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estcourt
2021-02-13T20:20:50+00:00
LOFTER弃用了，故把以前的文搬到NGA补个档。
有些东西写出来消耗灵魂，直到如今我才知道这什么意思。
闲话不说了，以下正文。
可能的梗概：女先知和她的情人拯救圣都的故事
[quote]
她做了一个梦。天上的星星异常地多，光芒聚集在一处，犹如海边的砂。它们随着某种庞然大物的呼吸不断涨落，涨起时名潮，退落时曰汐。当她仰起头来，想要将那壮丽的星海潮汐看得真切时，星光却陡然倒灌，涌进了她的眼睛。
那时她才想起，自己的眼眶是空的。
睁开眼睛，视点从深空中收回，来到朴素的天花板上。西斯缇娜左右动了几次眼球，以适应房间中的光线。新的视界宛如从水池里眺望天空一样布满模糊的光影，只见坐在床边的是银发绿瞳的少女，那被称作“人造人”的存在。她知道那个人造人的名字，瑟拉菲娜曾经与司教一起前往北方的兽人部族，取回了十一旧印中最后的一枚，重建了“圣环议会”，想要将失落的信仰带回人们中间。
那也就是如今镶嵌在西斯缇娜眼眶中的义眼，旧印“观星者”。她在战斗中失去了右眼，如今地下圣所的医师们帮她安装了一只新的眼睛。
这并没有恢复她的视力——西斯缇娜用指尖轻触着绷带下的右眼。触感不同于平常的眼球，总显得有些冷硬。但是非常奇妙地，撕裂的神经和肌肉与义眼、与那名叫旧印的东西极其完美的融合着，就好像它生来就具有生命，一直都是她身体的一部分一般。
那生命力如此地感染着她，长久不曾活动的筋腱仿佛由旧印中注入了力量，令她觉得不再那么虚弱了。
闭上左眼，出现在她视界里的，又是那纷乱的群星。她仿佛看见两个互相独立的画面，像挤在水面的泡沫似的互相映照。一个画面是瑟拉菲娜走出门去，自己在床上坐着。另一个画面是自己叫住了正走出门去的人造人，和她说了几句话。接着，在几秒钟之后，瑟拉菲娜端详了躺在床上的她一会，然后正如幻象中所示的那样，站起身来，要出门去。
西斯缇娜选择了其中一个。水泡破灭了。
“喂。”她爬起来喊道，“如你所见我现在醒了，而且没什么大碍。可以请他过来么？”
瑟拉菲娜无机质一样的翠绿眼眸凝视了她几秒，点了点头。
视野再次裂分开来，她来到镜子前，看着自己有些陌生的面容：黑发温顺地垂到锁骨之下，左眼由于长时间的昏睡而显得有些呆滞，好像紫色的贝壳。而那只右眼中流动着熔金一样夺目的光彩，令她整张面孔都有些不同了。
西斯缇娜没花多少工夫就接纳了自己新的外貌——这样也不错。[/quote][quote]
她并不关心这名人造人从冰库里苏醒之后到底是为何没有再次回到沉睡中去，而是选择了像普通人一样的生活。她只在乎自己能不能拥有晋升仪式，成为一名真正的旧印祭司。她一直希望如此，只有如此，她方能更加接近“神性”。关于神，世人都言道神已经死去，无人再能唤请祂的垂怜，但西斯缇娜深知神仍旧存在于世上或者世界之外的某处，否则，为何祂借由她的眼睛将烙印留在她身上，又带给她如此的神力呢？
西斯缇娜曾经历过残酷的战斗，那时她身受重伤，近乎死亡。除了内脏破裂、骨头粉碎之外，反抗军的人用射钉枪射穿了她的眼睛。钉子现在早已经取出，让她做成了挂坠戴在胸口，好像一枚勋章。她总有一股莫名的执著，好像把这仇恨的象征贴近心脏，她的心也能因此而坚硬起来一般。
那一年，司教从北方归来之后与教众一起建造了“圣墓”，十一枚旧印聚齐之时，仿佛那不知存于何处的神祇也有所感动，教士们的祝祷开始有了一丝回应，如同这埋藏了数百年的种子终于破土冒出了一颗新芽。
只要能有这一点微光，它生出的是蝶是蛾、是瑰丽的奇花还是剧毒的荆棘，对西斯缇娜而言并无区别。那一天之后，她眼里再无此世的风景，取而代之的，是如不断旋转的万花筒一般渐次展开的未来碎片，她在窥见一切之时，也毫无保留地献上了自己的身心。
“是因为我为神博得了荣耀，你才把它授予我吗？”她问司教。
“不，”他说，漆黑的眼眸沉静如无光的海，“是因为你爱着神。”
“爱？”
“我们不是神的牧群。是收殓神的遗骨、埋葬圣骸的人……我希望你铭记这一切，西斯缇娜。”
彼时，司教不知道自己一手缔造了一个多么可怕的帮手。他只是坐在西斯缇娜的床旁，任由她痉挛的手指紧紧握着他的手，讲完了有关神之死的往事。那连她自己也不甚明了的“爱”，他却仿佛心知肚明似的——
——我何曾爱过神？那连祈祷也不回应、连告解也不谛听的神，又有什么值得爱呢？[/quote][quote]
如将当时全部的遗民聚集到一起，也不过能保证三座城池；平原的艾纳丹，林间的塞莱尼亚，以及世界之光的聚点，神所眷爱的萨迦利亚。然而可笑的是，那些熠熠生辉的名字不过是历史书中的一片墨迹，如今的萨迦利亚，只是反抗军与流浪者聚集的废墟。
她披上了漆黑长袍与白色织带，马不停蹄地游走在街头市场、军营与地下圣所之间。她泣不成声地哀悼因斗争而无端殒命的民众，她神情恍惚地讲述自己眼中预见的未来图景，她面容庄重地追忆末日浩劫之前的荣光时代，她语调婉转地咏唱为无辜者治愈伤痛的圣言，她大声祈愿，号召遗民们聚集起来，再度组成圣教军，守卫萨迦利亚城墙外，位于造物主动力核心旁的圣墓。
不乏有人被她的热忱感染，也同样有人对她的说法不屑一顾。但西斯缇娜从未将此放在眼里。旧印已经在她的灵魂上烙下了不可磨灭的狂热，日夜梦回，她总能看见同一个画面——那是星空化作海砂灌入她眼睛时展现给她的首个预言，异族的骑兵和弩炮用绝不和平的方式打开了城门，犹如墨汁冲进清水；洁白的战袍和铠甲上沾染了遗民的鲜血，旗帜高扬，陌生的纹章吞吐着鲜明的色彩，火焰自圣墓的门前升腾，风中只有血与灰烬的味道。
或许有人说，她靠运气爬上了高位，既狂热又脆弱，癖性古怪又不知人心，不适合成为一名领袖；然而战斗也好，谋略也罢，她终是自己证明了她与另外十位一样，配得上“天谕者西斯缇娜”的令名。
“继续寻找神的遗骸。休战。联合反抗军，配置所有的武器，尽可能地教化流民，让他们成为……新的骑士，守卫圣墓。”西斯缇娜说。
“拯救。”司教说。
“拯救圣墓。”西斯缇娜说。她已经无意再描述异族的铁蹄如何冲入城中，圣墓与城池如何饱受凌辱，预言反复而又反复，在无数块碎片的背后，只有这么一幅图景始终不变，好像河底的岩石，任凭水流冲刷。
“说得好，西斯缇娜。我原本不知你能成长到这等程度。你应该可以变得更强……”司教说，“你也可以称呼我的名字。”
西斯缇娜坚决地摇了摇头。“我看到你在南方绿色的裂谷中拿起白色的楔钉，那是神躯体破碎后留下的一枚骨刺。如你真的想要利用圣墓的力量复活真神……”
她的话语突然悬在半空。司教露出一丝微笑，那张拥有非人美貌的面容在一瞬间令她觉得，有只鳞翅昆虫停在舌根上翕动翅膀。
“你真的相信，神会重生么？”司教说。
“我只信你。”西斯缇娜说。
“……我的荣幸？”他望向她，又望向摇曳的灯火。
“是吧。”
不知哪里来的冲动，也许是这房间只有他们两人的缘故，那股冲动在她的皮肤下好像油一样不断游走，她猛然忘了觐见教会领袖之时应有的礼节，站起身来，双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所以，奖励我啊。”[/quote][quote]
奖励。她喜欢这个词，听起来很朴素，又有些戏谑的意味。不同于更加沉重的“圣礼”与“赐福”，她下意识地便把这当作了她与司教间的秘密。她同样喜欢那些不成篇的时光，在染着浓金色的稀薄黑暗里，她把鼻尖埋进司教那繁复的衣袍，用牙齿对付纽扣与系带。她的黑发与他的互相纠缠，难分彼此，乳香与雪松的柔软气息钻进她的鼻子，当他把手放在她的背上时，破碎世界的幻影从她的眼前褪去，令她能得片刻的平静。
我早为他着了魔，因而这奖赏是我应得的。她伏在他身旁的软枕上，晨光熹微，半睡半醒间，只见那枚雪白的骨钉在桌上散乱的书卷中间反射着纯洁的幽光。她懒得去想“为他”和“因为他”之间的差别。
然这片刻的平静不能给她丝毫安慰，尽管她如此沉溺其中。她认得那从西方来的异族女子，那女子名叫伊苏莉娅·烬歌，有白金色的头发、翡翠的眼睛与显眼的尖耳朵，常在藏书室中出入，与持有“铸造者”之印的塞勒祭司往来甚密。据说她穿过森林来到此地，是为记叙在精灵的帝国从未见过的山川河流，也是为精进魔法的研究，可在西斯缇娜眼里，她不过是个间谍。
精灵少女将信摺好，盖上蜡封，利用使魔送出窗外；而黑发的女牧师却只在她的指间见到那个无数次重复的梦魇，鲜血绵延，火舌喷涌，与伊苏莉娅面貌相仿的骑兵冲入城来。
杀死她？审问她？西斯缇娜在袖中握着匕首，她和伊苏莉娅擦身而过时，世界陡然裂为两块。下一个瞬间，幻象再次合二为一，向她揭示了那个早已心知肚明的答案。此人的性命根本无关紧要，除掉她，也动摇不了未来分毫；但如不去做些什么，又无异于坐以待毙，任由倾塌的雪崩将自己掩埋。
世界的真实样貌到底是怎样的？若世界是一条单向的道路，为何它在我的眼中反复地破碎？若世界是一面分裂的镜片，为何我却看不见另外的终局？
神究竟要通过这只眼睛向我诉说什么，是无情的诅咒，还是无法实现的祝福？
精灵少女离开之后，西斯缇娜的十指颤抖起来，怎么也握不稳匕首。来来往往的信徒或向她行礼，或点头致意，称她“天谕者”。而在她的眼里，人们只是行走的白骨，如泡沫一般短暂。那一次，她将自己关在房间内，拒绝了午餐和晚餐。[/quote][quote]
岁月荏苒，寒暑倥偬。
数年之内，圣墓守卫的力量与日俱增。但她想，这不够。这双眼比任何人看得都远，可也有些东西是她所看不见的。
在茫茫森林的另一侧，名叫瓦瑞希安的精灵帝国始终觊觎造物主动力核心与圣墓的力量，伊苏莉娅之后，又有数名使者来访，与教会与反抗军都进行过详尽的交流。如今，他们每个人都知道，遗民与帝国的兵力相差如芦苇之比橡树，大战一触即发。如果说，在精灵得知遗民们的处境之前，两方尚有和平解决的可能，那么伊苏莉娅写下的地理志，则是亲手将那可能性切断的刀刃。
可是，事到如今，即使杀死那女孩也无用了。
真的全然无用吗？西斯缇娜回忆起自己那一天醒来时看见的事物，人造人坐在她的床前。假如不拦住瑟拉菲娜，她就会那样离开，假如和瑟拉菲娜说话，那么她们两人就会有一段对话——世界在彼时一分为二。那么也许，存在那么一个世界，伊苏莉娅从未到过萨迦利亚城，自己不会被毁灭的预言纠缠，遗民们背靠圣墓，再一次创造了灿烂的文明……
突然之间，她觉得头晕目眩，一下坐倒在椅子上，几欲呕吐。眼前，是地下圣所的密室，三个男人站在巨大的石桌前，面前是萨迦利亚的地图。那是司教、反抗军的利文斯顿将军，和负责军备的塞勒祭司。她记得当将军握住了司教伸出的手时，三座城池的人们一片欢腾，庆祝漫长的教权军权斗争终于划上了句点。
“怎么了？”司教回过头来看她。
只见“铸造者”的旧印在桌面上展开，金色的细线勾勒出整座城的结构，天文台与管制塔，地下圣所与游民长街，道路、小巷、回廊、桥梁，无不纤毫毕现。塞勒用右手按着桌子一角，他的尺骨散发着夺目的金色光芒，那光穿透他的皮肤，将那只手臂染得不似生物的肢体。
啊，筑城者。是他作成了城墙和圣墓墓石的构造图。日后他会铸造新的圣城，那宏伟的屋檐与柱廊……
“我没事。”她费力地眨了眨眼，慢慢站起来，“我不懂战略，不过我想我也可以给些建议。”
“早听闻教会之中有位洞悉未来的女先知。”将军点头，“就您的所见，我们这场战争的结果将会如何呢？”
若是从高处俯瞰，将会看见萨迦利亚城的形状像是半缺的弧月，本应是圆心的地方，造物主动力核心与圣墓如大小不同的一对双星，散发着迥异的色彩。多亏各位旧印祭司的努力，如今圣墓中已有三十七件圣骸，纯白的石刻光华隐隐；当他们将圣墓选址在此处时，都相信利用造物主动力核心里取之不竭的世界源能，或许可以唤醒死去的神的灵魂。
她一直很想问司教，那么你又相信吗？
“您说战争的结果，我无法预料。但我知道，敌人的兵力远高于我们，不容小觑。十倍……不，我想，是数十倍。若是起正面冲突，说是立刻就会溃败也不为过。这就是神给我的预言。”西斯缇娜说，审慎地选择着用词。“但我知道，你们三位将会取得胜利，新的城邦将在大地上植根。即使未来命定如此，你们也可以竭尽所能创造可能扭转的机会。”
三位男人沉默，半晌，是塞勒第一个开口：
“我们可以做些什么？”
她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一叠纸。莫名的紧张感像丝线一样缠住了她，她右手递出去的时候，下意识用左手按住下腹部，好像那儿有第二颗心脏。
“我需要塞勒先生替我铸造一件东西。”[/quote][quote]
“你说谎了。”司教说。“你的话割裂得很严重，你应该坦率一些的。”
“你认为我应该说什么呢？”西斯缇娜反问道。“为什么你不坦率一些呢？”
“是啊，我们都没有资格说彼此。”司教说罢，就陷入长长的沉默。灯火倒映在他漆黑的眼瞳里，明暗交杂。
他生气了吗？她歪着头用那只正常的眼睛审视他的表情。或许没有。她从没见过他真正为什么事情震怒；喜悦也是一样，司教好像只是个为装饰而画在墙壁上的纸人，尽管这些年来教会的事务都是他一手主导，他却好像不曾真正把任何事情放在心上过。
假若神当真能复活……或是创造出了新的神，他会为此满足吗？
瑟拉菲娜那张面无表情的面孔忽然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虚假的生命，他们两个还真是相似。
“好吧，我确实隐瞒了。有些话是不能摆在台面上说的。”西斯缇娜咬了咬下唇，决定退让一步。
“想说的话，对我说也可以。”
“真的吗？你不会读心吗？”
司教拨弄着食指上的权戒。她本希望这能更像是发生在情人之间的对话，而不是教宗与使徒之间的那种。
“我不会。”他说。“我会保护别人的秘密。”
“即使我可能不会将这秘密告诉你？”她问。
“那也是你的选择。”
什么“你的选择”——西斯缇娜移开目光，看向“白之楔”。那是没有放入墓中的第三十八件圣骸，一枚曾属于旧神的骨刺。三寸长的骨刺像一把匕首，反射着纯洁的光辉。她曾反复建议司教不要将它放进圣墓，而是留在身边；那时他也平淡地接受了，并没过问什么，就像现在一般。她张了张口，险些就要把梦中见过的那个关于他的未来影像说出口来。
他孤身一人站在阵前，面前是白色的潮水一般涌来的骑兵。然后，一名头戴华丽翼盔的精灵骑士策马向前，把一颗头颅扔在他的面前……
“……那，最开始为什么选择了我呢？”她艰难地拗转了话语，同时十分确信，刚刚自己脸上那瞠目结舌的呆痴神情一定都落在了司教眼中。
“那时你为了保护平民，和弗莱泽·利文斯顿的队伍作战，直到武器折断，身受重伤也想要徒手战斗……当时我想，我不能看着这样的人死去。当时你生命垂危，即使我的法术也只能修补肉体，无法稳定住即将离去的灵魂，因此我用旧印来实现。”
“就这样？”
“是这样。我无法忘记那时你的脸。我无法……”司教的声音突然停顿，他皱起眉来，仿佛是在破解一个艰深的悖论，“当你要求我‘奖励’你的时候，我总想起那时的情景。我一直对你问心有愧。”
西斯缇娜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这就够了。很够了，谢谢。”
他开口时，她便在一瞬间得知了全部的话语。说出口的、未说出口的、欲言又止而又在某个可能性里传入她的耳朵的。镜子翻倒，玻璃破碎，水银流泻，每一道反光都是他的影子，如失落的历史里留存下来的诗篇般美丽。她的激情为毒所染，再无回到正轨的可能。
他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俯下身来，吻了她的眉心。
“要和我说的只有这些？”
她眯起眼，用食指一寸一寸地描绘着他的面容，从发间到额头，划过鼻梁，然后停在嘴唇上。
“扭转未来的机会，其实是不存在的。”西斯缇娜突然说道。她见到他的眼底闪过一丝错愕，但很快便消失了，代之以真相大白的恍然。
有四场大战。她心想。除了这场在萨迦利亚之前的战役之外，还会有三场发生在更远的东方……他只能独自面对那一切。可怜人啊，他不应该知道这些。
“原来是这件事。”他说，“我也正要告诉你，旧神的神性早在七百年前就分裂殆尽，圣墓是不会令其复活的。我们所做的一切，只是掩人耳目的手段。”
她也愣住了。她曾亲眼见证遗民与教徒与反抗军因为信仰的回归而重新聚集在一起，也知道司教为让他们的人民重拾希望而付出如许心血，却不曾想到这也是谎言。他们两人掌管着相同的秘密，却始终望向相反的方向。当她预见未来，因为那种种幻象而苦恼的时候，却不曾想过，旧神教会的历史也包含了同等重量的秘密。
“你是说，因为这是命中注定，所以你一直欺骗所有人？”
“不，不是命运。我们是神的牧童，为何要用‘命运’这样俗套的词语来形容祂的决定。”司教真的笑了，那是她从没见过的、某种真实而赤裸的情感，“那是法则啊。愚蠢而又死板的法则，可我们无人不是它的傀儡。有时我也会有些奇怪的念头。我怀疑你真的爱上了我吗？还是说，那只是法则为你指定的路途？你有没有一刻悔恨过？悔恨过接受这一切？”
她听罢也纵声大笑，一边摇着头，直到泪水滑下她的眼眶，直到他用冰凉的指腹抹掉她的眼泪，跟她一起大笑。原来不止我一个是骗子，她心存侥幸地想，而后像报复一般地掐住他的背，推向后面，两人一起摔进床垫中间。房间里只有一盏灯，他们都喜欢这种微暗的环境。她滚烫的双唇贴上他的，气息纠缠，直至那热流传遍他全身，接着她用上牙齿，铁锈味传到舌尖，见他疼得皱眉，却不发一言，沉默地领受了她的一切。时间好像被撕裂了，这个吻持续了不知多长时间。所谓信仰真的是个骗局。咀嚼秘密的感觉像是吸入致幻的酊剂，品尝情欲的感觉亦然。
可是，请宽恕我，我说的谎远不止这些——她在阵阵迷醉之中想着，却忽然发觉自己不知道该向谁祈求宽恕。[/quote][quote]
看见自己草草画就的图纸居然真能化为实物，西斯缇娜不禁对“筑城者”塞勒的能力肃然起敬。她原本不懂建筑师或工匠的道理。单眼视物颇不习惯，不再能看到“碎片”也让她有些怅然。
但没有关系。这一切都不是白费的。她用指尖轻触一下右眼位置的绷带，勉励着自己。
他们站在圣墓的入口处，日光飘落在那庞大得令人咋舌的机械装置上，漆黑的金属部件互相咬合，以一种精密而冷酷的逻辑运转。瑟拉菲娜握着战枪，伫立在那里久久凝视，想是感觉到了它与自己的相似之处。
倘若“镇石”必须有心跳，它会有心跳，如沉睡了数百年的人造人瑟拉菲娜一样。
“让圣墓守卫带所有的遗民离开。去东方……或者去刹拉。降下镇石。封闭这里，带走它的钥匙。这样方能保护圣墓。”西斯缇娜说。
“拯救？”司教说。
“……是的，拯救圣墓。”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而我，请允许我离开圣墓守卫，去向瓦瑞希安帝国的统治者游说。我会告诉他，何为真正的敌人。”
不可以做这样的事，司教用唇语说，而她用眼神驳斥，若非如此，我想不出骗过法则的方法。于是司教不再说话。她望了他最后一眼，想起自己当日的谎言。
旧印祭司们站在他的身旁，都默然注视着她。她认得他们的面孔，探知思绪的老人，铸造城塞的青年，修复伤口的妇人，禁锢灵体的少女。旧印是他们的力量之源，那源自于神的神性，而那份神性，早在他们取回旧印之前就破碎殆尽。
更远处，男女老少沐浴着晨光忙碌，仍有许多人从塞莱尼亚与艾纳丹赶来。一幔云彩悄然展开，覆满了朝阳下的天幕，流光溢彩，她看不清那些人的面容。不需要——这些人不需要信仰，不需要为守护所谓圣地而殉道。有许多东西都比信仰更重要，更不要提，这促使他们集结在一处的信念是建立在谎言之上。
这未尝不是“拯救”，西斯缇娜如是想。可是，在这之后，可怜人啊，再也没有人如我这样爱他了。
“啊，西斯缇娜女士无法见证我们的胜利了吗，毕竟起初，是你洞见了这场战争。”将军眉头紧锁，捏着烟管深深吸了一口，黯然吐出一股云雾。
“我会的，我将亲眼见证各位的胜利。”她躬身一礼，“用我的生命。”
彼时，离精灵的帝国瓦瑞希安数万精锐来到城下之时，不过十天。
于是，当伊塔洛·寻光者皇帝御驾亲临，依照女勋爵伊苏莉娅·烬歌所写的地理志，穿过茂密的绝息之森、越过荒芜的无之大地，来到萨迦利亚之时，只见到微光织成的屏障笼罩着整座城市，城墙内寂然无声，一位身披黑衣与白色织带的女人手持权杖站在天文台的塔顶，光芒犹如丝线从她的手中溢出，编成了遮蔽全城的巨网。她似乎右眼失明，而紫贝壳色的左眼中燃烧着一道火焰。
于是，遗民的废墟圣城萨迦利亚，无血开城。
那就是第一次大战“止境之战”的真相，无人杀死一个敌人，无人掠取一件战利品，甚至无人流过一缕鲜血。
皇帝询问追随左右的将士，那女人是谁？
她曾见过的尸殍遍地血流漂橹的场景并没有出现，熟识的精灵少女也没有站在敌军阵前与她兵戎相见。只有俊秀的年轻皇帝骑着纤尘不染的白马从大道上走来，他麾下的骑士们巍然随行，像是覆满大地的严霜。更远处，是战争机器与施法者的阵列，直如钢铁丛林，她看不清究竟有多少兵力。塔下，无数箭矢如同银色的星砂，纷纷瞄准了她。
如此，没有经历一场战斗，没有屠杀一位平民，没有抢夺一块黄金，夺日之锋骑士团洁白的战袍上没有沾染一丝鲜血，即，拯救了人民与圣地。
扭转战局的方法？
骗过法则的方法？
如果说那预言是神留下的、无法破解的谜题，至少她已经用自己的方式找到了答案。长久以来禁锢着她的镣铐突然被打开，西斯缇娜感觉浑身的毛孔都透出光芒，她的头脑好像玻璃，身躯好像风。那只失明已久的眼睛骤然看到了幻象，遗民们在另一片大陆上建立了新的国家，与眼前的皇帝隔海而治。庆典的鲜花，祭祀的典礼，人们歌唱着迎接最好的结局。那些面目模糊的男女老少在纯白的柱廊间穿梭，向孩子们讲述着这段故事——他们俩的孩子……
“萨迦利亚的女先知啊，”伊塔洛·寻光者饶有兴致地摘下头盔，在上面轻叩着指节，“回答我三个问题，我便恕你不死。”
军阵中寂然无声，士兵与坐骑都不敢发出一丝声音。女人一直沉默，只有烈风作响，扬起她的黑发。
“为何留下一座空城，难道你们认为如此就可让我满足？为何封闭圣地又带去钥匙，难道你们妄想有朝一日卷土重来？”他扬声说道，“为何，你会在这里面见我，难道你没有预见到这一天吗？”
听罢三个问题，她俯视着皇帝，眼神轻蔑。
接着，她旁若无人、轻飘飘地跨出脚步，越过了塔顶的平台。士兵哗然，纷纷放箭，弦响如雨。在那之前，女人的身影犹如一片漆黑的云彩，坠落在皇帝马前的大道上。
许久之后，青年皇帝才藉由随从的传话，得知了她那时的回答：
“是啊，我预见不到。”[/quote]
有些东西写出来消耗灵魂，直到如今我才知道这什么意思。
闲话不说了，以下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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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做了一个梦。天上的星星异常地多，光芒聚集在一处，犹如海边的砂。它们随着某种庞然大物的呼吸不断涨落，涨起时名潮，退落时曰汐。当她仰起头来，想要将那壮丽的星海潮汐看得真切时，星光却陡然倒灌，涌进了她的眼睛。
那时她才想起，自己的眼眶是空的。
睁开眼睛，视点从深空中收回，来到朴素的天花板上。西斯缇娜左右动了几次眼球，以适应房间中的光线。新的视界宛如从水池里眺望天空一样布满模糊的光影，只见坐在床边的是银发绿瞳的少女，那被称作“人造人”的存在。她知道那个人造人的名字，瑟拉菲娜曾经与司教一起前往北方的兽人部族，取回了十一旧印中最后的一枚，重建了“圣环议会”，想要将失落的信仰带回人们中间。
那也就是如今镶嵌在西斯缇娜眼眶中的义眼，旧印“观星者”。她在战斗中失去了右眼，如今地下圣所的医师们帮她安装了一只新的眼睛。
这并没有恢复她的视力——西斯缇娜用指尖轻触着绷带下的右眼。触感不同于平常的眼球，总显得有些冷硬。但是非常奇妙地，撕裂的神经和肌肉与义眼、与那名叫旧印的东西极其完美的融合着，就好像它生来就具有生命，一直都是她身体的一部分一般。
那生命力如此地感染着她，长久不曾活动的筋腱仿佛由旧印中注入了力量，令她觉得不再那么虚弱了。
闭上左眼，出现在她视界里的，又是那纷乱的群星。她仿佛看见两个互相独立的画面，像挤在水面的泡沫似的互相映照。一个画面是瑟拉菲娜走出门去，自己在床上坐着。另一个画面是自己叫住了正走出门去的人造人，和她说了几句话。接着，在几秒钟之后，瑟拉菲娜端详了躺在床上的她一会，然后正如幻象中所示的那样，站起身来，要出门去。
西斯缇娜选择了其中一个。水泡破灭了。
“喂。”她爬起来喊道，“如你所见我现在醒了，而且没什么大碍。可以请他过来么？”
瑟拉菲娜无机质一样的翠绿眼眸凝视了她几秒，点了点头。
视野再次裂分开来，她来到镜子前，看着自己有些陌生的面容：黑发温顺地垂到锁骨之下，左眼由于长时间的昏睡而显得有些呆滞，好像紫色的贝壳。而那只右眼中流动着熔金一样夺目的光彩，令她整张面孔都有些不同了。
西斯缇娜没花多少工夫就接纳了自己新的外貌——这样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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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并不关心这名人造人从冰库里苏醒之后到底是为何没有再次回到沉睡中去，而是选择了像普通人一样的生活。她只在乎自己能不能拥有晋升仪式，成为一名真正的旧印祭司。她一直希望如此，只有如此，她方能更加接近“神性”。关于神，世人都言道神已经死去，无人再能唤请祂的垂怜，但西斯缇娜深知神仍旧存在于世上或者世界之外的某处，否则，为何祂借由她的眼睛将烙印留在她身上，又带给她如此的神力呢？
西斯缇娜曾经历过残酷的战斗，那时她身受重伤，近乎死亡。除了内脏破裂、骨头粉碎之外，反抗军的人用射钉枪射穿了她的眼睛。钉子现在早已经取出，让她做成了挂坠戴在胸口，好像一枚勋章。她总有一股莫名的执著，好像把这仇恨的象征贴近心脏，她的心也能因此而坚硬起来一般。
那一年，司教从北方归来之后与教众一起建造了“圣墓”，十一枚旧印聚齐之时，仿佛那不知存于何处的神祇也有所感动，教士们的祝祷开始有了一丝回应，如同这埋藏了数百年的种子终于破土冒出了一颗新芽。
只要能有这一点微光，它生出的是蝶是蛾、是瑰丽的奇花还是剧毒的荆棘，对西斯缇娜而言并无区别。那一天之后，她眼里再无此世的风景，取而代之的，是如不断旋转的万花筒一般渐次展开的未来碎片，她在窥见一切之时，也毫无保留地献上了自己的身心。
“是因为我为神博得了荣耀，你才把它授予我吗？”她问司教。
“不，”他说，漆黑的眼眸沉静如无光的海，“是因为你爱着神。”
“爱？”
“我们不是神的牧群。是收殓神的遗骨、埋葬圣骸的人……我希望你铭记这一切，西斯缇娜。”
彼时，司教不知道自己一手缔造了一个多么可怕的帮手。他只是坐在西斯缇娜的床旁，任由她痉挛的手指紧紧握着他的手，讲完了有关神之死的往事。那连她自己也不甚明了的“爱”，他却仿佛心知肚明似的——
——我何曾爱过神？那连祈祷也不回应、连告解也不谛听的神，又有什么值得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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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将当时全部的遗民聚集到一起，也不过能保证三座城池；平原的艾纳丹，林间的塞莱尼亚，以及世界之光的聚点，神所眷爱的萨迦利亚。然而可笑的是，那些熠熠生辉的名字不过是历史书中的一片墨迹，如今的萨迦利亚，只是反抗军与流浪者聚集的废墟。
她披上了漆黑长袍与白色织带，马不停蹄地游走在街头市场、军营与地下圣所之间。她泣不成声地哀悼因斗争而无端殒命的民众，她神情恍惚地讲述自己眼中预见的未来图景，她面容庄重地追忆末日浩劫之前的荣光时代，她语调婉转地咏唱为无辜者治愈伤痛的圣言，她大声祈愿，号召遗民们聚集起来，再度组成圣教军，守卫萨迦利亚城墙外，位于造物主动力核心旁的圣墓。
不乏有人被她的热忱感染，也同样有人对她的说法不屑一顾。但西斯缇娜从未将此放在眼里。旧印已经在她的灵魂上烙下了不可磨灭的狂热，日夜梦回，她总能看见同一个画面——那是星空化作海砂灌入她眼睛时展现给她的首个预言，异族的骑兵和弩炮用绝不和平的方式打开了城门，犹如墨汁冲进清水；洁白的战袍和铠甲上沾染了遗民的鲜血，旗帜高扬，陌生的纹章吞吐着鲜明的色彩，火焰自圣墓的门前升腾，风中只有血与灰烬的味道。
或许有人说，她靠运气爬上了高位，既狂热又脆弱，癖性古怪又不知人心，不适合成为一名领袖；然而战斗也好，谋略也罢，她终是自己证明了她与另外十位一样，配得上“天谕者西斯缇娜”的令名。
“继续寻找神的遗骸。休战。联合反抗军，配置所有的武器，尽可能地教化流民，让他们成为……新的骑士，守卫圣墓。”西斯缇娜说。
“拯救。”司教说。
“拯救圣墓。”西斯缇娜说。她已经无意再描述异族的铁蹄如何冲入城中，圣墓与城池如何饱受凌辱，预言反复而又反复，在无数块碎片的背后，只有这么一幅图景始终不变，好像河底的岩石，任凭水流冲刷。
“说得好，西斯缇娜。我原本不知你能成长到这等程度。你应该可以变得更强……”司教说，“你也可以称呼我的名字。”
西斯缇娜坚决地摇了摇头。“我看到你在南方绿色的裂谷中拿起白色的楔钉，那是神躯体破碎后留下的一枚骨刺。如你真的想要利用圣墓的力量复活真神……”
她的话语突然悬在半空。司教露出一丝微笑，那张拥有非人美貌的面容在一瞬间令她觉得，有只鳞翅昆虫停在舌根上翕动翅膀。
“你真的相信，神会重生么？”司教说。
“我只信你。”西斯缇娜说。
“……我的荣幸？”他望向她，又望向摇曳的灯火。
“是吧。”
不知哪里来的冲动，也许是这房间只有他们两人的缘故，那股冲动在她的皮肤下好像油一样不断游走，她猛然忘了觐见教会领袖之时应有的礼节，站起身来，双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所以，奖励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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奖励。她喜欢这个词，听起来很朴素，又有些戏谑的意味。不同于更加沉重的“圣礼”与“赐福”，她下意识地便把这当作了她与司教间的秘密。她同样喜欢那些不成篇的时光，在染着浓金色的稀薄黑暗里，她把鼻尖埋进司教那繁复的衣袍，用牙齿对付纽扣与系带。她的黑发与他的互相纠缠，难分彼此，乳香与雪松的柔软气息钻进她的鼻子，当他把手放在她的背上时，破碎世界的幻影从她的眼前褪去，令她能得片刻的平静。
我早为他着了魔，因而这奖赏是我应得的。她伏在他身旁的软枕上，晨光熹微，半睡半醒间，只见那枚雪白的骨钉在桌上散乱的书卷中间反射着纯洁的幽光。她懒得去想“为他”和“因为他”之间的差别。
然这片刻的平静不能给她丝毫安慰，尽管她如此沉溺其中。她认得那从西方来的异族女子，那女子名叫伊苏莉娅·烬歌，有白金色的头发、翡翠的眼睛与显眼的尖耳朵，常在藏书室中出入，与持有“铸造者”之印的塞勒祭司往来甚密。据说她穿过森林来到此地，是为记叙在精灵的帝国从未见过的山川河流，也是为精进魔法的研究，可在西斯缇娜眼里，她不过是个间谍。
精灵少女将信摺好，盖上蜡封，利用使魔送出窗外；而黑发的女牧师却只在她的指间见到那个无数次重复的梦魇，鲜血绵延，火舌喷涌，与伊苏莉娅面貌相仿的骑兵冲入城来。
杀死她？审问她？西斯缇娜在袖中握着匕首，她和伊苏莉娅擦身而过时，世界陡然裂为两块。下一个瞬间，幻象再次合二为一，向她揭示了那个早已心知肚明的答案。此人的性命根本无关紧要，除掉她，也动摇不了未来分毫；但如不去做些什么，又无异于坐以待毙，任由倾塌的雪崩将自己掩埋。
世界的真实样貌到底是怎样的？若世界是一条单向的道路，为何它在我的眼中反复地破碎？若世界是一面分裂的镜片，为何我却看不见另外的终局？
神究竟要通过这只眼睛向我诉说什么，是无情的诅咒，还是无法实现的祝福？
精灵少女离开之后，西斯缇娜的十指颤抖起来，怎么也握不稳匕首。来来往往的信徒或向她行礼，或点头致意，称她“天谕者”。而在她的眼里，人们只是行走的白骨，如泡沫一般短暂。那一次，她将自己关在房间内，拒绝了午餐和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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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荏苒，寒暑倥偬。
数年之内，圣墓守卫的力量与日俱增。但她想，这不够。这双眼比任何人看得都远，可也有些东西是她所看不见的。
在茫茫森林的另一侧，名叫瓦瑞希安的精灵帝国始终觊觎造物主动力核心与圣墓的力量，伊苏莉娅之后，又有数名使者来访，与教会与反抗军都进行过详尽的交流。如今，他们每个人都知道，遗民与帝国的兵力相差如芦苇之比橡树，大战一触即发。如果说，在精灵得知遗民们的处境之前，两方尚有和平解决的可能，那么伊苏莉娅写下的地理志，则是亲手将那可能性切断的刀刃。
可是，事到如今，即使杀死那女孩也无用了。
真的全然无用吗？西斯缇娜回忆起自己那一天醒来时看见的事物，人造人坐在她的床前。假如不拦住瑟拉菲娜，她就会那样离开，假如和瑟拉菲娜说话，那么她们两人就会有一段对话——世界在彼时一分为二。那么也许，存在那么一个世界，伊苏莉娅从未到过萨迦利亚城，自己不会被毁灭的预言纠缠，遗民们背靠圣墓，再一次创造了灿烂的文明……
突然之间，她觉得头晕目眩，一下坐倒在椅子上，几欲呕吐。眼前，是地下圣所的密室，三个男人站在巨大的石桌前，面前是萨迦利亚的地图。那是司教、反抗军的利文斯顿将军，和负责军备的塞勒祭司。她记得当将军握住了司教伸出的手时，三座城池的人们一片欢腾，庆祝漫长的教权军权斗争终于划上了句点。
“怎么了？”司教回过头来看她。
只见“铸造者”的旧印在桌面上展开，金色的细线勾勒出整座城的结构，天文台与管制塔，地下圣所与游民长街，道路、小巷、回廊、桥梁，无不纤毫毕现。塞勒用右手按着桌子一角，他的尺骨散发着夺目的金色光芒，那光穿透他的皮肤，将那只手臂染得不似生物的肢体。
啊，筑城者。是他作成了城墙和圣墓墓石的构造图。日后他会铸造新的圣城，那宏伟的屋檐与柱廊……
“我没事。”她费力地眨了眨眼，慢慢站起来，“我不懂战略，不过我想我也可以给些建议。”
“早听闻教会之中有位洞悉未来的女先知。”将军点头，“就您的所见，我们这场战争的结果将会如何呢？”
若是从高处俯瞰，将会看见萨迦利亚城的形状像是半缺的弧月，本应是圆心的地方，造物主动力核心与圣墓如大小不同的一对双星，散发着迥异的色彩。多亏各位旧印祭司的努力，如今圣墓中已有三十七件圣骸，纯白的石刻光华隐隐；当他们将圣墓选址在此处时，都相信利用造物主动力核心里取之不竭的世界源能，或许可以唤醒死去的神的灵魂。
她一直很想问司教，那么你又相信吗？
“您说战争的结果，我无法预料。但我知道，敌人的兵力远高于我们，不容小觑。十倍……不，我想，是数十倍。若是起正面冲突，说是立刻就会溃败也不为过。这就是神给我的预言。”西斯缇娜说，审慎地选择着用词。“但我知道，你们三位将会取得胜利，新的城邦将在大地上植根。即使未来命定如此，你们也可以竭尽所能创造可能扭转的机会。”
三位男人沉默，半晌，是塞勒第一个开口：
“我们可以做些什么？”
她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一叠纸。莫名的紧张感像丝线一样缠住了她，她右手递出去的时候，下意识用左手按住下腹部，好像那儿有第二颗心脏。
“我需要塞勒先生替我铸造一件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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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谎了。”司教说。“你的话割裂得很严重，你应该坦率一些的。”
“你认为我应该说什么呢？”西斯缇娜反问道。“为什么你不坦率一些呢？”
“是啊，我们都没有资格说彼此。”司教说罢，就陷入长长的沉默。灯火倒映在他漆黑的眼瞳里，明暗交杂。
他生气了吗？她歪着头用那只正常的眼睛审视他的表情。或许没有。她从没见过他真正为什么事情震怒；喜悦也是一样，司教好像只是个为装饰而画在墙壁上的纸人，尽管这些年来教会的事务都是他一手主导，他却好像不曾真正把任何事情放在心上过。
假若神当真能复活……或是创造出了新的神，他会为此满足吗？
瑟拉菲娜那张面无表情的面孔忽然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虚假的生命，他们两个还真是相似。
“好吧，我确实隐瞒了。有些话是不能摆在台面上说的。”西斯缇娜咬了咬下唇，决定退让一步。
“想说的话，对我说也可以。”
“真的吗？你不会读心吗？”
司教拨弄着食指上的权戒。她本希望这能更像是发生在情人之间的对话，而不是教宗与使徒之间的那种。
“我不会。”他说。“我会保护别人的秘密。”
“即使我可能不会将这秘密告诉你？”她问。
“那也是你的选择。”
什么“你的选择”——西斯缇娜移开目光，看向“白之楔”。那是没有放入墓中的第三十八件圣骸，一枚曾属于旧神的骨刺。三寸长的骨刺像一把匕首，反射着纯洁的光辉。她曾反复建议司教不要将它放进圣墓，而是留在身边；那时他也平淡地接受了，并没过问什么，就像现在一般。她张了张口，险些就要把梦中见过的那个关于他的未来影像说出口来。
他孤身一人站在阵前，面前是白色的潮水一般涌来的骑兵。然后，一名头戴华丽翼盔的精灵骑士策马向前，把一颗头颅扔在他的面前……
“……那，最开始为什么选择了我呢？”她艰难地拗转了话语，同时十分确信，刚刚自己脸上那瞠目结舌的呆痴神情一定都落在了司教眼中。
“那时你为了保护平民，和弗莱泽·利文斯顿的队伍作战，直到武器折断，身受重伤也想要徒手战斗……当时我想，我不能看着这样的人死去。当时你生命垂危，即使我的法术也只能修补肉体，无法稳定住即将离去的灵魂，因此我用旧印来实现。”
“就这样？”
“是这样。我无法忘记那时你的脸。我无法……”司教的声音突然停顿，他皱起眉来，仿佛是在破解一个艰深的悖论，“当你要求我‘奖励’你的时候，我总想起那时的情景。我一直对你问心有愧。”
西斯缇娜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这就够了。很够了，谢谢。”
他开口时，她便在一瞬间得知了全部的话语。说出口的、未说出口的、欲言又止而又在某个可能性里传入她的耳朵的。镜子翻倒，玻璃破碎，水银流泻，每一道反光都是他的影子，如失落的历史里留存下来的诗篇般美丽。她的激情为毒所染，再无回到正轨的可能。
他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俯下身来，吻了她的眉心。
“要和我说的只有这些？”
她眯起眼，用食指一寸一寸地描绘着他的面容，从发间到额头，划过鼻梁，然后停在嘴唇上。
“扭转未来的机会，其实是不存在的。”西斯缇娜突然说道。她见到他的眼底闪过一丝错愕，但很快便消失了，代之以真相大白的恍然。
有四场大战。她心想。除了这场在萨迦利亚之前的战役之外，还会有三场发生在更远的东方……他只能独自面对那一切。可怜人啊，他不应该知道这些。
“原来是这件事。”他说，“我也正要告诉你，旧神的神性早在七百年前就分裂殆尽，圣墓是不会令其复活的。我们所做的一切，只是掩人耳目的手段。”
她也愣住了。她曾亲眼见证遗民与教徒与反抗军因为信仰的回归而重新聚集在一起，也知道司教为让他们的人民重拾希望而付出如许心血，却不曾想到这也是谎言。他们两人掌管着相同的秘密，却始终望向相反的方向。当她预见未来，因为那种种幻象而苦恼的时候，却不曾想过，旧神教会的历史也包含了同等重量的秘密。
“你是说，因为这是命中注定，所以你一直欺骗所有人？”
“不，不是命运。我们是神的牧童，为何要用‘命运’这样俗套的词语来形容祂的决定。”司教真的笑了，那是她从没见过的、某种真实而赤裸的情感，“那是法则啊。愚蠢而又死板的法则，可我们无人不是它的傀儡。有时我也会有些奇怪的念头。我怀疑你真的爱上了我吗？还是说，那只是法则为你指定的路途？你有没有一刻悔恨过？悔恨过接受这一切？”
她听罢也纵声大笑，一边摇着头，直到泪水滑下她的眼眶，直到他用冰凉的指腹抹掉她的眼泪，跟她一起大笑。原来不止我一个是骗子，她心存侥幸地想，而后像报复一般地掐住他的背，推向后面，两人一起摔进床垫中间。房间里只有一盏灯，他们都喜欢这种微暗的环境。她滚烫的双唇贴上他的，气息纠缠，直至那热流传遍他全身，接着她用上牙齿，铁锈味传到舌尖，见他疼得皱眉，却不发一言，沉默地领受了她的一切。时间好像被撕裂了，这个吻持续了不知多长时间。所谓信仰真的是个骗局。咀嚼秘密的感觉像是吸入致幻的酊剂，品尝情欲的感觉亦然。
可是，请宽恕我，我说的谎远不止这些——她在阵阵迷醉之中想着，却忽然发觉自己不知道该向谁祈求宽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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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自己草草画就的图纸居然真能化为实物，西斯缇娜不禁对“筑城者”塞勒的能力肃然起敬。她原本不懂建筑师或工匠的道理。单眼视物颇不习惯，不再能看到“碎片”也让她有些怅然。
但没有关系。这一切都不是白费的。她用指尖轻触一下右眼位置的绷带，勉励着自己。
他们站在圣墓的入口处，日光飘落在那庞大得令人咋舌的机械装置上，漆黑的金属部件互相咬合，以一种精密而冷酷的逻辑运转。瑟拉菲娜握着战枪，伫立在那里久久凝视，想是感觉到了它与自己的相似之处。
倘若“镇石”必须有心跳，它会有心跳，如沉睡了数百年的人造人瑟拉菲娜一样。
“让圣墓守卫带所有的遗民离开。去东方……或者去刹拉。降下镇石。封闭这里，带走它的钥匙。这样方能保护圣墓。”西斯缇娜说。
“拯救？”司教说。
“……是的，拯救圣墓。”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而我，请允许我离开圣墓守卫，去向瓦瑞希安帝国的统治者游说。我会告诉他，何为真正的敌人。”
不可以做这样的事，司教用唇语说，而她用眼神驳斥，若非如此，我想不出骗过法则的方法。于是司教不再说话。她望了他最后一眼，想起自己当日的谎言。
旧印祭司们站在他的身旁，都默然注视着她。她认得他们的面孔，探知思绪的老人，铸造城塞的青年，修复伤口的妇人，禁锢灵体的少女。旧印是他们的力量之源，那源自于神的神性，而那份神性，早在他们取回旧印之前就破碎殆尽。
更远处，男女老少沐浴着晨光忙碌，仍有许多人从塞莱尼亚与艾纳丹赶来。一幔云彩悄然展开，覆满了朝阳下的天幕，流光溢彩，她看不清那些人的面容。不需要——这些人不需要信仰，不需要为守护所谓圣地而殉道。有许多东西都比信仰更重要，更不要提，这促使他们集结在一处的信念是建立在谎言之上。
这未尝不是“拯救”，西斯缇娜如是想。可是，在这之后，可怜人啊，再也没有人如我这样爱他了。
“啊，西斯缇娜女士无法见证我们的胜利了吗，毕竟起初，是你洞见了这场战争。”将军眉头紧锁，捏着烟管深深吸了一口，黯然吐出一股云雾。
“我会的，我将亲眼见证各位的胜利。”她躬身一礼，“用我的生命。”
彼时，离精灵的帝国瓦瑞希安数万精锐来到城下之时，不过十天。
于是，当伊塔洛·寻光者皇帝御驾亲临，依照女勋爵伊苏莉娅·烬歌所写的地理志，穿过茂密的绝息之森、越过荒芜的无之大地，来到萨迦利亚之时，只见到微光织成的屏障笼罩着整座城市，城墙内寂然无声，一位身披黑衣与白色织带的女人手持权杖站在天文台的塔顶，光芒犹如丝线从她的手中溢出，编成了遮蔽全城的巨网。她似乎右眼失明，而紫贝壳色的左眼中燃烧着一道火焰。
于是，遗民的废墟圣城萨迦利亚，无血开城。
那就是第一次大战“止境之战”的真相，无人杀死一个敌人，无人掠取一件战利品，甚至无人流过一缕鲜血。
皇帝询问追随左右的将士，那女人是谁？
她曾见过的尸殍遍地血流漂橹的场景并没有出现，熟识的精灵少女也没有站在敌军阵前与她兵戎相见。只有俊秀的年轻皇帝骑着纤尘不染的白马从大道上走来，他麾下的骑士们巍然随行，像是覆满大地的严霜。更远处，是战争机器与施法者的阵列，直如钢铁丛林，她看不清究竟有多少兵力。塔下，无数箭矢如同银色的星砂，纷纷瞄准了她。
如此，没有经历一场战斗，没有屠杀一位平民，没有抢夺一块黄金，夺日之锋骑士团洁白的战袍上没有沾染一丝鲜血，即，拯救了人民与圣地。
扭转战局的方法？
骗过法则的方法？
如果说那预言是神留下的、无法破解的谜题，至少她已经用自己的方式找到了答案。长久以来禁锢着她的镣铐突然被打开，西斯缇娜感觉浑身的毛孔都透出光芒，她的头脑好像玻璃，身躯好像风。那只失明已久的眼睛骤然看到了幻象，遗民们在另一片大陆上建立了新的国家，与眼前的皇帝隔海而治。庆典的鲜花，祭祀的典礼，人们歌唱着迎接最好的结局。那些面目模糊的男女老少在纯白的柱廊间穿梭，向孩子们讲述着这段故事——他们俩的孩子……
“萨迦利亚的女先知啊，”伊塔洛·寻光者饶有兴致地摘下头盔，在上面轻叩着指节，“回答我三个问题，我便恕你不死。”
军阵中寂然无声，士兵与坐骑都不敢发出一丝声音。女人一直沉默，只有烈风作响，扬起她的黑发。
“为何留下一座空城，难道你们认为如此就可让我满足？为何封闭圣地又带去钥匙，难道你们妄想有朝一日卷土重来？”他扬声说道，“为何，你会在这里面见我，难道你没有预见到这一天吗？”
听罢三个问题，她俯视着皇帝，眼神轻蔑。
接着，她旁若无人、轻飘飘地跨出脚步，越过了塔顶的平台。士兵哗然，纷纷放箭，弦响如雨。在那之前，女人的身影犹如一片漆黑的云彩，坠落在皇帝马前的大道上。
许久之后，青年皇帝才藉由随从的传话，得知了她那时的回答：
“是啊，我预见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