你就已经盯上我了……我猜到你是谁了，别耍花招，大不了我们一起死。”
“……呵，唬人谁不会？我也可以说同样的……”
“王欢，” 陈魄闭眼回想，“前天晚上，你偷偷从同桌餐盘里抓了一块饼，借口系鞋带，藏在裤腿里。昨天，你在排队打水时和旁边女生打手语，说那傻子上钩了，今天上早课时……”
“够……够了，” 那边不等他说完，便尖声打断了他，她的声音微微颤抖，轻声道，“陈魄，你够狠，我不该对你下手的。你走吧，今天的事我只要说出去一个字，我永生仪立刻崩坏，寿命燃尽而死。这誓够毒了吧。”
“不够，” 陈魄摇头道，“别骗傻子了，在这种地方，谁也不知道明天会不会出事。一个状告下去人就没了，发誓有什么意义？”
“那你要怎么样？” 王欢的声音愈发干涩了，“我寿命剩的不多了，等会还要给宿舍大哥一份，没多少可以给你。”
“我不要你的命，第二月你到底知道什么，告诉我。”
“这……我本来准备给你下个套，让你去职员楼的。陈魄……我对不起你，我不该这样……求你……” 那边王欢的声音已带了点哭腔。
“滴”的一声响，王欢愕然抬头，之见自己眼前浮现出一行“+10y”的字样。她双腿一软，一下跌在地上，双手紧捂住嘴巴，颤声道：“十……十年？！你疯啦，给我这么多干嘛，我……”
“冷静点，别被发现了。” 陈魄皱了眉，“有命也得有命花。”
“哈，” 王欢听了这无厘头的话，登时破涕为笑，她摇头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我知道了，你爸妈是那种超长寿的近永生人吧，然后盼你成一个真的，可惜你脑子出毛病了，就被送来这了。唉真好啊，我要是是你爸妈的孩子就好了。”
“我回去帮你申请一下，” 陈魄面不改色，“现在告诉我真话，第二月怎么了。像你这样的老骗子，说七分谎，总会知道三分真东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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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晚上，众人排队回宿舍时，陈魄耍了个手段，躲过了点名。他偷偷上了长廊，按王欢所说，在彻头彻尾的黑暗中摸索半天，从墙上找到了一扇隐秘的防火门。他心中一喜，深吸一口气，一侧身溜了进去。
一开门，陈魄便知道坏了 和约定的不一样，王欢不在。眼前只有两种选择，相信王欢，继续向深处走去。或者，他应该小心一点，立刻从这里退出来，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宿舍躺下。因为王欢唯一的证据就是自己不在宿舍，只要自己回去，她便立刻变成了诬告，要自食其果。
陈魄畏缩了，缩回了脚，缓缓关上了门。但就在那一瞬间，他又一下警醒了过来。别把人当白痴！他狠狠掐了一把自己。这里不是家里，没人会因为贪睡什么的无聊理由爽约。而且在这地方混得久了，大家都知道说谎的后果，如果她真没把握，便不会做告状这种蠢事。她不在这里，那么她便只会在一个地方，那便是前往教官办公室的路上。
为了监视学生，那办公室里宿舍的距离极近。此时，就算自己立刻折返，也是来不及了。好狠，陈魄咬了牙，难怪要选这么个鬼地方，原来如此。他紧握着门把手，恨自己为什么上了这混账的当。我还给了她十年！
为此，陈魄宁愿相信她是在来的路上被教官抓住了。他在脑中大声争辩着，尽管他心里早知道了答案。
无论如何，我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陈魄心一横，开门钻了进去。抱着那最后一线希望，他拖着疲惫脚步，在阴冷潮湿的路上行着。
据陈魄这几天的观察，这一块本是一所监狱，倒闭后由李医生一伙买了经营。那李医生是个贪得无厌，又毫无责任心的家伙。他们上行下效，一伙人没一个纯良之辈，所以维修翻新这种事自是没人做的。
对此，这防火通道便是个极好的例子：这里久无人用，便自然而然地成了个垃圾场，久不清理，地面早就烂了，腐臭的味道的飘着，硕大的老鼠吱吱横行，一脚踩下去，尽是松软垃圾。陈魄掩着口鼻，忍着恶臭前行着。他咬牙想：若是前面真是死路，我便也要走到尽头。就算我最后倒在这恶心地方，如这通道一般臭了，被老鼠吃了，也胜过倒在那李医生面前十倍！
他便是这样走了约莫十分钟，忽然停步 面前是一堵高墙，他终于来到了绝路。陈魄心有不甘，用力拍打，四处检查了半天，终于绝望。这里确实没有什么路，王欢说的什么密道、什么月亮都是鬼扯。他自以为聪明警惕，却仍是上了她的大当。
陈魄想的没错，为了诱人上当，王欢她确实知道一点真相 这里确实有一扇门，门后也确有一条路。不过这条路通的不是他们想的天堂，而是李医生手下的绝望地府。
陈魄捏紧了拳头，举头一次次往墙上撞去，直撞得“砰砰”直响。他心中满满的皆是恨，他恨王欢奸诈、恨李医生畜生、恨教官恨同学恨天地。他最恨的便是自己，为什么当初没听那镜中身影的话，若是真如她所说的立刻逃跑。便是在城市中挣扎求生，那也好过在这鬼地方千倍万倍。这里的门窗都被封死了，他再也呼吸不到不含恶臭的空气，再也见不到辽阔星空中的月亮。
“该死，该死！” 他大骂道，额头拼命撞着墙壁，血从他额头滴下，不等落地，便融入这片深不可测的黑暗中。
然而，就像诗人望向这昏沉人间，亦能发现美德一般。当陈魄含着泪低头，便是在那深黑的绝望之中，于那腐臭溃烂的垃圾间，他却忽然看见了月亮。那是一片泛着奇异光芒的玻璃碎片，它反射着另一片，又一片，乃至于重重叠叠、数不胜数的巧合后。半点月亮，精准地映射在了陈魄的眼眸中。
眨眼间，一个完美月球在黑暗中点亮，悬浮于他的右手上。
“你哭了。” 有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背后道。
陈魄一回头，猛地见到一个银色少女。那少女一身衣衫如画，神姿袅娜。她的衣襟肌肤上，线条尽皆俊逸得不似人类，反像是一件卓绝幻美的未来工艺。而这样一个倾城倾国的美人，她的面部却是一抹银色的模糊。
初看尚觉得怪异，可当陈魄盯着那张脸好一会儿后，他的心中渐渐感到一个怪异念头。那张脸不是马赛克般的粗糙，亦非轻纱笼面般的遮掩，只是绝妙得恰到好处。望得久了，他又忽然想象不出来了，若这少女脸上不是这银色一抹，倒又能是什么？与她的衣衫一般，那张脸与她的身躯契合得惊艳绝伦，美得无法想象，更无可填改。
他痴痴望着那张面庞许久，终于明白：眼前这位少女，她绝不是痴愚人类所能成就的造物，这样的一抹绝笔，只能是浩渺宇宙的鬼斧神工。
“你……”
或许连陈魄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天生便是一个冷静而应变极快的人，愈是到危难关头，他的这项特质便愈是显著。被抓入改造所后，他被百般痛苦与恶劣所震撼，可这三日间，陈魄也不曾稍有崩溃。便是在被人背叛，陷入绝境中后，他也从未放弃思考，始终在想着逃生之道。
可便是这样一个人物，此刻，面对着那皓美如银河的少女，陈魄的舌头也打结了，只呆呆地道：“你……我……”
“我是银钥，你是陈魄，” 那少女浮在空中，轻声道，“我是你的第二月。”
陈魄沉默许久，终于道：“对不起，我该听你的，早些逃跑的。”
“我知道，我受了与你一样的苦，” 银钥伸出手，抚摸他因耳光而红肿的面颊，而后她的手穿了过去，宛若幻象一般。
陈魄一惊，伸手去握她发光的左手，却也同样穿了过去，他的手握住了一片虚无。他愕然抬头，望着那悬浮于空中的少女，呆了片刻，才道：“第二月，它……你到底是什么？”
“拥有我，我什么都对你说。那时，你将掌控我的一切，就好像我是你的幻想一样。” 银钥望着陈魄，衣襟飘飘。她那银色脸庞上没有表情，可陈魄望着她，却只觉得四周的柔光都在微笑，“只要你下定了决心，愿意接受。”
“决心？” 陈魄疑惑，他望着那手上月球。顺着如炊烟一般升起的月光，他抬头，望见了自己头上的那个数字，那代表了他的剩余寿命。而后他猛地醒悟，惊道：“寿命！原来如此，父母如此恨你们，便是因为你们要吃我的寿命！可你头上没有永生仪，你怎么拿走我的命？”
“再想想， ” 银钥飘到他耳边，轻声道，“答案就在你嘴边了。”
陈魄低头思考：“你头顶没有永生仪，又能浮在空中，这说明你不是人类。这家纠正所也花了大价钱封住月光，所以不只父母怕你，而且李医生他们也十分恐惧。为什么，如果你只是我的幻想的话……这没有任何道理。”
“这只能说明一件事，你不是幻觉，更不是VR影像，你是能威胁他们的暴力管理的东西。你不是什么主观上的幻视，对于这许多人来说，你都是客观存在的。” 陈魄皱了眉，“可我又接触不到你。”
“小提示：只是现在而已。” 银钥笑着拉他的手，它们如风一般穿了过去。
“现在而已……什么意思，也就是说，我在完成某种交易之后，我就能触碰到你了。为什么？这是什么原理，我没听说过什么物质符合这种描述。” 陈魄敲着头思考，高速运转下，他的头脑发热了，他感觉自己触碰到了疯狂的边缘。
陈魄出身于一个重视教育的家庭，从小到大，他的成绩一向优异。因此，他的求知欲旺盛，课里课外的东西，他从没有一知半解地蒙混过去。
不对，这样说并不准确。陈魄脑中忽然灵光一闪：应该说，除了一样东西，他从没有一知半解地蒙混过去。而关于那样东西，他不懂，不是他学识不足，应该说他身边的人，就没一个能将它解释明白的。对于它的存在，大家好像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坦然受之。
永生仪！
答案浮现在陈魄脑中，它从未如此清晰，又如此疯狂，他缓缓抬头，目光恍惚：“不会错的，我父母一向视命如命，他们厌恶第二月，只会是寿命的原因。所以那代价只能和这个有关系。而从你的种种言行来看，你没有永生仪，更没有要收取寿命留做己用的打算，据此，我猜，你和那永生仪并不兼容。”
不等银钥回答，陈魄又自己点头道：“只能是这样，使用你的条件就是拆毁永生仪，这玩意一拆，寿命余额自会飞减，我们又会如上个世纪的人一般，储存不了额外寿命，只能活三十年不到的时间。不错，不错，就是因为这样，希望我长大后将寿命反哺的父母才会如此恨你。”
“正确。” 银钥打了个响指，“我和永生仪是互相排斥的事物，有我没它，有它没我，所以你明白了吧，所谓代价……”
“等等，” 陈魄挥手打断了她，眉头皱得更加紧了，“不该啊，这不该是对的，如果真是这样……” 他捂住了脑子，只感觉脑海里有什么东西错了，他似乎隐约感觉到，有两个绝不可能错误的想法，它们竟然互相冲突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们没见几次，我却已百分百信任你，你说的我从不怀疑，可这不对……你，一个甚至不适用于物理规则的非人类；永生仪，那是我们人类用最尖端科技打造的产品，你们竟然会有关联，甚至于会相互冲突，这，这怎么可能呢？”
“好好，” 银钥在他眼前挥挥手，打断了他的思绪，“我也想和你把推理游戏玩到底，可惜，我们现在的时间不多了。眼前，你应该全力思考的问题只有一个……你已经知道它是什么了。”
“……我该烧掉近一万年的寿命，就为了拥有你么？” 陈魄摇摇头，“不对，首先，你得告诉我你有什么用，你能救我出去么？”
银钥叹口气：“若你这样想，那就不必了。我虽不如你那样聪明，可我也大概能猜到，就算不用我，从这里出去，最多也不过一百年的时间。”
“既然如此，那我为什么还要这么做，你有什么我必须得到的理由么？若我是正常人，再过九千多年，等我寿命将尽的时候再换你不是刚好么？”
银钥身形晃了晃，像只在空中摇摇摆摆的风筝，她的声音丧气似得沉了，语气也跟着粘滞起来：“有些事情是等不了的，你必须现在就得到它，没有理由，也不需要理由，” 她抬起头，偷偷瞥了一眼陈魄，“比如爱。”
“或者是疯狂。” 陈魄叹了口气，“我不能就这样下决定，这不只是我的人生，你懂吗。我的未来不只属于我一个人，那么多人、那么多资源投入到了我身上，我一个人没资格决定它。”
银钥不说话了，她降落到地上，低着头，双手紧紧握成一团。
“我知道我爱你，” 陈魄走到她身前，难过地望着她，“第一眼就知道了，我爱你，信任你，想要和你更加亲密，可我不知道为什么。感情是想法的总结，不明白原因的话，充其量不过是幻觉而已。”
“你不知道我是什么了吗？” 银钥忽然上前一步，逼问道，“你活了也一段时间了，作为一个生命体，就从来没有过……你从来没有感觉你少了什么吗？我是你最重要的东西呀！我是你的……”
她停下了话语，盼着陈魄能够想起，可看着陈魄那懵懂的眼睛，她又叹息了：“不怪你，你失去我太久了。”
“什么？” 陈魄皱眉，“我曾拥有过你么？”
便在此时，二人身后忽然声响大噪，手电筒的光圈打了过来，一人叫道：“博士，找到他了，在角落里自言自语！”
陈魄脸上变色，转身欲逃，银钥闪身至他的面前，叫道：“快，别再犹豫了！就现在……”
她话音未落，黑暗中扑出两人，一把将陈魄按倒。他的口鼻被掩埋在垃圾之中，只觉恶臭冲脑，全然不能呼吸，意识一下被压迫入一片赤红中。只听身后压着自己的那人叫道：“还好，他的永生仪还在！”
“那就好，差点不能交差了，” 教官的声音叫道，“带回去，交给李博士处置！”
说罢，陈魄肩膀被一拽，一个尖利针头刺了进去，他当即便感到无比昏沉，缓缓合上了双眼。
再醒来的时候，陈魄疲乏睁眼，眼前是一个陈旧肮脏的手术室，旁边的盆子里盛着一小盆水，水里放满了脏兮兮的刀具。从剪刀到手术刀，各式各样的寒光交叠着，叫他一下流了冷汗。他呆了两秒，忽然疯狂地挣动起来，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这一挣，他才彻底从麻醉中醒来，他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原来浑然不知中，他自己早被绑上了手术台，手脚上都被捆了厚厚的麻绳，嘴里更是被塞了巨大一团废纸，全喊不出声响来。
正当他紧张慌乱之时，视线边缘，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人微笑着走来，正是李医生。他的衣服上脏兮兮的，袖子上满是黄黄的油点，连手套都没戴，全没有一点医生样子。
“陈魄，你很麻烦啊，” 李医生从盆中挑拣半天，伸出两指，轻轻捻起一件细薄刀具，细细把玩，“第二月……我都藏的这么好了，你怎么还能找到月亮呢？”
藏？陈魄的脑中一下警醒，飞速思考起来。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藏？难道之前我从镜子中望见月亮，那不是巧合，是他悄悄放在那儿的？可他为什么要那么做呢，他把楼房门窗都封死了，不就是不想让人们点亮第二月么？
李医生见陈魄瞪大眼睛盯着他，笑道：“得意么，找到了你的第二月，是不是觉得自己出类拔萃，与众不同？可怜。”
他冷笑着摇头，伸手至兜里，掏出一个遥控器来，对着头顶一按。陈魄抬头望去，却见到头顶一扇小窗缓缓打开，露出一片镜子，而那镜子之中，却映出夜空中的一轮残月来。陈魄一下愣住，不只那李医生是何用意。与此同时，陈魄被牢牢绑在手术台的右臂上，第二月在他掌中亮起，一个清幽身影浮现在他的头顶。
陈魄艰难挪动脖子，举头望去，却见那空中身影正是银钥，只是她也与自己一般，双手双脚并在一处，像是被无形的麻绳绑了，她痛苦望着自己，却说不出话来。
这，这是为什么？陈魄一下愣住了，她不是人类，我完全接触不到她，可她为什么也被束缚住了，而且与我身上的如此相像？谁攻击了她，还是说她便是我的倒影？她到底与我有什么关系？
他还没想到答案，便听到李医生讥笑道：“见到第二月，很高兴吧，你是不是以为有了这玩意，你便是独一无二的了？你觉得你是天选之子？醒醒吧！这不过是旧人类遗留的缺陷罢了，就像猿人残存的尾骨一样，无价值，无意义，更无半点特殊。”
说着，李医生伸手至自己衣兜中，缓缓取出一个发着光的月球。
李医生见陈魄看得呆了，冷笑道：“不错，这玩意人人皆有，压根没什么了不起的。硬要说不同的话，就是用法不同了。有的贱狗得了它，便拿来忤逆教官父母，有的人拿到了，却只想着怎么为世界造福！”
他脸上神情忽然狰狞，伸出钢爪般的右手，猛地往那月球上一捏。那月球如糕点一般软了，“噗”的一声，皓白的汁水从他指缝间飞溅出来。而后那月球面团似得胀开了，白色的浆状物从他手上膨胀而起，从每一条指缝间生长、延伸。它像是活了似得扭动起来，如一只不断长大的章鱼怪物。
陈魄见了这诡异场景，浑身寒毛直立，疯狂地挣扎起来。可那麻绳将他牢牢捆住了，便是一头成年牲口也未必能立刻摆脱，他一个十八岁少年，又不以体力见长，如何能够挣开？
李医生的脸狰狞起来，他抓起那扭动着的月球，奋力往那装满刀具的盆中一摁，砰地一声，只震得盆子一跳。一霎间，百片刀具刺入月球之中，一声凄厉惨叫响起，那扭动着的月亮停了，它软绵绵地缩了回去。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李医生脸上肌肉抽动，狂声叫道，“这贱狗像弹簧，你强它就弱，你弱他就强！”
二人目光死死盯着那盆中，都望着那小小月球一点点软了，化作黏液融入盆中，缓缓包裹了那百十把刀。一时间屋中寂静无声，只听到盆中砰砰震动，铁器相撞，叮叮地发出清脆响。过不多久，那白色粘液飞快收缩了，钻回他的手掌之中，李医生脸上一喜，拔出那插入盆中的右手，展开手掌一看，上面静静立着一把订书机。订书机下连着千万白色细管，纷纷杂杂扎入李医生手掌中，如树木纠缠的根部。
那订书机大大张着口，露出惨白锐利的针头来。李医生狞笑着，托着那订书机一步步走进手术台前。
这……这是什么鬼东西！陈魄虽不知道李医生为什么要造出这样一只怪物，可他作为一只生物，也已然感到森然寒意。他看着那订书机，身体便不断地往后缩，如同只要被它碰到，就永世不得超生一般。
陈魄眼睛圆瞪，目中露出骇人血丝来，他身子乱颤，疯狂地挣扎起来。而在他头顶上，银钥也像是感到了这即将到来的极刑一般，身躯如风中残烛，烨烨闪着乱光。李医生猛地伸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
李医生手肘一顶，陈魄下巴挨了重重一下，当即动弹不得，他被迫昂着头。他望着天花板上的镜子，望着那天上月亮，那里映出来了手术台上的自己。李医生举着订书机，阴阴笑着，一步步他的脖颈旁走去。
“怎么了，” 李医生俯瞰着陈魄，笑道，“不和你的第二月告别么？”
陈魄双目因恐惧而颤抖，他看着李医生摊开手掌，那白色根部拉扯着，让那订书机如机械臂一般自行升起，移动至陈魄的脖颈边。陈魄的喘息粗重起来，他感到自己移不开目光了，他死死盯着那惨白订书针，只感到血红渐渐浸透了惨白，侵蚀了他的视线，溶解了他的理智。
“咔”的一声，那订书机如鳄鱼一般猛地开口，它的双颚高高分开，将陈魄那小小脖颈罩在其阴影中。
就在那最后一刻，陈魄望向了头顶银钥，二人目光相接处，皆流露出深切的绝望与悲哀。
“阉了他！” 李医生托着订书机，狂声大笑，声音如太监一般扭曲尖利。
如同满地虫豸被压扁成浆，如同万千厉鬼一起流出血泪，只听“唧”地一声刺耳尖叫，订书机双颚骤然合拢，如若无物一般穿过了陈魄脖颈。那一瞬间，陈魄思维骤停，双目翻白，眼耳口鼻中尽皆流出淤血来。
而他的头顶上，银钥脖颈上忽然飚出鲜血，一时间血肉模糊，她猛地摔到地上，身子如触电一般打滚而抽搐，而她身周光芒也跟着闪烁不定。过不几秒，她停止了挣扎，只定定地望着陈魄，那张没有五官的脸上留下一行泪来。而后，如风化的雕像一般，连着泪水一同，她整个人缓缓黯淡了，僵硬宛若一块石头。
那虚幻之物有了实体，“砰”地一声轻响，倒在地上。
“废物，” 李医生冷笑一声，噗噗几声，他用力一扯，将右手那订书机连根拔起，塞回兜里，“这人废了，把他带去禁闭室，让他回想一下礼仪。”
教官走入房中，打量一眼手术台上那满脸血迹的孩子，皱眉道：“真没事了么？”
“没事了，” 李医生低着头，用力擦拭掌中血迹，“想要不耗寿命使用第二月，只有一种法子，巩大人教过我们，他没那个机会了。对了，不用再管月亮了，我把他的第二月钉在永生仪上了。”
教官看着地上那石雕一般的银钥，道：“这玩意怎么办？”
“老规矩，拖到库房中，我去处理。” 李医生笑了，“发财了，今年的都是好质量。”
过了不知多久，陈魄从毫无光亮的夜中睁开眼，一切都朦胧起来。影像重叠着，感官模糊着，就好像它们再不会清晰起来了一下。
恍惚中，他感到光影摇晃，他感到自己的四肢在地上拖着，像是自己在被人拽着前行。他慢慢清醒了过来，他努力睁开沉重眼皮，发现自己在长廊上，被人提着领着拖在地上。
“进去！”
几个穿着防护服的人用力一推，十八岁的陈魄便一屁股跌在地上。而后“砰”地一声，铁门猛地关上。
抬头一望，他见四周一片漆黑，只隐约见几面极其狭窄，几乎就要贴着脸的墙。喊叫、冰冷，绝望从坚硬的墙壁渗入了他的脊椎，一点点冷了血肉，深深渗入了五脏六腑。
他望向四周，四周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莫说被褥了，连一点柔软的东西他都找不到。他的手机早被没收了，于是他的时间也被剥夺。没有起床铃了，醒来也不会再有意义。温暖的太阳不会再为他升起了，这里有的，只有一点点从眼眶爬入体内的长夜。
第三天夜里，陈魄再也坚持不住，直直地倒了下去，疼痛摇晃着他的头脑，可他的脸上没一点表情。往事从他眼前飘过，他试图从中抓住什么。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个问题他问了自己三天了，父母、李医生、王欢、永生仪、第二月，一切都是理由，一切都是原因。在弄明白真相之前，一切都是那么的不清不楚。他呆呆望着眼前，宛若一具失去生命的木偶。外面送进来的馒头凌乱地倒着，它们倒在陈魄鼻尖处，冷得像几块灰石头。
忽然间，银钥那血肉模糊的惨状出现在他的面前。陈魄毫无征兆地弹起，他用额头重重地撞上墙壁，砰砰用力撞着。像是要抠下自己面皮一般，他双手死死抓着脸，嘶声惨叫起来。
“砰”地一声，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响亮。陈魄猛地惊觉，抬头望去，见那黑糊糊的屋顶上，一个盖子打开，一道月光亮起。陈魄望着它，眼中忽起了希望，他颤巍巍地伸出右手，放在月光下。可他等了许久，什么都没有发生，第二月不会再亮起了。
门外，李医生哈哈大笑，和身边人道：“说了吧，这人已经废了，走了。” 说罢，那盖子砰地盖上了，脚步声远去，陈魄一下又跌回了黑暗中。
暗淹没了陈魄口鼻，它一点点收紧了束缚，用力勒紧，一点点箍在陈魄的脖颈上。漆黑中，银钥那苍白的面容闪现着，质问着他。呆呆望着虚空，陈魄渐渐不能呼吸了。他的意志垮掉了，他脸上无声地淌下泪水，那一点薄而脆弱的尊严无声地碎了，散落在了黑暗中。
小时候，陈魄听说，一个人若是感到绝望空乏，那便是天将降大任的征兆。可他如今被埋入黑暗，整个人被摁入中昏暗黏稠的空洞中，他感不到什么征兆。他的头奴隶似得抵在地上，涌入颅骨的，只有漆黑刺骨的冰凉。
可是，就如同他为天真而陷入这境地之中一般。当他被困于这小小一室中时，他的眼望不出那无知的夜晚。他被虚幻的痛楚缠着，在悔意与自哀中打转。那时，他的眼界太小。他没有看到身上被紧紧缠上的红线，他看不到这一切都是必然。
他不知道，当他被丢入这一暗室中时，当那盖子将月光遮住时。除了李医生那可憎的笑声外，另有一宏伟之物也在微笑，它合拢了双手，将这充斥着悲愤凄凉的小室握于手心中。
陈魄，他或许还在为命运的不公而哀怨，可他不知道命运是公平的。当它将这个孩子从平凡中拎起，紧握于漆黑无光的手心中时。看似他曾有的一切都被剥夺，可在那黑暗中，命运将从他体内孵化出世上最猛烈的火。
当它破壳而出时，诸如李医生之流的宵小将不复资格当他的对手。命运将这团软弱的血肉投于烈焰中锻造，为的是有朝一日，他将熔断世间最坚固的七把锁，打开属于他那扇门。为此，命运将不吝于制造出它所能成的一切痛苦，将它们一一投于熔炉。
可即便如此，它也没时间再让自己的英雄沉睡了。若是材料就此冷却沉沦，它的计划也当然失败了。为此，它决心敲打一下，以震醒这个少年。
首先，是一声吼叫。
陈魄忽然睁开眼。似乎刚才，于那恍惚的黑暗中，他隐约听见人声喊叫。她的声音昂扬热诚，字句铿锵，一下下震动了陈魄模糊的意识。
他似是在哪儿听过这个声音。是在哪儿呢？那人的声音嘹亮，像是在对着万人宣讲，像是对着天空发出战号。她不是王欢，更不是父母，事实上，她全不像自己认识的任何一个人，反像是一个什么电影中的人物。
不知为什么，陈魄忽然想起了银钥。可那也不是她，银钥的声音更加缥缈幻美，像是游离在宇宙船舱外的神秘生物，决不似这般充满力量。可自己为什么会想起她呢？
是了！他倒吸一口冷气，他想起来了，银钥在自己家中出现时，期间他混杂着听见的无数声音中，她便是其中一种。
他“啪”地一拍脸颊，惊醒似得瞪圆了眼，是啊，她便是那个小小剑客，成天叫嚷着要去救她的朋友的那个！上次她的声音还是稚嫩天真，一周不见，她竟已成长到了这般地步了。想明白她的身份，陈魄心中一喜，想着自己在黑暗中寂寞难熬，这下总算是有些事情可做了。
起初，陈魄心中兴奋，还在不停地对着空气喊话，尝试与那声音沟通。可好像随着银钥的消失，那小小剑客的声音好像也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中，不再答复自己不说，而且声音也模糊断续，像是一团从小孔中窥见的火。他眼睁睁看着烟雾飘远，每次从梦中醒来，都是一日遥远似一日。
陈魄此刻身陷牢狱，视那声音为自己唯一的寄托，想到自己便要失去这陪伴，心中自是大为惊慌。他不知道自己还要被关在这里多久，他们这里都是长寿之人，动辄关押个十年八年也是有的，若真是如此，过不了多久，自己便会将这回事全然忘却吧。
为了不使自己全然陷入虚无中，一天夜里，他忽然决定，要将这声音所说之事记录下来，好叫自己日后有个念想。
这黑屋中无笔无墨，为了记录，他翻来覆去找半天，终于找到那被丢在地上的几个馒头。他用唾沫沾了粉末，在地上拼出几个字来。那粉末轻浮散动，并不是写字的好材料，可他在这黑屋中闲来无事，大把时间用之不尽。加上陈魄本来就内向安静，向来耐心十足，于是那写字虽难，过了几日，他也掌握了方法，将几个字工工整整地写了出来。
“章越明，” 陈魄对那几个字喃喃道，“我听清楚了。你的名字……是叫章越明吧。”
也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怎的，这名字一写下，那虚无之声陡然清晰了不少，叫他能听清得更多了。陈魄精神大振，心中大喜。高兴之下，他一抬头，却猛地吃了一惊。
只见与那黑屋之中，一人影隐隐约约坐在黑暗中。
陈魄写字的手一抖，悚然站起，叫道：“谁？”
那人影不答话，陈魄吞口唾沫，压下狂跳的心脏，上前猛然一扑，双手却一下抓了个空。睁眼一看，眼前黑乎乎一片，却哪有什么人影？他倒退几步，想着自己是不是被终日关在黑暗中，竟是有了幻觉。
他坐在地上，不久便平静下来，摇头苦笑。他伸手擦拭那地上章越明名字。想了想，又加上了他剑客的名号。便在此时，陈魄背后“铿”地一声响。他脸上变色，愕然回头，陡然间又见到了那模糊人影。
这次，那人影身上清晰了不少，隐约可见到金属反光，竟似是穿着一身铠甲一样。陈魄这次小心了起来，一步步地试探着靠近，伸手一触，却果又穿了过去，宛若海市蜃楼。
他看着眼前幻影，想着这是如何一回事，呆呆出神。
不久，陈魄头痛起来，他也干脆不去想这是怎么一回事了。他想着反正自己现在被关在这黑屋子里久了，神智昏沉。说不定这一切声音全是他脑中幻觉呢。如果真是如此，这幻觉也挺好的，反正在这黑屋中无聊，晚些再出来也无不可吧。
这样想着，陈魄便一门心思投入了记录之中。随着那声音越发清晰，他便越发投入。而随着他写下的越发详细，眼前幻影也越发清晰，可却始终触碰不到。
他双目炯炯地盯着地上，一动不动地听着空中声响，他这一盯常常便是一天。直到晚上实在是倦乏难当，他才在角落中睡去。
在他的梦中，李医生那日复一日的吼骂声渐渐不见了。当陈魄闭上眼时，他总能见到章越明孤身立在在辽远大地上，破旧的披风飘扬。而第二日一醒来，不等睁开眼，他便提心吊胆地竖着耳朵，等着那声音的再次出现。等他终于听到时，才安心地微笑了，伏地记录起来。
渐渐的，他感到黑暗一点点从他身边褪去了，身边的浓郁变得稀薄，缠在他脖颈上的绳索松了。他竟是慢慢习惯了此处，有时候他甚至觉得，比起那尔虞我诈的外面，这安静的黑屋中反是更令他感到安稳放松。
渐渐的，陈魄习惯了这种单调却富足的生活。他感到那声音像是一阵清凉波浪，浸没他被现实灼成焦炭的脑中。又一次，那懒洋洋的太平填满了陈魄心灵。他忘却了上次的教训，又开始幻想，生活将会永远这样安逸下去。
他拒绝了志向，拒绝了痛苦，将李医生与银钥都抛诸脑后。只沉醉于那无休止的现实中，醉生梦死。
若是这样下去，陈魄或许会在这黑屋中默默过个几十年。而后，他或许会在一次检查中被李医生发现，作为成功教育的典范放回家中。若事情真是这样发生，或许对这个十八岁的少年来说，也算是他漫长人生中一次不错的体验。
可他没有这个机会了，那个会对他像人类一样倾听、对他尊重的银钥已经不在了。现在，他被握在了更宏伟的手中。在命运那空无的眼中，它看不到那渺小的人情，看不到人们尘埃般的心思。它的眼里，只有那些铺满宇宙的时钟，万千指针昼夜不息地行走。
锻造的器具已经备好，它决定点燃炉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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炉子里，青色火焰猛地燃起。豪华客厅内，李医生本正躺在按摩椅上瞌睡，听得这声响，如听见了阎王索命，从椅子上一下弹起，连关掉那按摩椅都来不及，便连滚带爬地奔到火炉边。
他一看，果见一个人形，正扭动着从火焰的影子中爬出。饱满的阴影从火焰上升起了，一下溢出了火炉，一下洒满了客厅地面。那人形便踩着阴影，跨出火炉，缓缓站起身来。
李医生戴上眼镜，伸出脖子，仔细打量一下那人影，见他穿着一副灰暗西装。他脸上当即变色，一下鞠了九十度的躬，脸上堆笑，道：“刘先生，来了怎么不通知兄弟一声。”
那人形冷冷瞥了他一眼，大步往客厅走去。李医生脸上流汗，忙弓着身追上去，道：“刘先生来了，我们这小小改造所蓬荜生辉啊。刘先生从七城赶来，辛苦，辛苦。” 他紧张地搓搓手，试探道：“往常看货，都是您的属下来，这次刘先生亲自过来……”
刘先生举头望一眼客厅，见四周摆满屏风古玩，地上更是铺着红木地板。整个客厅一副富贵之气，洋洋外露，冷哼一声道：“几年过去，这鸟地方就变成这样了，会享福啊。”
李医生赔笑道：“刘先生说笑了，这小地方不通城市，不坐升降机，连个东西都买不到，和您那第七城的风光肯定比不了。”
刘先生哼了一声，抬头望向前方墙上。那墙上挂满兽首，熊鹿虎兔，一个个栩栩如生，宛若炫耀自己猎物的大户。旁人不知，可他是第二月的行家，一眼便知那些全是被剥下的第二月。他放眼望去，见数量众多，不禁沉了眉头。
李医生眼尖，忙道：“这是今年的货，都是上乘质量啊。刘先生看上哪个，我给您个便宜价！”
刘先生回头瞪了他一眼，惊得李医生低头畏缩，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他知道那刘先生来自上面第七城，这人有权有月，是那一块响当当的人物，又是自己的大主顾。自己这改造所开在这七城之下的法外之地，便是他点过了头。若无了这人照顾，自己莫说失了生意了，恐怕连这改造所都开不下去了。想到此处，不禁冷汗直流。
李医生眼珠直转，正要再说些优惠，刘先生忽然道：“你这一共多少？”
“物件状的八十七，兽形的十八，都挂墙上呢。大都都是今年的，新鲜呢。” 李医生见刘先生冷冷点头，面色不善，忙笑道，“这都是小意思，来，刘先生，到里面来，我给您看件极品。”
他将刘先生领入房中，小心翼翼地打开一口箱子。他开一条缝，登时清香四溢，刘先生一惊，当即推开李医生，亲自往里瞧了一眼。只见其中蜷缩着一个少女，其身子虽然黯淡如石，却仍是掩不住其国色天香。
刘先生砰地关了箱子，低声喝道：“这是人形的第二月，百万分之一的概率，你哪弄到的这个？”
李医生笑道：“别的本事我也不敢说，偏僻冷门的路子嘛，我碰巧还是知道个一道两道。”
“这个人形，它还活着？” 说着，刘先生瞥向那箱子。
李医生见他上道，登时得意起来：“不是我自夸，我们这手艺娴熟，新剥下的第二月啊，没个十天半个月，死不了。我也打听过，上城里有的永生人啊他就好这口，活的能卖个千年，死的只能卖一两百了。”
刘先生声音冷了下来，道：“你已经联系了买家了？”
“哎哟，这怎么敢，” 李医生笑道，“我这再蠢也知道，兄弟能在这里开店，都是仰仗刘先生的庇护。实话说，这玩意我昨晚一摘下，就想着联系您来着。可谁知我还没开口，先生手眼通天，已经来了。”
听了这话，刘先生暗暗松了口气，道：“我面前也敢胡扯，闻这味道，剥下来小一周了吧。东西卖不出去，现在想到我了？”
李医生登时汗流浃背，惶恐不已，刘先生拍拍他肩膀：“没卖出去，是你运气好。” 那冰冷手掌一碰他，李医生头勾得更低了。他偷偷抬眼，望着刘先生上了主座，自己便识趣地立在桌前，宛若一个小下属一样。
过了片刻，李医生忍不住道：“这……这人形的，刘先生您是准备，这个，向兄弟要了？”
“要？” 刘先生冷冷道，“谁敢？”
“这这，” 李医生低头擦汗，“兄弟实在是愚钝，刘先生能不能把话说的明白些，这人形，它有什么问题么？”
“不是它有问题。” 刘先生叹息。
“那，那是其他的第二月？还是我，我这儿出了问题？”
“不是其他的，也不是你，” 看着李医生如此模样，刘先生无奈摇头，“你之前说，你在这里开这玩意，全靠我的庇护？”
李医生一下惶恐了，忙道：“是啊是啊，逢年过节，我这儿都求菩萨，保佑您长命百岁呢！”
刘先生呵地嗤笑一声：“世上都市，除了最上面的心脏外，一共七城四域。我那第七城虽然位置处在最下，地位也最低，可毕竟也是个大城市。你在这七城下面挖了这么一个沟沟，说是凭我的庇护。我问你，我能在这儿混得不赖，凭得又是谁的庇护？”
“哎哟，您这是考量兄弟来着，谁不知道，第七城里除了您刘白刘先生，那就要说我们的巩大人了。他老人家是七锁之一，法力无边。谁在七城里走夜路，不得求他在天上护着？”
“天上？你以为他是什么，鬼么？” 见李医生砰地跪下，连连磕头说不敢，刘白不耐烦地哼一声，“停。”
李医生立刻缩在地上，如乌龟般一动不动。
“都说世上人物，七锁四主而已。巩大人贵为七锁，本是世上排的上名号的大人物。他老人家如何，本和你们这种下贱地方沾不上关系，” 刘白昂着头，“可巩大人前几天下了指示，叫我在城里传了。我照他说的办完，总觉得不放心，忽然想起这七城下面，还埋着你们这团污秽玩意，便来这里看看。果然，还好我亲自跑了一趟。”
“请，请问，巩大人吩咐什么了？”
刘白皱了眉，惊得李医生又深深埋了头。只听桌上面叹息一声，道：“和你说了也无妨，不是吩咐，巩大人告诉我，他做了一个梦。”
“梦？什么梦？”
“他梦见命运了，那婊子又悄悄造了一把东西，一把杀人的玩意，叫人带上七城里来了。” 刘白停了话头，沉吟起来，“你说，巩大人告诉我这个，是什么意思？”
李医生赔笑：“这不是巩大人信任您么？”
“废话！”
“是，是。” 李医生紧紧伏在地上，“小的猜啊，是不是巩大人觉得，什么人要害他？”
“我也是这么想，” 刘白点头，“巩大人身为七锁，你们这些永生垃圾自是一辈子碰不到他的脚趾。这世上能威胁到巩大人的，不过也就是带着第二月的燃命人罢了。这城里，前几年刚出了个谭旭阳，现在可不能再出第二个。”
说到最后三字，他的声音阴沉下来，目光死盯着李医生。李医生被他盯了片刻，忽然醒悟，而后浑身颤抖起来。
“不，这……” 他想着说话，却哆嗦着不敢出口。
“够了，” 刘白站起身来，冷冷道，“你这里的第二月，全部拿掉，给你七天，够了么？”
李医生听了这话，想到那损失，心疼得宛若被隔了一块肉。他的脸上神色痛得扭曲了，道：“全……全部么？包括那人形？”
“尤其是那人形，那是百万人里面出一个的稀罕物，谁知道能做出什么。必须处理。你第一个就要把它干掉。千刀万剐，不能留一块完整皮肉。”
“可……可是这……” 想到那千年的价钱，李医生整个人都扭了起来。
“没什么可是，” 刘白的声音冷厉了，“如果你贪恋钱财，弄出了个谭旭阳第二，谁来担这个责任？你这头猪吗，还是我？到时候，不等巩大人追查，我亲自割了你的头，拿它向巩大人请罪。”
“……是。” 李医生咬了牙，伏低在地上。
“七天。” 砰砰地几声，刘白踹了桌椅。冷着脸，大踏步向火炉中走去，“七天后，这屋子里猪狗除你之外，但凡多了一只。哼，你自己知道下场。”
刘白打一个响指，满厅蔓延的影子急收回来，尽皆奔回火炉中。刘白跨步入炉中，忽地一阵清耀光，火焰一炸，他整个人便消失不见了。
李医生慢慢从房中走出，失魂落魄一般望着那团青火。忽然，他疯了似得大叫起来：“张教官，老张！他妈的，都死了吗？”
一个壮汉敲门进来，望着那呆立屋中，大口喘息的李医生，皱眉道：“怎么了？”
“怎么了？” 李医生扭曲一笑，“完了！上面来消息了，这些东西都不要了，” 他回身从墙上扯下一只鹿头，重重掷在地上，叫道，“都不要了，都烧了！”
张教官一惊，忙拾起了那鹿头，道： “老李，你冷静点。这可是值钱的玩意啊。”
“没听见我说的话吗？” 李医生咬牙道，“上面！上面说了！这些都不能要了，我叫你拿去烧了，烧得干干净净，连渣都不要剩下！动啊，刘先生的话你都敢不听了？！”
“刘……刘先生，他……他真说啦？” 张教官一呆，他的脸也一般扭曲了，“那人形的呢，从那个陈魄身上弄下来那个。那个也要烧么？那可是人形啊，我们干了二十年才见过一个，能卖千来年的东西，这也烧啊？”
“是，是啊。” 李医生犹豫地低了头，“不，你先别动那个，先把那些容易的烧了。这个想一想怎么处理。不，不行，还是得烧了。”
“老李！” 张教官叫道。
李医生脸上挣扎片刻，终于叹道：“刘先生要我的头啦，我还敢留吗？没办法，派个人去弄吧，先把这些东西弄出去先。”
-
听说杀死第二月是不祥的事，接到命令后，张教官不想亲自动手，便找了几个学生，在众教官的监视下捡了一箱子第二月。那仓库中第二月堆积如山，众人也不知分辨。不管是器物文具，还是动物兽首，先胡乱塞满了一箱子，一齐使劲，将其搬到厨房去。
第二月本身便是忌讳的事，私藏又销毁，教官们更是不愿让人知晓。学生倒也罢了，他们没那胆子，其他人知道了却是不妙。是以厨房里的人都早被赶了出去，教官关了灯。整个地方更是昏暗无比，学生们手指颤抖地点了火，教官们立在暗中，听着那噼里啪啦地声响。焦臭裹着阴森升起，教官们目光相接，一个个都觉得听见了冤魂哭叫。
这祭祀般的劣火烧了个把小时，才缓缓灭去。教官们不愿靠近，便叫学生去看，他们胆战心惊地探了头，见到箱子中漆黑一团焦炭，隐隐火星跳动，似有怨恨的目光射来。他们不敢看了，如实报告教官。众人听了，都觉不安。张教官咳嗽两声，骂学生娇生惯养，这点小活都干不了。这只是个开头，明天后天大后天，还有的烧呢！
学生们怯懦地道了歉，张教官挥挥手，拍去烟气，说今天就先这样，这地方他妈的晦气，待久了非折寿不可，你们收拾了东西，剩下的明天再说。临去，他忽又想起一事，点了两三个熟识的学生，叫他们去看看黑屋中关着的那些人。他们的第二月被烧了，看看有什么反应没有。
那被点的学生中，王欢便是其中一个。这改造所开了二十年，因使用第二月而被关在黑屋中的学生不在少数。他们这次胡乱烧了，也不知烧了些什么人的，只好分头前往。王欢从外面猫眼中看了，见黑屋学生不少满地打滚，痛呼惨叫。更有的目光呆滞，如同死人。王欢看得触目惊心，知道今天他们干得实是惨无人道的事，想到那冤魂似的叫声，心中不禁害怕起来。
路过一个黑屋，王欢见里面人影熟悉，忽然想起，那便是她几天前坑害的新人，名字似是叫陈魄来着。她费劲向里面看了，见那陈魄仍是伏地写字，不见有什么痛苦。她知道这次没烧到他，稍稍松了口气，正欲走时，忽想起他曾送过自己的十年来。王欢心念一动，心想这小子如此富有，现在不就是我大赚一笔的好机会么？
“喂！” 她敲了敲铁墙，压低声音叫道。无人应答，她一颗心提了起来，小心看看左右。这时候已经天色已经很晚，走廊上灯光晦暗，叫她心中更发紧张。她咬牙，用了力“砰砰”地再敲了敲，“喂，答话。”
“知道了，饭丢进来就行。” 里面传来微弱的答话声。
“是我，” 王欢侧耳贴在墙上，双目紧张瞪大，“记得我么？”
黑暗小屋中，陈魄停下了写字，愕然抬头：“王欢？”
少女尴尬笑声传来，隔着厚实墙壁，听着有些发闷：“是，你怎么样？还好么？”
陈魄一咬牙：“你把我害成这样，还敢问我怎么样？” 听到屋外没有应答，他叹了口气，低头道：“算了，我已经不在乎了。争不过，你们过你们的日子，我过我的便好了。” 说着，又俯身写起字来。
这话一出，墙外那声音似是急了，道：“什么不争了，什么你过你的？你的第二月被李医生剥去了，你也不在乎么？”
陈魄一愣，银钥最后那一眼痴情目光闪过他脑中。他停了手，呆呆叹了口气：“这不都是你干的好事么，事到如今，你还想要什么？”
像是被戳中痛处，王欢声音陡然一止，她立刻又压低声音道：“那时我也不知道会这样，这次，我是真的想帮你，你信我么？”
“信你？” 陈魄惨然一笑，“我可没有再一个银钥给你骗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不和你说虚的，有个情报要给你，你听不听？” 听得里面沉默不语，王欢心也提了起来，紧张补充道，“和你的银钥有关系。”
过了许久，墙里才传来一声叹息：“说吧，你要多少？”
王欢一喜，道：“不急，你先听我说完。” 而后，她将今天焚烧第二月的事情与陈魄说了。陈魄在里面听着，听到那些焦炭一般的残渣，听到那些学生们生不如死的模样，写字的手登时抖了，背后汗流浃背。啪嗒一声，冷汗打在地上。
“银钥，” 陈魄的声音不自觉地抖了，“她也要被拿去烧么？”
“是啊，教官们说了，这次清出的第二月都要拿去烧了。你那玩意也没理由放过吧。”
陈魄紧捏了拳头，不知觉间，泪谁竟已模糊了眼前视线。他写字的手颤抖了几次，竟是落不下去了。“为什么？” 他颤声问道。
“谁知道呢，” 王欢耸耸肩膀，“看教官们的意思，像是李医生说的。至于他有什么理由，我就不知道了。按理说，这些第二月就算便宜卖出去，也不是一笔小寿命。这里面不仅有物件，连兽形的也不少呢……”
她话说到一半，已被陈魄的叫声打断：“要救她！多少寿命都行，你一定要想办法，你要救救她！”
“小声点！” 王欢慌了，低声叫道，“以为菜市场呢，把你的嘴闭上！”
听得里面声音静了些，王欢转转眼珠，思量片刻，道：“救是救不了的。二十年，你给我二十年，我想办法给你拖延一天。”
里面传来粗重的喘息声，像是在努力压抑情绪，“一天便要二十年，一个月岂非要六百？你一共能拖多久？” 陈魄问道。
“谁知道呢，这地方又不是我管的，过一天算一天呗。” 王欢看着四周，紧张道，“别他妈拖拉了，像个爷们些，说个数。”
沉默了约莫五分钟，王欢苦苦等着，耳朵贴在冰冷墙上，只感自己心跳几乎要蹦出口来，“一个月，我先付一半。” 里面终于传来低沉声响。
王欢立刻眉开眼笑，点开永生仪收了账款，乐道：“好，好，收到啦。放心，这里就我最讲信用。你放一百个心，我走啦！” 说罢，转身便要离去。
“等等，你现在走了就没寿命用了，我这边还没点确认呢。” 屋里忽传来说话声，一下把王欢叫住了。
“那就快些，” 王欢皱了眉，“你在里面安逸，我在这里万一被人发现，你那银钥也没人救了。”
“不急，六百不是个小数，有耐心些。” 里面传来那人沉重呼吸声，声音沙哑，“我有三个问题，第一，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的？”
“爱信不信，” 王欢冷笑一声，“你以为你是谁，一个小屁孩，以为在谈判呢？” 说罢，她听得里面沉默，自己却紧张了，连忙笑道：“不是，我都和你说了那么多细节了。气味颜色，什么都说了，我一个没见过第二月的普通人，哪能编出那么多事啊？”
黑暗屋中，陈魄点点头。他知道现下事关重大，当即字也不写了，站起身来，来回踱着步子沉吟细思。他本就是个遇事冷静的人，最初那惶恐一过，他心中立刻沉稳下来。他回想着王欢说的每一句话，一个个细节在他脑中放大，明晰。约莫一分钟后，他开口道：“第二，最重要的，详细告诉我，你说要拖延时间，具体打算怎么做？”
“我就知道你要问，” 王欢叹口气，“我想过了，他们把第二月装在仓库里，进出都有人监视搜身，想偷偷带出来是不可能的。但是也不是全无办法。烧不烧是他们定，可烧什么却可以做手脚了。我如果串通那几个同学，把你的放在最后，故意不捡进箱子，自然是没人烧了。”
陈魄停了步，咬着手指想了片刻，摇头：“不是个好法子，但也只能这样了。最后一个问题，你要能告诉我，我便立刻把首款付了。”
王欢看着左右，知道时间已经太晚，便是现在立刻回去宿舍，也免不了一番麻烦。她咬牙道：“快些好不好，扯来扯去的，到底要干什么？”
陈魄低声道：“我问你，在这一个月中，有把我弄出去的办法么？或者把银钥搬过来。”
“怎么可能！” 王欢压着嗓子叫道，“这是黑屋，你疯了么，你怎么不说干脆逃出改造所算了？”
“既是如此，那我拖延这一个月又有何用？”
“我怎么知道，” 王欢捏了拳，恨恨道，“你自己做决定，婆婆妈妈的，要不就算了！我……” 她话说到一半，陡然间灯光闪了一下，黑暗于长廊一闪而没。
“什么？” 王欢本就是惊弓之鸟，被这黑暗一惊，更是当场吓得倒退一步。这时，灯光又剧烈一闪。她惊恐双瞳中，一抹鲜红扑过，一阵女子笑声阴恻恻地响起。头顶，灯光疯了似得闪烁起来，像是野兽临死前的挣扎，红光如血四溅，一切都似要熄灭，被黑暗吞没。
王欢满脸冷汗，牙关颤抖起来，战栗间正欲逃走，忽感一只冰凉手掌拍在她的肩头。这一拍，王欢立刻魂飞天外，她战战兢兢地回头。猛见到一张诡异笑脸。王欢猛吸一口凉气，瞪目看去，见到一个红裙女人，她站在闪烁灯光下。背后，千条影悚然立在墙上，宛若千手观音。它的身影鲜红妖冶，肌肤苍白得不似人类。
王欢肩膀上，那只冰凉手掌动了。它向上升起，轻轻抚摸王欢面庞，惊得王欢身子僵硬，双眼瞪着那五指，眼珠几乎要瞪裂。随着那手掌移动，一张如烟如魂魄的红唇贴了过来，轻声道：“告诉里面那个男孩，叫他把章越明做出来给我，我来给他开门。”
那声音轻柔得像烟雾，飘入了王欢耳道，浸入了她的大脑中。她的双目呆住了，整个人陷入无可借力、亦无可触碰的温柔地狱中。只余下异香飘荡，笑语阴阴，触不到一丝世界的实感。浑浑噩噩地，王欢双眼空洞地张了口。
墙壁对面，陈魄听见，一下如黑夜中燃起一点明灯，登时激动扑在墙上，问道：“当真？”
灯光一闪，王欢猛地睁眼，面前仍是黑屋的铁壁。她抬头望去，见灯光完整，世界坚固，哪有一丝闪烁怪异的痕迹？她伸手一触，感到嘴唇翕动。再一摸头，脑中仍有声响残留。她不禁喃喃道：“什么当真？我，我刚才说什么了？”
“不管如何，谢谢了。” 墙壁那头，陈魄激动声音传来，“我把寿命转了，你确认收款吧。”
“是么，好。” 王欢留着冷汗点了头，道，“好，好，那我走了。” 她背后流了冷汗，当即头也不敢回，只是飞快地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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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他们谈话之后，陈魄的悠闲日子当即到头了。自那之后，他便感到了紧迫。他再不能随心所欲了，不能再兴奋了再写，疲倦了便停。每一天，他都是紧张数着日子，从起床写到头昏睡去。每一晚合眼前，他都望着墙角那影子，看着它一天天成型，陈魄心中也越发澎湃起来。
与银钥相见的日子越发靠近，陈魄想着她兴奋样子，想着与她重逢时自己将说的话。他的脸上总是忍不住害羞地笑。
同时，他也时常去猜测，王欢说能让自己出门，与银钥相见。当时她说得那么神秘，那方法究竟是什么？
还未等他思考出一个结果，约莫两三天后的一个下午，陈魄正在专心写字，门口忽传来敲门之声。
“陈魄。” 门口之人低声道。
陈魄猛地停手抬头，不知为何，他心中不住地紧张起来。他一步步走向门口，便是那缓慢的几步，他脖颈上已然满是冷汗。他用力咽了口唾沫：“我……我在。”
猫眼的挡板被一下抽开，教官的半张脸出现在陈魄眼前。陈魄望着那半脸，愕然退了半步。那张脸虽是他见过的，可此时却怪异至极。那教官的双眼一片血红，像是生生熬了几个昼夜，而他张口的时候，更是瘆人。他分明是个三大五粗的健壮男人，一开口，却传出女子的阴冷笑声。
“我要的东西，你给我准备好了么？”
陈魄愕然愣住，他曾无数次想象过这个时刻。在他的幻想中，自己应当骄傲而谦虚地开口，他的一举一动都满是信心，他放眼向未来望去，只见到满眼的光亮。而这一刻，当这时刻当真到来的时候。门外的刺眼光亮照入黑屋里，陈魄的双腿却颤抖了。他侧头避着光，手心里黏糊糊的，满是汗珠。
“陈魄？” 门口那生物歪了头，双眼空洞得像人偶。
“是……是，我做得差不多了，” 陈魄战战兢兢地回望，看着角落中那已有了七成人形的盔甲，“你……你进来看吧。”
“进来？” 走廊上的灯光狂闪起来，昏暗闪烁中，千百道影子于墙上闪动，阴冷笑声四起。宛若于摇晃船舱醒来，于模糊的玻璃中窥见了暴雨，虽未见闪电劈开海洋，虽未闻那狂风刮断桅杆，陈魄立在厚重铁门后，已然感到冷厉刺骨，他不自觉地一哆嗦。
“是，” 陈魄低着头，战栗地偷偷向外窥视，“你不能进来么？它是个虚的，我……我拿不出去。”
“拿不出去？” 门口那生物冷冷眯了眼，看得陈魄心中发颤，更发压低了头。陡然，它猛地瞪裂了双眼，眼角鲜血直流，惊得陈魄全身一抖，一屁股跌在地上。
只听那生物厉声喝道，“拿不出来，就继续炼，炼到能拿出来给人看为止！这么久了，你就造了这点东西，也敢说差不多了？”
吼叫声中，走廊声“啪啪”声响，顶灯一个接一个的炸开，火花四溅。
“我给你机会，你就给我这么个垃圾，你还有心思吃饭，睡觉？你的第二月就要死了，废物东西！” 那生物吼破了嗓子，声音干裂，脸上更是鲜血横流，它却像毫无感觉一般，仍是嘶声吼叫着，“还站在这里做什么？哭？哭便能把章越明造出来么？滚回去继续炼！”
“下次我来，你还是只有这点成绩，哼哼，” 一声冷笑，铁门上的挡板“砰”地关死，隔绝了外界光亮。
它离去许久，陈魄仍在在地上哆嗦着，双眼瞳仁发颤，不能聚焦于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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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陈魄如往日一般伸手写字时，手忽然止不住地发抖了。
他转头看着墙角，看着那一副低头坐着的盔甲之影。那来自虚无的声音日夜不停地传来，而随着他逼得自己越紧，他记录得越多，那盔甲也越发清晰。现在，他除了说话声之外，许多细小之声都传入他的耳中。
他听见章越明行走时的盔甲摇晃，他听见纵马奔驰后，马匹发出的喘息。有时候，他全神关注时，甚至超越了听觉，他隐约感到它心中的微妙变化，感到她渐渐坚定的意志，渐渐绷紧的神经。
这些声音纷至沓来，一时间竟是淹没了他的心思。在陈魄心中，这本来是件好事。更多的细节，意味着它章越明并不是一点片面的幻想，而是切实存在的一整个世界。而随着自己的记录，她的世界只会更发的生长。它扎根于一条条的细节中，渐渐变得确切，详实。一砖一瓦，渐渐都有了自己的形状，成型于那个虚无的世界中。
可正因为此，这时陈魄才感到了困苦，迷茫。这信息太多太杂，他不知道该怎么样进行下去了。过去，传来的声音模糊不清，而又间隔许久，他只需将自己所听见的记下来即可。而现在，他却感到了心有余而力不足，这如现实世界一般的杂声纷纷扰扰的涌来，让他一下慌了神，不知该记下那一条。他每次写下一分，就感到自己丢了九分。
而每当这慌乱之时，那刺穿他心灵的辱骂声便会传入他耳中，那吼叫声于他颅内回荡，一声响似一声。
就这样，那一天，他满头大汗地呆了几小时，忽然大喊一声，抱头苦思起来。而他这一慌乱，他的整个世界便一下乱了套。
他虽然停了笔，可那声音却一点没小。恰恰相反，由于陈魄那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千百个句子卡在他的脑子，种种声音挤满了他的耳朵。他被淹没于那丰富之中，全然不敢下笔，而他更不敢去遗忘。
于是乎，在这塞满头颅似得的难受中，他敲打着自己的脑袋，拼命令自己想出些巧妙办法来，让他能如同能抓住时间一般，一笔记下千般人物。他颤抖着伸出手，在地上勉力写下自己的想法。他一面写，一面喊叫着擦去。他试着转换想法，画出脑中场景，那更是一塌糊涂。不过多久，他的脸上便满是痛苦。
于那剧痛中，无力感涌上陈魄心头。他为什么不能更聪明呢，他为什么要像个傻子似得全盘接收，不懂分辨和挑拣呢。若自己更老练，能写能画，能表达地更快更好，那不就能让章越明的世界更发长大吗？
若是……不知为何，他脑中一瞬间闪过银钥消失时的悲哀面容。陈魄心中一颤，而后他不无伤感地想，若是自己有这个天赋就好了。
他紧抓着头，感到像那世界像是一团被塞住瓶口的大江，他拼尽全力，仍是不能将那阻塞拔除，让它将其中宏大尽情宣泄而出。于这困苦闭塞之时，陈魄心中发狠，若是此刻能有办法，将自己与那世界同于这堵塞中救出，他愿用一切做交换。
由于感到自己脑子已然是一团浆糊，陈魄不再写了，他专心于那边世界中，感受着一点些微点滴的反光，由此一窥其中光景，而后用粉末在地上尽可能的描绘出。
这黑屋中昏沉无光，自然无其他的事情可做，陈魄又深感于他与那边世界的相连。对于那绘画，他固然是诚心竭力。可是那粉末本就是难以作画之物，陈魄自己技术又算不得高超，所成的作品，自然是歪歪扭扭，全然不成形状。对于那边世界的反映，不过九牛一毛。
这种结果反映那墙角幻影身上，当然也不会有何变化。
对于这种成果，陈魄自己看了，也是深感痛苦。一连几日，他都在黑屋中攥着自己的双臂，尖声哀嚎。屋外的守卫听了，只是当他已然如其他人一般，因烧去第二月而发狂。他们日夜看守此处，要负责里面犯人送饭送水，自不会有什么同情。听了这声音，只是发笑。
一连几日，他困于自己的混乱中，丝毫不知自己身上的变化。他只知道这痛楚和以往都不一样。游戏受阻，考试失利，亲人责骂，昔日中的一切艰难，似都在从他的记忆中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这种无可比拟的痛心。
一夜夜里，他想到银钥，想到自己的失败，一股极酸楚的自责沉入他的腹中，搅得他肝肠寸断。莫说睡觉了，便连于那痛苦中稍稍分心都做不到。
有生以来第一次，陈魄感到自己能成就些什么。和那些为了他人的考试，游戏都不一样，这是一件真正对他有意义的事物。对于这事，他知道目标，知道方向，可却又独独因他能力不足而不能成功。
这种唾手可得的距离，几乎要叫他自责得发疯。
一夜夜里，陈魄都狠狠唾骂于自己的平庸，可他大可不必如此。他不知道，便是这一份痛苦折磨，便是他人一生难以触及的殊荣了。诚然，在过去的灾难年代里，命运从不吝啬于它的野火，它燎原似得平铺开去，叫所有人焚烧于别离的伤痛中。可在这样一个人人永生、消沉迷醉的年代里，命运那一间小小的火炉里，从来只邀请英雄。
而现在，命运摊开手掌，它望着火焰中嘶吼惨叫的血肉，微笑于自己的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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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标题：永生 ...
“进去！”
几个穿着防护服的人用力一推，十八岁的陈魄便一屁股跌在地上。而后“砰”地一声，铁门猛地关上。
抬头一望，他见四周一片漆黑，只隐约见几面极其狭窄，几乎就要贴着脸的墙。陈魄慌忙从地上跃起，砰砰敲打着铁门，“等等，你们不能这么做，喂，回来！”
许久，他的声音渐渐小了，那不是因为他喊得累了，只是恐惧涌上了他的喉咙，压住了他的舌头，叫他颤抖着发不出声响。同时，绝望紧紧抓住了他的胃，叫他痛苦地弓下身子，一点点地靠墙滑下，捂着肚子蹲在地上。
冰冷，从坚硬的墙壁渗入了他的脊椎，一点点冷了血肉，深深浸入了五脏六腑。
为什么？ 他带着哭腔摇头，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分明几个月前，自己还在阳光明媚的家中，和父母吵着嘴，玩着电脑，一天天衣食无忧。每晚睡觉前，脑中想着的游戏中的猪队友。就在前几日前，自己还在和朋友们讨论：隔壁班上那个女生是几级永生人，自己上有没有机会。那时的自己每天杀着时间，心中没有半点紧张，做过最可怕的噩梦也不过是期末迟到。
而眼下，四周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莫说被褥了，连一点柔软的东西他都找不到。他的手机早被没收了，于是他的时间也被剥夺。没有起床铃了，醒来也不会再有意义。温暖的太阳不会再为他升起了，这里有的，只有一点点从眼眶爬入体内的长夜。
为什么突然一下就变成了这样？他苦苦敲着额头，自问。他开始回忆起这几天的事情，他渐渐意识到，原来一成不变的生活是有个期限的，就如同定了闹钟的美梦一样，到了头，便会如惊雷一般将他劈醒。
为了给这没入绝望的脑中一点清明，他忍着痛苦，沿着记忆回溯，试图找到这一切的开始，想要解释这种惊变。他一个十八岁的少年，陡然落入这悲惨境地之中，头脑自然是纷乱如浆糊。而在那浆糊之中，悲哀与抗拒又搅和着这浑水，将一切思路都推回至自怨自艾中，让他无法思索。
就这样，他一次次地撞墙，一次次地昏睡。他试了无数次，就是无法如常人一般思索。所幸，被关在这无光之所中，他的时间很多。
终于，在一次从噩梦中惊醒时，他陡然想起了那过去光景，他看着那画面，忽然意识到，一切转变都是从那一刻开始的。
是了，他想起来了，就是这一天，就是父母口中的这一句话。他当时漫不经心地点头，将这关键的一句话漏了过去。这就一个疏忽，他便从天堂落入到了这地狱般的境地中。
那是看似平常的一次晚餐，在确认陈魄的剩余寿命后，父母满意点头，聊了些老生常谈的寿命遗传学话题后，父亲照常称赞了母亲的眼光，说不是她找出他们这样的完美搭配，也生不出这么长寿的儿子。他们老陈一家又离永生进了一步。
这些话陈魄都听腻了，所以他玩着手机，没有在意。便是这时，母亲瞟了父亲一眼，而后他们一起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母亲看似随意地开口：“阿魄啊，最近还有在画小人吗？”
“早没了，” 陈魄看着手机，没一点表情。
“哎，你什么意思，给爸妈摆脸色啊，这不是关心你么？对了，我前几天又听到你在房间里说话了，怎么回事啊？”
陈魄皱了眉：“我和朋友打电话。”
父亲笑了笑：“又骗你妈啊，我上次特意看了，你手机放外面充电呢。”
陈魄心中一凛，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了，可他知道他们不喜欢，他也不想和父母聊这个。于是他放下了手机，硬生生地道：“演练一下，背一下戏剧社台词，你们管那么多干嘛？”
“真的吗？” 母亲语气轻松，可她脸上笑意已经没了，“什么社团，需要半夜一两点练？你把台词本给我看看，我和你爸帮你参谋参谋。”
“没有台词本，都是网上找的，” 陈魄的心跳砰砰地加速了 ，大声道，“我说话关你们什么事，我犯了什么错，凭什么被你们监视？你们问这么多，到底想说什么？”
“你自己不知道么，我……” 母亲砰地一声拍了筷子。
“没事，” 父亲哈哈笑着打圆场，夹起一块肉到自己碗里，“吃饭，吃饭。”
三人沉默了吃了一会儿，父亲肉举起到嘴边，停了约莫一分钟，又放下了，脸上心事重重：“陈魄啊，你最近装了这个永生仪，适应不适应啊？”
陈魄看着头顶这个光标，上面锁定着一个数字。他昨天才在专业课上学过这个：那永生仪是这个世纪的伟大发明，作用简单明了：能显示剩余寿命。有了它，用作报酬的寿命一下便明晰了，说是这个新时代的经济支柱也不为过。
当然了，这其中原理复杂深奥，涉及许多尖端的生物学遗传学知识，譬如寿命受什么影响，如何转移，这便不是他这个十八岁的少年能懂的了。对他而言，这和上世纪的虚拟货币一般，他也不懂怎么按一下屏幕，钱就过去了。至于到底到账没有，为什么人人愿用，他就一概不知了。只是别人说了，他便接受。
“还好吧，” 他答道。
“是吧，” 父亲狐疑地望着他，“有没有觉得不舒服，感觉憋得慌？有没有比如说，我只是举例子啊，有没有想把它一下弄坏的冲动？”
“什么？” 陈魄皱眉，“没有啊。你问这个干什么？”
“那好啊，嗨，那就好，” 父亲笑着看一眼母亲，像是说果然吧，没事儿。而后他为了百分百确定，又装作毫不在意地笑笑，“那么那个‘第二月’什么的，你也没听说过吧？”
这话一出口，桌上的气氛一下子冻住了，陈魄的脸色一下变了。这当然没逃过母亲的眼睛，于是她的脸色也变了。见了二人脸色变化，父亲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他闭了眼，露出极为痛苦的神色。
“……” 陈魄迟疑着还未开口，母亲便大喝一声：“不吃了！” 便甩了筷子，大踏步地回房，砰地一声关了门。
七天后，被推入“黑屋”的陈魄坐在冰冷黑暗中，回想：是了，大概就是那一刻，母亲终于下定了决心，叫那什么李医生上门，给自己做“纠正”。
可恐怕连他父母也不知道，陈魄心中其实是冤枉的：若是早知道如此，他就和父母说清楚了。关于那个“第二月”，他所知也不是很多。他只知道这原本是古时候的一句话。第二月，说的是眼睛有疾病的人，望向天空时产生幻觉，以为天上有两个月亮。
'犹如眼翳之人，望真月时，幻见二月，即以为天上有二个月'
最早，他是从同学处听得这样一句话的。那时，他不知道“第二月”这短短三字，是世上最忌讳、却也是流传最广的秘密。他只以为这是一种小游戏，和所谓看一副图，找其中有几个红点的游戏相比，也没什么不同。
于是，他凑过去听了同学说话：在半夜时，如果你看到了月亮，盯着它别放，如果你运气够好，你会看到月亮印在你身上，这就是月上身啦。这时候你专心听，说不定能听见嫦娥说话哦。
陈魄听了便笑，半夜听人说话这种恐怖故事，他听得多了。他知道原理无非如人半夜看到三角，便以为是人脸一般。半夜听到些杂音，便以为是人对自己说话了。要知道，半夜寂静时，人本来就容易听到些平时听不见之声，但大多是些枝摇叶动，又有什么稀奇？可那月光印在人身，几小时内挥之不去，他却想不明白。
他又听说很多人都成功了，看见了，于是决心回去试试。
半夜很快到了，他如人所说的关了灯，拉开窗帘，瞪大眼睛，一动不动地凝望月亮。过了一会儿，他惊喜地发现，真有第二个月亮：它不是如陈魄所猜想的一个光点，而是一个完整的月球，带着一个个清晰可见的环形山，悬浮在自己右手手心。
陈魄欣喜若狂，他挠着头思索，却只能猜测和VR技术有些关联。他缩了手，上下挥动，却发现那月亮确实是黏在自己手上了。无论自己如何狂挥乱舞，那月亮始终挥之不去。
这……这到底是什么原理？正当他苦苦思索之际，背后，忽有一人冷冰冰地说道：“别告诉任何人。”
这一下声音清晰可辨，宛若便在耳边私语，陈魄当即吓得浑身一抖，猛然回头望去。他什么也没有见到不说，这一下回头，仿佛打开了千百台收音机般，无数声音于虚空中开了口。嬉笑怒骂，悲哀凄哭，纷纷杂杂，无所不有。他一下慌了神，惊慌四顾片刻，见不到一个人。慌乱之中，他忽然想到，“哗啦”一声拉紧了窗帘。
说来奇怪，他窗帘一拉，手上月亮陡然消去，屋内声音也即刻停了。他喘着气，瞪着惊恐眼，钻入了被窝中。那一晚，他没有睡着，在床上直挺挺地僵了一夜。
第二天，他一直记着那句冷冰冰的话，于是没敢告诉同学，战战兢兢地过了一日，到了晚上，他却又忍不住了。他拉开窗帘一条缝，瞥一眼月亮。正出神想着昨晚事，一低头，忽然又见到了那月球，悬浮在右手上。
他本来只想试试，心想着昨晚多半只是噩梦，哪知一试之下竟然又成功了。他手臂颤抖了起来，正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时候，身后忽听到一人叹息。声音清悠动人，宛若少女之声。那人轻声道：“你又来了，是下定了决心么？”
“什么？” 他愕然回头，却又是没见到人影。他甩头四顾，见到穿衣镜中一团朦胧影，叠在自己的镜像前，像用银色的蜡笔涂了镜子，叫它模糊不清。
“你说……什么决心？” 陈魄小心问道。
“是么，你还什么都不知道。” 银影叹息，“罢了，我也不劝你，你先和它们聊聊吧。你的人生很长，想好了再告诉我你的决定。只是记住，你不了解这个世界。我们的事，别告诉任何人。”
说罢，那影子不见了，而后那嘈嘈杂杂的声音又开始了，像是收音机电台一般，它们一个个不停说着话。陈魄见那影子可以沟通，知道不是鬼魂，他不再恐惧后，好奇心却是起了。他坐在床上，挑了一个最能听清的声音，聚精会神地听着。
那周围声音实在太吵，他听了半夜，也只听了个十之一二，好像是说一个什么人不见了朋友，心急如焚，要出门去如何如何。听至深夜，陈魄实在撑不住了，他便闭了眼，昏昏睡去。
就这样，十八岁的陈魄多了个秘密。从这一晚开始，每晚只要有空，他便会去那月下坐着，听着那乱七八糟的声音讲话。他听得多了，偶然一夜，他嘟囔之时，忽然发现自己也可以向他们说话，它们偶尔也会听见而回应，宛若隔着时空对话一般。
一夜，陈魄听见了一个少年的声音，他叫嚷着，要穿上盔甲去救她的朋友。听着听着，陈魄便笑了。
他笑，是因为他那时年轻，还不知道这世界运作的规则。他不知道第二月是什么，他不知道永生仪是怎么运作的；他不知道深夜和凌晨是相连的，犯下的错误不会在第二天消失，只是在昏暗的时间中扎根、积累，它们会一直生长膨胀，直到到能吃掉自己的那一刻。
最重要的是，他虽然十八岁了，但他不算大人，因为他还不知道那所有成年人都知道的四个字：隔墙有耳。
听了陈魄与众声音畅聊七日后，母亲决定在饭桌上质问儿子，于是她知道了那令她震惊的答案。
她立刻下了判断：自己和丈夫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坏了，他开始研究第二月，每一秒都有可能把两家人世代攒下来的长寿丢入垃圾桶。每一秒，她都能预见到：那混账儿子忽然走出房间，拿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宣布，他是个“燃命人”了。为了第二月，他要放弃永生。
这情况决不能发生，她不允许，也不能接受。于是她打电话到了纠正所。
纠正所的人很热情，告诉母亲说这种情况很常见，叫自己不要担心，对于这种问题儿童，他们经验丰富。母亲担心地问起报酬：她们家里剩余寿命有些拮据，命行那边还有几笔贷款要还。可那边却连说不急，要先看了孩子再说。他们说在他们那边，孩子是第一位的，在无价的未来面前，报酬只是小问题。
母亲登时喜笑颜开，说那太好了，你们什么时候来。最好快些，她周末约了朋友购物。
明天，电话告诉她，我们会派出这边最有经验的李医生，他明天就能来。
那一天晚上，陈魄再次伸出手掌，点亮了第二月。这一天，声音却迟迟没有出现，过了好一会儿，陈魄忽听见有人冷冷地唤他的名字。他疑惑地回头，却见到那镜子中的模糊影子。
“没有时间了，” 那银色影子声音急迫，“你犯了大错，有人盯上你了，现在收拾东西快走。”
“啊？” 陈魄挠着头，“我妈发飙而已，不至于吧。”
“快些，我没有和你快玩笑，很多事情你根本不懂。你先收拾东西，我在路上告诉你。”
陈魄有些害怕了，便是天真如他，在这几天的变化中也渐渐感觉到，有些巨大的秘密要在他面前揭晓。而那秘密关乎到这世界的本质。可在今夜之前，这十八岁少年所经历过最大的震惊，是上学期模考成绩下了年级前五十。对于那即将到来的冲击，他全然没有做好准备。
这时陈魄听了那银色身影的催促，心中慌乱不知所措。可当他望向那镜子时，却隐隐感觉到一股莫名的亲近 如梦中见到至亲一般，似乎，只有它会全然站在自己这边，是绝对可以信任的。当听到它着急的声音时，陈魄比起自己的安危，竟反倒是更想让它安下心来。
“我知道了。” 他点点头。
他开始收拾东西了。运气好的是，虽然他对于揭露真相、拯救世界之类他是全然的新手，可半夜离家，他却不是第一次做了 好几次，就为了看一次夜场电影，完了美美吃一顿烧烤。他都曾背着父母悄悄出过门。可能是天性使然，这事他越干越起劲、越干越有心得，到得后来，几乎已成了每周末的固定项目。所以陈魄别的不说，在暗中收起东西来，确实是如专业的一般安静利落。
不一会儿，他收完了东西，背着包便要出门。离开房间时，银色影子告诉他。他还是个永生人，伸出的手切不能收回，否则她便会立刻消失。他点点头，举着这月亮，踮着脚走过客厅，便要悄悄地出门时，他手都握到门把手上了，却忽然想起一事。
“坏了，” 陈魄一拍脑门。
“怎么，” 银色模糊了门口镜子，“想起什么忘带了？”
“也不是，” 陈魄目光躲闪，尴尬一笑，“只是我想起约了朋友……说明天他头一次约会，我要帮他参谋参谋。”
银色的影子沉默了，见状，陈魄又加了一句：“我看也没什么大事，明晚再走，成吗？”
“如果明天就出事了呢？”
“不可能吧，” 陈魄笑了笑，“这么吓人啊？到底有什么事，你直接告诉我呗？”
“不行的，你还没那个决心。” 影子叹了口气，“那就明天吧，小心点，你的时间不多了。”
陈魄长舒了一口气，掉头回了房间。他丢了书包，瘫在床上，想着刚才的疯狂。他自以为逃过一劫，可他却不知道，就在刚才，那最后一条能将他吊住的救生绳，已被他亲手放掉。从此，他的命运已然定下，作为两名永生者的独子，陈魄已经别无选择。
第二天一早，母亲应了门铃，将一身白大褂的李医生迎了进来。二人笑着客套一会儿，李医生提起正事，母亲便敲响了陈魄的房门，一面骂一面扯，强行将画东西的陈魄拉了出来。那时，满肚子怨气的陈魄走出门，见了微笑挥手的李医生，还不知道那便是要几乎毁了他一生的人。
谈话的一开始，气氛还算祥和。李医生笑容亲切，问起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母亲则一屁股坐在陈魄身旁，一面笑着，一面牢牢抓住他的手腕，不让他逃跑。
问完了性别年龄，李医生从包里拿出笔记本，扫一眼问题，脸上笑容不减，眼镜后却露出些尖锐意，问道：“小陈啊，你妈说常听见你房里声音，你这都是和谁说话啊？”
陈魄一下明白了这医生的来意，他皱了眉，脸上露出厌恶，道：“不知道。”
“快点！” 母亲厉声道，“别浪费李医生时间！”
“真不知道，我都不知道我妈在说什么。”
“那好，我们不聊这个了，” 李医生又笑了，递过一张纸，“我们先做个小调查，你把这个表格填一下。”
陈魄接过那纸，警惕地扫一眼问题，没见到有问起那银色身影的，不禁松了一口气。他刚要提笔，脑后却挨了母亲重重一下。
“写啊！” 母亲把笔塞进他手里，喝道，“磨蹭什么？你考试也这么磨蹭吗，难怪考不进前五十。” 李医生听了，只是微笑。
陈魄怨恨地瞪了二人一眼，拿了笔，愤愤扫一眼问题，见第一问写着“是否对现实不满，想用幻想填补生活。” 这题是打分制，要在一到十中选一个。陈魄心中满是怒火，提笔便圈了个九。
“你不满么？” 母亲登时紧张了起来，瞪眼道，“你不满什么，我和你爸对你还不够好么？幻想……你有那个脑子么？上次奥数考空间想象你拿几分来着？”
陈魄无奈，用橡皮擦了九，重新选了个六。
“心里没点数。” 母亲冷笑。
第二题问相信世界是物质还是精神的，又是一到十的选项，陈魄刚选了个数，又遭母亲嘲笑：“精神的？你上次作文怎么写的来着？别在我面前整这些有的没的。”
后面一连几题，母亲都要插嘴动手，陈魄终于怒了，放下笔叫道：“你都知道，你自己来答不好么？”
“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你以后能做成什么？” 母亲吼声更响，拍得桌上东西砰砰直跳，“你毕业找得到工作么？捡起笔来！你写不写？我给你三个数，三、二……”
陈魄捡了笔，他咬牙瞪着那最后一题，根据你的生活状态，你的预期寿命是多少。陈魄正在气头上，只想着让母亲难堪，想也不想便圈了个“一百以下”。
果然，母亲一见，立刻气得面部发抖，过不多久，便立刻崩溃大哭。
“写完了，” 陈魄面无表情，将那表格递回给李医生。
“好，” 李医生接过，津津有味地读着，一面读一面笑道，“好，很好。陈妈妈，你和我来那边一下，我们商量下接下来的一些事项。” 说着，那医生抬抬眼镜，瞟了陈魄一眼，那寒光叫他心中一颤。
“情况很不妙，” 母亲刚一关上书房的门，李医生立刻道，“从我了解的情况来看，你们家儿子有些偏离现实了。”
“他小时候不是这样的，” 母亲哭道，“他保证说长大了要好好赚寿命，报答父母的，他说过，我还有录像！”
“嗯，‘养儿防老’，努力养孩子，叫孩子长大后将寿命反哺给父母，这想法本来确实很科学，但现在估计不大成了。照这样下去，他放弃永生这条路子可能只是时间问题。”
“这不行，这绝对不行，” 母亲咬牙擦泪，“我们在他身上花了多少，那都是寿命啊，你知道现在学区房一平米卖多少年吗？”
“是，我们明白，” 李医生笑道，“所以我们才在这里，放心，给我们一点时间，一定还你个听话孩子。”
却说陈魄在客厅里等了片刻，心中越想越慌。他不知道为了什么，但是心中躁动着不安息。他不停地站起又坐下，像是心里憋了团火，却又不知道该往哪儿烧。他坐在沙发上，咬紧牙关，捏紧了拳头哆嗦着，手脚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无意间望向镜子的那一瞬间，他不知道是不是他神志不清了，因为他似乎见到空气模糊了，银色的涂料一点点覆盖了镜面，隔着厚厚涂料对他低声说了句什么。
那声音实在太小，陈魄站了起身，紧张地望望左右，向那镜子一步步走去，低声道：“你说什么？”
像是全力冲出海底一般，厚厚涂料下，一个人影在镜面上猛地浮现。她的五官被银色涂去了，只见到一张模糊的面部，她双手用力捶着镜面，嘶声喊道：“快跑！”
一刹间，阴冷的感觉刺入陈魄脊椎，让他感到毛骨悚然。他身子僵住了，长大了口，一下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忽然间砰地一声，门开了，母亲与李医生笑着走了出来。
陈魄惊得倒退一步，道：“怎么了？”
母亲笑了：“和李医生商量了，觉得你压力太大了。给你安排了个夏令营，提高综合能力，怎么样，有没有兴趣？”
“不行，我十八岁了还去什么夏令营，不去！” 陈魄大叫着，脚下一步步地往后退去。
“别紧张，” 李医生笑道，“可以先试试感觉，过两天不行就回来。”
“可我为什么要……”
“闭嘴！” 母亲忽然变了脸，挥着双臂，大叫道，“叫你去你就去，哪那么多屁话？”
陈魄一惊，不觉已退到沙发边，一脚踩歪，而后一跤摔在地上。李医生一个眼神，门外冲来两个大汉，提着陈魄胳膊将他硬生生扯出。飞快地将他拉出家门，陈魄惊恐至极，放声大叫，可那短短片刻，又有谁来救他呢？只听砰地一声，大汉摔了门，将他关入车中。
陈魄一下跳起，疯狂扣着门把，见打不开，又苦苦扒着车窗，大声喊叫着，可无论他怎么拍打，那阳光明媚的街上都沉闷闷的，无一点响应。不一会儿，李医生从副驾驶上了车，挥手道：“开车。” 车子突突地启动了起来。
“等等！” 正要启程，母亲飞奔着拦在车前。陈魄以为母亲回心转意，当即流了泪，叫道：“妈，救我！我再不胡闹了，快让我回家！”
李医生降下车窗，道：“怎么了？” 陈魄见了，叫得更加凄切了，还伸手砰砰拍着窗户，试图引起母亲注意。
“闭嘴，没点教养，” 母亲鄙夷地瞪他一眼，又对李医生笑着，递过一堆书纸，“叫他在那边多用点功，别把学习落下了。”
“还是妈妈想得周到。” 李医生笑着接过了，挥挥手，摇上了漆黑的车窗。
从车窗砰地紧闭的那一刻起，陈魄一颗心便如同投入大海的石子，沉沉地落了下去。他喊得嗓子哑了，便浑浑噩噩地睡下。朦胧中，他只记得他们出了城，跨了什么边界，到了一个巨大的升降平台上。而后，与千万辆普普通通的轿车一同，它们缓缓地向下坠去。
这一坠相当漫长，他们整整坠了七日。关于这七日，陈魄却无什么记忆了，只记得李医生他们搜去了自己手机，又强行给自己打了旅行用麻醉，而后自己便直直坠入了无梦的混沌中。等陈魄醒来时，他已到了改造所内了。
下了车，他第一个感到的便是空气变化：不同于家那边，这个设施里极为气闷，像是许久没有通风一般，鼻子与胸膛里堵塞着，叫人烦躁而提不起劲来。更重要的是，这里始终飘着一股腥味，像是极深的角落里，有什么东西腐烂而臭了。
打第一天起，陈魄不喜欢这个地方，可他再怎么天真，也毕竟不是傻子。他知道这里离家极远，而这群绑他来此的医生也不是什么愿帮他回家的好人。而就算自己想法子找了辆车，历经千辛万苦回了家，只要母亲还在，她多半也会再联络一次医生，将他再抓回来的。
所以陈魄知道，就算他心中再如何恐惧，此刻的他，除了等待之外也没什么可做的了。
事实上，虽然陈魄还不知道他的情况有多危险，但等待并不算是一个很错的决定。在头几天，他的境遇还不算太遭，至少一日三餐还有保证。除了一早五点起来，与其他孩子们一遍遍地念“感恩文”，听教官们讲讲为什么孩子必须把寿命还给父母之外，也没什么大的苦难。
就在此时，苦苦忍耐着每分每秒，用厕纸擦去眼泪的陈魄还不知道：在那惨无人道的极刑到来之前，想要拯救自己，他还有最后一次机会。
这一天，陈魄在晚饭时，照惯例举手申请，去了一趟厕所。这是他在短短几天内想出的心得，这厕所里虽没有什么逃生密道，却是唯一一个可以独处的所在。在这里，没有教官的监督，没有同学的互相举报，他能安安心心地渡过这一小段时光。唯一的缺点是，他举手这一下，总是会引起风浪。
可他到了这种境地，如果能换来片刻的安宁，危险什么的，他早不在乎了。
于是今夜，他又举手了。
他一举手，同桌的男生立刻起立，尖声叫道：“报告教官，陈魄无缘无故举手，干扰吃饭纪律，应该罚站十八小时，扣除晚餐！”
“都闭嘴！” 教官吼道大步走来，他瞪了一眼二人。陈魄王平二人都低了头发抖，流了满身的冷汗。
“谁先说话的！” 教官的口水喷在二人脸上，却没人敢擦。
“他！” 王平叫道，陈魄咬了牙，并不开口。
“好，” 教官冷笑着看看两人，猛地变脸大喝道，“搞小动作是吧，都别吃了！” 说着一挥手，将二人餐盘甩到地上，饭菜洒了一地。
“什么情况，” 李医生走了进来，满脸微笑。
“李博士好！”
“李博士工作辛苦了！”
李医生经过之处，饭堂的同学们纷纷九十度鞠躬，大声喝道。陈魄满心鄙夷痛恨，却也不得不深深弯了腰，双目死盯着地板，低声道：“李博士好。”
“我说什么情况，” 李医生抬手给了陈魄一个耳光，“啪”的一声，响亮无比，“让你问好了吗？”
“报告李博士，” 陈魄咬着牙道，“我举手想上厕所。”
“让你说话了么？” 李医生一脚踩在他脑门上，将他踹倒在地上。陈魄倒在地上，半身沾满了翻洒的酱汁，却不敢开口痛呼。
“你脑子是屎做的么，说话前举手都记不住？”
陈魄死死咬着牙，颤巍巍的举起手。李医生冷笑一声，又给了王平一耳光，道：“你也是，真他妈的贱！非要说话，舌头痒痒非得割了是吧？”
李医生拍怕手，笑道：“好了，你们两开始背尊师孝母篇，谁背得慢了就挨罚，别的也不扯了，公平吧？就这样。开始！”
他话音刚落，陈魄与王平就争先恐后地跳起，立正立得笔直，大声背道：“教官好，好得赛爹娘；爹娘善，让我来学习！不尊敬教官，不做人做狗；赚命养爹娘，累死也幸福！”
正背着，忽然用同学叫道：“报告李博士，王平背错了！本来是累死也幸福，他说的是累死都幸福！”
陈魄王平闻言都是一颤，可嘴里不敢稍有停歇，只高声继续背了下去。
“真是一条狗！” 李医生喝道，猛力一巴掌扇在王平脸上，打落他两颗牙齿，“这都背不住，脑子没一点用！延迟一个月毕业！然后晚饭别吃了，给我在门口跪着写检讨，然后抄尊师孝母篇一千遍，什么时候写好了什么时候可以睡觉！”
“对了，班长记一下，举报的那个同学，早一天毕业！” 李医生打个嗝，摸着肚子哼着歌走了。只留下王平在地上嚎啕大哭。
陈魄本来见他举报自己，心中本是痛恨至极，此刻见到他收起眼泪，带着纸笔，默默跪在门口抄写的惨状，也不禁默默叹息。
到了厕所，陈魄把自己反锁在厕所了，撑着头。陈魄本来想借这一点时间，想一想逃脱之法的，可他只要一静下来，满脑子都只剩下深沉的绝望。教官的残暴固然叫他满腔怒火，而真正令他不安的是，同学们之间相互举报的那股急迫样子。
便是陈魄自己也感觉到，他已经失去了平常那股安宁，一听到同学可以早些毕业，他心里便满满地溢出嫉妒。再过几天，只怕他也要变成那个样子。
想到这短短几天的变化，他的双臂开始不自禁地颤抖起来。便在此时，他忽然听到隔壁有人轻声道：“同学，听过第二月么？”
他听得是个少女声音，心中一惊，随即想起这鬼地方只有一个厕所，又脏又臭，哪还分什么男女。
但此时，陈魄最担心的倒不是什么男女之别，他脑中只有那王平的悲惨样子，于是谨慎地低声道：“我们，恐怕不该聊这个。”
“我知道，你怕举报。但你是聪明人，知道来厕所躲着，就应该不会蠢到以为举报真有好处。” 那少女冷哼一声，“早一天毕业，他们便少一天油水可刮。你没注意到么，我们为每天的三餐所付的寿命，这是外面的好几倍。”
我又不蠢，第一天就注意到了，可那又怎么样，难道还能不吃么？陈魄摇摇头，心想。
“我知道，” 陈魄话到嘴边，生生刹住了车，可隔了片刻，觉得还是试探一下好，便道，“我听说还有人被关进黑屋，要出去，没个几十年可不成。”
“几十年！” 少女一惊，又急忙捂住了嘴，沉默片刻，她咬牙道，“疯了，真是一帮变态。那姓李的真是一畜生。”
“……” 陈魄张了口不敢说话，叫自己别跟着犯傻。只是他这一沉默，那边也跟着害怕起来，道：“干嘛，你真要举报我？我……我认识一个教官，你要告我，只能是你自己死。”
若是之前，陈魄听了这话，早就开口安慰，反复保证自己不会告状了。可如今陈魄看着同学一个个说错了话，便被向牲口似得对待，被洋洋得意的同学们争相利用。他心中那份暖洋洋的日光早被遮起来了。
他想了想，觉得在被她发现自己是谁之前，默不作声地离开才是最好的。可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出逃的诱惑，低声道：“别东扯西扯的了，你说第二月怎么样？”
“嗯……” 少女沉吟片刻，“先问一下，你知道那是什么吧。”
“多少听过一点，我觉得都是假的。但是我唯一知道的是，李博士他们很怕这个。”
“是吗，” 少女奇道，“何以见得？”
“这里本来是监狱，你知道吧。本来宿舍都有窗户，但是现在都紧紧封上了，从透气管的油漆来看，是近几年才挖。这里几百号房间，挖联通外界的透气管何其昂贵。我们一群学生而已，又不是什么强壮犯人，他们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功夫？还有，通往天台的路被水泥封住了，重点是，那天台不在教学楼，而是在他们教官宿舍里。那根本是学生到不了的地方，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厉害，等等，你才来这一周不到，便已偷偷去过天台？”
陈魄沉默了，隔了好久，才低声道：“我来这一周不到，你就已经盯上我了……我猜到你是谁了，别耍花招，大不了我们一起死。”
“……呵，唬人谁不会？我也可以说同样的……”
“王欢，” 陈魄闭眼回想，“前天晚上，你偷偷从同桌餐盘里抓了一块饼，借口系鞋带，藏在裤腿里。昨天，你在排队打水时和旁边女生打手语，说那傻子上钩了，今天上早课时……”
“够……够了，” 那边不等他说完，便尖声打断了他，她的声音微微颤抖，轻声道，“陈魄，你够狠，我不该对你下手的。你走吧，今天的事我只要说出去一个字，我永生仪立刻崩坏，寿命燃尽而死。这誓够毒了吧。”
“不够，” 陈魄摇头道，“别骗傻子了，在这种地方，谁也不知道明天会不会出事。一个状告下去人就没了，发誓有什么意义？”
“那你要怎么样？” 王欢的声音愈发干涩了，“我寿命剩的不多了，等会还要给宿舍大哥一份，没多少可以给你。”
“我不要你的命，第二月你到底知道什么，告诉我。”
“这……我本来准备给你下个套，让你去职员楼的。陈魄……我对不起你，我不该这样……求你……” 那边王欢的声音已带了点哭腔。
“滴”的一声响，王欢愕然抬头，之见自己眼前浮现出一行“+10y”的字样。她双腿一软，一下跌在地上，双手紧捂住嘴巴，颤声道：“十……十年？！你疯啦，给我这么多干嘛，我……”
“冷静点，别被发现了。” 陈魄皱了眉，“有命也得有命花。”
“哈，” 王欢听了这无厘头的话，登时破涕为笑，她摇头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我知道了，你爸妈是那种超长寿的近永生人吧，然后盼你成一个真的，可惜你脑子出毛病了，就被送来这了。唉真好啊，我要是是你爸妈的孩子就好了。”
“我回去帮你申请一下，” 陈魄面不改色，“现在告诉我真话，第二月怎么了。像你这样的老骗子，说七分谎，总会知道三分真东西的。”
-
那一天晚上，众人排队回宿舍时，陈魄耍了个手段，躲过了点名。他偷偷上了长廊，按王欢所说，在彻头彻尾的黑暗中摸索半天，从墙上找到了一扇隐秘的防火门。他心中一喜，深吸一口气，一侧身溜了进去。
一开门，陈魄便知道坏了 和约定的不一样，王欢不在。眼前只有两种选择，相信王欢，继续向深处走去。或者，他应该小心一点，立刻从这里退出来，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宿舍躺下。因为王欢唯一的证据就是自己不在宿舍，只要自己回去，她便立刻变成了诬告，要自食其果。
陈魄畏缩了，缩回了脚，缓缓关上了门。但就在那一瞬间，他又一下警醒了过来。别把人当白痴！他狠狠掐了一把自己。这里不是家里，没人会因为贪睡什么的无聊理由爽约。而且在这地方混得久了，大家都知道说谎的后果，如果她真没把握，便不会做告状这种蠢事。她不在这里，那么她便只会在一个地方，那便是前往教官办公室的路上。
为了监视学生，那办公室里宿舍的距离极近。此时，就算自己立刻折返，也是来不及了。好狠，陈魄咬了牙，难怪要选这么个鬼地方，原来如此。他紧握着门把手，恨自己为什么上了这混账的当。我还给了她十年！
为此，陈魄宁愿相信她是在来的路上被教官抓住了。他在脑中大声争辩着，尽管他心里早知道了答案。
无论如何，我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陈魄心一横，开门钻了进去。抱着那最后一线希望，他拖着疲惫脚步，在阴冷潮湿的路上行着。
据陈魄这几天的观察，这一块本是一所监狱，倒闭后由李医生一伙买了经营。那李医生是个贪得无厌，又毫无责任心的家伙。他们上行下效，一伙人没一个纯良之辈，所以维修翻新这种事自是没人做的。
对此，这防火通道便是个极好的例子：这里久无人用，便自然而然地成了个垃圾场，久不清理，地面早就烂了，腐臭的味道的飘着，硕大的老鼠吱吱横行，一脚踩下去，尽是松软垃圾。陈魄掩着口鼻，忍着恶臭前行着。他咬牙想：若是前面真是死路，我便也要走到尽头。就算我最后倒在这恶心地方，如这通道一般臭了，被老鼠吃了，也胜过倒在那李医生面前十倍！
他便是这样走了约莫十分钟，忽然停步 面前是一堵高墙，他终于来到了绝路。陈魄心有不甘，用力拍打，四处检查了半天，终于绝望。这里确实没有什么路，王欢说的什么密道、什么月亮都是鬼扯。他自以为聪明警惕，却仍是上了她的大当。
陈魄想的没错，为了诱人上当，王欢她确实知道一点真相 这里确实有一扇门，门后也确有一条路。不过这条路通的不是他们想的天堂，而是李医生手下的绝望地府。
陈魄捏紧了拳头，举头一次次往墙上撞去，直撞得“砰砰”直响。他心中满满的皆是恨，他恨王欢奸诈、恨李医生畜生、恨教官恨同学恨天地。他最恨的便是自己，为什么当初没听那镜中身影的话，若是真如她所说的立刻逃跑。便是在城市中挣扎求生，那也好过在这鬼地方千倍万倍。这里的门窗都被封死了，他再也呼吸不到不含恶臭的空气，再也见不到辽阔星空中的月亮。
“该死，该死！” 他大骂道，额头拼命撞着墙壁，血从他额头滴下，不等落地，便融入这片深不可测的黑暗中。
然而，就像诗人望向这昏沉人间，亦能发现美德一般。当陈魄含着泪低头，便是在那深黑的绝望之中，于那腐臭溃烂的垃圾间，他却忽然看见了月亮。那是一片泛着奇异光芒的玻璃碎片，它反射着另一片，又一片，乃至于重重叠叠、数不胜数的巧合后。半点月亮，精准地映射在了陈魄的眼眸中。
眨眼间，一个完美月球在黑暗中点亮，悬浮于他的右手上。
“你哭了。” 有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背后道。
陈魄一回头，猛地见到一个银色少女。那少女一身衣衫如画，神姿袅娜。她的衣襟肌肤上，线条尽皆俊逸得不似人类，反像是一件卓绝幻美的未来工艺。而这样一个倾城倾国的美人，她的面部却是一抹银色的模糊。
初看尚觉得怪异，可当陈魄盯着那张脸好一会儿后，他的心中渐渐感到一个怪异念头。那张脸不是马赛克般的粗糙，亦非轻纱笼面般的遮掩，只是绝妙得恰到好处。望得久了，他又忽然想象不出来了，若这少女脸上不是这银色一抹，倒又能是什么？与她的衣衫一般，那张脸与她的身躯契合得惊艳绝伦，美得无法想象，更无可填改。
他痴痴望着那张面庞许久，终于明白：眼前这位少女，她绝不是痴愚人类所能成就的造物，这样的一抹绝笔，只能是浩渺宇宙的鬼斧神工。
“你……”
或许连陈魄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天生便是一个冷静而应变极快的人，愈是到危难关头，他的这项特质便愈是显著。被抓入改造所后，他被百般痛苦与恶劣所震撼，可这三日间，陈魄也不曾稍有崩溃。便是在被人背叛，陷入绝境中后，他也从未放弃思考，始终在想着逃生之道。
可便是这样一个人物，此刻，面对着那皓美如银河的少女，陈魄的舌头也打结了，只呆呆地道：“你……我……”
“我是银钥，你是陈魄，” 那少女浮在空中，轻声道，“我是你的第二月。”
陈魄沉默许久，终于道：“对不起，我该听你的，早些逃跑的。”
“我知道，我受了与你一样的苦，” 银钥伸出手，抚摸他因耳光而红肿的面颊，而后她的手穿了过去，宛若幻象一般。
陈魄一惊，伸手去握她发光的左手，却也同样穿了过去，他的手握住了一片虚无。他愕然抬头，望着那悬浮于空中的少女，呆了片刻，才道：“第二月，它……你到底是什么？”
“拥有我，我什么都对你说。那时，你将掌控我的一切，就好像我是你的幻想一样。” 银钥望着陈魄，衣襟飘飘。她那银色脸庞上没有表情，可陈魄望着她，却只觉得四周的柔光都在微笑，“只要你下定了决心，愿意接受。”
“决心？” 陈魄疑惑，他望着那手上月球。顺着如炊烟一般升起的月光，他抬头，望见了自己头上的那个数字，那代表了他的剩余寿命。而后他猛地醒悟，惊道：“寿命！原来如此，父母如此恨你们，便是因为你们要吃我的寿命！可你头上没有永生仪，你怎么拿走我的命？”
“再想想， ” 银钥飘到他耳边，轻声道，“答案就在你嘴边了。”
陈魄低头思考：“你头顶没有永生仪，又能浮在空中，这说明你不是人类。这家纠正所也花了大价钱封住月光，所以不只父母怕你，而且李医生他们也十分恐惧。为什么，如果你只是我的幻想的话……这没有任何道理。”
“这只能说明一件事，你不是幻觉，更不是VR影像，你是能威胁他们的暴力管理的东西。你不是什么主观上的幻视，对于这许多人来说，你都是客观存在的。” 陈魄皱了眉，“可我又接触不到你。”
“小提示：只是现在而已。” 银钥笑着拉他的手，它们如风一般穿了过去。
“现在而已……什么意思，也就是说，我在完成某种交易之后，我就能触碰到你了。为什么？这是什么原理，我没听说过什么物质符合这种描述。” 陈魄敲着头思考，高速运转下，他的头脑发热了，他感觉自己触碰到了疯狂的边缘。
陈魄出身于一个重视教育的家庭，从小到大，他的成绩一向优异。因此，他的求知欲旺盛，课里课外的东西，他从没有一知半解地蒙混过去。
不对，这样说并不准确。陈魄脑中忽然灵光一闪：应该说，除了一样东西，他从没有一知半解地蒙混过去。而关于那样东西，他不懂，不是他学识不足，应该说他身边的人，就没一个能将它解释明白的。对于它的存在，大家好像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坦然受之。
永生仪！
答案浮现在陈魄脑中，它从未如此清晰，又如此疯狂，他缓缓抬头，目光恍惚：“不会错的，我父母一向视命如命，他们厌恶第二月，只会是寿命的原因。所以那代价只能和这个有关系。而从你的种种言行来看，你没有永生仪，更没有要收取寿命留做己用的打算，据此，我猜，你和那永生仪并不兼容。”
不等银钥回答，陈魄又自己点头道：“只能是这样，使用你的条件就是拆毁永生仪，这玩意一拆，寿命余额自会飞减，我们又会如上个世纪的人一般，储存不了额外寿命，只能活三十年不到的时间。不错，不错，就是因为这样，希望我长大后将寿命反哺的父母才会如此恨你。”
“正确。” 银钥打了个响指，“我和永生仪是互相排斥的事物，有我没它，有它没我，所以你明白了吧，所谓代价……”
“等等，” 陈魄挥手打断了她，眉头皱得更加紧了，“不该啊，这不该是对的，如果真是这样……” 他捂住了脑子，只感觉脑海里有什么东西错了，他似乎隐约感觉到，有两个绝不可能错误的想法，它们竟然互相冲突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们没见几次，我却已百分百信任你，你说的我从不怀疑，可这不对……你，一个甚至不适用于物理规则的非人类；永生仪，那是我们人类用最尖端科技打造的产品，你们竟然会有关联，甚至于会相互冲突，这，这怎么可能呢？”
“好好，” 银钥在他眼前挥挥手，打断了他的思绪，“我也想和你把推理游戏玩到底，可惜，我们现在的时间不多了。眼前，你应该全力思考的问题只有一个……你已经知道它是什么了。”
“……我该烧掉近一万年的寿命，就为了拥有你么？” 陈魄摇摇头，“不对，首先，你得告诉我你有什么用，你能救我出去么？”
银钥叹口气：“若你这样想，那就不必了。我虽不如你那样聪明，可我也大概能猜到，就算不用我，从这里出去，最多也不过一百年的时间。”
“既然如此，那我为什么还要这么做，你有什么我必须得到的理由么？若我是正常人，再过九千多年，等我寿命将尽的时候再换你不是刚好么？”
银钥身形晃了晃，像只在空中摇摇摆摆的风筝，她的声音丧气似得沉了，语气也跟着粘滞起来：“有些事情是等不了的，你必须现在就得到它，没有理由，也不需要理由，” 她抬起头，偷偷瞥了一眼陈魄，“比如爱。”
“或者是疯狂。” 陈魄叹了口气，“我不能就这样下决定，这不只是我的人生，你懂吗。我的未来不只属于我一个人，那么多人、那么多资源投入到了我身上，我一个人没资格决定它。”
银钥不说话了，她降落到地上，低着头，双手紧紧握成一团。
“我知道我爱你，” 陈魄走到她身前，难过地望着她，“第一眼就知道了，我爱你，信任你，想要和你更加亲密，可我不知道为什么。感情是想法的总结，不明白原因的话，充其量不过是幻觉而已。”
“你不知道我是什么了吗？” 银钥忽然上前一步，逼问道，“你活了也一段时间了，作为一个生命体，就从来没有过……你从来没有感觉你少了什么吗？我是你最重要的东西呀！我是你的……”
她停下了话语，盼着陈魄能够想起，可看着陈魄那懵懂的眼睛，她又叹息了：“不怪你，你失去我太久了。”
“什么？” 陈魄皱眉，“我曾拥有过你么？”
便在此时，二人身后忽然声响大噪，手电筒的光圈打了过来，一人叫道：“博士，找到他了，在角落里自言自语！”
陈魄脸上变色，转身欲逃，银钥闪身至他的面前，叫道：“快，别再犹豫了！就现在……”
她话音未落，黑暗中扑出两人，一把将陈魄按倒。他的口鼻被掩埋在垃圾之中，只觉恶臭冲脑，全然不能呼吸，意识一下被压迫入一片赤红中。只听身后压着自己的那人叫道：“还好，他的永生仪还在！”
“那就好，差点不能交差了，” 教官的声音叫道，“带回去，交给李博士处置！”
说罢，陈魄肩膀被一拽，一个尖利针头刺了进去，他当即便感到无比昏沉，缓缓合上了双眼。
再醒来的时候，陈魄疲乏睁眼，眼前是一个陈旧肮脏的手术室，旁边的盆子里盛着一小盆水，水里放满了脏兮兮的刀具。从剪刀到手术刀，各式各样的寒光交叠着，叫他一下流了冷汗。他呆了两秒，忽然疯狂地挣动起来，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这一挣，他才彻底从麻醉中醒来，他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原来浑然不知中，他自己早被绑上了手术台，手脚上都被捆了厚厚的麻绳，嘴里更是被塞了巨大一团废纸，全喊不出声响来。
正当他紧张慌乱之时，视线边缘，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人微笑着走来，正是李医生。他的衣服上脏兮兮的，袖子上满是黄黄的油点，连手套都没戴，全没有一点医生样子。
“陈魄，你很麻烦啊，” 李医生从盆中挑拣半天，伸出两指，轻轻捻起一件细薄刀具，细细把玩，“第二月……我都藏的这么好了，你怎么还能找到月亮呢？”
藏？陈魄的脑中一下警醒，飞速思考起来。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藏？难道之前我从镜子中望见月亮，那不是巧合，是他悄悄放在那儿的？可他为什么要那么做呢，他把楼房门窗都封死了，不就是不想让人们点亮第二月么？
李医生见陈魄瞪大眼睛盯着他，笑道：“得意么，找到了你的第二月，是不是觉得自己出类拔萃，与众不同？可怜。”
他冷笑着摇头，伸手至兜里，掏出一个遥控器来，对着头顶一按。陈魄抬头望去，却见到头顶一扇小窗缓缓打开，露出一片镜子，而那镜子之中，却映出夜空中的一轮残月来。陈魄一下愣住，不只那李医生是何用意。与此同时，陈魄被牢牢绑在手术台的右臂上，第二月在他掌中亮起，一个清幽身影浮现在他的头顶。
陈魄艰难挪动脖子，举头望去，却见那空中身影正是银钥，只是她也与自己一般，双手双脚并在一处，像是被无形的麻绳绑了，她痛苦望着自己，却说不出话来。
这，这是为什么？陈魄一下愣住了，她不是人类，我完全接触不到她，可她为什么也被束缚住了，而且与我身上的如此相像？谁攻击了她，还是说她便是我的倒影？她到底与我有什么关系？
他还没想到答案，便听到李医生讥笑道：“见到第二月，很高兴吧，你是不是以为有了这玩意，你便是独一无二的了？你觉得你是天选之子？醒醒吧！这不过是旧人类遗留的缺陷罢了，就像猿人残存的尾骨一样，无价值，无意义，更无半点特殊。”
说着，李医生伸手至自己衣兜中，缓缓取出一个发着光的月球。
李医生见陈魄看得呆了，冷笑道：“不错，这玩意人人皆有，压根没什么了不起的。硬要说不同的话，就是用法不同了。有的贱狗得了它，便拿来忤逆教官父母，有的人拿到了，却只想着怎么为世界造福！”
他脸上神情忽然狰狞，伸出钢爪般的右手，猛地往那月球上一捏。那月球如糕点一般软了，“噗”的一声，皓白的汁水从他指缝间飞溅出来。而后那月球面团似得胀开了，白色的浆状物从他手上膨胀而起，从每一条指缝间生长、延伸。它像是活了似得扭动起来，如一只不断长大的章鱼怪物。
陈魄见了这诡异场景，浑身寒毛直立，疯狂地挣扎起来。可那麻绳将他牢牢捆住了，便是一头成年牲口也未必能立刻摆脱，他一个十八岁少年，又不以体力见长，如何能够挣开？
李医生的脸狰狞起来，他抓起那扭动着的月球，奋力往那装满刀具的盆中一摁，砰地一声，只震得盆子一跳。一霎间，百片刀具刺入月球之中，一声凄厉惨叫响起，那扭动着的月亮停了，它软绵绵地缩了回去。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李医生脸上肌肉抽动，狂声叫道，“这贱狗像弹簧，你强它就弱，你弱他就强！”
二人目光死死盯着那盆中，都望着那小小月球一点点软了，化作黏液融入盆中，缓缓包裹了那百十把刀。一时间屋中寂静无声，只听到盆中砰砰震动，铁器相撞，叮叮地发出清脆响。过不多久，那白色粘液飞快收缩了，钻回他的手掌之中，李医生脸上一喜，拔出那插入盆中的右手，展开手掌一看，上面静静立着一把订书机。订书机下连着千万白色细管，纷纷杂杂扎入李医生手掌中，如树木纠缠的根部。
那订书机大大张着口，露出惨白锐利的针头来。李医生狞笑着，托着那订书机一步步走进手术台前。
这……这是什么鬼东西！陈魄虽不知道李医生为什么要造出这样一只怪物，可他作为一只生物，也已然感到森然寒意。他看着那订书机，身体便不断地往后缩，如同只要被它碰到，就永世不得超生一般。
陈魄眼睛圆瞪，目中露出骇人血丝来，他身子乱颤，疯狂地挣扎起来。而在他头顶上，银钥也像是感到了这即将到来的极刑一般，身躯如风中残烛，烨烨闪着乱光。李医生猛地伸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
李医生手肘一顶，陈魄下巴挨了重重一下，当即动弹不得，他被迫昂着头。他望着天花板上的镜子，望着那天上月亮，那里映出来了手术台上的自己。李医生举着订书机，阴阴笑着，一步步他的脖颈旁走去。
“怎么了，” 李医生俯瞰着陈魄，笑道，“不和你的第二月告别么？”
陈魄双目因恐惧而颤抖，他看着李医生摊开手掌，那白色根部拉扯着，让那订书机如机械臂一般自行升起，移动至陈魄的脖颈边。陈魄的喘息粗重起来，他感到自己移不开目光了，他死死盯着那惨白订书针，只感到血红渐渐浸透了惨白，侵蚀了他的视线，溶解了他的理智。
“咔”的一声，那订书机如鳄鱼一般猛地开口，它的双颚高高分开，将陈魄那小小脖颈罩在其阴影中。
就在那最后一刻，陈魄望向了头顶银钥，二人目光相接处，皆流露出深切的绝望与悲哀。
“阉了他！” 李医生托着订书机，狂声大笑，声音如太监一般扭曲尖利。
如同满地虫豸被压扁成浆，如同万千厉鬼一起流出血泪，只听“唧”地一声刺耳尖叫，订书机双颚骤然合拢，如若无物一般穿过了陈魄脖颈。那一瞬间，陈魄思维骤停，双目翻白，眼耳口鼻中尽皆流出淤血来。
而他的头顶上，银钥脖颈上忽然飚出鲜血，一时间血肉模糊，她猛地摔到地上，身子如触电一般打滚而抽搐，而她身周光芒也跟着闪烁不定。过不几秒，她停止了挣扎，只定定地望着陈魄，那张没有五官的脸上留下一行泪来。而后，如风化的雕像一般，连着泪水一同，她整个人缓缓黯淡了，僵硬宛若一块石头。
那虚幻之物有了实体，“砰”地一声轻响，倒在地上。
“废物，” 李医生冷笑一声，噗噗几声，他用力一扯，将右手那订书机连根拔起，塞回兜里，“这人废了，把他带去禁闭室，让他回想一下礼仪。”
教官走入房中，打量一眼手术台上那满脸血迹的孩子，皱眉道：“真没事了么？”
“没事了，” 李医生低着头，用力擦拭掌中血迹，“想要不耗寿命使用第二月，只有一种法子，巩大人教过我们，他没那个机会了。对了，不用再管月亮了，我把他的第二月钉在永生仪上了。”
教官看着地上那石雕一般的银钥，道：“这玩意怎么办？”
“老规矩，拖到库房中，我去处理。” 李医生笑了，“发财了，今年的都是好质量。”
过了不知多久，陈魄从毫无光亮的夜中睁开眼，一切都朦胧起来。影像重叠着，感官模糊着，就好像它们再不会清晰起来了一下。
恍惚中，他感到光影摇晃，他感到自己的四肢在地上拖着，像是自己在被人拽着前行。他慢慢清醒了过来，他努力睁开沉重眼皮，发现自己在长廊上，被人提着领着拖在地上。
“进去！”
几个穿着防护服的人用力一推，十八岁的陈魄便一屁股跌在地上。而后“砰”地一声，铁门猛地关上。
抬头一望，他见四周一片漆黑，只隐约见几面极其狭窄，几乎就要贴着脸的墙。喊叫、冰冷，绝望从坚硬的墙壁渗入了他的脊椎，一点点冷了血肉，深深渗入了五脏六腑。
他望向四周，四周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莫说被褥了，连一点柔软的东西他都找不到。他的手机早被没收了，于是他的时间也被剥夺。没有起床铃了，醒来也不会再有意义。温暖的太阳不会再为他升起了，这里有的，只有一点点从眼眶爬入体内的长夜。
第三天夜里，陈魄再也坚持不住，直直地倒了下去，疼痛摇晃着他的头脑，可他的脸上没一点表情。往事从他眼前飘过，他试图从中抓住什么。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个问题他问了自己三天了，父母、李医生、王欢、永生仪、第二月，一切都是理由，一切都是原因。在弄明白真相之前，一切都是那么的不清不楚。他呆呆望着眼前，宛若一具失去生命的木偶。外面送进来的馒头凌乱地倒着，它们倒在陈魄鼻尖处，冷得像几块灰石头。
忽然间，银钥那血肉模糊的惨状出现在他的面前。陈魄毫无征兆地弹起，他用额头重重地撞上墙壁，砰砰用力撞着。像是要抠下自己面皮一般，他双手死死抓着脸，嘶声惨叫起来。
“砰”地一声，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响亮。陈魄猛地惊觉，抬头望去，见那黑糊糊的屋顶上，一个盖子打开，一道月光亮起。陈魄望着它，眼中忽起了希望，他颤巍巍地伸出右手，放在月光下。可他等了许久，什么都没有发生，第二月不会再亮起了。
门外，李医生哈哈大笑，和身边人道：“说了吧，这人已经废了，走了。” 说罢，那盖子砰地盖上了，脚步声远去，陈魄一下又跌回了黑暗中。
暗淹没了陈魄口鼻，它一点点收紧了束缚，用力勒紧，一点点箍在陈魄的脖颈上。漆黑中，银钥那苍白的面容闪现着，质问着他。呆呆望着虚空，陈魄渐渐不能呼吸了。他的意志垮掉了，他脸上无声地淌下泪水，那一点薄而脆弱的尊严无声地碎了，散落在了黑暗中。
小时候，陈魄听说，一个人若是感到绝望空乏，那便是天将降大任的征兆。可他如今被埋入黑暗，整个人被摁入中昏暗黏稠的空洞中，他感不到什么征兆。他的头奴隶似得抵在地上，涌入颅骨的，只有漆黑刺骨的冰凉。
可是，就如同他为天真而陷入这境地之中一般。当他被困于这小小一室中时，他的眼望不出那无知的夜晚。他被虚幻的痛楚缠着，在悔意与自哀中打转。那时，他的眼界太小。他没有看到身上被紧紧缠上的红线，他看不到这一切都是必然。
他不知道，当他被丢入这一暗室中时，当那盖子将月光遮住时。除了李医生那可憎的笑声外，另有一宏伟之物也在微笑，它合拢了双手，将这充斥着悲愤凄凉的小室握于手心中。
陈魄，他或许还在为命运的不公而哀怨，可他不知道命运是公平的。当它将这个孩子从平凡中拎起，紧握于漆黑无光的手心中时。看似他曾有的一切都被剥夺，可在那黑暗中，命运将从他体内孵化出世上最猛烈的火。
当它破壳而出时，诸如李医生之流的宵小将不复资格当他的对手。命运将这团软弱的血肉投于烈焰中锻造，为的是有朝一日，他将熔断世间最坚固的七把锁，打开属于他那扇门。为此，命运将不吝于制造出它所能成的一切痛苦，将它们一一投于熔炉。
可即便如此，它也没时间再让自己的英雄沉睡了。若是材料就此冷却沉沦，它的计划也当然失败了。为此，它决心敲打一下，以震醒这个少年。
首先，是一声吼叫。
陈魄忽然睁开眼。似乎刚才，于那恍惚的黑暗中，他隐约听见人声喊叫。她的声音昂扬热诚，字句铿锵，一下下震动了陈魄模糊的意识。
他似是在哪儿听过这个声音。是在哪儿呢？那人的声音嘹亮，像是在对着万人宣讲，像是对着天空发出战号。她不是王欢，更不是父母，事实上，她全不像自己认识的任何一个人，反像是一个什么电影中的人物。
不知为什么，陈魄忽然想起了银钥。可那也不是她，银钥的声音更加缥缈幻美，像是游离在宇宙船舱外的神秘生物，决不似这般充满力量。可自己为什么会想起她呢？
是了！他倒吸一口冷气，他想起来了，银钥在自己家中出现时，期间他混杂着听见的无数声音中，她便是其中一种。
他“啪”地一拍脸颊，惊醒似得瞪圆了眼，是啊，她便是那个小小剑客，成天叫嚷着要去救她的朋友的那个！上次她的声音还是稚嫩天真，一周不见，她竟已成长到了这般地步了。想明白她的身份，陈魄心中一喜，想着自己在黑暗中寂寞难熬，这下总算是有些事情可做了。
起初，陈魄心中兴奋，还在不停地对着空气喊话，尝试与那声音沟通。可好像随着银钥的消失，那小小剑客的声音好像也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中，不再答复自己不说，而且声音也模糊断续，像是一团从小孔中窥见的火。他眼睁睁看着烟雾飘远，每次从梦中醒来，都是一日遥远似一日。
陈魄此刻身陷牢狱，视那声音为自己唯一的寄托，想到自己便要失去这陪伴，心中自是大为惊慌。他不知道自己还要被关在这里多久，他们这里都是长寿之人，动辄关押个十年八年也是有的，若真是如此，过不了多久，自己便会将这回事全然忘却吧。
为了不使自己全然陷入虚无中，一天夜里，他忽然决定，要将这声音所说之事记录下来，好叫自己日后有个念想。
这黑屋中无笔无墨，为了记录，他翻来覆去找半天，终于找到那被丢在地上的几个馒头。他用唾沫沾了粉末，在地上拼出几个字来。那粉末轻浮散动，并不是写字的好材料，可他在这黑屋中闲来无事，大把时间用之不尽。加上陈魄本来就内向安静，向来耐心十足，于是那写字虽难，过了几日，他也掌握了方法，将几个字工工整整地写了出来。
“章越明，” 陈魄对那几个字喃喃道，“我听清楚了。你的名字……是叫章越明吧。”
也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怎的，这名字一写下，那虚无之声陡然清晰了不少，叫他能听清得更多了。陈魄精神大振，心中大喜。高兴之下，他一抬头，却猛地吃了一惊。
只见与那黑屋之中，一人影隐隐约约坐在黑暗中。
陈魄写字的手一抖，悚然站起，叫道：“谁？”
那人影不答话，陈魄吞口唾沫，压下狂跳的心脏，上前猛然一扑，双手却一下抓了个空。睁眼一看，眼前黑乎乎一片，却哪有什么人影？他倒退几步，想着自己是不是被终日关在黑暗中，竟是有了幻觉。
他坐在地上，不久便平静下来，摇头苦笑。他伸手擦拭那地上章越明名字。想了想，又加上了他剑客的名号。便在此时，陈魄背后“铿”地一声响。他脸上变色，愕然回头，陡然间又见到了那模糊人影。
这次，那人影身上清晰了不少，隐约可见到金属反光，竟似是穿着一身铠甲一样。陈魄这次小心了起来，一步步地试探着靠近，伸手一触，却果又穿了过去，宛若海市蜃楼。
他看着眼前幻影，想着这是如何一回事，呆呆出神。
不久，陈魄头痛起来，他也干脆不去想这是怎么一回事了。他想着反正自己现在被关在这黑屋子里久了，神智昏沉。说不定这一切声音全是他脑中幻觉呢。如果真是如此，这幻觉也挺好的，反正在这黑屋中无聊，晚些再出来也无不可吧。
这样想着，陈魄便一门心思投入了记录之中。随着那声音越发清晰，他便越发投入。而随着他写下的越发详细，眼前幻影也越发清晰，可却始终触碰不到。
他双目炯炯地盯着地上，一动不动地听着空中声响，他这一盯常常便是一天。直到晚上实在是倦乏难当，他才在角落中睡去。
在他的梦中，李医生那日复一日的吼骂声渐渐不见了。当陈魄闭上眼时，他总能见到章越明孤身立在在辽远大地上，破旧的披风飘扬。而第二日一醒来，不等睁开眼，他便提心吊胆地竖着耳朵，等着那声音的再次出现。等他终于听到时，才安心地微笑了，伏地记录起来。
渐渐的，他感到黑暗一点点从他身边褪去了，身边的浓郁变得稀薄，缠在他脖颈上的绳索松了。他竟是慢慢习惯了此处，有时候他甚至觉得，比起那尔虞我诈的外面，这安静的黑屋中反是更令他感到安稳放松。
渐渐的，陈魄习惯了这种单调却富足的生活。他感到那声音像是一阵清凉波浪，浸没他被现实灼成焦炭的脑中。又一次，那懒洋洋的太平填满了陈魄心灵。他忘却了上次的教训，又开始幻想，生活将会永远这样安逸下去。
他拒绝了志向，拒绝了痛苦，将李医生与银钥都抛诸脑后。只沉醉于那无休止的现实中，醉生梦死。
若是这样下去，陈魄或许会在这黑屋中默默过个几十年。而后，他或许会在一次检查中被李医生发现，作为成功教育的典范放回家中。若事情真是这样发生，或许对这个十八岁的少年来说，也算是他漫长人生中一次不错的体验。
可他没有这个机会了，那个会对他像人类一样倾听、对他尊重的银钥已经不在了。现在，他被握在了更宏伟的手中。在命运那空无的眼中，它看不到那渺小的人情，看不到人们尘埃般的心思。它的眼里，只有那些铺满宇宙的时钟，万千指针昼夜不息地行走。
锻造的器具已经备好，它决定点燃炉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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炉子里，青色火焰猛地燃起。豪华客厅内，李医生本正躺在按摩椅上瞌睡，听得这声响，如听见了阎王索命，从椅子上一下弹起，连关掉那按摩椅都来不及，便连滚带爬地奔到火炉边。
他一看，果见一个人形，正扭动着从火焰的影子中爬出。饱满的阴影从火焰上升起了，一下溢出了火炉，一下洒满了客厅地面。那人形便踩着阴影，跨出火炉，缓缓站起身来。
李医生戴上眼镜，伸出脖子，仔细打量一下那人影，见他穿着一副灰暗西装。他脸上当即变色，一下鞠了九十度的躬，脸上堆笑，道：“刘先生，来了怎么不通知兄弟一声。”
那人形冷冷瞥了他一眼，大步往客厅走去。李医生脸上流汗，忙弓着身追上去，道：“刘先生来了，我们这小小改造所蓬荜生辉啊。刘先生从七城赶来，辛苦，辛苦。” 他紧张地搓搓手，试探道：“往常看货，都是您的属下来，这次刘先生亲自过来……”
刘先生举头望一眼客厅，见四周摆满屏风古玩，地上更是铺着红木地板。整个客厅一副富贵之气，洋洋外露，冷哼一声道：“几年过去，这鸟地方就变成这样了，会享福啊。”
李医生赔笑道：“刘先生说笑了，这小地方不通城市，不坐升降机，连个东西都买不到，和您那第七城的风光肯定比不了。”
刘先生哼了一声，抬头望向前方墙上。那墙上挂满兽首，熊鹿虎兔，一个个栩栩如生，宛若炫耀自己猎物的大户。旁人不知，可他是第二月的行家，一眼便知那些全是被剥下的第二月。他放眼望去，见数量众多，不禁沉了眉头。
李医生眼尖，忙道：“这是今年的货，都是上乘质量啊。刘先生看上哪个，我给您个便宜价！”
刘先生回头瞪了他一眼，惊得李医生低头畏缩，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他知道那刘先生来自上面第七城，这人有权有月，是那一块响当当的人物，又是自己的大主顾。自己这改造所开在这七城之下的法外之地，便是他点过了头。若无了这人照顾，自己莫说失了生意了，恐怕连这改造所都开不下去了。想到此处，不禁冷汗直流。
李医生眼珠直转，正要再说些优惠，刘先生忽然道：“你这一共多少？”
“物件状的八十七，兽形的十八，都挂墙上呢。大都都是今年的，新鲜呢。” 李医生见刘先生冷冷点头，面色不善，忙笑道，“这都是小意思，来，刘先生，到里面来，我给您看件极品。”
他将刘先生领入房中，小心翼翼地打开一口箱子。他开一条缝，登时清香四溢，刘先生一惊，当即推开李医生，亲自往里瞧了一眼。只见其中蜷缩着一个少女，其身子虽然黯淡如石，却仍是掩不住其国色天香。
刘先生砰地关了箱子，低声喝道：“这是人形的第二月，百万分之一的概率，你哪弄到的这个？”
李医生笑道：“别的本事我也不敢说，偏僻冷门的路子嘛，我碰巧还是知道个一道两道。”
“这个人形，它还活着？” 说着，刘先生瞥向那箱子。
李医生见他上道，登时得意起来：“不是我自夸，我们这手艺娴熟，新剥下的第二月啊，没个十天半个月，死不了。我也打听过，上城里有的永生人啊他就好这口，活的能卖个千年，死的只能卖一两百了。”
刘先生声音冷了下来，道：“你已经联系了买家了？”
“哎哟，这怎么敢，” 李医生笑道，“我这再蠢也知道，兄弟能在这里开店，都是仰仗刘先生的庇护。实话说，这玩意我昨晚一摘下，就想着联系您来着。可谁知我还没开口，先生手眼通天，已经来了。”
听了这话，刘先生暗暗松了口气，道：“我面前也敢胡扯，闻这味道，剥下来小一周了吧。东西卖不出去，现在想到我了？”
李医生登时汗流浃背，惶恐不已，刘先生拍拍他肩膀：“没卖出去，是你运气好。” 那冰冷手掌一碰他，李医生头勾得更低了。他偷偷抬眼，望着刘先生上了主座，自己便识趣地立在桌前，宛若一个小下属一样。
过了片刻，李医生忍不住道：“这……这人形的，刘先生您是准备，这个，向兄弟要了？”
“要？” 刘先生冷冷道，“谁敢？”
“这这，” 李医生低头擦汗，“兄弟实在是愚钝，刘先生能不能把话说的明白些，这人形，它有什么问题么？”
“不是它有问题。” 刘先生叹息。
“那，那是其他的第二月？还是我，我这儿出了问题？”
“不是其他的，也不是你，” 看着李医生如此模样，刘先生无奈摇头，“你之前说，你在这里开这玩意，全靠我的庇护？”
李医生一下惶恐了，忙道：“是啊是啊，逢年过节，我这儿都求菩萨，保佑您长命百岁呢！”
刘先生呵地嗤笑一声：“世上都市，除了最上面的心脏外，一共七城四域。我那第七城虽然位置处在最下，地位也最低，可毕竟也是个大城市。你在这七城下面挖了这么一个沟沟，说是凭我的庇护。我问你，我能在这儿混得不赖，凭得又是谁的庇护？”
“哎哟，您这是考量兄弟来着，谁不知道，第七城里除了您刘白刘先生，那就要说我们的巩大人了。他老人家是七锁之一，法力无边。谁在七城里走夜路，不得求他在天上护着？”
“天上？你以为他是什么，鬼么？” 见李医生砰地跪下，连连磕头说不敢，刘白不耐烦地哼一声，“停。”
李医生立刻缩在地上，如乌龟般一动不动。
“都说世上人物，七锁四主而已。巩大人贵为七锁，本是世上排的上名号的大人物。他老人家如何，本和你们这种下贱地方沾不上关系，” 刘白昂着头，“可巩大人前几天下了指示，叫我在城里传了。我照他说的办完，总觉得不放心，忽然想起这七城下面，还埋着你们这团污秽玩意，便来这里看看。果然，还好我亲自跑了一趟。”
“请，请问，巩大人吩咐什么了？”
刘白皱了眉，惊得李医生又深深埋了头。只听桌上面叹息一声，道：“和你说了也无妨，不是吩咐，巩大人告诉我，他做了一个梦。”
“梦？什么梦？”
“他梦见命运了，那婊子又悄悄造了一把东西，一把杀人的玩意，叫人带上七城里来了。” 刘白停了话头，沉吟起来，“你说，巩大人告诉我这个，是什么意思？”
李医生赔笑：“这不是巩大人信任您么？”
“废话！”
“是，是。” 李医生紧紧伏在地上，“小的猜啊，是不是巩大人觉得，什么人要害他？”
“我也是这么想，” 刘白点头，“巩大人身为七锁，你们这些永生垃圾自是一辈子碰不到他的脚趾。这世上能威胁到巩大人的，不过也就是带着第二月的燃命人罢了。这城里，前几年刚出了个谭旭阳，现在可不能再出第二个。”
说到最后三字，他的声音阴沉下来，目光死盯着李医生。李医生被他盯了片刻，忽然醒悟，而后浑身颤抖起来。
“不，这……” 他想着说话，却哆嗦着不敢出口。
“够了，” 刘白站起身来，冷冷道，“你这里的第二月，全部拿掉，给你七天，够了么？”
李医生听了这话，想到那损失，心疼得宛若被隔了一块肉。他的脸上神色痛得扭曲了，道：“全……全部么？包括那人形？”
“尤其是那人形，那是百万人里面出一个的稀罕物，谁知道能做出什么。必须处理。你第一个就要把它干掉。千刀万剐，不能留一块完整皮肉。”
“可……可是这……” 想到那千年的价钱，李医生整个人都扭了起来。
“没什么可是，” 刘白的声音冷厉了，“如果你贪恋钱财，弄出了个谭旭阳第二，谁来担这个责任？你这头猪吗，还是我？到时候，不等巩大人追查，我亲自割了你的头，拿它向巩大人请罪。”
“……是。” 李医生咬了牙，伏低在地上。
“七天。” 砰砰地几声，刘白踹了桌椅。冷着脸，大踏步向火炉中走去，“七天后，这屋子里猪狗除你之外，但凡多了一只。哼，你自己知道下场。”
刘白打一个响指，满厅蔓延的影子急收回来，尽皆奔回火炉中。刘白跨步入炉中，忽地一阵清耀光，火焰一炸，他整个人便消失不见了。
李医生慢慢从房中走出，失魂落魄一般望着那团青火。忽然，他疯了似得大叫起来：“张教官，老张！他妈的，都死了吗？”
一个壮汉敲门进来，望着那呆立屋中，大口喘息的李医生，皱眉道：“怎么了？”
“怎么了？” 李医生扭曲一笑，“完了！上面来消息了，这些东西都不要了，” 他回身从墙上扯下一只鹿头，重重掷在地上，叫道，“都不要了，都烧了！”
张教官一惊，忙拾起了那鹿头，道： “老李，你冷静点。这可是值钱的玩意啊。”
“没听见我说的话吗？” 李医生咬牙道，“上面！上面说了！这些都不能要了，我叫你拿去烧了，烧得干干净净，连渣都不要剩下！动啊，刘先生的话你都敢不听了？！”
“刘……刘先生，他……他真说啦？” 张教官一呆，他的脸也一般扭曲了，“那人形的呢，从那个陈魄身上弄下来那个。那个也要烧么？那可是人形啊，我们干了二十年才见过一个，能卖千来年的东西，这也烧啊？”
“是，是啊。” 李医生犹豫地低了头，“不，你先别动那个，先把那些容易的烧了。这个想一想怎么处理。不，不行，还是得烧了。”
“老李！” 张教官叫道。
李医生脸上挣扎片刻，终于叹道：“刘先生要我的头啦，我还敢留吗？没办法，派个人去弄吧，先把这些东西弄出去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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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杀死第二月是不祥的事，接到命令后，张教官不想亲自动手，便找了几个学生，在众教官的监视下捡了一箱子第二月。那仓库中第二月堆积如山，众人也不知分辨。不管是器物文具，还是动物兽首，先胡乱塞满了一箱子，一齐使劲，将其搬到厨房去。
第二月本身便是忌讳的事，私藏又销毁，教官们更是不愿让人知晓。学生倒也罢了，他们没那胆子，其他人知道了却是不妙。是以厨房里的人都早被赶了出去，教官关了灯。整个地方更是昏暗无比，学生们手指颤抖地点了火，教官们立在暗中，听着那噼里啪啦地声响。焦臭裹着阴森升起，教官们目光相接，一个个都觉得听见了冤魂哭叫。
这祭祀般的劣火烧了个把小时，才缓缓灭去。教官们不愿靠近，便叫学生去看，他们胆战心惊地探了头，见到箱子中漆黑一团焦炭，隐隐火星跳动，似有怨恨的目光射来。他们不敢看了，如实报告教官。众人听了，都觉不安。张教官咳嗽两声，骂学生娇生惯养，这点小活都干不了。这只是个开头，明天后天大后天，还有的烧呢！
学生们怯懦地道了歉，张教官挥挥手，拍去烟气，说今天就先这样，这地方他妈的晦气，待久了非折寿不可，你们收拾了东西，剩下的明天再说。临去，他忽又想起一事，点了两三个熟识的学生，叫他们去看看黑屋中关着的那些人。他们的第二月被烧了，看看有什么反应没有。
那被点的学生中，王欢便是其中一个。这改造所开了二十年，因使用第二月而被关在黑屋中的学生不在少数。他们这次胡乱烧了，也不知烧了些什么人的，只好分头前往。王欢从外面猫眼中看了，见黑屋学生不少满地打滚，痛呼惨叫。更有的目光呆滞，如同死人。王欢看得触目惊心，知道今天他们干得实是惨无人道的事，想到那冤魂似的叫声，心中不禁害怕起来。
路过一个黑屋，王欢见里面人影熟悉，忽然想起，那便是她几天前坑害的新人，名字似是叫陈魄来着。她费劲向里面看了，见那陈魄仍是伏地写字，不见有什么痛苦。她知道这次没烧到他，稍稍松了口气，正欲走时，忽想起他曾送过自己的十年来。王欢心念一动，心想这小子如此富有，现在不就是我大赚一笔的好机会么？
“喂！” 她敲了敲铁墙，压低声音叫道。无人应答，她一颗心提了起来，小心看看左右。这时候已经天色已经很晚，走廊上灯光晦暗，叫她心中更发紧张。她咬牙，用了力“砰砰”地再敲了敲，“喂，答话。”
“知道了，饭丢进来就行。” 里面传来微弱的答话声。
“是我，” 王欢侧耳贴在墙上，双目紧张瞪大，“记得我么？”
黑暗小屋中，陈魄停下了写字，愕然抬头：“王欢？”
少女尴尬笑声传来，隔着厚实墙壁，听着有些发闷：“是，你怎么样？还好么？”
陈魄一咬牙：“你把我害成这样，还敢问我怎么样？” 听到屋外没有应答，他叹了口气，低头道：“算了，我已经不在乎了。争不过，你们过你们的日子，我过我的便好了。” 说着，又俯身写起字来。
这话一出，墙外那声音似是急了，道：“什么不争了，什么你过你的？你的第二月被李医生剥去了，你也不在乎么？”
陈魄一愣，银钥最后那一眼痴情目光闪过他脑中。他停了手，呆呆叹了口气：“这不都是你干的好事么，事到如今，你还想要什么？”
像是被戳中痛处，王欢声音陡然一止，她立刻又压低声音道：“那时我也不知道会这样，这次，我是真的想帮你，你信我么？”
“信你？” 陈魄惨然一笑，“我可没有再一个银钥给你骗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不和你说虚的，有个情报要给你，你听不听？” 听得里面沉默不语，王欢心也提了起来，紧张补充道，“和你的银钥有关系。”
过了许久，墙里才传来一声叹息：“说吧，你要多少？”
王欢一喜，道：“不急，你先听我说完。” 而后，她将今天焚烧第二月的事情与陈魄说了。陈魄在里面听着，听到那些焦炭一般的残渣，听到那些学生们生不如死的模样，写字的手登时抖了，背后汗流浃背。啪嗒一声，冷汗打在地上。
“银钥，” 陈魄的声音不自觉地抖了，“她也要被拿去烧么？”
“是啊，教官们说了，这次清出的第二月都要拿去烧了。你那玩意也没理由放过吧。”
陈魄紧捏了拳头，不知觉间，泪谁竟已模糊了眼前视线。他写字的手颤抖了几次，竟是落不下去了。“为什么？” 他颤声问道。
“谁知道呢，” 王欢耸耸肩膀，“看教官们的意思，像是李医生说的。至于他有什么理由，我就不知道了。按理说，这些第二月就算便宜卖出去，也不是一笔小寿命。这里面不仅有物件，连兽形的也不少呢……”
她话说到一半，已被陈魄的叫声打断：“要救她！多少寿命都行，你一定要想办法，你要救救她！”
“小声点！” 王欢慌了，低声叫道，“以为菜市场呢，把你的嘴闭上！”
听得里面声音静了些，王欢转转眼珠，思量片刻，道：“救是救不了的。二十年，你给我二十年，我想办法给你拖延一天。”
里面传来粗重的喘息声，像是在努力压抑情绪，“一天便要二十年，一个月岂非要六百？你一共能拖多久？” 陈魄问道。
“谁知道呢，这地方又不是我管的，过一天算一天呗。” 王欢看着四周，紧张道，“别他妈拖拉了，像个爷们些，说个数。”
沉默了约莫五分钟，王欢苦苦等着，耳朵贴在冰冷墙上，只感自己心跳几乎要蹦出口来，“一个月，我先付一半。” 里面终于传来低沉声响。
王欢立刻眉开眼笑，点开永生仪收了账款，乐道：“好，好，收到啦。放心，这里就我最讲信用。你放一百个心，我走啦！” 说罢，转身便要离去。
“等等，你现在走了就没寿命用了，我这边还没点确认呢。” 屋里忽传来说话声，一下把王欢叫住了。
“那就快些，” 王欢皱了眉，“你在里面安逸，我在这里万一被人发现，你那银钥也没人救了。”
“不急，六百不是个小数，有耐心些。” 里面传来那人沉重呼吸声，声音沙哑，“我有三个问题，第一，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的？”
“爱信不信，” 王欢冷笑一声，“你以为你是谁，一个小屁孩，以为在谈判呢？” 说罢，她听得里面沉默，自己却紧张了，连忙笑道：“不是，我都和你说了那么多细节了。气味颜色，什么都说了，我一个没见过第二月的普通人，哪能编出那么多事啊？”
黑暗屋中，陈魄点点头。他知道现下事关重大，当即字也不写了，站起身来，来回踱着步子沉吟细思。他本就是个遇事冷静的人，最初那惶恐一过，他心中立刻沉稳下来。他回想着王欢说的每一句话，一个个细节在他脑中放大，明晰。约莫一分钟后，他开口道：“第二，最重要的，详细告诉我，你说要拖延时间，具体打算怎么做？”
“我就知道你要问，” 王欢叹口气，“我想过了，他们把第二月装在仓库里，进出都有人监视搜身，想偷偷带出来是不可能的。但是也不是全无办法。烧不烧是他们定，可烧什么却可以做手脚了。我如果串通那几个同学，把你的放在最后，故意不捡进箱子，自然是没人烧了。”
陈魄停了步，咬着手指想了片刻，摇头：“不是个好法子，但也只能这样了。最后一个问题，你要能告诉我，我便立刻把首款付了。”
王欢看着左右，知道时间已经太晚，便是现在立刻回去宿舍，也免不了一番麻烦。她咬牙道：“快些好不好，扯来扯去的，到底要干什么？”
陈魄低声道：“我问你，在这一个月中，有把我弄出去的办法么？或者把银钥搬过来。”
“怎么可能！” 王欢压着嗓子叫道，“这是黑屋，你疯了么，你怎么不说干脆逃出改造所算了？”
“既是如此，那我拖延这一个月又有何用？”
“我怎么知道，” 王欢捏了拳，恨恨道，“你自己做决定，婆婆妈妈的，要不就算了！我……” 她话说到一半，陡然间灯光闪了一下，黑暗于长廊一闪而没。
“什么？” 王欢本就是惊弓之鸟，被这黑暗一惊，更是当场吓得倒退一步。这时，灯光又剧烈一闪。她惊恐双瞳中，一抹鲜红扑过，一阵女子笑声阴恻恻地响起。头顶，灯光疯了似得闪烁起来，像是野兽临死前的挣扎，红光如血四溅，一切都似要熄灭，被黑暗吞没。
王欢满脸冷汗，牙关颤抖起来，战栗间正欲逃走，忽感一只冰凉手掌拍在她的肩头。这一拍，王欢立刻魂飞天外，她战战兢兢地回头。猛见到一张诡异笑脸。王欢猛吸一口凉气，瞪目看去，见到一个红裙女人，她站在闪烁灯光下。背后，千条影悚然立在墙上，宛若千手观音。它的身影鲜红妖冶，肌肤苍白得不似人类。
王欢肩膀上，那只冰凉手掌动了。它向上升起，轻轻抚摸王欢面庞，惊得王欢身子僵硬，双眼瞪着那五指，眼珠几乎要瞪裂。随着那手掌移动，一张如烟如魂魄的红唇贴了过来，轻声道：“告诉里面那个男孩，叫他把章越明做出来给我，我来给他开门。”
那声音轻柔得像烟雾，飘入了王欢耳道，浸入了她的大脑中。她的双目呆住了，整个人陷入无可借力、亦无可触碰的温柔地狱中。只余下异香飘荡，笑语阴阴，触不到一丝世界的实感。浑浑噩噩地，王欢双眼空洞地张了口。
墙壁对面，陈魄听见，一下如黑夜中燃起一点明灯，登时激动扑在墙上，问道：“当真？”
灯光一闪，王欢猛地睁眼，面前仍是黑屋的铁壁。她抬头望去，见灯光完整，世界坚固，哪有一丝闪烁怪异的痕迹？她伸手一触，感到嘴唇翕动。再一摸头，脑中仍有声响残留。她不禁喃喃道：“什么当真？我，我刚才说什么了？”
“不管如何，谢谢了。” 墙壁那头，陈魄激动声音传来，“我把寿命转了，你确认收款吧。”
“是么，好。” 王欢留着冷汗点了头，道，“好，好，那我走了。” 她背后流了冷汗，当即头也不敢回，只是飞快地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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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他们谈话之后，陈魄的悠闲日子当即到头了。自那之后，他便感到了紧迫。他再不能随心所欲了，不能再兴奋了再写，疲倦了便停。每一天，他都是紧张数着日子，从起床写到头昏睡去。每一晚合眼前，他都望着墙角那影子，看着它一天天成型，陈魄心中也越发澎湃起来。
与银钥相见的日子越发靠近，陈魄想着她兴奋样子，想着与她重逢时自己将说的话。他的脸上总是忍不住害羞地笑。
同时，他也时常去猜测，王欢说能让自己出门，与银钥相见。当时她说得那么神秘，那方法究竟是什么？
还未等他思考出一个结果，约莫两三天后的一个下午，陈魄正在专心写字，门口忽传来敲门之声。
“陈魄。” 门口之人低声道。
陈魄猛地停手抬头，不知为何，他心中不住地紧张起来。他一步步走向门口，便是那缓慢的几步，他脖颈上已然满是冷汗。他用力咽了口唾沫：“我……我在。”
猫眼的挡板被一下抽开，教官的半张脸出现在陈魄眼前。陈魄望着那半脸，愕然退了半步。那张脸虽是他见过的，可此时却怪异至极。那教官的双眼一片血红，像是生生熬了几个昼夜，而他张口的时候，更是瘆人。他分明是个三大五粗的健壮男人，一开口，却传出女子的阴冷笑声。
“我要的东西，你给我准备好了么？”
陈魄愕然愣住，他曾无数次想象过这个时刻。在他的幻想中，自己应当骄傲而谦虚地开口，他的一举一动都满是信心，他放眼向未来望去，只见到满眼的光亮。而这一刻，当这时刻当真到来的时候。门外的刺眼光亮照入黑屋里，陈魄的双腿却颤抖了。他侧头避着光，手心里黏糊糊的，满是汗珠。
“陈魄？” 门口那生物歪了头，双眼空洞得像人偶。
“是……是，我做得差不多了，” 陈魄战战兢兢地回望，看着角落中那已有了七成人形的盔甲，“你……你进来看吧。”
“进来？” 走廊上的灯光狂闪起来，昏暗闪烁中，千百道影子于墙上闪动，阴冷笑声四起。宛若于摇晃船舱醒来，于模糊的玻璃中窥见了暴雨，虽未见闪电劈开海洋，虽未闻那狂风刮断桅杆，陈魄立在厚重铁门后，已然感到冷厉刺骨，他不自觉地一哆嗦。
“是，” 陈魄低着头，战栗地偷偷向外窥视，“你不能进来么？它是个虚的，我……我拿不出去。”
“拿不出去？” 门口那生物冷冷眯了眼，看得陈魄心中发颤，更发压低了头。陡然，它猛地瞪裂了双眼，眼角鲜血直流，惊得陈魄全身一抖，一屁股跌在地上。
只听那生物厉声喝道，“拿不出来，就继续炼，炼到能拿出来给人看为止！这么久了，你就造了这点东西，也敢说差不多了？”
吼叫声中，走廊声“啪啪”声响，顶灯一个接一个的炸开，火花四溅。
“我给你机会，你就给我这么个垃圾，你还有心思吃饭，睡觉？你的第二月就要死了，废物东西！” 那生物吼破了嗓子，声音干裂，脸上更是鲜血横流，它却像毫无感觉一般，仍是嘶声吼叫着，“还站在这里做什么？哭？哭便能把章越明造出来么？滚回去继续炼！”
“下次我来，你还是只有这点成绩，哼哼，” 一声冷笑，铁门上的挡板“砰”地关死，隔绝了外界光亮。
它离去许久，陈魄仍在在地上哆嗦着，双眼瞳仁发颤，不能聚焦于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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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陈魄如往日一般伸手写字时，手忽然止不住地发抖了。
他转头看着墙角，看着那一副低头坐着的盔甲之影。那来自虚无的声音日夜不停地传来，而随着他逼得自己越紧，他记录得越多，那盔甲也越发清晰。现在，他除了说话声之外，许多细小之声都传入他的耳中。
他听见章越明行走时的盔甲摇晃，他听见纵马奔驰后，马匹发出的喘息。有时候，他全神关注时，甚至超越了听觉，他隐约感到它心中的微妙变化，感到她渐渐坚定的意志，渐渐绷紧的神经。
这些声音纷至沓来，一时间竟是淹没了他的心思。在陈魄心中，这本来是件好事。更多的细节，意味着它章越明并不是一点片面的幻想，而是切实存在的一整个世界。而随着自己的记录，她的世界只会更发的生长。它扎根于一条条的细节中，渐渐变得确切，详实。一砖一瓦，渐渐都有了自己的形状，成型于那个虚无的世界中。
可正因为此，这时陈魄才感到了困苦，迷茫。这信息太多太杂，他不知道该怎么样进行下去了。过去，传来的声音模糊不清，而又间隔许久，他只需将自己所听见的记下来即可。而现在，他却感到了心有余而力不足，这如现实世界一般的杂声纷纷扰扰的涌来，让他一下慌了神，不知该记下那一条。他每次写下一分，就感到自己丢了九分。
而每当这慌乱之时，那刺穿他心灵的辱骂声便会传入他耳中，那吼叫声于他颅内回荡，一声响似一声。
就这样，那一天，他满头大汗地呆了几小时，忽然大喊一声，抱头苦思起来。而他这一慌乱，他的整个世界便一下乱了套。
他虽然停了笔，可那声音却一点没小。恰恰相反，由于陈魄那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千百个句子卡在他的脑子，种种声音挤满了他的耳朵。他被淹没于那丰富之中，全然不敢下笔，而他更不敢去遗忘。
于是乎，在这塞满头颅似得的难受中，他敲打着自己的脑袋，拼命令自己想出些巧妙办法来，让他能如同能抓住时间一般，一笔记下千般人物。他颤抖着伸出手，在地上勉力写下自己的想法。他一面写，一面喊叫着擦去。他试着转换想法，画出脑中场景，那更是一塌糊涂。不过多久，他的脸上便满是痛苦。
于那剧痛中，无力感涌上陈魄心头。他为什么不能更聪明呢，他为什么要像个傻子似得全盘接收，不懂分辨和挑拣呢。若自己更老练，能写能画，能表达地更快更好，那不就能让章越明的世界更发长大吗？
若是……不知为何，他脑中一瞬间闪过银钥消失时的悲哀面容。陈魄心中一颤，而后他不无伤感地想，若是自己有这个天赋就好了。
他紧抓着头，感到像那世界像是一团被塞住瓶口的大江，他拼尽全力，仍是不能将那阻塞拔除，让它将其中宏大尽情宣泄而出。于这困苦闭塞之时，陈魄心中发狠，若是此刻能有办法，将自己与那世界同于这堵塞中救出，他愿用一切做交换。
由于感到自己脑子已然是一团浆糊，陈魄不再写了，他专心于那边世界中，感受着一点些微点滴的反光，由此一窥其中光景，而后用粉末在地上尽可能的描绘出。
这黑屋中昏沉无光，自然无其他的事情可做，陈魄又深感于他与那边世界的相连。对于那绘画，他固然是诚心竭力。可是那粉末本就是难以作画之物，陈魄自己技术又算不得高超，所成的作品，自然是歪歪扭扭，全然不成形状。对于那边世界的反映，不过九牛一毛。
这种结果反映那墙角幻影身上，当然也不会有何变化。
对于这种成果，陈魄自己看了，也是深感痛苦。一连几日，他都在黑屋中攥着自己的双臂，尖声哀嚎。屋外的守卫听了，只是当他已然如其他人一般，因烧去第二月而发狂。他们日夜看守此处，要负责里面犯人送饭送水，自不会有什么同情。听了这声音，只是发笑。
一连几日，他困于自己的混乱中，丝毫不知自己身上的变化。他只知道这痛楚和以往都不一样。游戏受阻，考试失利，亲人责骂，昔日中的一切艰难，似都在从他的记忆中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这种无可比拟的痛心。
一夜夜里，他想到银钥，想到自己的失败，一股极酸楚的自责沉入他的腹中，搅得他肝肠寸断。莫说睡觉了，便连于那痛苦中稍稍分心都做不到。
有生以来第一次，陈魄感到自己能成就些什么。和那些为了他人的考试，游戏都不一样，这是一件真正对他有意义的事物。对于这事，他知道目标，知道方向，可却又独独因他能力不足而不能成功。
这种唾手可得的距离，几乎要叫他自责得发疯。
一夜夜里，陈魄都狠狠唾骂于自己的平庸，可他大可不必如此。他不知道，便是这一份痛苦折磨，便是他人一生难以触及的殊荣了。诚然，在过去的灾难年代里，命运从不吝啬于它的野火，它燎原似得平铺开去，叫所有人焚烧于别离的伤痛中。可在这样一个人人永生、消沉迷醉的年代里，命运那一间小小的火炉里，从来只邀请英雄。
而现在，命运摊开手掌，它望着火焰中嘶吼惨叫的血肉，微笑于自己的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