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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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maroo

2021-05-11T17:42:24+00:00

2010年我大专毕业,从厮混了三年的宿舍回到了那个县道上晒满谷子的小县城。
也是在那年,我遇见了伊。
那时我22岁,伊也是。县里引资了一家精加工厂,我与伊便是在那的值班室里相识的。
初见那天下着大雨,外边的天也擦擦灰了。伊推开老式办公室的木门,刺耳的声音打扰了我值班时的清闲。
“我是新来的值班文员。”伊抹了抹被雨水打湿贴在额头的一缕头发,将伞系上靠在办公室外侧的墙根上。
我抬头时正见伊乖顺的抬手将头发往耳后别,清新娇羞的模样美好得让我竟一时语塞。
办公室里只我一人,我不发话,伊就定定站在门口,两只手交缠着,像个等候老师发落的孩子。
“喔——是你。”我一拍脑门:“主任讲过,你的桌子就在这儿。”
我殷勤的给指了工位,帮伊接上电脑。
“谢谢——”伊温柔的站在身后,似乎正关切着我忙活电脑的事儿。
“叫声哥就行了。”
“哥,你真行,还会装电脑。”伊怯怯地望着一堆零件在我手里拼凑起来,眼睛里满是替我的劳动成果欣喜的雀跃。
我偷偷望了伊一眼,把头埋进桌下,羞红了脸。
等再相见时已是半个月后,我调到了早班,伊也刚换到早班。
“哥——”伊的眼睛总是那么亮,没有雨水作乱,头发轻柔而蓬勃着青春的气息。
此后的时间里,与伊共处一室,聊的话也就多了。伊是高中毕业,念了一段夜校,懂得些计算软件,因此还兼着些会计的活,引资的公司理念也先进,给伊的待遇也比一般文员要高一截。伊很满意,包吃包住,还领着在县里算高水平的薪水。
但我总纳闷,伊一贯提着个商超免费领的购物口袋,自发了工服后就再没见伊穿过其他私服,眉眼间也总是干干净净淡然素雅。
这纳闷伴随着一群单身的伙计以肉眼可见的频率往我这平日里不来人的办公室‘借道’而逐渐发酵,一天终于问出口。
“省着些好,家里要置办房子,要帮衬的。”伊还是柔柔的答我,即便正忙得焦头烂额。
“太苛刻了。”我的话里含着些责备,既责备伊父母无情也责备伊太温柔。
日子就在伙计们为伊烧心挠肝的一天天里过去,伊也不领情,与他们都只是淡淡的客气,唯独同我会偶尔多说几句。我自诩是这儿唯一得了伊微信的人,如同被神女眷顾顿时便肃穆起来,万不敢再有非分之想。
几日后恰逢我外派回来,带了盒草莓饼干要讨好伊。一进办公室却看见伊呆坐在那,没了往日的温婉与灵动。
‘伊的父亲连夜从乡下赶来,好家伙,沿着办公楼一路闹腾,嘴里还吐些不干不净的说辞。得亏主任不在,副职是个和稀泥的老好人,总算是劝住伊父亲。’那些为伊癫狂的伙计们如是说。
之后我趁着无人时总算是把草莓饼干交到伊手里,伊的眼睛也因了草莓恢复了几分活力。
那晚远比伙计们描述的更凶险,伊父亲先是在办公室没寻到人,沿路气吼吼的往宿舍楼去,疯狗样的挨户叩门,总算问到了伊的房号。
伊这样一个柔柔的女子,在深夜里将宿舍单薄的床板与小桌推到门后抵住盛怒的父亲,该是有多绝望与恐惧。
“但是,为什么呢?”我问。
伊的香唇抿着饼干:“留了三百块薪水,打算买件新裙子。”
我立刻恍然大悟,更想起惹祸的那一句‘太苛刻了’。原是因为我,才使伊被父亲迁怒。
伊的心情因我到来都明媚了几分,见我有些自责,伊反倒安慰我:“等攒够了钱,置办了房,总还是有新裙子可以穿的。”看,伊总是这么温柔又善解人意。
那日谈完,伊毅然决定回家一趟,即为将三百块还予父亲,也为与母亲团聚。
可后来发生的,我至今依旧觉得诧异。
伊那日为多赚几块加班薪水忙了十二个钟,到家后伊的父亲将那三百块并伊身上坐公车的几个铜板一道收走,还收走了伊的手机。在家中板着脸将伊训斥至深夜才心满意足的将伊赶出家门。
伊柔柔的身板穿着醒目的工服,在深夜里从乡间走了二十余里路到单位,这一路上的野狗、醉汉、不怀好意的寻欢客都将其裹挟着,使伊战战兢兢。
伊终究还是坚强的,我刚下夜班,见了伊时伊已经饿了大半日,清秀的脸上竟是股劫后余生的雀跃。
伊问我要了电话,打去给母亲。
伊母亲忙劝伊躲躲——因了伊父亲又将披星戴月而来。这是我距伊最近的一次,清清楚楚的看见伊娟秀的脖颈上汗毛都立了起来。
后来,伊父亲终究是没来,伊也受了这连番刺激铁了心要辞职。主任和一众伙计都劝伊留下,县里该是没有比这儿更好的去处了。可伊依旧要走,只是怕父亲再次搅闹了单位,影响生产。
这之后果然如主任所料,伊在县里是再找不到比这儿更好的去处了。换了几处地方伊的父亲始终不满意,待在家伊父亲又时刻如地主盯着不肯卖力气的长工一样冷嘲热讽动辄打骂。
最终伊父亲总算想出个妙招,让伊去同发达了的叔叔讲情,好谋个便宜的差事。
伊父亲说叔叔发达是因了伊家里收养的恩,必定是要报恩的,让伊好好说。
正巧遇上叔叔生辰宴席,县上的显贵坐了几桌,热热闹闹间伊父亲低眉顺眼的推伊出去讨差事,伊怕再挨揍,只好顺着父亲的意思将话给说了。
伊的叔叔却皱起眉头来,当着一众人批评伊——好吃懒做、贪钱偷闲。新时代应当做新女性,不该偷奸耍滑。
这一下,差事是没了,伊父亲脸色更差了。可即便这样,伊的委屈化作泪水也只能悄悄的流。若是哭得大声惊扰了宴席上的贵宾,叔叔必是要迁怒父亲的,而父亲定然是加倍的惩罚伊。
宴席过后一段时间,伊在父亲唆使下硬着头皮走亲戚,烦得叔叔到底是给伊找了份差事。这份差事做了一段后,伊家里终于凑足了头款,在县城里安置了一套房。伊也如释重负,当即离职。为这事,伊父亲还狠狠地教训了伊一顿。
可毕竟是圆了梦,伊父亲心神也就不在伊身上了,可伊已经被折磨得有了抑郁。每日将自己锁在门里,一日只出房门两三次——为吃饭与排泄。每日要么仰趟着发呆,间或与我聊两句微信,更多的时候则是放空眼神堆积脂肪。伊那姣好的身形也因此膨胀起来,伊就愈发自卑,愈不出房门了。
伊母亲看在眼里,觉得总是要嫁了人勤快了就好转了。故此与姊妹里有个说媒的勾搭上了。伊母亲那媒人姊妹自然是万分欢喜,一个风华正茂待嫁之年的伊可为其带来最少两三笔收益。先是男方那边要收说媒的钱,若是成了则再有一笔不菲的红包。
当即张罗开了,火速从乡里找了一个相当的人家。
伊长得偏高,见面那天伊一眼就瞧见了那人的头顶,心里觉得还是不相宜,但总不好当面说破,故而存了联系,想改日回绝。
可伊这边小心翼翼,他倒不耐烦了——合不来!?伊居然敢说合不来!?
伊推说伊自家胖,怕他瞧不上。可他不在乎。伊又说聊不上,他反问聊不上为什么还要加上联系?更何况他从乡里来见面花了五十元,而他自称父母还要在家吃粥,连个菜都舍不得加。
伊还要再推脱,他耍起了赖——反正爹妈已经知道伊点头了,听说伊是县城里的姑娘,已经大锣大鼓吹出去了,欢喜得很。如果伊再推脱,让他父母在乡里都没法做人了!就是毁了他一家声誉!
伊都没法反驳他,只能沉默。
隔日媒人慌忙就跑来了,一面埋怨伊不会说话,一面又劝伊:“今日他家父母也要来,还要请吃饭。就是没教养,也该把饭吃了,总不能让他一家扫兴而归吧!?至多,至多是相不上,那也还是存个当朋友的念想。”
伊母亲和伊没理反驳,也只好就去了。
哪知刚到了饭馆,聊了没几句,媒人就欢天喜地的搬出流程催促着问两边要挑个什么黄道吉日。伊吓了一跳,心想并没有这一出。
可这媒婆嘴就是快,聊得他与他父母都仿佛明日就能看见伊抱着大胖小子了。
伊生气了,作势要走,媒人眼疾手快把伊拉一边劝解:“都廿六了,又是这么胖的,县城里有人稀得要你!?瞧他也是个年龄相当的,又不嫌弃你,还不抓紧了?这样的好事还想跑,那以后可就不定再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伊被媒人奚落得更羞愤了,拉扯着要跑,媒人也是干过农活的,一把钳住伊半推半就:“那不聊结婚,就再坐坐,再坐坐,听听也好。”
伊才被拉了回来。可媒人转头就去劝了伊母亲,甚至夸下海口,伊的彩礼钱少说拾万往上!还给伊置办房子,他一家都要宠着伊。
伊母亲也听得心动了,都没注意到男方家里人的脸色阴得能滴水。
伊受不了这场面,还是找了个媒人不注意的空档跑了出去。可他阴魂不散还是跟了上来。
“什么拾万!什么房子!净是胡说,我家里可拿不出来的。”他喘着气说。
伊怕提起他家境再刺激他,只说便是有这些条件也还是不合适的。
他仿佛逗怒了的公鸡:“这么物质!又老说不合适!就是嫌要的还不够多!”
伊站在大街上,他就堵在伊身前,就像一堵无形的墙,将伊与这个世界隔开了。
“那就先做朋友,培养培养罢?”伊怯怯的问。
他这才心满意足的走了。
往后伊一概不回应他的联系,有人还打听到他在乡里与一个成家的妇人在勾搭。可同时却还是骚扰着伊,闹得勤的时候,就骂媒人,让媒人臊着脸再上伊家里撒泼。
伊实在架不住了,打了电话想同他讲清楚。可谁知连打了好几个才通,他还有些不耐烦。
伊刚开口说了不再联系的事,那头立刻就变了性,又是赌咒又是寻死觅活,直言都是伊害的,他要让伊背上人命,看谁还敢娶伊!
伊也没见过这样的泼皮,只好答应他还是再联系联系,那头才迅疾的挂断。
可事总还是要解决的。伊就拖着他的信息不回应,直到一段时间后伊以为他跟其他妇人勾搭久了就忘了伊,才将他的联系删了个干净。
没想到过两天他又想起了伊,自己的联系方式作废了,就疯也似的借用别人的,就是狂轰滥炸,就像伊已经是他过门的媳妇似的。
伊实在没办法,还是联系上他。他上来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娼妇!是不是背着我又去相其他人了!?告诉你,要是敢跟别人谈朋友,见一个拆散一个。举着戒指跪到你家门口去,让县里都知道你个娼妇害惨我一家了!
伊终于明白他和伊父亲一样是个耍浑的泼皮,定下心不再回复他。他就故技重施,将伊堵在街上,先是说爱伊,然后是威胁,最后问伊几时决定结婚。
正僵持着,伊见他手里的电话亮了,扫了眼竟是那个妇人威胁他的话语。几句‘不能爱伊’‘娼妇’‘只能爱我’之类的私密情话。
他把手机一藏,反而质问伊为何疑心病这么重,方才明明是表妹的消息。
可伊也没讲话。
他又说,伊的表情就是疑心重的样子,必定是冤枉了他。虽然没说,都写在脸上了!
伊纠缠不过,只好逃了。隔日伊这弱女子实在忍无可忍提了刀去找到媒人,媒人唬了一大跳,凭着一张利嘴好说歹说总算让伊把刀放下了。
伊骂媒人无良,定是知道他早就有个妇人相好,就将伊硬生生塞给个无赖。媒人理亏,一直在旁安慰。伊就委屈得哭了出来。
媒人当伊只是受不得那妇人,当即说去解决了那妇人的事,让他安心跟伊好。
伊也不在乎,只要不联系,他与伊本也扯不上关系。这事儿才算消停了。
伊同我讲这些时是真的将我当了哥,我也只能尽朋友的绵薄之义尽力开解伊。不过好在总算是苦尽甘来,消停了许久,伊的抑郁病症也好了许多,逐渐想要减重、重新工作、寻个对伊好的男友。
伊同我在一个办公室工作时就自学了会计,离开时已经领了会计证书,正好是这新生活的起点。伊也是信心满满,虽然廿八,可历经风雨伊依旧是那个骨子里坚强眼眸里温柔的女子。
伊在最好的韶华里还是遇上了伊的真命天子,我虽有些难舍,却也真心为伊高兴。直到——他又找上门来。
他直白告诉伊,为了伊,他听了媒人的话连那妇人都舍弃了,要是伊不肯从,他就闹到伊的真命天子那儿,闹到所有人都不能安宁,让伊一辈子都不消停!
几年了,伊真的怕了,倒不怕他拿自己怎样,却怕害了相许的爱人。
于是伊再次不辞而别,离开单位、爱人和新生活的起点。
那是几年前的事了,再听到伊的消息已是今天。
伊不愿嫁那泼皮,即便是在家忍着伊父亲的辱骂也决计不出门——只要不出门就碰不着那个无赖。
无赖像只秃鹫,在伊的生命里盘桓了几年,终于见吃不着肉,悻悻的飞走了。
伊却已经完全颓然了,伊没有家,就是躺在小床上依旧能听见父亲不停歇的咒骂。兴起时还会随机将伊丢出门外,伊便蹲在街角,心里数着数,三千六百个数就是一个钟。
‘每数三千六百下,就过了一个钟,就离天亮近了一个钟’——伊说。
我沉默的听着伊讲述——每个清晨天都会亮,而伊的生命大概再也迎不来那朝阳。
‘肯德基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地方,冬天有暖气,夏天有空调,只要趁着店员不注意坐到别人吃剩的餐桌前,就能在里面一直坐到天亮’伊顿了顿又打字‘可惜,现在十二点就关门了’
肯德基?空调?
我捧着智能手机恍然回过神。
对啊,现在是2021年,不应该称伊,而应该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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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文亲历者为[@归去来兮123321]所发[url]https://nga.178.com/read.php?tid=26766164[/url] 帖子,我做了文学化改编。
因为据我本人生活经历观察,这样的事情其实在许多小城市的女性身上都或多或少的发生、存在过,这篇散文我在晋江同时发布。故事的主旨旨在呼吁平权以及反映中国当代社会对于部分女性权利的漠视与不尊重,不同于所谓‘女拳’,即便是当代社会的确还有一批如文中所述的女性囿于陈旧的家庭道德观和残酷的社会现实很难发出自己的声音,于是就有了这篇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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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得很不错,看得我都郁闷了,得去找个爽文中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