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rSnipes
2022-01-21T19:24:15+00:00
一 ...
葡宫樱的外貌和身段里确实有她母亲的神韵，那野兔子一样胆怯又好奇的目光也可以说是似曾相识。无论如何，豫子伯从见到这女孩的第一眼起就做好了坦白一切的心理准备。他明面上的女儿豫花鸣此时正站在葡宫樱身旁，仰着脸，把不动声色的挑衅目光望进父亲眼里，像是在逼问看这下你要怎么收场。稍远一点的台阶处站着扬州贵族扬万里，仿佛和黑暗融于一体，毫无生气。夜已过半，大雨仍是磅礴，雨水的腥味和嘈杂的鼓点充斥昏暗的教堂。时有一闪而过的亮雷划过大殿中央巍峨不动的人皇铜像；除此之外，就只有铜像掌心摇曳不停的烛火是四人之间唯一的光源。浑圆的灯罩，把火光放得很亮很亮。
豫子伯已经有两年没有见到女儿。他今晚的梦境在二十分钟前被一阵急促的门铃击碎，喊仆人去开门却只得到一封署名豫花鸣的信，于是坐在烛火旁他和往常一样泪眼婆娑地读。信里写有女儿寄居元老院时她对豫州故土的思念，写有她对家人的怀恋和自己不被理解的理想。所有内容都是一如既往，豫子伯隐隐约约觉得自己上上个月也看过相似的文字，却还是被流淌在文脉里血浓于水的亲情所打动。与以往不同的是，女儿在信件末尾希望父亲能在读完信后立刻动身前往当地教会。“我有一位雍州的朋友想要见您，请您务必一人前来”——隽丽秀美的石墨笔迹随即被收入袖袋，与豫子伯一同穿越午夜的风风雨雨进入教堂大殿。
“我是觉得，一眼便知。”打破无言的是豫花鸣优美而清冷的声音，她以饱含愠怒的这一句回敬父亲的沉默。“但是为了不让父亲赖账，葡宫樱，你还是把那东西直接亮出来比较省事。”
被指名的少女抿起嘴唇，不太文雅地张开鼻翼深吸几口气，在显然还没有穿习惯的白色锦衣里来回摸索几下后，颤抖着掏出拳头，摊开手掌，让手心那绿莹莹的玉器沐浴在众人视线里。
“这枚玉扳指，是您十八年前的失物是吗？”葡宫樱将另一只手抵在胸前，紧锁眉间恳切地看着豫子伯。
“这的确是我遗失在过去的宝物，没想到命运竟让我以这种形式和她再会。你叫葡宫樱是吗？”
他虽然怪腔怪调地说着，但坦荡的微笑里带有不惑之年的沉稳与贵族之身的优雅。葡宫樱更用力地按住胸口像是压抑着狂跳的心脏，连连点头，细长的马尾辫蹦个不停。在她身旁豫花鸣抱起手，烦躁地看向别处。
豫子伯仅在葡宫樱取出玉扳指的瞬间向她手心抛去无谓的一眼，随后立刻将目光投回少女脸上。他明明承认了自己是玉扳指的主人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毫无伸手取回的迹象，好像把面前的女孩当作一触即碎的幻影。这一切都被默不作声的扬万里看在眼里。
葡宫樱，葡宫樱；豫子伯沉吟再三品味着这个仅由音韵之美生造的名，然后抬起头，用只有眼睛是笑着的笑脸笑着说：“九州各地只有贵族拥有姓氏。姑娘你是西边雍州来的，平民，对吧？”
葡宫樱僵硬地点了点头，缓缓收回手臂。
“哦没什么，我先入为主以为，贵族的朋友自然也是贵族——那你的母亲，还有父亲，当然也都是平民吧？”
“啊……母亲确实是平民，她在雍州乡野务农为生。”
“父亲呢？”
“父亲他、他……”惊慌失措的葡宫樱上下偷瞄豫子伯的额头和脚尖。
“贵族和平民可不能通婚，他们孩子会生出蛇尾巴。这都是长老们亲口告与世人的。”
豫子伯的暗示不言而喻，他向葡宫樱的下半身投去一股露骨的含有深意的眼神。当然不论在谁眼中，少女都不可能长着什么蛇尾巴；从那素雅的长裙里，隐隐约约透出双腿优美的轮廓来。
沉默返场而至。豫花鸣压抑着怒火，看向葡宫樱越发浑浊的双眼。
“您说的对……对、对啊，我都跟你们说过好几遍，平民的父亲当然也是平民，这不是理所当然嘛……”葡宫樱低下头，后退几步，支离破碎的干笑声从喉咙里流出。“既然如此，这就够了，够了。花鸣姐扬万里，谢谢你们陪我走了这么远，这么久。可还是到此为止吧，让一切都结束吧，让我的幻想还能是我的幻想吧……我已经，不想再继续下去了。”
她用空虚的目光环视教堂一周，像是突然领悟到自己一直在做无用功一样落寞地闭上了眼——“有趣吗，爸爸？”——又愕然睁开，为一向温柔的友人用那样冰冷的语气和父亲说话而惊讶到失声。
“为什么您不问问她，这贵族才有的玉扳指怎么会落入平民手中？因为不需要问，因为您心里再清楚不过，对不对？”
“因为那是——被我的父亲偷去的啊！叔叔顾及到我的感受所以没有明言，不要再为难他、不要再为难我了！”葡宫樱握紧拳头，突然察觉到掌心的异物。“啊，这，我还没有把它还给您呢！”
“哼，收着吧，他已经不会再要了。”豫花鸣一把抓过正欲上前的葡宫樱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低声说：“难道你还相信这种自欺欺人的话？真的只要见过一面就心满意足了吗？为什么事到如今还要袒护他？贵族都是些什么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被一反常态强硬起来的豫花鸣诘问着，葡宫樱也一反常态地萎靡下去。这一来一回犹如火上浇油，令前者本就沸腾不已的心绪愈发澎湃；她瞪向父亲的眼神里，开始带有某种义无反顾的决心。
“都不用什么玉扳指，单听她用那张脸转述母亲对过往情人的种种描述我便对您做的事心知肚明。好了直说吧，葡宫樱的生父不是别人，正是您啊豫子伯。”
她把呆站着的葡宫樱拉到了烛火更亮的地方，自己也紧贴着她站在一起，让两个女孩的面庞在烛光下十分鲜明地对比出异同。
“别告诉我，您什么都看不出来。”
火光中豫花鸣脸上的线条和她父亲一样坚硬俊朗，葡宫樱的五官则显得更加柔和。但这只是静止时的情况；一旦喜怒哀乐浮上面孔，那一模一样的一颦一笑便使见不得人的一切不言而喻。在扬万里眼里这两张脸就像用不同字体写出的两篇相同内容的文章；第一眼只能看出各不相同的美，第二眼往后便能发现千丝万缕的关联。正是这份关联导向三人心中的猜想。
“怎么能，因为和你长得像所以就是我的女儿？”
这是豫子伯两年来对她说过的第一句话。两年前他怎么也没想到，和女儿的再会会变得如此剑拔弩张。
“那这扳指又怎么说！”
“怎么说……呵，不就如她所言，是被谁偷走的吗？”
听了这话，葡宫樱又挤出勉强的笑容：“花鸣姐，到此为止吧。我们也没有什么决定性的证据。就只有猜测，只有一厢情愿而已。”
她轻轻拽住身旁的襦裙一角，蓝紫色的花边吞没了她的指尖；却反而被豫花鸣用力握住手，滚烫的决意在每一寸皮肤下翻涌。
“我不会把觍着脸皮死不认账的混球认作父亲。如果您不想认那个女儿，那这个女儿——”她瞪大眼睛戳着自己一字一句：“您也别想要！”
陡然响亮的雨声哗哗啦啦渗进了每一个人，尤其是豫子伯心里。烛光里他抽搐着眉间的皱纹，一下子老了十岁。
“我没有自信，没有自信在听到女儿的这种话后，还以为她爱着我。花鸣，你在元老院的两年里究竟学了些什么？只学了怎么气我，怎么写这种，这种虚情假意的信吗？啊！”
豫子伯把袖袋里的信纸掏出来甩得哗哗作响，念经似的讲起了妻子去世后自己是多么含辛茹苦地把你养大。豫花鸣垂下眼睑一声不响听到最后，直到又悲又气的父亲把话说完她才缓缓开口：
“真恶心。”
葡宫樱以骇然的目光看向此时的豫花鸣。那实在不是一副，女儿对父亲该有的表情。
“妈妈是生我的时候难产死的，葡宫樱只比我小一岁。对于如今掌管九州的贵族，我和扬万里早已不抱希望；但她要是还对你们的人格存有一丝幻想，之后的事情就不好办了。”
和女儿同一副脸的怪物正用和女儿一样的声音说着些什么。那就来呗，他想。无论如何，豫子伯从见到这女孩的第一眼起就做好了坦白一切的心理准备。花鸣那种，把自己当仇人看的态度才是今夜他未能预料的霹雳。
“男孩的话菩恭婴，女孩的话葡宫樱。”豫子伯在沉默许久后，仰起头叹息般地说道。“当时我还笑她不切实际，怎么可能一次就中靶。谁知道结果会变得这么……无趣。”他又瞄了眼葡宫樱的腿。
这是承认了的意思，但那怎么听都不对劲的回答却让葡宫樱歪着脑袋，不确定自己该不该高兴。而豫花鸣则确信，共通于九州贵族的恶劣品性，即将由这个男人的言行来彰显。
“这样看来，所谓蛇尾云云乃是元老院的又一个谎言。那帮老头老太一直在欺骗我们，让无数情投意合却身份悬殊的男男女女为情所苦。”他摊开双手，深情地注视着葡宫樱，“我一直记得她啊，你的母亲。她的芬芳她的抚慰她千回百转的歌唱声至今也在我的心底熠熠生辉。你会，因为父亲违反了长老的戒律而开口责备他吗？”
“不怎么会呢？既然我好好地长着脚，就说明平民和贵族完全可以在一起，吧？”葡宫樱不假思索地拍了拍手。
“别被骗了，他可是个老婆死后就去找女人鬼混的人渣！这么多年来他可是一眼都没去看过你们，方才还拒不承认父女俩的血缘关系。难道你真以为他还记着十几年前的小情人？”
“这么多双眼睛都在看着，怎么可能说去就去；拒不承认，肯定也有爸爸自己的顾虑。同为贵族花鸣姐不是更应该懂得个中不便吗？为什么非要用那么憎恶的口吻，数落自己的父亲？”
当然不忠是无法原谅的劣迹，但豫花鸣的态度和用词也很反常，让葡宫樱下意识站在了好不容易找到的生父一边。
“呵，爸爸，爸爸？听啊扬万里，她真就这么快就叫上口了！”豫花鸣古怪地笑了起来，然后扭头恶狠狠地瞪着父亲镇定自若的脸，高声质问：“您是否真心爱着葡宫樱的母亲？不，我才不会把这种怎么回答都不值得相信的问题问出口。我只想说一件事。那些元老院的长老，说贵族和平民会生下蛇尾人身的怪物所以禁止两者通婚。我们虽然不信这话，但畏于没有先例所以谁都不敢带头打破律法，也无法断言这事情是真是假；只是谁都明白，生下了怪物的女人，绝不可能在九州找到容身之处！所以我问您，在您隐瞒贵族身份同那平民女子苟合时，敢说自己不是为了满足一时情欲，不惜毁掉她的整个人生吗！请您看着女儿的眼睛——不，不是我，是葡宫樱——明明白白地，把您当时的想法说出来！”
万一罪孽之种在情欲的烈火中盛开，且那禁忌之子将如长老所言被施以永世畸形的诅咒——十八年前，在豫氏的舆轿队列即将离开姑臧城的前夕，取道不为人知的小径前去与那女子做最后最久最快乐的幽会时，豫子伯不是没有想到过这个问题。然而缠绵的唇齿并没有因此分离，反而愈演愈烈至不可挽回的地步。当时的他忠于欲望，漠视人伦，以随口许下的诺言骗得少女的贞洁。那因染指禁忌而愈发欢愉的内心深处确实隐藏着，这样一个念头——
“不惜毁掉——这话说得可太夸张了。当时我真觉得，没可能那么倒霉。”豫子伯向那提心吊胆望着自己的小女儿微微一笑，点头致意。
“这种借口可没有一丝说服力啊你这个——”
“别急听我说完，我也不是没想过万一真中了该怎么办。”
此时迅烈的白雷照亮了人皇脸上阴森恐怖的面具也照亮了豫子伯唇间泛黄的牙齿。
“真中了，那不是反而，更有意思吗？蛇尾人身的怪物，难道各位不想，亲眼见识见识吗？”
阴骘的五官，扭曲的皮面，恶毒的笑容；男人脸上的表情能且只能传达出一个意思：他十分乐于见到此时此刻、浮现在葡宫樱瞳孔中的惶惑与惊恐。“啊，啊……”无意识中她抬起了手，像是要塞住耳朵。
“出于情欲，我诱奸她；出于好奇，我希望她怀胎生子。就是这样，不过如此。”
话音未落，凌厉的音色陡然响起。
“你竟敢——”
始终默不作声的扬万里脱口而出的怒骂，瞬间淹没在葡宫樱凄烈至极的叫喊声中。亲生父亲的嗤笑，正蛆虫似的，一口一口啮咬她的耳蜗。
他们有了别的神；他们为自己雕刻偶像；他们妄称神的真名；他们在休憩的第七日也强迫平民进行劳作；他们不再孝敬父母；他们杀人；他们奸淫；他们偷盗；他们作假见证陷害人；他们贪恋别人的妻女和房屋。
大概是从上世纪末开始，贵族们突然心照不宣地为非作歹起来。需知在此之前，仅凭这种凌驾于众生之上的团体本身所固有的特权财力与傲慢，社会的混乱和不公便已如自然现象一般时有发生且无可避免。彼时种种在后世看来，不过是阶级社会里必然显现的不治之症；贵族们多多少少受着道德的无形制约因而不会在明面上乱来。然而自本世纪伊始，整个贵族阶级仿佛要将长久以来加诸己身的道德枷锁尽数摧毁一样，在坏的意义上脱胎换骨了。他们无休无止进行土地兼并，嗤笑不敢接受贿赂的新人审判官，对肆虐大地的旱涝灾害和平民的哭号声置若罔闻。他们将彼此视为时代潮儿，带着明确的恶意做出这些人神共愤的勾当。如果说先前的天灾人祸类似于叛逆期少年难以自抑的暴戾言行，如今的贵族行径便是思维缜密的成年人在有意识地胡作非为。
贵族堕落的理由不言自明。上世纪末，雍州贵族发动的九州历史上第一场叛乱，犹如彗星一般击穿了宗教道德的夜空。虽然这场世纪之交的闹剧最终在八州联军的欢呼声中拉下帷幕，但元老院的无能却在战火之中暴露无遗——他们只有嘴，没有兵——拜此所赐，那因着人皇的名来缔造并传承至今的道德神话越发丧失威慑力，连作为律法根基的十诫也遭贵族无视乃至故意触犯。他们一脚踢开经文和经文里的仁义礼智信，在本该领受教义的礼拜日也呼呼大睡直到中午；只有一些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平民会求救似的捶开教堂的铁门，把一阵阵恸哭声洒在人皇铜像的足下和长老无奈的心里。
在豫州一座名为满川的城市中、在满川某处不为人知的客栈里，豫花鸣把扬万里拉上楼台，把导师的这些观点现学现卖地说给了他听。那是在三人动身前往豫子伯所在的豫州州治——洛阳之前的事。那时候流淌在空气里的寒意尚不会令人感到寒冷，太阳也还能挤出最后一丝灿烈，呼唤丰收与丰收之后的瑟索；那时九州之内所有平民所有贵族、所有身披天青色制服看起来神神秘秘的元老院长老，都一致认为今年也会是一如既往波澜不惊的三百六十五日。恰如太阳从东方升起、落入西方不周山一般，周而复始，无可争议。
“你可知九州是怎样一种瑰丽的奇迹？” 豫花鸣沉下嗓音，神情严肃地凑近扬万里。
“确实，谁都不知道这片浑圆的大地靠什么浮在天上；你说的奇迹就是指这个？”扬万里淡淡地反问道：“可她的神奇已不值得惊奇，毕竟人们都在上面生活几千年了不是吗？”
“我说的不是大陆而是大陆中的民族，以及这个民族孕育出的历史文化艺术。嗯？不明白我在说什么？那你好好想想，九州之外是副什么样的景象？”
九州之外——更准确地说，九州之下广袤的大地是什么样子？扬万里闭上双眼，回忆起他与葡宫樱一同目睹的世界。他们曾亲眼看见史书中所言永恒燃烧的橘色火焰；不曾熄灭的劫火覆盖了地表上的一切，直到最遥远的地平线。从千千万万向上舞动的火舌里诞生出千千万万孩童大小的鬼魅。这些被称为“梦魇”的怪物全部生有长而纤细的手足、短小的翅膀以及尖牙利齿，通体焦黑；常常飞到拱卫大陆的雪山山腰处便力竭而死，只有不到半数能越过那白皑皑的天然屏障，降落到山脚下的村落里大肆杀伤平民。没人知道梦魇是种什么生物，只知道它们自劫火中诞生；没人知道劫火从何而来，只知道它将永远燃烧地表；没人知道九州与大地为何分离，只知道这个世界自古以来便是如此。
“九州以外不是人类能够生存的环境，文明之花只能在这片大地里绽放；我们的毁灭将成为历史的终章，生存与繁荣即是我等的义务。”
“呃，听起来真伟大。”扬万里背靠栏杆，没什么兴趣地回应着。
“九州大陆是高悬于天穹、封闭又孤立的人类社会，如果没有平衡的手段，迟早会因为内部矛盾自我崩溃。你我深知，老一辈贵族早就不把平民当人看，而是压榨的对象、支配的苦力、取乐的玩物。只有元老院才能从中斡旋，就像他们几千年来一直做的那样。”
“具体要怎么做？”
“你有兴趣？那我就告诉你，原则上这可是严禁外传的事项。”
其实这只是客套话，但扬万里没好意思说。他歪着脑袋，听豫花鸣讲解元老院各派的不同主张：有人仍旧期待宗教道德能发挥效用，有人主张拉拢军队来压制贵族的嚣张气焰，有人试图对年轻一代贵族进行特定教育，以此改造阶级本身。最激进的是身处雍州的那一派，说是要让平民参与政府权力云云。扬万里听着听着，忽然放话：
“我不进元老院。”
豫花鸣闭上嘴，直起腰肢，尖锐的目光质问着理由。
“我倒是要问你，为什么想让我加入？”
“因为你自己说的离家出走不想回家啊，总不能真当个流浪汉饿死在街头吧？”她注视着扬万里的双眼，“而且你不是也一直看不惯老一辈的作风吗？不会想着，亲手改变这一切吗？”
“不是的，花鸣。”他后退几步，说自己宁愿沉沦到死。
“是的我知道，但我不愿你沉沦；所以给你新的方向，新的目标。”
不愿去看他灰暗的眼，豫花鸣转身扶着赭红的栏杆，探出身子眺望人影稀疏的满川街道。十月的凉风吹起两人无言的长发，不温不火的午后斜阳为这高耸的一隅徒增寂寥。
“你跟那女孩是怎么认识的？”“你拿到父亲的同意书了？”
问题和问题在沉默中撞在了一起，为避免尴尬豫花鸣连忙接上话头：
“还、还没有拿到。别的项目倒是都已经完成了。”
“这样啊。那你岂不是只能一直当学徒？”
“是啊，我一直在想办法让爸爸松口。不转正的话，连元老院的藏书库都进不去。”
“我要是令尊，恐怕也不会让你披上元老院的制服。那可是无妻无子无孙、一辈子干到死的苦役。”
“哦——那你之所以不想进元老院，是不是因为，找到了那个想让她成为妻子的女人？”她嗤笑着扬万里讶异的脸，虚掩着嘴继续追问：“我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呢。你跟葡宫樱到底是怎么认识的？”
“你想哪去了？她可是平民啊。”
以这句话为开头，扬万里简述了他和葡宫樱相识的经过。
“我弄坏了她那枚看起来就很贵重的玉扳指，那总不能拍拍屁股就走人吧？所以跟她一起，到处找工匠修补，一来二去就熟络了起来。”
“我那时走得很急，一不小心撞到了他，把这个——喏，玉扳指给摔碎了。可他反倒自责起来，拉着我这儿的那儿的找人修补。哎呀，明明是我自己不小心。”
“昨天我换完盘缠回来，远远看见她居然被满川的官吏给押走了。吓得我连忙去问周围看热闹的人，说是她私藏禁书，当晚就要被处死。对，《婀娜山隐人志》卷一，那其实是我的东西。离家出走的时候顺手扔在包袱里一直
没想着处理，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捅出篓子。”
“禁书的事？嗯……其实那也不能怪他，只能说不凑巧，或者说太凑巧；刚好那书从包裹里掉了出来，刚好我心血来潮翻了几页，刚好被巡逻的官吏看见。结果，我就被扔进了大牢里；一直呆到晚上，不给吃也不给喝。”
“之后的事你也在场。我贿赂取药的官吏，替换掉忧瑟凝珊，把无毒的糖丸送进了葡宫樱嘴里。不论怎样还是感谢你网开一面，要是正规的长老恐怕就没这么好办了。”
“在最后的最后，他还是来救我了。他在那个披着面纱的代理长老身后使劲挤眉弄眼，让我差点憋不住笑。听说私藏禁书的犯人都要被喂一种名字很奇怪的毒药，但我相信他，所以咽下了那颗甜甜的小球。”
“结果回来的路上还是体力不支晕倒了，一直躺到现在。所以，你懂吧？我给葡宫樱添了太多麻烦，差点害她丢了性命，即使被怨恨被责备也是无话可说。她已经告诉我自己是来豫州找父亲的；那我不就只能，努力帮她一把了吗？”
“扬万里热心善良，不像其他贵族一样看不起人，愿意为我东奔西走打听玉扳指的来历。所以我很感激他，不希望自责和愧疚的阴影降临他的眉宇。”葡宫樱咽下糕点，抿了抿嘴唇，对神情变得越发微妙的豫花鸣说：“忧郁的眼睛太适合他。适合过头了。”
扬万里在楼台老老实实等了一个小时，因为豫花鸣对他说自己想单独去和那寻父的女孩聊会儿天。他趴在栏杆上，有点后悔自己在回忆的末尾透露出了葡宫樱的真正目的，好像这样一来，所有猜想都会朝着最糟糕的真相靠拢。当然事实是，不论他做什么，不做什么，一旦那对姐妹看清了彼此镜中倒影般的脸，过往的罪恶便会浮出水面，唤起骨骼里爬着蚂蚁般的厌恶感。
扬万里被喊进贵宾房时，葡宫樱正坐在餐桌旁吃点心。纯白的丝织锦衣和米黄色长裙(显然都是豫花鸣的衣服)让本就瘦小的她更显虚幻，仿佛溪涧河底的一捧细砂。使这惹人怜爱的身姿多多少少显得有些滑稽的，是小姑娘手里咬了一半的豆沙包、圆溜溜的大眼睛和那鼓成松鼠的左右面颊。她两眼放光地张着嘴想要打招呼，却被豫花鸣阻止，“吃东西的时候不要讲话。”扬万里不知道她们两个谈了些什么，但是从豫花鸣温柔的责备声、和她擦净葡宫樱嘴角时后者顺从的模样里就能看出，这一个小时的交流大概取得了超乎想象的进展。初次见面的两个女孩已经变得亲如姐妹，倾入房间的阳光映衬着她和她，亲昵得像幅本该如此的画。他走到窗台边说：
“不用管我，继续吃吧，把昨天饿着的份都补回来——花鸣，我们说的那些，你都已经告诉她了吧？”
“我还是要去。”葡宫樱抢在豫花鸣之前脱口而出，“不论他是谁是怎样的男人，我总要亲眼见到才甘心。”
“我能断言的只有两件事。”豫花鸣立刻接上话头，“第一，他无疑是你的生父；第二，不论你以前对这个男人抱有怎样的幻想，他一定会让你失望透顶。”
“幻想？不不，怎么会，又不是小孩子。我之所以寻找父亲，只是因为……”葡宫樱咽下最后一口包子，手就那样捂着嘴陷入沉思。
“因为什么？”豫花鸣一边收拾碟碗一边问。扬万里想要帮忙却被嫌弃只会碍手碍脚，只好站在一旁干等着下文。
“因为好奇而已，嗯，只是好奇。在一个个安静到睡不着的夜晚，我时常思考朋友们口中的爸爸到底是指什么。这是一件大家都心知肚明、却只有我搞不懂的事情。我想知道他跟世间千千万万个男人相比究竟有何不同，想知道他的高矮胖瘦，头发的长短，说话的口吻，身上的气味……想着想着天就亮了。”
葡宫樱扑哧一声，好像刚刚讲了个笑话；另外两人却面面相觑，完全笑不出来。不论说话的本人是否察觉是否承认，对于那素未谋面的男人，她早已饱含憧憬。两人或多或少预感到少女的心意在展露的瞬间便将迎来最恶劣的背叛，却也明白事到如今再没有什么能阻止她寻父的脚步；所以豫花鸣无论如何也要撕下父亲的假面，所以扬万里选择冷眼旁观直到最后。
“你竟敢——”
然而在雷声大作的教堂里，在少女的瞳孔浸满绝望的瞬间，他终究没能沉默下去。六岁那年，扬万里的父亲带着全家老小前去西南梁州，欣赏梁氏贵族驱使野兽和囚犯互相厮杀来取乐。当年幼的扬万里坐在那号称能容下九州所有贵族的椭圆形剧场里时，他固然为足下波光粼粼的尸山血海感到头晕目眩反胃作呕，却更是难以接受自己可亲可爱的家人也和其他贵族一样、向着开膛破肚的肉块兴高采烈地鼓掌。往后的日子里他一次又一次近乎惊恐地挥开母亲的手掌直到她病逝，在众叛亲离的不眠之夜里他哭干了心里的困惑，却不得不用更长久的岁月来抚平噩梦的爪痕。所以在那终结与起始的风雨之夜、豫子伯残忍地微笑时，他的憎恶不只浮于音色，更是从心底里涌起过往的遗恨。“一点也不奇怪。他们就是这样的人。我们就是这样的人。”对生父的憧憬如此一来便破碎殆尽，葡宫樱狼狈不堪地捂住耳朵，悲痛的身姿倒映在扬万里眼里，令他看见过往的自己。
那么你又如何？他从后面看着这对同父异母的姐妹互相扶持的背影，尤其仔细地观察豫花鸣。在扬万里眼里，豫花鸣支撑着妹妹帮她站起身的样子确实十分动人；而这就使得，她偷偷摸摸在对方耳边翕动嘴唇的举动更显可疑。
“终于不装了是吧？那我也直说了。请在这张同意书上签名盖印，允许我正式加入元老院；否则，我就要把您的风流韵事一字不差地告发给长老。对，现在就去。虽然元老院难以动摇贵族这一整体，但对违反戒律的个人降下裁决还是绰绰有余。”
笑容就此从豫子伯脸上彻底消失，抿成一线的嘴唇和鲜明的法令纹把气得发红的鼻翼包成了长三角。“孽障种子，你凭什么敢威胁我？你们这一代，啊！到底犯了什么浑，变得一个比一个不忠不孝不出息！我可是你的亲——”
“陈词滥调的亲情牌对你我对九州贵族都不适用，我们可是一边上元老院的课、一边看着你们从不遮掩的各种勾当长大的。居然问我们犯了什么浑？呵，先问问你们自己有没有好好做人吧！”
“元老院！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看看那帮老东西把你教成了什么样！”愤怒的瞳中忽然浮出嘲笑的阴影，砰的一声豫子伯指住女儿像是要把她钉在无形之墙上，“没有一粒思想是你亲手耕得的，全都是别人的嗟来之食！”
“那是您女儿真心实意决定为之献出一生的理想，绝没有受到任何人唆使！两年里一百七十九封信，难道我不能让您理解一丝一毫吗？”
“你还有脸提信，还嫌糊弄得我不够多吗，啊！”
豫子伯把手里的信纸撕得粉碎；然后快步跑下台阶，准备把不服管教的女儿抓回家去。
“我不奢望……”在父亲距离自己还有十步远的地方，豫花鸣望向虚空喃喃自语。下一刻，她以近乎憎恨的强烈意志直视父亲的双眼，“我早已不奢望您的理解！我要的只有回答——同意，还是拒绝？”
豫子伯的回答不必多言。不仅如此，他还要反过来质问豫花鸣的真正目的。
“真当我什么都不懂？我早知道你另有所图！想用什么劳什子法律私吞家产对吧——这是痴心妄想！我一个子儿也不会留给你，给我嫁到雍州喝泥水去吧！”
“我将重建道德高塔，我的理想从未改变从未动摇！”
“难道你，还相信那些怪力乱神的蠢话？让天使把毒草汁滴进我的眼里来啊，迷信者！”
“神迹存在，此时此刻就在这里。”
“根本不存在什么神迹，你给我清醒清醒！”
“神迹存在，此时此刻就在这里！我可以，为您展示。”
我可以为您展示——如此言说的豫花鸣松开了与葡宫樱相牵连的右手，张开臂膀的身姿犹如索求拥抱。豫子伯半是不屑半是疑惑地看着女儿；十八年前他用这样的目光看着那发誓等他一生的女子，十八年里他用这样的目光看着芸芸众生向人皇顶礼膜拜。不论哪一个他都觉都可笑，不论哪一个都没有认真对待的必要。烛火在摇曳。
烛火在摇曳。烛火摇曳个不停。殿内混沌而明灭。
“怎、怎么回——？”
无风的室内唯一的光源固定在铜像掌心。真要动起来的话，就要让那个凶神恶煞的铜像一起——转溜着脑袋环视四周的豫子伯忽然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却仍有近乎悲鸣的一声漏出指缝；那是人类目睹寻常事物以极不寻常的姿态行于世间时，从其理性裂隙里呕出的音色。那以两足高高立起、撼动大殿与常识的铜之巨偶究竟出于何种原理何种目的，此时的豫子伯已经无暇顾及。作为九州信仰的核心角色，其左手执巨斧右手举明灯、头戴假面的人皇形象作为惩恶扬善的榜样坐镇人心一隅。平日里饱受欺凌的平民在铜像足下跪拜着哭泣，无信仰的贵族则嗤笑着他们的愚昧继续欺凌。而如今，祂“活”了过来。深邃高耸的教堂穹顶毫无保留地烘托其威严，仅凭小小的烛火无论如何也照不亮的另一半身体隐匿在黑暗里。耳边传来了磨砂似的响动，是斧刃拖过地板的声音；如蛇腹行过草野般静谧，如雷霆撕裂寰宇般轰鸣。
看呐看呐爸爸父亲豫子伯。那原本盘腿坐着的铜像此刻竟站起来动起来走向我们了。这是奇迹是神迹是人皇的灵运行在这铜像里。多么奇妙多么伟大多么神圣的一刻。他能原谅我们的不敬，原谅那愚蒙的和迷失的人，因为他自己也被困在软弱里——
空灵辽远不像是女儿不像是人的音色一丝丝缠绕进瘫坐在地上的豫子伯耳中，害怕到合不拢嘴的他似乎连转动脖颈的方法都忘记，单是用紧缩的瞳孔望着那庞然大物喊出不成话语的话语。刺激这堆失魂落魄的骨肉做出反应的并非女儿歌唱似的呢喃，而是头顶上某物轰然崩塌的巨响。夜之将明，大雨仍是磅礴；豫子伯杵在地上被雨淋得湿透，一大块一大块彩绘天窗的碎玻璃七零八落落在他脚边失去了日光下的色泽。
啊爸爸父亲豫子伯您没有受伤吧。您看您正正好好站在天窗底下却没有被裂片割伤一丝一毫，这岂不是因着人皇的伟力因着他对世人没有限度的爱。他让这夜间全是平安的,直到黎明显著的时侯。
今晚是少有的看得见月亮的雨夜。铜像托着烛台，拖着那仅凭重量便能粉碎一切血肉之躯的凶器缓缓踏入雨帘和父女一同沐浴在淋漓的月光里；然后嘎嗒，噶嗒，噶嗒，低下头来。对这超现实的一幕，吓到腿软的豫子伯早已丧失脚踏实地的感觉却一下也不敢移开眼；他害怕一扭头人皇就会呼啸着把他碾死，害怕发现自己其实身处奈落之底。他狂乱地跺脚想逃却被豫花鸣用力掣住手臂，在耳边大喊大叫让父亲好好看着此时此刻现于此地的奇迹。
看呐看呐爸爸父亲豫子伯。奇迹存在信仰存在道德也存在。人们再不能视而不见，再不能肆意妄为拒不承认自己的罪恶了。从今往后我们都要做完满的人，因为他已指示你我何为善。他所要的是什么呢。只要你行公义、好怜悯、存谦卑的心、与你的神同行。
豫子伯的瞳仁剧烈收缩，被雨水口水泪水呛得喘不过气但还是连连点头。“我有罪，我有罪……”他含糊不清地嗫嚅着，突然转身，朝记忆中葡宫樱的方向扑通跪下，两手抱在颔下大哭着呐喊：“我有罪，我有罪！你的爸爸，是他妈个，畜生啊！”他把额头死死压在地板上，一遍又一遍祈求原谅直到声音嘶哑再也说不出话。初次见面时的优雅已经哪里也找不到；不堪入耳的哀嚎，回荡在深邃宽广的教堂里。
忠于欲望之人，逃不出他眼中看到的一切。谁都能看出，在这暴力与威慑性的神秘面前，豫子伯已经完全屈服。被那样残忍地嘲笑也没有流泪的葡宫樱，此时却在哭；不停地流眼泪不停地抹，好像永远擦不干净。扬万里开口想安慰她，但是远远的月光下豫花鸣正朝自己使眼色。确实，这动静闹得太大了，他想。
“让这场闹剧结束吧，花鸣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怎么能、怎么能为了，这种事情反目……”
“不是的葡宫樱，这不是现在才开始的。我们早已不再相爱，我们是离经叛道的贵族。对不起。”
“为什么……你要道歉……啊？”
为豫子伯的残酷，为豫花鸣的过激，为我和你的相遇。
在葡宫樱的又一颗泪珠被重力俘获落入地板的一瞬间，张牙舞爪的铜像和粉身碎骨的天窗全都倒放似的返还原位，修复完整，连雨水积聚的小潭都在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超乎常识的事发生在这座教堂里。放眼望去，混沌朦胧的大殿之中仍是过去那般平静祥和，青烟缭绕。
这时，葡宫樱忽然做出了一个出乎众人意料的举动。她跑到趴在地上的父亲身前，俯身捧起那轻得不可思议的头颅抱入怀中，在豫子伯耳边交织出哽咽与劝诫的话语；他发丝间尚未消失的雨水濡湿了葡宫樱的胸口，止不住的颤抖令她想起初生时睁不开眼睛的猫。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感受父亲的体温。
“你将，永不被宽恕。直到把今晚的神迹，传遍九州。”
说完后葡宫樱踉踉跄跄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跑出了教堂。洛阳的风雨呼天喊地，少女的嚎啕没入其中。
豫子伯已经有两年没有见到女儿。他今晚的梦境在二十分钟前被一阵急促的门铃击碎，喊仆人去开门却只得到一封署名豫花鸣的信，于是坐在烛火旁他和往常一样泪眼婆娑地读。信里写有女儿寄居元老院时她对豫州故土的思念，写有她对家人的怀恋和自己不被理解的理想。所有内容都是一如既往，豫子伯隐隐约约觉得自己上上个月也看过相似的文字，却还是被流淌在文脉里血浓于水的亲情所打动。与以往不同的是，女儿在信件末尾希望父亲能在读完信后立刻动身前往当地教会。“我有一位雍州的朋友想要见您，请您务必一人前来”——隽丽秀美的石墨笔迹随即被收入袖袋，与豫子伯一同穿越午夜的风风雨雨进入教堂大殿。
“我是觉得，一眼便知。”打破无言的是豫花鸣优美而清冷的声音，她以饱含愠怒的这一句回敬父亲的沉默。“但是为了不让父亲赖账，葡宫樱，你还是把那东西直接亮出来比较省事。”
被指名的少女抿起嘴唇，不太文雅地张开鼻翼深吸几口气，在显然还没有穿习惯的白色锦衣里来回摸索几下后，颤抖着掏出拳头，摊开手掌，让手心那绿莹莹的玉器沐浴在众人视线里。
“这枚玉扳指，是您十八年前的失物是吗？”葡宫樱将另一只手抵在胸前，紧锁眉间恳切地看着豫子伯。
“这的确是我遗失在过去的宝物，没想到命运竟让我以这种形式和她再会。你叫葡宫樱是吗？”
他虽然怪腔怪调地说着，但坦荡的微笑里带有不惑之年的沉稳与贵族之身的优雅。葡宫樱更用力地按住胸口像是压抑着狂跳的心脏，连连点头，细长的马尾辫蹦个不停。在她身旁豫花鸣抱起手，烦躁地看向别处。
豫子伯仅在葡宫樱取出玉扳指的瞬间向她手心抛去无谓的一眼，随后立刻将目光投回少女脸上。他明明承认了自己是玉扳指的主人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毫无伸手取回的迹象，好像把面前的女孩当作一触即碎的幻影。这一切都被默不作声的扬万里看在眼里。
葡宫樱，葡宫樱；豫子伯沉吟再三品味着这个仅由音韵之美生造的名，然后抬起头，用只有眼睛是笑着的笑脸笑着说：“九州各地只有贵族拥有姓氏。姑娘你是西边雍州来的，平民，对吧？”
葡宫樱僵硬地点了点头，缓缓收回手臂。
“哦没什么，我先入为主以为，贵族的朋友自然也是贵族——那你的母亲，还有父亲，当然也都是平民吧？”
“啊……母亲确实是平民，她在雍州乡野务农为生。”
“父亲呢？”
“父亲他、他……”惊慌失措的葡宫樱上下偷瞄豫子伯的额头和脚尖。
“贵族和平民可不能通婚，他们孩子会生出蛇尾巴。这都是长老们亲口告与世人的。”
豫子伯的暗示不言而喻，他向葡宫樱的下半身投去一股露骨的含有深意的眼神。当然不论在谁眼中，少女都不可能长着什么蛇尾巴；从那素雅的长裙里，隐隐约约透出双腿优美的轮廓来。
沉默返场而至。豫花鸣压抑着怒火，看向葡宫樱越发浑浊的双眼。
“您说的对……对、对啊，我都跟你们说过好几遍，平民的父亲当然也是平民，这不是理所当然嘛……”葡宫樱低下头，后退几步，支离破碎的干笑声从喉咙里流出。“既然如此，这就够了，够了。花鸣姐扬万里，谢谢你们陪我走了这么远，这么久。可还是到此为止吧，让一切都结束吧，让我的幻想还能是我的幻想吧……我已经，不想再继续下去了。”
她用空虚的目光环视教堂一周，像是突然领悟到自己一直在做无用功一样落寞地闭上了眼——“有趣吗，爸爸？”——又愕然睁开，为一向温柔的友人用那样冰冷的语气和父亲说话而惊讶到失声。
“为什么您不问问她，这贵族才有的玉扳指怎么会落入平民手中？因为不需要问，因为您心里再清楚不过，对不对？”
“因为那是——被我的父亲偷去的啊！叔叔顾及到我的感受所以没有明言，不要再为难他、不要再为难我了！”葡宫樱握紧拳头，突然察觉到掌心的异物。“啊，这，我还没有把它还给您呢！”
“哼，收着吧，他已经不会再要了。”豫花鸣一把抓过正欲上前的葡宫樱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低声说：“难道你还相信这种自欺欺人的话？真的只要见过一面就心满意足了吗？为什么事到如今还要袒护他？贵族都是些什么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被一反常态强硬起来的豫花鸣诘问着，葡宫樱也一反常态地萎靡下去。这一来一回犹如火上浇油，令前者本就沸腾不已的心绪愈发澎湃；她瞪向父亲的眼神里，开始带有某种义无反顾的决心。
“都不用什么玉扳指，单听她用那张脸转述母亲对过往情人的种种描述我便对您做的事心知肚明。好了直说吧，葡宫樱的生父不是别人，正是您啊豫子伯。”
她把呆站着的葡宫樱拉到了烛火更亮的地方，自己也紧贴着她站在一起，让两个女孩的面庞在烛光下十分鲜明地对比出异同。
“别告诉我，您什么都看不出来。”
火光中豫花鸣脸上的线条和她父亲一样坚硬俊朗，葡宫樱的五官则显得更加柔和。但这只是静止时的情况；一旦喜怒哀乐浮上面孔，那一模一样的一颦一笑便使见不得人的一切不言而喻。在扬万里眼里这两张脸就像用不同字体写出的两篇相同内容的文章；第一眼只能看出各不相同的美，第二眼往后便能发现千丝万缕的关联。正是这份关联导向三人心中的猜想。
“怎么能，因为和你长得像所以就是我的女儿？”
这是豫子伯两年来对她说过的第一句话。两年前他怎么也没想到，和女儿的再会会变得如此剑拔弩张。
“那这扳指又怎么说！”
“怎么说……呵，不就如她所言，是被谁偷走的吗？”
听了这话，葡宫樱又挤出勉强的笑容：“花鸣姐，到此为止吧。我们也没有什么决定性的证据。就只有猜测，只有一厢情愿而已。”
她轻轻拽住身旁的襦裙一角，蓝紫色的花边吞没了她的指尖；却反而被豫花鸣用力握住手，滚烫的决意在每一寸皮肤下翻涌。
“我不会把觍着脸皮死不认账的混球认作父亲。如果您不想认那个女儿，那这个女儿——”她瞪大眼睛戳着自己一字一句：“您也别想要！”
陡然响亮的雨声哗哗啦啦渗进了每一个人，尤其是豫子伯心里。烛光里他抽搐着眉间的皱纹，一下子老了十岁。
“我没有自信，没有自信在听到女儿的这种话后，还以为她爱着我。花鸣，你在元老院的两年里究竟学了些什么？只学了怎么气我，怎么写这种，这种虚情假意的信吗？啊！”
豫子伯把袖袋里的信纸掏出来甩得哗哗作响，念经似的讲起了妻子去世后自己是多么含辛茹苦地把你养大。豫花鸣垂下眼睑一声不响听到最后，直到又悲又气的父亲把话说完她才缓缓开口：
“真恶心。”
葡宫樱以骇然的目光看向此时的豫花鸣。那实在不是一副，女儿对父亲该有的表情。
“妈妈是生我的时候难产死的，葡宫樱只比我小一岁。对于如今掌管九州的贵族，我和扬万里早已不抱希望；但她要是还对你们的人格存有一丝幻想，之后的事情就不好办了。”
和女儿同一副脸的怪物正用和女儿一样的声音说着些什么。那就来呗，他想。无论如何，豫子伯从见到这女孩的第一眼起就做好了坦白一切的心理准备。花鸣那种，把自己当仇人看的态度才是今夜他未能预料的霹雳。
“男孩的话菩恭婴，女孩的话葡宫樱。”豫子伯在沉默许久后，仰起头叹息般地说道。“当时我还笑她不切实际，怎么可能一次就中靶。谁知道结果会变得这么……无趣。”他又瞄了眼葡宫樱的腿。
这是承认了的意思，但那怎么听都不对劲的回答却让葡宫樱歪着脑袋，不确定自己该不该高兴。而豫花鸣则确信，共通于九州贵族的恶劣品性，即将由这个男人的言行来彰显。
“这样看来，所谓蛇尾云云乃是元老院的又一个谎言。那帮老头老太一直在欺骗我们，让无数情投意合却身份悬殊的男男女女为情所苦。”他摊开双手，深情地注视着葡宫樱，“我一直记得她啊，你的母亲。她的芬芳她的抚慰她千回百转的歌唱声至今也在我的心底熠熠生辉。你会，因为父亲违反了长老的戒律而开口责备他吗？”
“不怎么会呢？既然我好好地长着脚，就说明平民和贵族完全可以在一起，吧？”葡宫樱不假思索地拍了拍手。
“别被骗了，他可是个老婆死后就去找女人鬼混的人渣！这么多年来他可是一眼都没去看过你们，方才还拒不承认父女俩的血缘关系。难道你真以为他还记着十几年前的小情人？”
“这么多双眼睛都在看着，怎么可能说去就去；拒不承认，肯定也有爸爸自己的顾虑。同为贵族花鸣姐不是更应该懂得个中不便吗？为什么非要用那么憎恶的口吻，数落自己的父亲？”
当然不忠是无法原谅的劣迹，但豫花鸣的态度和用词也很反常，让葡宫樱下意识站在了好不容易找到的生父一边。
“呵，爸爸，爸爸？听啊扬万里，她真就这么快就叫上口了！”豫花鸣古怪地笑了起来，然后扭头恶狠狠地瞪着父亲镇定自若的脸，高声质问：“您是否真心爱着葡宫樱的母亲？不，我才不会把这种怎么回答都不值得相信的问题问出口。我只想说一件事。那些元老院的长老，说贵族和平民会生下蛇尾人身的怪物所以禁止两者通婚。我们虽然不信这话，但畏于没有先例所以谁都不敢带头打破律法，也无法断言这事情是真是假；只是谁都明白，生下了怪物的女人，绝不可能在九州找到容身之处！所以我问您，在您隐瞒贵族身份同那平民女子苟合时，敢说自己不是为了满足一时情欲，不惜毁掉她的整个人生吗！请您看着女儿的眼睛——不，不是我，是葡宫樱——明明白白地，把您当时的想法说出来！”
万一罪孽之种在情欲的烈火中盛开，且那禁忌之子将如长老所言被施以永世畸形的诅咒——十八年前，在豫氏的舆轿队列即将离开姑臧城的前夕，取道不为人知的小径前去与那女子做最后最久最快乐的幽会时，豫子伯不是没有想到过这个问题。然而缠绵的唇齿并没有因此分离，反而愈演愈烈至不可挽回的地步。当时的他忠于欲望，漠视人伦，以随口许下的诺言骗得少女的贞洁。那因染指禁忌而愈发欢愉的内心深处确实隐藏着，这样一个念头——
“不惜毁掉——这话说得可太夸张了。当时我真觉得，没可能那么倒霉。”豫子伯向那提心吊胆望着自己的小女儿微微一笑，点头致意。
“这种借口可没有一丝说服力啊你这个——”
“别急听我说完，我也不是没想过万一真中了该怎么办。”
此时迅烈的白雷照亮了人皇脸上阴森恐怖的面具也照亮了豫子伯唇间泛黄的牙齿。
“真中了，那不是反而，更有意思吗？蛇尾人身的怪物，难道各位不想，亲眼见识见识吗？”
阴骘的五官，扭曲的皮面，恶毒的笑容；男人脸上的表情能且只能传达出一个意思：他十分乐于见到此时此刻、浮现在葡宫樱瞳孔中的惶惑与惊恐。“啊，啊……”无意识中她抬起了手，像是要塞住耳朵。
“出于情欲，我诱奸她；出于好奇，我希望她怀胎生子。就是这样，不过如此。”
话音未落，凌厉的音色陡然响起。
“你竟敢——”
始终默不作声的扬万里脱口而出的怒骂，瞬间淹没在葡宫樱凄烈至极的叫喊声中。亲生父亲的嗤笑，正蛆虫似的，一口一口啮咬她的耳蜗。
他们有了别的神；他们为自己雕刻偶像；他们妄称神的真名；他们在休憩的第七日也强迫平民进行劳作；他们不再孝敬父母；他们杀人；他们奸淫；他们偷盗；他们作假见证陷害人；他们贪恋别人的妻女和房屋。
大概是从上世纪末开始，贵族们突然心照不宣地为非作歹起来。需知在此之前，仅凭这种凌驾于众生之上的团体本身所固有的特权财力与傲慢，社会的混乱和不公便已如自然现象一般时有发生且无可避免。彼时种种在后世看来，不过是阶级社会里必然显现的不治之症；贵族们多多少少受着道德的无形制约因而不会在明面上乱来。然而自本世纪伊始，整个贵族阶级仿佛要将长久以来加诸己身的道德枷锁尽数摧毁一样，在坏的意义上脱胎换骨了。他们无休无止进行土地兼并，嗤笑不敢接受贿赂的新人审判官，对肆虐大地的旱涝灾害和平民的哭号声置若罔闻。他们将彼此视为时代潮儿，带着明确的恶意做出这些人神共愤的勾当。如果说先前的天灾人祸类似于叛逆期少年难以自抑的暴戾言行，如今的贵族行径便是思维缜密的成年人在有意识地胡作非为。
贵族堕落的理由不言自明。上世纪末，雍州贵族发动的九州历史上第一场叛乱，犹如彗星一般击穿了宗教道德的夜空。虽然这场世纪之交的闹剧最终在八州联军的欢呼声中拉下帷幕，但元老院的无能却在战火之中暴露无遗——他们只有嘴，没有兵——拜此所赐，那因着人皇的名来缔造并传承至今的道德神话越发丧失威慑力，连作为律法根基的十诫也遭贵族无视乃至故意触犯。他们一脚踢开经文和经文里的仁义礼智信，在本该领受教义的礼拜日也呼呼大睡直到中午；只有一些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平民会求救似的捶开教堂的铁门，把一阵阵恸哭声洒在人皇铜像的足下和长老无奈的心里。
在豫州一座名为满川的城市中、在满川某处不为人知的客栈里，豫花鸣把扬万里拉上楼台，把导师的这些观点现学现卖地说给了他听。那是在三人动身前往豫子伯所在的豫州州治——洛阳之前的事。那时候流淌在空气里的寒意尚不会令人感到寒冷，太阳也还能挤出最后一丝灿烈，呼唤丰收与丰收之后的瑟索；那时九州之内所有平民所有贵族、所有身披天青色制服看起来神神秘秘的元老院长老，都一致认为今年也会是一如既往波澜不惊的三百六十五日。恰如太阳从东方升起、落入西方不周山一般，周而复始，无可争议。
“你可知九州是怎样一种瑰丽的奇迹？” 豫花鸣沉下嗓音，神情严肃地凑近扬万里。
“确实，谁都不知道这片浑圆的大地靠什么浮在天上；你说的奇迹就是指这个？”扬万里淡淡地反问道：“可她的神奇已不值得惊奇，毕竟人们都在上面生活几千年了不是吗？”
“我说的不是大陆而是大陆中的民族，以及这个民族孕育出的历史文化艺术。嗯？不明白我在说什么？那你好好想想，九州之外是副什么样的景象？”
九州之外——更准确地说，九州之下广袤的大地是什么样子？扬万里闭上双眼，回忆起他与葡宫樱一同目睹的世界。他们曾亲眼看见史书中所言永恒燃烧的橘色火焰；不曾熄灭的劫火覆盖了地表上的一切，直到最遥远的地平线。从千千万万向上舞动的火舌里诞生出千千万万孩童大小的鬼魅。这些被称为“梦魇”的怪物全部生有长而纤细的手足、短小的翅膀以及尖牙利齿，通体焦黑；常常飞到拱卫大陆的雪山山腰处便力竭而死，只有不到半数能越过那白皑皑的天然屏障，降落到山脚下的村落里大肆杀伤平民。没人知道梦魇是种什么生物，只知道它们自劫火中诞生；没人知道劫火从何而来，只知道它将永远燃烧地表；没人知道九州与大地为何分离，只知道这个世界自古以来便是如此。
“九州以外不是人类能够生存的环境，文明之花只能在这片大地里绽放；我们的毁灭将成为历史的终章，生存与繁荣即是我等的义务。”
“呃，听起来真伟大。”扬万里背靠栏杆，没什么兴趣地回应着。
“九州大陆是高悬于天穹、封闭又孤立的人类社会，如果没有平衡的手段，迟早会因为内部矛盾自我崩溃。你我深知，老一辈贵族早就不把平民当人看，而是压榨的对象、支配的苦力、取乐的玩物。只有元老院才能从中斡旋，就像他们几千年来一直做的那样。”
“具体要怎么做？”
“你有兴趣？那我就告诉你，原则上这可是严禁外传的事项。”
其实这只是客套话，但扬万里没好意思说。他歪着脑袋，听豫花鸣讲解元老院各派的不同主张：有人仍旧期待宗教道德能发挥效用，有人主张拉拢军队来压制贵族的嚣张气焰，有人试图对年轻一代贵族进行特定教育，以此改造阶级本身。最激进的是身处雍州的那一派，说是要让平民参与政府权力云云。扬万里听着听着，忽然放话：
“我不进元老院。”
豫花鸣闭上嘴，直起腰肢，尖锐的目光质问着理由。
“我倒是要问你，为什么想让我加入？”
“因为你自己说的离家出走不想回家啊，总不能真当个流浪汉饿死在街头吧？”她注视着扬万里的双眼，“而且你不是也一直看不惯老一辈的作风吗？不会想着，亲手改变这一切吗？”
“不是的，花鸣。”他后退几步，说自己宁愿沉沦到死。
“是的我知道，但我不愿你沉沦；所以给你新的方向，新的目标。”
不愿去看他灰暗的眼，豫花鸣转身扶着赭红的栏杆，探出身子眺望人影稀疏的满川街道。十月的凉风吹起两人无言的长发，不温不火的午后斜阳为这高耸的一隅徒增寂寥。
“你跟那女孩是怎么认识的？”“你拿到父亲的同意书了？”
问题和问题在沉默中撞在了一起，为避免尴尬豫花鸣连忙接上话头：
“还、还没有拿到。别的项目倒是都已经完成了。”
“这样啊。那你岂不是只能一直当学徒？”
“是啊，我一直在想办法让爸爸松口。不转正的话，连元老院的藏书库都进不去。”
“我要是令尊，恐怕也不会让你披上元老院的制服。那可是无妻无子无孙、一辈子干到死的苦役。”
“哦——那你之所以不想进元老院，是不是因为，找到了那个想让她成为妻子的女人？”她嗤笑着扬万里讶异的脸，虚掩着嘴继续追问：“我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呢。你跟葡宫樱到底是怎么认识的？”
“你想哪去了？她可是平民啊。”
以这句话为开头，扬万里简述了他和葡宫樱相识的经过。
“我弄坏了她那枚看起来就很贵重的玉扳指，那总不能拍拍屁股就走人吧？所以跟她一起，到处找工匠修补，一来二去就熟络了起来。”
“我那时走得很急，一不小心撞到了他，把这个——喏，玉扳指给摔碎了。可他反倒自责起来，拉着我这儿的那儿的找人修补。哎呀，明明是我自己不小心。”
“昨天我换完盘缠回来，远远看见她居然被满川的官吏给押走了。吓得我连忙去问周围看热闹的人，说是她私藏禁书，当晚就要被处死。对，《婀娜山隐人志》卷一，那其实是我的东西。离家出走的时候顺手扔在包袱里一直
没想着处理，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捅出篓子。”
“禁书的事？嗯……其实那也不能怪他，只能说不凑巧，或者说太凑巧；刚好那书从包裹里掉了出来，刚好我心血来潮翻了几页，刚好被巡逻的官吏看见。结果，我就被扔进了大牢里；一直呆到晚上，不给吃也不给喝。”
“之后的事你也在场。我贿赂取药的官吏，替换掉忧瑟凝珊，把无毒的糖丸送进了葡宫樱嘴里。不论怎样还是感谢你网开一面，要是正规的长老恐怕就没这么好办了。”
“在最后的最后，他还是来救我了。他在那个披着面纱的代理长老身后使劲挤眉弄眼，让我差点憋不住笑。听说私藏禁书的犯人都要被喂一种名字很奇怪的毒药，但我相信他，所以咽下了那颗甜甜的小球。”
“结果回来的路上还是体力不支晕倒了，一直躺到现在。所以，你懂吧？我给葡宫樱添了太多麻烦，差点害她丢了性命，即使被怨恨被责备也是无话可说。她已经告诉我自己是来豫州找父亲的；那我不就只能，努力帮她一把了吗？”
“扬万里热心善良，不像其他贵族一样看不起人，愿意为我东奔西走打听玉扳指的来历。所以我很感激他，不希望自责和愧疚的阴影降临他的眉宇。”葡宫樱咽下糕点，抿了抿嘴唇，对神情变得越发微妙的豫花鸣说：“忧郁的眼睛太适合他。适合过头了。”
扬万里在楼台老老实实等了一个小时，因为豫花鸣对他说自己想单独去和那寻父的女孩聊会儿天。他趴在栏杆上，有点后悔自己在回忆的末尾透露出了葡宫樱的真正目的，好像这样一来，所有猜想都会朝着最糟糕的真相靠拢。当然事实是，不论他做什么，不做什么，一旦那对姐妹看清了彼此镜中倒影般的脸，过往的罪恶便会浮出水面，唤起骨骼里爬着蚂蚁般的厌恶感。
扬万里被喊进贵宾房时，葡宫樱正坐在餐桌旁吃点心。纯白的丝织锦衣和米黄色长裙(显然都是豫花鸣的衣服)让本就瘦小的她更显虚幻，仿佛溪涧河底的一捧细砂。使这惹人怜爱的身姿多多少少显得有些滑稽的，是小姑娘手里咬了一半的豆沙包、圆溜溜的大眼睛和那鼓成松鼠的左右面颊。她两眼放光地张着嘴想要打招呼，却被豫花鸣阻止，“吃东西的时候不要讲话。”扬万里不知道她们两个谈了些什么，但是从豫花鸣温柔的责备声、和她擦净葡宫樱嘴角时后者顺从的模样里就能看出，这一个小时的交流大概取得了超乎想象的进展。初次见面的两个女孩已经变得亲如姐妹，倾入房间的阳光映衬着她和她，亲昵得像幅本该如此的画。他走到窗台边说：
“不用管我，继续吃吧，把昨天饿着的份都补回来——花鸣，我们说的那些，你都已经告诉她了吧？”
“我还是要去。”葡宫樱抢在豫花鸣之前脱口而出，“不论他是谁是怎样的男人，我总要亲眼见到才甘心。”
“我能断言的只有两件事。”豫花鸣立刻接上话头，“第一，他无疑是你的生父；第二，不论你以前对这个男人抱有怎样的幻想，他一定会让你失望透顶。”
“幻想？不不，怎么会，又不是小孩子。我之所以寻找父亲，只是因为……”葡宫樱咽下最后一口包子，手就那样捂着嘴陷入沉思。
“因为什么？”豫花鸣一边收拾碟碗一边问。扬万里想要帮忙却被嫌弃只会碍手碍脚，只好站在一旁干等着下文。
“因为好奇而已，嗯，只是好奇。在一个个安静到睡不着的夜晚，我时常思考朋友们口中的爸爸到底是指什么。这是一件大家都心知肚明、却只有我搞不懂的事情。我想知道他跟世间千千万万个男人相比究竟有何不同，想知道他的高矮胖瘦，头发的长短，说话的口吻，身上的气味……想着想着天就亮了。”
葡宫樱扑哧一声，好像刚刚讲了个笑话；另外两人却面面相觑，完全笑不出来。不论说话的本人是否察觉是否承认，对于那素未谋面的男人，她早已饱含憧憬。两人或多或少预感到少女的心意在展露的瞬间便将迎来最恶劣的背叛，却也明白事到如今再没有什么能阻止她寻父的脚步；所以豫花鸣无论如何也要撕下父亲的假面，所以扬万里选择冷眼旁观直到最后。
“你竟敢——”
然而在雷声大作的教堂里，在少女的瞳孔浸满绝望的瞬间，他终究没能沉默下去。六岁那年，扬万里的父亲带着全家老小前去西南梁州，欣赏梁氏贵族驱使野兽和囚犯互相厮杀来取乐。当年幼的扬万里坐在那号称能容下九州所有贵族的椭圆形剧场里时，他固然为足下波光粼粼的尸山血海感到头晕目眩反胃作呕，却更是难以接受自己可亲可爱的家人也和其他贵族一样、向着开膛破肚的肉块兴高采烈地鼓掌。往后的日子里他一次又一次近乎惊恐地挥开母亲的手掌直到她病逝，在众叛亲离的不眠之夜里他哭干了心里的困惑，却不得不用更长久的岁月来抚平噩梦的爪痕。所以在那终结与起始的风雨之夜、豫子伯残忍地微笑时，他的憎恶不只浮于音色，更是从心底里涌起过往的遗恨。“一点也不奇怪。他们就是这样的人。我们就是这样的人。”对生父的憧憬如此一来便破碎殆尽，葡宫樱狼狈不堪地捂住耳朵，悲痛的身姿倒映在扬万里眼里，令他看见过往的自己。
那么你又如何？他从后面看着这对同父异母的姐妹互相扶持的背影，尤其仔细地观察豫花鸣。在扬万里眼里，豫花鸣支撑着妹妹帮她站起身的样子确实十分动人；而这就使得，她偷偷摸摸在对方耳边翕动嘴唇的举动更显可疑。
“终于不装了是吧？那我也直说了。请在这张同意书上签名盖印，允许我正式加入元老院；否则，我就要把您的风流韵事一字不差地告发给长老。对，现在就去。虽然元老院难以动摇贵族这一整体，但对违反戒律的个人降下裁决还是绰绰有余。”
笑容就此从豫子伯脸上彻底消失，抿成一线的嘴唇和鲜明的法令纹把气得发红的鼻翼包成了长三角。“孽障种子，你凭什么敢威胁我？你们这一代，啊！到底犯了什么浑，变得一个比一个不忠不孝不出息！我可是你的亲——”
“陈词滥调的亲情牌对你我对九州贵族都不适用，我们可是一边上元老院的课、一边看着你们从不遮掩的各种勾当长大的。居然问我们犯了什么浑？呵，先问问你们自己有没有好好做人吧！”
“元老院！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看看那帮老东西把你教成了什么样！”愤怒的瞳中忽然浮出嘲笑的阴影，砰的一声豫子伯指住女儿像是要把她钉在无形之墙上，“没有一粒思想是你亲手耕得的，全都是别人的嗟来之食！”
“那是您女儿真心实意决定为之献出一生的理想，绝没有受到任何人唆使！两年里一百七十九封信，难道我不能让您理解一丝一毫吗？”
“你还有脸提信，还嫌糊弄得我不够多吗，啊！”
豫子伯把手里的信纸撕得粉碎；然后快步跑下台阶，准备把不服管教的女儿抓回家去。
“我不奢望……”在父亲距离自己还有十步远的地方，豫花鸣望向虚空喃喃自语。下一刻，她以近乎憎恨的强烈意志直视父亲的双眼，“我早已不奢望您的理解！我要的只有回答——同意，还是拒绝？”
豫子伯的回答不必多言。不仅如此，他还要反过来质问豫花鸣的真正目的。
“真当我什么都不懂？我早知道你另有所图！想用什么劳什子法律私吞家产对吧——这是痴心妄想！我一个子儿也不会留给你，给我嫁到雍州喝泥水去吧！”
“我将重建道德高塔，我的理想从未改变从未动摇！”
“难道你，还相信那些怪力乱神的蠢话？让天使把毒草汁滴进我的眼里来啊，迷信者！”
“神迹存在，此时此刻就在这里。”
“根本不存在什么神迹，你给我清醒清醒！”
“神迹存在，此时此刻就在这里！我可以，为您展示。”
我可以为您展示——如此言说的豫花鸣松开了与葡宫樱相牵连的右手，张开臂膀的身姿犹如索求拥抱。豫子伯半是不屑半是疑惑地看着女儿；十八年前他用这样的目光看着那发誓等他一生的女子，十八年里他用这样的目光看着芸芸众生向人皇顶礼膜拜。不论哪一个他都觉都可笑，不论哪一个都没有认真对待的必要。烛火在摇曳。
烛火在摇曳。烛火摇曳个不停。殿内混沌而明灭。
“怎、怎么回——？”
无风的室内唯一的光源固定在铜像掌心。真要动起来的话，就要让那个凶神恶煞的铜像一起——转溜着脑袋环视四周的豫子伯忽然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却仍有近乎悲鸣的一声漏出指缝；那是人类目睹寻常事物以极不寻常的姿态行于世间时，从其理性裂隙里呕出的音色。那以两足高高立起、撼动大殿与常识的铜之巨偶究竟出于何种原理何种目的，此时的豫子伯已经无暇顾及。作为九州信仰的核心角色，其左手执巨斧右手举明灯、头戴假面的人皇形象作为惩恶扬善的榜样坐镇人心一隅。平日里饱受欺凌的平民在铜像足下跪拜着哭泣，无信仰的贵族则嗤笑着他们的愚昧继续欺凌。而如今，祂“活”了过来。深邃高耸的教堂穹顶毫无保留地烘托其威严，仅凭小小的烛火无论如何也照不亮的另一半身体隐匿在黑暗里。耳边传来了磨砂似的响动，是斧刃拖过地板的声音；如蛇腹行过草野般静谧，如雷霆撕裂寰宇般轰鸣。
看呐看呐爸爸父亲豫子伯。那原本盘腿坐着的铜像此刻竟站起来动起来走向我们了。这是奇迹是神迹是人皇的灵运行在这铜像里。多么奇妙多么伟大多么神圣的一刻。他能原谅我们的不敬，原谅那愚蒙的和迷失的人，因为他自己也被困在软弱里——
空灵辽远不像是女儿不像是人的音色一丝丝缠绕进瘫坐在地上的豫子伯耳中，害怕到合不拢嘴的他似乎连转动脖颈的方法都忘记，单是用紧缩的瞳孔望着那庞然大物喊出不成话语的话语。刺激这堆失魂落魄的骨肉做出反应的并非女儿歌唱似的呢喃，而是头顶上某物轰然崩塌的巨响。夜之将明，大雨仍是磅礴；豫子伯杵在地上被雨淋得湿透，一大块一大块彩绘天窗的碎玻璃七零八落落在他脚边失去了日光下的色泽。
啊爸爸父亲豫子伯您没有受伤吧。您看您正正好好站在天窗底下却没有被裂片割伤一丝一毫，这岂不是因着人皇的伟力因着他对世人没有限度的爱。他让这夜间全是平安的,直到黎明显著的时侯。
今晚是少有的看得见月亮的雨夜。铜像托着烛台，拖着那仅凭重量便能粉碎一切血肉之躯的凶器缓缓踏入雨帘和父女一同沐浴在淋漓的月光里；然后嘎嗒，噶嗒，噶嗒，低下头来。对这超现实的一幕，吓到腿软的豫子伯早已丧失脚踏实地的感觉却一下也不敢移开眼；他害怕一扭头人皇就会呼啸着把他碾死，害怕发现自己其实身处奈落之底。他狂乱地跺脚想逃却被豫花鸣用力掣住手臂，在耳边大喊大叫让父亲好好看着此时此刻现于此地的奇迹。
看呐看呐爸爸父亲豫子伯。奇迹存在信仰存在道德也存在。人们再不能视而不见，再不能肆意妄为拒不承认自己的罪恶了。从今往后我们都要做完满的人，因为他已指示你我何为善。他所要的是什么呢。只要你行公义、好怜悯、存谦卑的心、与你的神同行。
豫子伯的瞳仁剧烈收缩，被雨水口水泪水呛得喘不过气但还是连连点头。“我有罪，我有罪……”他含糊不清地嗫嚅着，突然转身，朝记忆中葡宫樱的方向扑通跪下，两手抱在颔下大哭着呐喊：“我有罪，我有罪！你的爸爸，是他妈个，畜生啊！”他把额头死死压在地板上，一遍又一遍祈求原谅直到声音嘶哑再也说不出话。初次见面时的优雅已经哪里也找不到；不堪入耳的哀嚎，回荡在深邃宽广的教堂里。
忠于欲望之人，逃不出他眼中看到的一切。谁都能看出，在这暴力与威慑性的神秘面前，豫子伯已经完全屈服。被那样残忍地嘲笑也没有流泪的葡宫樱，此时却在哭；不停地流眼泪不停地抹，好像永远擦不干净。扬万里开口想安慰她，但是远远的月光下豫花鸣正朝自己使眼色。确实，这动静闹得太大了，他想。
“让这场闹剧结束吧，花鸣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怎么能、怎么能为了，这种事情反目……”
“不是的葡宫樱，这不是现在才开始的。我们早已不再相爱，我们是离经叛道的贵族。对不起。”
“为什么……你要道歉……啊？”
为豫子伯的残酷，为豫花鸣的过激，为我和你的相遇。
在葡宫樱的又一颗泪珠被重力俘获落入地板的一瞬间，张牙舞爪的铜像和粉身碎骨的天窗全都倒放似的返还原位，修复完整，连雨水积聚的小潭都在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超乎常识的事发生在这座教堂里。放眼望去，混沌朦胧的大殿之中仍是过去那般平静祥和，青烟缭绕。
这时，葡宫樱忽然做出了一个出乎众人意料的举动。她跑到趴在地上的父亲身前，俯身捧起那轻得不可思议的头颅抱入怀中，在豫子伯耳边交织出哽咽与劝诫的话语；他发丝间尚未消失的雨水濡湿了葡宫樱的胸口，止不住的颤抖令她想起初生时睁不开眼睛的猫。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感受父亲的体温。
“你将，永不被宽恕。直到把今晚的神迹，传遍九州。”
说完后葡宫樱踉踉跄跄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跑出了教堂。洛阳的风雨呼天喊地，少女的嚎啕没入其中。
二 ...
深埋于九州地下的赭红色矿石经过匠人们的精心打磨，会奇妙地呈现出一种类似于果冻的半透明状态；其坚韧耐久的特性、富于变幻的色泽以及可以说是取之不竭的存储量使之成为九州主流的建筑材料。居民们穿行在浊红的墙体间，扑朔迷离的阴影犹如远古时代被包裹在树脂里挣扎至今的蝇虫。倘若有异乡之人误入九州大陆，初次望见这一座座琥珀色的祭坛宫殿、庙宇楼阁、房屋店铺，准会陷入一种置身于猩红珊瑚林的错觉。这份错觉，会在太阳尚未完全落下、与尚未完全升起时的那段深蓝色夜幕里迎来如梦似幻的顶峰。在这天蓝地红、静谧而又令人莫名哀伤的时刻里，扬万里时常觉得自己就是那格格不入的异乡人。他在母亲病故之后逃离扬州，逃离那仅仅是呆在一起、就会不断折磨彼此的家人们；可这内脏似的建筑群遍布九州每一个角落，每当扬万里在失眠的黎明看见它们，总会想起记忆里——不限于六岁那年——的尸山血海。
雨后湿土的腥味氤氲弥漫又升腾而起，勤劳的客栈伙计开始捣鼓出锅碗瓢盆的小动静。扬万里把脑袋枕在半开的窗边，从二楼房间遥望天边残星一颗颗溶解，默默反刍着昨天夜里发生的一切。
在那之后，葡宫樱径直跑回客栈，锁上房门毫无交流的意愿。豫花鸣盯着紧闭的门扉，甩了甩手转身离去，说是要把至今为止的成果报告给元老院。
“例行报告而已。”她走下玄关，一边说一边踩进靴子，“放心吧，关于父亲和她的事，我一个字也不会透露。”
被夜雨打湿的襦裙像一朵沾满露水的蓝菊；她随手脱了下来，披上灰绿色的油布雨衣。扬万里站在身后，担忧的目光越过肩膀投向她疲惫的侧脸。
“你今晚是不打算睡了吗？”
“夜长，梦多。”
豫花鸣沿着长袜绑完最后一根靴带，站起身，拍了拍自己的口袋。那里面是豫子伯签名盖印的同意书，扭曲的字迹反映出书写者的慌乱，是这一夜的副产物。
“明天下午我会回来。在那之前不论用什么方法，你都要给我留住葡宫樱，不准放她离开豫州。”
“为什么你自己不去看住她？”
“这不是做得太过火了嘛，彼此都需要冷静的时间。现在跟她碰面，说不定会像兔子一样红着眼睛瞪着我——但你不一样。”
帮我说说好话。留下这一句后豫花鸣离开了客栈。
又有一颗星星消弭在晨曦里。拜这几乎没有隔音效果的墙壁所赐，扬万里得以时刻监听隔壁房内的一举一动。他明知葡宫樱不会不辞而别却还是硬撑了一个晚上没睡。当他偶尔，听见那女孩半梦半醒中发出苦闷的吁声时，胃袋里也会跟着一沉一沉地滋生出钝痛。
昨晚那高高站起的铜像、砰然破裂的天窗以及一切异变的消失遁迹确实都是葡宫樱的手笔。据本人所说，凡是不会呼吸的死物，就没有她不能凭空移动和歪扭的。扬万里曾亲眼看见，碎成两半的玉扳指在葡宫樱的目光中融为一体；亲身体验，被澡盆大小的土块搭载着飞上高空的感觉，正是那次飞行让他目睹了大地的全貌。“啊，原来九州之下真是如此魔幻的世界，那九州里出了个葡宫樱这样的超人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吧？”他就这样认同了她那匪夷所思的能力；如果不是碰见了豫花鸣，他也确实是打算帮她保密一辈子的。谁知道葡宫樱本人却在初次见面的欢谈中轻而易举泄露了底牌。当豫花鸣捧住她的脑袋，在耳朵边甜言蜜语提出协力的请求、而她想都不想一口就接受了下来时，扬万里直觉到，豫花鸣大概，一生都不会放过葡宫樱了。毕竟，如果运用得当，有什么是这份力量做不到的呢？
思绪中断了，扬万里不愿意把友人往坏了想。他摇了摇晕乎乎的脑袋，从坐着不太舒服的椅子上站起身，准备外出透透气。不经意间低下头，发现一路尘土星星点点干涸在自己镶有金边的红色长袍上，可是他懒得换下。
楼上是住房，楼下是餐馆。仅有位于大陆中央的豫州之地建立起了这种将餐饮住宿一体化的旅店。能够提供多种服务的代价便是任何一项都称不上尽善尽美。横贯室内装饰性的彩旗早已沾满油污，坐席间发散不去的酒臭味
连二楼紧闭的房中都可以闻到。恰到好处的脏乱差营造出一种奇妙的亲民氛围，吸引九州各地居民游民难民齐聚于此，来寻求除长老的诵经讲道外第二种忘却苦难现实的良方——
“什么，这是最后一滴？呜呜呜呜酒啊呜呜呜呜酒！没了，没了，喝完了！我的田，我的田啊，全没了！全没了！全没了！”
“那家伙干嘛要喊得这么大声？难道以为这里有谁会安慰他吗？咱们谁不是醉生梦死的酒鬼，谁不是想逃离这，嗝、这混账日子的可怜人？”
“嘿嘿嘿，看看这尖酸冷漠又无能的老混蛋。他不种田不做工，一大清早偷了婆娘的钱来喝酒！还敢说自己可怜呢……嘿嘿，我问你，你那小儿子要怎么办——”
“他儿子怎么了？”
“闭上嘴听我说完！嘿嘿，那小孩病了大半个月，每次拄着拐杖去药铺却总是被告知药材涨价；他妈妈没日没夜给贵族做工，倒是攒了些钱，结果呢？被他喝得一个子儿都不剩！嘿，你这混账东西，你要儿子拿什么活过这星期？”
“怕什么？长老可是明明白白跟我们说过，生前吃的苦越多，死后才越有可能上天堂。天堂！你明白吗？遍地的蜂蜜、牛奶和香喷喷的米饭都在等着他们！母子俩跟我过了这么多年苦日子，难道会没有权利享受死后的永福？断然不可能！死有什么好怕？活着受罪才可怕！
“可我们上不了天堂。”
“咱们这种死不足惜的人渣当然上不了天堂，但是不用担心，咱们也下不了地狱啊！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听好了，因为地狱的每一层、每一间、每一个角落！都被那帮天杀的贵族预定好了位置！”
“嘿嘿，骂得好，骂得好！无法无天的贵族总会迎来他们的报应，我们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等到那一天就好！来，继续喝，继续喝！一觉睡醒就再睡一觉，再睡一觉！一直睡到世界末日，审判来临！”
“呜呜呜我的田，我的房子啊！没了，没了，什么都没了，呜呜呜呜……”
大致上，一楼总是这么热闹。在现实中一蹶不振的失意者就着眼泪喝下劣质的衮州酒，用苦涩到难以言喻的一口换得美梦的入场券。沉沦的双眼，早已分不清自地平线而来的是残照还是曙光。但即使不省人事到如此地步，平民们也会在某个格格不入的身影踏入视界时一下子作出反应；准确地说，早在扬万里打开房门时就有几人听见了吱呀吱呀的声响而下意识抬起头来——惹眼的红袍，做作的长发，眼神阴郁又昂首阔步像一只故作高傲的公鸡……一切招致平民反感的贵族要素随着扬万里在众目睽睽下若无其事地走下楼梯而愈发醒目、聚积、滴落，愤恨的涟漪在默不作声的眼神间此起彼伏，令原本夹杂着欢笑与泪水的酒馆氛围滋生出某种露骨的敌意。
“这可不是平民穿得起的物件啊。贵族怎么会来这种地方？嘿嘿嘿，他会不会听见你刚才喊的……”
“我、我说什么了？我什么也没说呀！他，这，我——”络腮胡子的男人像是突然醒了酒，急忙躲到别人背后，探出脑袋窥视着这位不速之客。跟随扬万里的目光看向另一边，在两人视线的交错点，仅有一桌汤水四溢的碟碗
和一位忙于收拾的女工。嗯？这公子哥在用那么严肃、那么反感的目光注视些什么呢？这么想着，男人察觉出了不对劲的地方：那个小个子女工是坐在一把奇形怪状的椅子上收拾餐桌的；她离开时身下的椅子也跟着移动，
好像黏在屁股上似的。
“怎么，你竟没有听说过这苦命的以萝姑娘？嘿嘿，她啊，在八岁还是九岁的时候被贵族的马车碾过身子，从那以后就再也站不起来咯；同行的母亲不治身亡，父亲状告那贵族子弟却反而被流放到了雪山去，那她就只好跟着姨妈，嘿嘿，就是这儿的老板娘讨生活咯。不过啊最近日子实在是不景气，连那好脾气的婆娘也变得越来越暴躁……”
当以萝咬住嘴唇、吃力地摇着把手驶近餐桌时，再怎么粗野的醉汉也会主动迎上去，亲手把碟碗端端正正垒在轮椅里的托盘上。根据这帮醉汉私底下的规定，谁要是任由以萝为自己收拾碗筷，别人就会主动收拾他。每次受人帮助，以萝都会回之以闭目垂头的礼仪和腼腆的微笑；就像现在这样，听见了“咚”的一声，她连忙低下头又抬起来，笑魇如花地看着对方。这是一张偶尔才有余裕浮出苦难的回忆、嗅着那转瞬即逝的幸福的湿润的脸。浮肿的眼袋和深陷的眼窝使她面色黯淡，苍白的嘴唇像是涂着粉一样显得不甚和谐；颧骨外凸破坏了五官线条的柔美，与瘦骨嶙峋的手臂遥相呼应直令见者伤心；打满补丁的围裙覆在身上，失力的双足点着踏板；脆弱的平衡，仿佛轻轻一碰就会摔得粉碎。而现在，为以萝那并不出众的外貌平添了许多光彩的这份笑容，也在她看见这大红长袍的瞬间立即消失。
扬万里随便往身上擦了擦手，“是家里人让您出来做工的？”然后带着自己也察觉不出的怒意低声质问她。
“这、这里就是我的家啊。”以萝胆怯地缩了缩身子。
“让断了腿的女儿做服务生？真亏他们干得出这种事。我——”扬万里迅速且无声地翕动嘴唇，那是他在心底里反复自问时无意识的小动作，“既然您说此处即是贵宅，那想必令尊令堂也生活在这里；能否耽搁您一会儿时间，带我去见一见他们？我很想知道多么称职的父母，才会这样对待自己的孩子。”
话说出口扬万里才发觉自己的要求有多么唐突，但覆水难收他只能尽可能诚恳地看着那两颗狐疑的眼球。怀疑也是理所当然，九州贵族有多下作以萝已是再清楚不过。但她听出了男子的思绪其实正被某种善意的误解所裹挟；不是这样的——她刚想开口解释，周围却突然爆发出一阵骚乱。二十来个涨红了脸的酒客你推我搡气势汹汹地涌向两人。这股势不可挡的人潮，在距离扬万里五步远的地方仅因他疑惑的一眼而猛地勒住势头；在近乎胡言乱语的呐喊声中偶尔迸溅出直指贵族的谩骂，又立刻被旁人捂住嘴巴变得支支吾吾含糊不清。
“你们——”
红袍的男子不仅没有畏怯，反而向前一步像是要仔细瞧瞧这些夹杂着愤怒与胆怯的面孔究竟在抗议些什么——扬万里直觉出他们是在抗议——然而众人却反而被这靠近的一步吓了一大跳；他们慌忙后退，本就松散的团体一下子分崩离析。扬万里环视一周，目光所及之处无人不低下脑袋回避他的视线。餐馆又安静了下来，场面之尴尬犹如帷幕已经拉开而演员尚未做好表演的准备。
“各位有什么想说的话，可以在这里畅所欲言；我不会处罚任何人，不会向任何贵族告发你们的言语。酒精不足以赋予你们的勇气，就用我扬万里的信誉来补足。各位可不是什么羞羞答答的人儿吧，像个男子汉一样挺起胸膛如何？”
有话直说——扬万里如此放言。没有哪个男人被激到这个程度还能默不作声，微醺的人群再次嘈杂起来。
“你刚才说要见以萝姑娘的父母，难道是想要娶她吗！你、你明明是贵族！长老可不会坐视不管！”
情急之下络腮胡子的男人喊出了自己都不信的胡言乱语，其他人也跟着起哄要求扬万里给出解释；他们在看见这公子哥靠近以萝后就开始急躁不安，借着酒劲不约而同地挺身而出想要保护她。二楼住客纷纷走出房门俯视楼下闹剧要如何收场，客栈的伙计们也站在一旁等着看好戏。无数视线汇聚于困惑不已的扬万里一身；他连忙解释，说自己去见以萝的父母只是想向他们抱怨几句。
“难道各位忍心让这样一个腿脚不便的姑娘为自己端茶倒水，难道不会对她不负责任的双亲感到愤怒吗？”
“以萝早就没有爸妈啦！她被你们贵族害得家破人亡，现在还要听你假惺惺地可怜她！求大爷行行好，放过小姑娘吧！”
扬万里说不出话，缓缓回头看向以萝。
“他说的都是真的，我、我现在只剩下姨妈这一个亲人了。餐馆的工作也是我自愿做的，请您千万，千万不要责备她。”
以萝向他低下头，眼里噙着泪花。原来如此，果然不该多管闲事；装什么好人啊你，这么快就忘了葡宫樱的遭遇吗——在扬万里的底气消失的一瞬间，立即有人嗅出了情势的逆转；他的目光越是垂向地面，纷至沓来的抨击便越发激烈。
“我，不知道这些……”
“你怎么会不知道？你有什么资格不知道！你那身红袍子难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难道不也是从我们的血里肉里扣出来的？看看我们，再看看你自己！你会不知道贵族是怎么——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对，剥削！你会不知道贵族是怎么剥削我们的吗？你装什么无辜装什么善良？真是可恨，真是可恨！长着副清清白白的脸，谁知道是不是也做过哪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扬万里眼望上方，沉默不语。
“哈哈哈哈，被我说中了吧！快滚吧，你们这帮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真是比梦魇还要坏得多，劫火焚烧的地狱才是你们最好的归宿！”
“人皇在上！快滚吧，快滚吧！”
衣衫褴褛的众人举起酒瓶，喝一口喊一声，一直喝到酒精浸红双眼，任由狂热的氛围驱使自己一步步逼近扬万里。就在这经年累月的愤怒险些变为某种更具体的暴力之际，小小的木制轮椅咕噜咕噜驶入众人视线里，将狂乱的人群，和不知为何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扬万里分割了开来。
“不可以在我们店里打架！”
以萝咬紧牙关，像稻草人一样朝左右伸出虚张声势的手臂。骚动的人潮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顿时停息了下来。他们面面相觑，为自己差一点真的向贵族动手而后怕到两腿发颤；甚至立即有人跑到扬万里跟前，为自己的出言不逊向他赔笑道歉。形势又在眨眼间逆转了回来。一些不敢继续吵架也不甘向贵族低头的客人则若无其事地在掌柜处结了账，灰溜溜地跑出客栈继续去别处喝酒；亦或者下定决心，回家去面对自己沉沦酒精的理由和恶果：也许是家徒四壁、妻子的嚎啕或者儿子的尸体。无论如何，连鱼死网破的决心跟勇气都被酒精和宗教消磨殆尽的人们已经丧失了打破现状的意志；燎原的野火，唯独不可能在这封闭又孤立的九州大陆中燃起。
四周看客扫兴离场，楼上空空荡荡的走廊里，只剩下一名黑青色粗布衣的少女。扬万里百感交集地望着葡宫樱的脸；他知道即使以萝没有站出来，自己也会有同伴出手相助。他为有恃无恐的自己感到羞耻。
“抱歉把你给吵醒了。”
两人各自啃着烧饼和油条，走在洛阳仍旧阴沉的黎明里。扬万里换了一身藏青色的短衫，葡宫樱也穿回了自己原先的衣服。听到他的话，她停下了牙齿的动作，过了一会儿又继续咀嚼直到咽下嘴里的面衣。油条本身说不上有什么味道，却又莫名奇妙能引出下一口的欲望。扬万里大致解释了一下刚才发生的骚乱，葡宫樱始终沉默地听。纸袋子很快就变得空空如也，油光发亮的嘴唇只进不出保持无言。
“还在想父亲的事吗？”——马尾辫轻轻跳动。
“还想再见他一面吗？”——马尾辫用力摇摆。
“这样啊。”扬万里深有体会地点了点头，“心里为亲人留有一席之地，可是今生不想再见第二面。这一点也不好受。”
“不要紧，妈妈还在家里等我。回家之后，路上的开心事伤心事，都只是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葡宫樱嗓音沙哑地说着，把空纸袋揉成一团扔进了街边的竹篓。
扬万里对葡宫樱的记忆，还停留在昨晚她跌跌撞撞跑过自己身旁时，那令人不禁别过脸去的，过于悲戚的表情。但显然，少女并没有把太阳升起前的这段时间，全部用来沉浸在幻想破灭的痛苦里。跟扬万里不同，她有家可回，有身心的归宿，那归宿也从不会给她带来痛苦。
“既然找到了父亲，那你在豫州也已经无事可做了吧？”
长长的林荫道已经走到尽头，水汽朦胧的街景在眼前铺展开来。越过常青的树冠，能望见横跨江面赭红的天桥与远方逐渐放光的天空。
“没有了，顶多买点土特产。听说洛阳的牡丹饼很好吃？”
“怎么说呢，得看人吧。我是受不了那股甜味，感觉跟蜘蛛丝缠进了喉咙里一样恶心。”
“啊，真的假的？还会有人讨厌甜食的吗？”
“真的。跟幸福一样，吃多了就会觉得荒唐。”
扬万里停下脚步，耸了耸肩，把目光投向砖石地面：“无事可做的话，就早点回家吧。不是说母亲正在等着你吗？”他看了眼葡宫樱的表情，又垂下眼睛盯着她摇摆不定的脚尖。
“我，想起来葭县有一种花，是九州其他地方都没有的。”葡宫樱在胸前绞着十指，突然说起了家乡的事。“它的茎上长着毛茸茸的白色小球。小球里的种子被风轻轻一吹，就会飘扬万里落地生根。”
“这我倒是头一次听说。九州有这种花来着？叫什么名字？”
“我也不知道。以前在村子里探险的时候发现过一两株，但全都被我吹着玩没了。如果你来考察一番的话，说、说不定就可以找到？”
葡宫樱用手背顶住自己的脸，又揉又捏好像要擦掉什么脏东西一样。
“不，还是算了，让那花就这么静静开在原野里吧。”扬万里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后退了半步。“听你的描述，总有一天，她要为了生命和希望的远航而粉身碎骨。我们这种心怀鬼胎的人，最好不要为了一己私欲去触碰她。”
“你心怀鬼胎吗？”
“我可是贵族。”
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让葡宫樱露出苦笑。
“花鸣姐去哪了？我到现在都没有看见她。”
“她去元老院上交父亲的同意书，下午就会回来。要离开的话就趁现在。”
“为什么你不愿意我和她见面呢？就算要走，我也得跟人家打声招呼不是？”
葡宫樱语气轻佻，像是为了提问而提问；而与之相对扬万里却紧皱眉间，面露难色。背叛友人的罪恶感，在一瞬间堵住了他的话头。
“你的力量万能且强大，可以轻而易举扭曲一个人的心智，让她去贪求本不存在的捷径——说实话，我认同豫花鸣的目的，但不能认同她的手段。想想看昨天晚上的事，那算是在解决问题吗？凭那种简单粗暴的欺瞒和恐吓，能让谁发自心底地改邪归正？葡宫樱，我不想在背后说老朋友坏话，但是——”
“好了好了好了，你不用说了，我走就是。”
她踮起右脚轻快地打了个转儿，修长的马尾辫随之掠过弧线。漆黑的彗星过境之后，是葡宫樱一如既往笑着的脸。
我现在好想，看见你笑啊。
她心里是这么想的，说出口的却是——好歹让我把午饭蹭了吧——这样调皮而不失可爱的一句。树叶之间渗下的阳光投在葡宫樱脸上；绚烂放晴的天空，有那么一瞬间模糊了她的双眼。
离饭点还有些许时间，两人沿着旅馆四周正方形的街道散步了小半圈，走到乌青色的铁门边上才发觉自己已经回到了旅馆后院。铁门锁着，扬万里伸长脖子望向院子里面，看见在渗水的墙根和小而精致的菜畦之间有似曾相识的轮椅正背对着自己，轮椅上坐着那名为以萝的女子，女子正在低头看书，书名是《婀娜山隐人志•卷二》。其慈眉善目金光普照极具神秘意味的封面设计令扬万里远远一看就能想起自己曾经拥有过的“卷一”。葡宫樱也跟着轻声咋舌，心头的阴翳被一股更不妙的预感代替。
“以萝姑娘，开开门！”扬万里不动声色地朝院子里喊。
听见人声她像受惊的松鼠一样直起身子左右张望，同时迅速将伪经藏进衣服底下。她驱动轮椅艰难地行进在田埂间，来到铁门前边探出身子打开了闩锁。这个动作，让以萝脸上那大块大块红黑相间甚至渗出血色的淤青，冲击性十足地展现在两人面前。
“这呃是谁干的！”葡宫樱几乎是立刻喊出了声，声音虽然不大而且由于震惊听起来有些走样，却还是把以萝吓得不轻。后者在认出扬万里的脸后就不再被两人简朴的衣装所迷惑，认定眼前的女子也跟他一样是贵族因而闭目垂头向葡宫樱行礼；被这么一喝问她以为自己私藏禁书的事已经暴露，脑袋一片空白只好不知所措地低着头，任由满头大汗流过脸上的伤口火辣辣的疼。
“别这样，她没有向任何人求救，我们还是走吧。”
“为什么？难道你忍心让这样一个腿脚不便的姑娘任人欺负、难道不会对那施暴之人感到愤怒吗？”
扬万里说自己不会。葡宫樱不理会他，走近轮椅半蹲着身子和以萝低垂的视线齐平，用听起来尽可能亲切的语调问她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而对方，仿佛生来头一回意识到自己受了迫害似的疑惑地半张着嘴，肿胀的脸颊随着舌尖的抵触在青红黑三色之间不断渐变。
“舌头不要乱动，伤口会裂开的。”“你可以直接让伤口愈合吗？”“不行啊，我只能作用于没有生命的东西。”
扬万里也蹲下身子问她：“你那位姨妈在哪里？为什么她放着你不管？”
“姨妈她……说是打得手疼，然后就走掉了。现在应该在屋里算账吧。”
“为什么要把你打成这样？她不是你唯一的亲人吗？”扬万里拉住脱缰的葡宫樱，冷静地追问。
“今天是给贵族上交赔偿金的日子。她一大早就去了豫家宅邸，回来的时候您和夫人刚走出店门。”她开始抽泣，声音很快就变得含糊不清，“每个月的这一天里总要白白扔掉一大笔钱，然后她就会打我……一边打，一边骂我是扫把星……因为法官把我判给了姨妈，所以爸爸诽谤贵族的责任，也要由她一起承担。”
“诽谤？那你的腿算什么！”
“他们说这是雇来的马车夫的错……”
“雇员在从事雇佣活动中致人损害的，雇主也应当承担赔偿责任。当然不用想也知道法官是靠的什么下达判决。”
“先带我们去见你的姨妈吧！真是的，她也太不应该了，怎么能这么对自己的外甥女？明明你才是最可怜的那个啊。”
葡宫樱卷起袖子推着轮椅就往后门方向走，但是驱动轮椅的把手却被以萝死死顶住纹丝不动。
“不要不要！求求您千万不要这么做……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你们都是慈悲善良的贵族但，还请不要再火上浇油……我、我不奢望改变。我这样多嘴只是，只是忍不住想要诉苦，对不起，谢谢你们的好意，对不起……其实——”她瞳孔涣散骤然失声，下一刻，湿润的眼眶涌出热泪来，“其实姨妈一直对我很好！你们看呀，连这个木头轮椅都是她亲自找木匠给我做的。她看我一直把自己闷在房间里，怕我闷出病来，就让我出去接待客人、帮掌柜打打下手，让我不至于整日整夜去想死掉的妈妈还有被流放的爸爸。每天晚上她都要浪费很多灯油，教我写字写信写文章寄到爸爸那儿的雪山去，爸爸寄来回信的时候也会和我一起高兴地读；每年妈妈忌日里她都会停掉所有旅馆业务带我去扫墓，扫墓之后又总是破费，带着哭花了脸的我在豫州街道来回逛悠，直到我笑开脸。是呀是呀姨妈对我真的很好……一开始……一开始她，对我真的很好……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你们是学富五车的贵族大人，请告诉我，难道在苦难中诞生的同情和怜爱，同样会因为苦难而扭曲吗？难道一个人可以如此厌恶她曾经爱过的人吗？为什么以前那么亲切的姨妈，现在要这样对我！”
葡宫樱胆颤心惊地朝轮椅上狂乱地挖着胸口的女人伸出手去。
“啊啊！对不起，对不起，请您忘掉我说的话！我、我——人皇在上！——我对我的生活没有任何不满！”她大喊一声，突然抽出身子底下的书，抱着那胸口大小的伪经飞快低语：“誓以上午，誓以黑夜，当其寂静的时候，你的主没有弃绝你，也没有怨恨你；後世於你，确比今世更好。你的主将来必赏赐你，以至你喜悦。难道他没有发现你伶仃孤苦，而使你有所归宿？他曾发现你徘徊歧途，而把你引入正路；发现你家境寒苦，而使你衣食丰足……”
见状扬万里迅速观察四周，同时恐吓似的沉下嗓音，勒令以萝把手里的书藏好。
“听到没有？立刻把伪经收起来，一被抓到可就是死刑！”
“听我们的话，快点收起来，收起来呀！”
“不，不！”她把书抱在胸前，死死抓着不放，“难道你们，不知道别的经书都已经被篡改过了吗!难道不明白只有这一本才是引领我们进入救赎之路的信标吗！它让我这样的废人，也能涌起幸福生活的希望；你们怎么能，说它是伪书！”
以萝还在朝两人歇斯底里地吼叫，万幸此时的街道空空荡荡。扬万里给葡宫樱使了个眼色，后者沉静地点了点头。随即，以萝身下的木头轮椅发出了与它正常行进时截然不同的吱拗声，晃晃悠悠托住惊慌失措的女子从地表
上浮了大约半颗草的高度；还没来得及发出第一声尖叫，她就被葡宫樱连人带椅平移到了掩人耳目的柴火房里。整个匪夷所思的过程不过三秒，却足以令常人的认知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两人迈着沉重的步子往柴火房走去。
“看见了吧，她都那幅样子了，我们还能做什么呢？”
“还用说么？当然是向她打听出撞死母亲、陷害父亲的是哪些个混账贵族；然后，我就要稍微，给他们来点教训瞧瞧！”
葡宫樱忽然被身边人抓住肩膀，强行扭过身子面对面看着彼此。他两只手都在发抖，拇指越来越用力把肩膀里的某根筋摁得发麻。
——不要把你的力量，投向血肉之躯。
他几乎是干呕一样地吐出了这句话。事后，葡宫樱才隐隐约约察觉到，自以为是朋友的人也许一直害怕着自己。她扭动身子挣脱了钳制，但是已经没了底气，说话声音也变得很轻很轻。
“我又没说要对他们本人做什么，顶多让马车的轮子跑着跑着就突然坏掉，这种的。”
“那不过是幼稚的泄愤，毫无意义。你要是真想为以萝做些什么，就应该去听取她本人的愿望。”
在葡宫樱怄气似的目光下，扬万里也意识到这话说得实在是没心没肺不痛不痒，但是最后她也同意了他的想法。不过这也得在两人一唱一和、用神神叨叨的话术把那错愕不已的女子安抚下来之后才能实现。在那枯枝遍地、朽败而又散发出淡淡馨香的柴火房里，扬万里背着阳光扬起双手，以庄严肃穆的神情面对那缩在墙角、诚惶诚恐望着这边的平民女子，运用他儿时记忆里那些极尽神秘的传说故事来将葡宫樱捧入不可知的领域；他试图使以萝相信至高无上的人皇确实把自己的一部分神力转交给了九州中的某些人，方才在一瞬间将她转移至此的葡宫樱便是其中之一。
“人皇实在是慈悲的，祂的仆人自然也是这样。虽然人死不能复生，流散的亲缘之爱也无法复原；但是你渴求，却为这不便的腿脚所限制的诸多事，葡宫樱都将在人皇的名下为你实现。既然你也爱祂，就应当把你心里的愿望告诉我们。”
“既然你们是祂的仆人，何以说我的书是伪经呢？”
最后一丝迟疑的目光仍闪烁在以萝眼里，但亲身体验过神迹的记忆同样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抹去。她并不关心原理如何，只要扬万里能给出信服的回答，再怎么可疑的力量也可以是救赎的希望。
“因为我们，想知道你是不是和别人一样，为了些微不足道的纸面文章就要争得头破血流，却忽视信仰的本质和真谛。现在我们知道，你是极虔诚的信徒，值得祂来救赎。”
以萝浑身颤抖，两手不自觉地抱在胸前。滑落的袖口暴露出手腕里的割痕和胳膊上的淤青，皮开肉绽更甚于面部的惨烈却也无法给以萝带来任何感觉；因为此刻的她，只有肉体是在人间。
“那么……”她喃喃地说，“除了那永恒的安眠，我什么都不需要；除了这苦痛的终结，我什么都不需要。美丽又高贵、人皇的使徒们啊，信徒以萝她，只求一死。”
仰望的眼眸饱含真诚饱含信念，平静的语言没有迷茫没有留恋。霎时，葡宫樱一阵头晕目眩。从同伴扭曲的神情里扬万里读出了近乎悲哀的愤怒，但是他抬手，制止了少女的发言；因为此时此刻，他的内心涌起了字面意义上的“同情”。“只求一死”这四个字仿佛不是出自以萝之口，而是从扬万里感同身受的灵魂里直接迸发出来的一样，如此鲜活，如此刺耳。
“你所希冀的安乐的死，不需要借助任何神力，我就可以为你实现。”
他从怀里掏出拳头，摊开手掌。掌中红黄蓝绿白的五粒小球在日光之下妖冶诱人犹如致幻的野生菌，一下子吸引了以萝的目光。葡宫樱那迟了半拍的惊呼声，像马车上的街景一样流逝在后方。
“五颗糖球里，有一颗是忧瑟凝珊。”
“忧瑟凝珊？”
“那是无色无味入口即死的毒药。除了放在水晶棺里辟邪之外，还经常被拿来喂给死刑犯。”
“您说的入口即死，是指……”
“是的，没有痛苦，没有挣扎，咽下食道的瞬间便能失去意识落入再不苏醒的深眠。割腕坠楼上吊溺水，一切自断生命的恐怖、求生欲望的反制以及肉体的剧烈痛苦你都无需面对，阻碍人们主动奔赴解脱的一切要素都因这小小的一粒而不再成为阻碍。我想，这正是为以萝、为世上诸多饱受煎熬之人所渴求……”
“是的，是的，这就是我想要的！”话没说完以萝就在轮椅上以十分滑稽的姿势向他鞠躬致谢，感激涕零像是等不及要把毒药吞进肚里一样。这光景实在是过于荒唐过于悲哀，连扬万里也不禁眯起双眼，抽搐着嘴角尽力压下反胃的感觉。
“扬万里，你疯了么。”
葡宫樱的语气简直像现在就要扒开他头盖骨看看里面装着什么一样令人胆寒。
“不是说好听从她本人的愿望吗？觉得一死了之比活着更幸福的人，这世上可是要多少有多少。”
扬万里头也不回，同样冰冷地回应道。
五颗糖球——准确地说是四颗糖球和一粒毒药——从扬万里手里飘飘悠悠浮上半空，漂浮在所有人都触及不到的房梁之下。以萝痴痴地看着它们，伸出渴望而徒劳的手指。
“我要碾碎它们。”葡宫樱说。
“没有意义。你碾不碎以萝的绝望。”
“死了才是真的毫无希望！至少活着，活着才能找回父亲找回幸福啊！”
“我们活在现实里，葡宫樱。永远有下一天，永远不会结束在，幸福的瞬间。”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说你很碍事。”
葡宫樱睁大眼睛，将目光从好像变了个人似的同伴身上移开；游移至布满裂隙的土墙石壁，游移至尘光飞舞的空气里。没有看向任何人，她高声喊道：
“以萝姑娘，我和你的姨妈还没有见过面。我可以说服她，让她好好待你。”
“谢谢您，善良的人儿；以萝除了自身的死灭，什么都不需要。”
“以萝姑娘，我可以为你惩罚那些作恶多端的贵族，莫须有的赔偿金再不能加重你们的生活负担。”
“谢谢您，善良的人儿；以萝除了自身的死灭，什么都不需要。”
“以萝姑娘，我相信你能跨越生活里的一切苦难；就像风雨过后新的黎明更加美丽一样，你的未来也会更加美好。”
“谢谢您，善良的人儿；以萝除了自身的死灭，什么都不需要。”她用空洞的眼神望着她，咯咯笑着：“您真会打趣，以萝能跨越些什么呢？瞧啊，她连自己站起来都做不到呢。”
残疾的痛苦，接连的暴力，家破人亡的过去，现世的一切无时不刻不令以萝倍感煎熬。谁能狠心到，让她在这持续不断的地狱中寻找希望呢？谁又能阻止她，去追求那一劳永逸的、灵肉的解脱呢？
洛阳的天空已经完全放晴，小小的柴火房被苍白的日光笼罩，葡宫樱睁不开眼睛。她找不到以萝找不到扬万里找不到自己存在的理由，只有无力感伴随着委屈的心情如鲠在喉。糖球与毒药失去浮力，软绵绵地落入扬万里手中；他转交给以萝，跟她说好，要是真想自杀就在他们两人离开旅馆之后再吞下药丸，否则会给他们带来麻烦。她恬静地点了点头，摇着轮椅回到屋里，自始至终带着将死之人的那种无所牵挂的笑容。下次得到以萝的消息，大概就是她的死讯。
无言的两人一前一后从旅馆后门走入黑洞洞的长廊，长廊尽头光亮明媚却显得十分遥远。走在前方葡宫樱的背影逐渐变小融入不可捉摸的黑暗。扬万里跑了起来想要追上去，却又怀抱着无法抹消的迟疑而渐渐放慢脚步。迟疑越发膨胀，视野扑朔迷离；扬万里最终是踱着步子慢悠悠地睁开眼睛看见洒入室内的光明。他醒了，起身下床伸展四肢，嘎吱作响的关节抒发出通宵的疲惫被补足之后舒适的叹息。他依稀记得自己从吃午饭的时候就开始眼皮子打架，然后被一言不发的葡宫樱扶着扔到床上倒头就睡。而现在日头已过晌午，阳光开始沉淀，隔壁房里已经没有了她的气息；他来到门前轻轻叩响，却被伙计告知这是个空房。那裹着头巾的小伙计把她留下来的信纸交给了扬万里，信里面只有四个字——我讨厌你。
豫花鸣回到客栈，看见扬万里一个人坐在窗台边，就问他葡宫樱去了哪里。他回答说葡宫樱被他给气跑了，还拿出信纸给她看。豫花鸣来回看着信纸和扬万里，看了三个来回，终于意识到这不是玩笑，于是大发雷霆，问他为什么没有留住她。他开始觉得厌烦。葡宫樱让人厌烦，豫花鸣让人厌烦，朋友让人厌烦，父母让人厌烦，贵族让人厌烦，平民让人厌烦，思考让人厌烦，活着让人厌烦，九州上的一切破事都让人厌烦，就让她赶紧去追人，不要在这种地方浪费时间。豫花鸣给他来了一拳。
扬万里捂着隐隐作痛的腹部，独自一人行走在荒原里。他觉得自己，像白纸上唯一一只蚂蚁一样自由。
雨后湿土的腥味氤氲弥漫又升腾而起，勤劳的客栈伙计开始捣鼓出锅碗瓢盆的小动静。扬万里把脑袋枕在半开的窗边，从二楼房间遥望天边残星一颗颗溶解，默默反刍着昨天夜里发生的一切。
在那之后，葡宫樱径直跑回客栈，锁上房门毫无交流的意愿。豫花鸣盯着紧闭的门扉，甩了甩手转身离去，说是要把至今为止的成果报告给元老院。
“例行报告而已。”她走下玄关，一边说一边踩进靴子，“放心吧，关于父亲和她的事，我一个字也不会透露。”
被夜雨打湿的襦裙像一朵沾满露水的蓝菊；她随手脱了下来，披上灰绿色的油布雨衣。扬万里站在身后，担忧的目光越过肩膀投向她疲惫的侧脸。
“你今晚是不打算睡了吗？”
“夜长，梦多。”
豫花鸣沿着长袜绑完最后一根靴带，站起身，拍了拍自己的口袋。那里面是豫子伯签名盖印的同意书，扭曲的字迹反映出书写者的慌乱，是这一夜的副产物。
“明天下午我会回来。在那之前不论用什么方法，你都要给我留住葡宫樱，不准放她离开豫州。”
“为什么你自己不去看住她？”
“这不是做得太过火了嘛，彼此都需要冷静的时间。现在跟她碰面，说不定会像兔子一样红着眼睛瞪着我——但你不一样。”
帮我说说好话。留下这一句后豫花鸣离开了客栈。
又有一颗星星消弭在晨曦里。拜这几乎没有隔音效果的墙壁所赐，扬万里得以时刻监听隔壁房内的一举一动。他明知葡宫樱不会不辞而别却还是硬撑了一个晚上没睡。当他偶尔，听见那女孩半梦半醒中发出苦闷的吁声时，胃袋里也会跟着一沉一沉地滋生出钝痛。
昨晚那高高站起的铜像、砰然破裂的天窗以及一切异变的消失遁迹确实都是葡宫樱的手笔。据本人所说，凡是不会呼吸的死物，就没有她不能凭空移动和歪扭的。扬万里曾亲眼看见，碎成两半的玉扳指在葡宫樱的目光中融为一体；亲身体验，被澡盆大小的土块搭载着飞上高空的感觉，正是那次飞行让他目睹了大地的全貌。“啊，原来九州之下真是如此魔幻的世界，那九州里出了个葡宫樱这样的超人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吧？”他就这样认同了她那匪夷所思的能力；如果不是碰见了豫花鸣，他也确实是打算帮她保密一辈子的。谁知道葡宫樱本人却在初次见面的欢谈中轻而易举泄露了底牌。当豫花鸣捧住她的脑袋，在耳朵边甜言蜜语提出协力的请求、而她想都不想一口就接受了下来时，扬万里直觉到，豫花鸣大概，一生都不会放过葡宫樱了。毕竟，如果运用得当，有什么是这份力量做不到的呢？
思绪中断了，扬万里不愿意把友人往坏了想。他摇了摇晕乎乎的脑袋，从坐着不太舒服的椅子上站起身，准备外出透透气。不经意间低下头，发现一路尘土星星点点干涸在自己镶有金边的红色长袍上，可是他懒得换下。
楼上是住房，楼下是餐馆。仅有位于大陆中央的豫州之地建立起了这种将餐饮住宿一体化的旅店。能够提供多种服务的代价便是任何一项都称不上尽善尽美。横贯室内装饰性的彩旗早已沾满油污，坐席间发散不去的酒臭味
连二楼紧闭的房中都可以闻到。恰到好处的脏乱差营造出一种奇妙的亲民氛围，吸引九州各地居民游民难民齐聚于此，来寻求除长老的诵经讲道外第二种忘却苦难现实的良方——
“什么，这是最后一滴？呜呜呜呜酒啊呜呜呜呜酒！没了，没了，喝完了！我的田，我的田啊，全没了！全没了！全没了！”
“那家伙干嘛要喊得这么大声？难道以为这里有谁会安慰他吗？咱们谁不是醉生梦死的酒鬼，谁不是想逃离这，嗝、这混账日子的可怜人？”
“嘿嘿嘿，看看这尖酸冷漠又无能的老混蛋。他不种田不做工，一大清早偷了婆娘的钱来喝酒！还敢说自己可怜呢……嘿嘿，我问你，你那小儿子要怎么办——”
“他儿子怎么了？”
“闭上嘴听我说完！嘿嘿，那小孩病了大半个月，每次拄着拐杖去药铺却总是被告知药材涨价；他妈妈没日没夜给贵族做工，倒是攒了些钱，结果呢？被他喝得一个子儿都不剩！嘿，你这混账东西，你要儿子拿什么活过这星期？”
“怕什么？长老可是明明白白跟我们说过，生前吃的苦越多，死后才越有可能上天堂。天堂！你明白吗？遍地的蜂蜜、牛奶和香喷喷的米饭都在等着他们！母子俩跟我过了这么多年苦日子，难道会没有权利享受死后的永福？断然不可能！死有什么好怕？活着受罪才可怕！
“可我们上不了天堂。”
“咱们这种死不足惜的人渣当然上不了天堂，但是不用担心，咱们也下不了地狱啊！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听好了，因为地狱的每一层、每一间、每一个角落！都被那帮天杀的贵族预定好了位置！”
“嘿嘿，骂得好，骂得好！无法无天的贵族总会迎来他们的报应，我们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等到那一天就好！来，继续喝，继续喝！一觉睡醒就再睡一觉，再睡一觉！一直睡到世界末日，审判来临！”
“呜呜呜我的田，我的房子啊！没了，没了，什么都没了，呜呜呜呜……”
大致上，一楼总是这么热闹。在现实中一蹶不振的失意者就着眼泪喝下劣质的衮州酒，用苦涩到难以言喻的一口换得美梦的入场券。沉沦的双眼，早已分不清自地平线而来的是残照还是曙光。但即使不省人事到如此地步，平民们也会在某个格格不入的身影踏入视界时一下子作出反应；准确地说，早在扬万里打开房门时就有几人听见了吱呀吱呀的声响而下意识抬起头来——惹眼的红袍，做作的长发，眼神阴郁又昂首阔步像一只故作高傲的公鸡……一切招致平民反感的贵族要素随着扬万里在众目睽睽下若无其事地走下楼梯而愈发醒目、聚积、滴落，愤恨的涟漪在默不作声的眼神间此起彼伏，令原本夹杂着欢笑与泪水的酒馆氛围滋生出某种露骨的敌意。
“这可不是平民穿得起的物件啊。贵族怎么会来这种地方？嘿嘿嘿，他会不会听见你刚才喊的……”
“我、我说什么了？我什么也没说呀！他，这，我——”络腮胡子的男人像是突然醒了酒，急忙躲到别人背后，探出脑袋窥视着这位不速之客。跟随扬万里的目光看向另一边，在两人视线的交错点，仅有一桌汤水四溢的碟碗
和一位忙于收拾的女工。嗯？这公子哥在用那么严肃、那么反感的目光注视些什么呢？这么想着，男人察觉出了不对劲的地方：那个小个子女工是坐在一把奇形怪状的椅子上收拾餐桌的；她离开时身下的椅子也跟着移动，
好像黏在屁股上似的。
“怎么，你竟没有听说过这苦命的以萝姑娘？嘿嘿，她啊，在八岁还是九岁的时候被贵族的马车碾过身子，从那以后就再也站不起来咯；同行的母亲不治身亡，父亲状告那贵族子弟却反而被流放到了雪山去，那她就只好跟着姨妈，嘿嘿，就是这儿的老板娘讨生活咯。不过啊最近日子实在是不景气，连那好脾气的婆娘也变得越来越暴躁……”
当以萝咬住嘴唇、吃力地摇着把手驶近餐桌时，再怎么粗野的醉汉也会主动迎上去，亲手把碟碗端端正正垒在轮椅里的托盘上。根据这帮醉汉私底下的规定，谁要是任由以萝为自己收拾碗筷，别人就会主动收拾他。每次受人帮助，以萝都会回之以闭目垂头的礼仪和腼腆的微笑；就像现在这样，听见了“咚”的一声，她连忙低下头又抬起来，笑魇如花地看着对方。这是一张偶尔才有余裕浮出苦难的回忆、嗅着那转瞬即逝的幸福的湿润的脸。浮肿的眼袋和深陷的眼窝使她面色黯淡，苍白的嘴唇像是涂着粉一样显得不甚和谐；颧骨外凸破坏了五官线条的柔美，与瘦骨嶙峋的手臂遥相呼应直令见者伤心；打满补丁的围裙覆在身上，失力的双足点着踏板；脆弱的平衡，仿佛轻轻一碰就会摔得粉碎。而现在，为以萝那并不出众的外貌平添了许多光彩的这份笑容，也在她看见这大红长袍的瞬间立即消失。
扬万里随便往身上擦了擦手，“是家里人让您出来做工的？”然后带着自己也察觉不出的怒意低声质问她。
“这、这里就是我的家啊。”以萝胆怯地缩了缩身子。
“让断了腿的女儿做服务生？真亏他们干得出这种事。我——”扬万里迅速且无声地翕动嘴唇，那是他在心底里反复自问时无意识的小动作，“既然您说此处即是贵宅，那想必令尊令堂也生活在这里；能否耽搁您一会儿时间，带我去见一见他们？我很想知道多么称职的父母，才会这样对待自己的孩子。”
话说出口扬万里才发觉自己的要求有多么唐突，但覆水难收他只能尽可能诚恳地看着那两颗狐疑的眼球。怀疑也是理所当然，九州贵族有多下作以萝已是再清楚不过。但她听出了男子的思绪其实正被某种善意的误解所裹挟；不是这样的——她刚想开口解释，周围却突然爆发出一阵骚乱。二十来个涨红了脸的酒客你推我搡气势汹汹地涌向两人。这股势不可挡的人潮，在距离扬万里五步远的地方仅因他疑惑的一眼而猛地勒住势头；在近乎胡言乱语的呐喊声中偶尔迸溅出直指贵族的谩骂，又立刻被旁人捂住嘴巴变得支支吾吾含糊不清。
“你们——”
红袍的男子不仅没有畏怯，反而向前一步像是要仔细瞧瞧这些夹杂着愤怒与胆怯的面孔究竟在抗议些什么——扬万里直觉出他们是在抗议——然而众人却反而被这靠近的一步吓了一大跳；他们慌忙后退，本就松散的团体一下子分崩离析。扬万里环视一周，目光所及之处无人不低下脑袋回避他的视线。餐馆又安静了下来，场面之尴尬犹如帷幕已经拉开而演员尚未做好表演的准备。
“各位有什么想说的话，可以在这里畅所欲言；我不会处罚任何人，不会向任何贵族告发你们的言语。酒精不足以赋予你们的勇气，就用我扬万里的信誉来补足。各位可不是什么羞羞答答的人儿吧，像个男子汉一样挺起胸膛如何？”
有话直说——扬万里如此放言。没有哪个男人被激到这个程度还能默不作声，微醺的人群再次嘈杂起来。
“你刚才说要见以萝姑娘的父母，难道是想要娶她吗！你、你明明是贵族！长老可不会坐视不管！”
情急之下络腮胡子的男人喊出了自己都不信的胡言乱语，其他人也跟着起哄要求扬万里给出解释；他们在看见这公子哥靠近以萝后就开始急躁不安，借着酒劲不约而同地挺身而出想要保护她。二楼住客纷纷走出房门俯视楼下闹剧要如何收场，客栈的伙计们也站在一旁等着看好戏。无数视线汇聚于困惑不已的扬万里一身；他连忙解释，说自己去见以萝的父母只是想向他们抱怨几句。
“难道各位忍心让这样一个腿脚不便的姑娘为自己端茶倒水，难道不会对她不负责任的双亲感到愤怒吗？”
“以萝早就没有爸妈啦！她被你们贵族害得家破人亡，现在还要听你假惺惺地可怜她！求大爷行行好，放过小姑娘吧！”
扬万里说不出话，缓缓回头看向以萝。
“他说的都是真的，我、我现在只剩下姨妈这一个亲人了。餐馆的工作也是我自愿做的，请您千万，千万不要责备她。”
以萝向他低下头，眼里噙着泪花。原来如此，果然不该多管闲事；装什么好人啊你，这么快就忘了葡宫樱的遭遇吗——在扬万里的底气消失的一瞬间，立即有人嗅出了情势的逆转；他的目光越是垂向地面，纷至沓来的抨击便越发激烈。
“我，不知道这些……”
“你怎么会不知道？你有什么资格不知道！你那身红袍子难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难道不也是从我们的血里肉里扣出来的？看看我们，再看看你自己！你会不知道贵族是怎么——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对，剥削！你会不知道贵族是怎么剥削我们的吗？你装什么无辜装什么善良？真是可恨，真是可恨！长着副清清白白的脸，谁知道是不是也做过哪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扬万里眼望上方，沉默不语。
“哈哈哈哈，被我说中了吧！快滚吧，你们这帮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真是比梦魇还要坏得多，劫火焚烧的地狱才是你们最好的归宿！”
“人皇在上！快滚吧，快滚吧！”
衣衫褴褛的众人举起酒瓶，喝一口喊一声，一直喝到酒精浸红双眼，任由狂热的氛围驱使自己一步步逼近扬万里。就在这经年累月的愤怒险些变为某种更具体的暴力之际，小小的木制轮椅咕噜咕噜驶入众人视线里，将狂乱的人群，和不知为何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扬万里分割了开来。
“不可以在我们店里打架！”
以萝咬紧牙关，像稻草人一样朝左右伸出虚张声势的手臂。骚动的人潮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顿时停息了下来。他们面面相觑，为自己差一点真的向贵族动手而后怕到两腿发颤；甚至立即有人跑到扬万里跟前，为自己的出言不逊向他赔笑道歉。形势又在眨眼间逆转了回来。一些不敢继续吵架也不甘向贵族低头的客人则若无其事地在掌柜处结了账，灰溜溜地跑出客栈继续去别处喝酒；亦或者下定决心，回家去面对自己沉沦酒精的理由和恶果：也许是家徒四壁、妻子的嚎啕或者儿子的尸体。无论如何，连鱼死网破的决心跟勇气都被酒精和宗教消磨殆尽的人们已经丧失了打破现状的意志；燎原的野火，唯独不可能在这封闭又孤立的九州大陆中燃起。
四周看客扫兴离场，楼上空空荡荡的走廊里，只剩下一名黑青色粗布衣的少女。扬万里百感交集地望着葡宫樱的脸；他知道即使以萝没有站出来，自己也会有同伴出手相助。他为有恃无恐的自己感到羞耻。
“抱歉把你给吵醒了。”
两人各自啃着烧饼和油条，走在洛阳仍旧阴沉的黎明里。扬万里换了一身藏青色的短衫，葡宫樱也穿回了自己原先的衣服。听到他的话，她停下了牙齿的动作，过了一会儿又继续咀嚼直到咽下嘴里的面衣。油条本身说不上有什么味道，却又莫名奇妙能引出下一口的欲望。扬万里大致解释了一下刚才发生的骚乱，葡宫樱始终沉默地听。纸袋子很快就变得空空如也，油光发亮的嘴唇只进不出保持无言。
“还在想父亲的事吗？”——马尾辫轻轻跳动。
“还想再见他一面吗？”——马尾辫用力摇摆。
“这样啊。”扬万里深有体会地点了点头，“心里为亲人留有一席之地，可是今生不想再见第二面。这一点也不好受。”
“不要紧，妈妈还在家里等我。回家之后，路上的开心事伤心事，都只是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葡宫樱嗓音沙哑地说着，把空纸袋揉成一团扔进了街边的竹篓。
扬万里对葡宫樱的记忆，还停留在昨晚她跌跌撞撞跑过自己身旁时，那令人不禁别过脸去的，过于悲戚的表情。但显然，少女并没有把太阳升起前的这段时间，全部用来沉浸在幻想破灭的痛苦里。跟扬万里不同，她有家可回，有身心的归宿，那归宿也从不会给她带来痛苦。
“既然找到了父亲，那你在豫州也已经无事可做了吧？”
长长的林荫道已经走到尽头，水汽朦胧的街景在眼前铺展开来。越过常青的树冠，能望见横跨江面赭红的天桥与远方逐渐放光的天空。
“没有了，顶多买点土特产。听说洛阳的牡丹饼很好吃？”
“怎么说呢，得看人吧。我是受不了那股甜味，感觉跟蜘蛛丝缠进了喉咙里一样恶心。”
“啊，真的假的？还会有人讨厌甜食的吗？”
“真的。跟幸福一样，吃多了就会觉得荒唐。”
扬万里停下脚步，耸了耸肩，把目光投向砖石地面：“无事可做的话，就早点回家吧。不是说母亲正在等着你吗？”他看了眼葡宫樱的表情，又垂下眼睛盯着她摇摆不定的脚尖。
“我，想起来葭县有一种花，是九州其他地方都没有的。”葡宫樱在胸前绞着十指，突然说起了家乡的事。“它的茎上长着毛茸茸的白色小球。小球里的种子被风轻轻一吹，就会飘扬万里落地生根。”
“这我倒是头一次听说。九州有这种花来着？叫什么名字？”
“我也不知道。以前在村子里探险的时候发现过一两株，但全都被我吹着玩没了。如果你来考察一番的话，说、说不定就可以找到？”
葡宫樱用手背顶住自己的脸，又揉又捏好像要擦掉什么脏东西一样。
“不，还是算了，让那花就这么静静开在原野里吧。”扬万里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后退了半步。“听你的描述，总有一天，她要为了生命和希望的远航而粉身碎骨。我们这种心怀鬼胎的人，最好不要为了一己私欲去触碰她。”
“你心怀鬼胎吗？”
“我可是贵族。”
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让葡宫樱露出苦笑。
“花鸣姐去哪了？我到现在都没有看见她。”
“她去元老院上交父亲的同意书，下午就会回来。要离开的话就趁现在。”
“为什么你不愿意我和她见面呢？就算要走，我也得跟人家打声招呼不是？”
葡宫樱语气轻佻，像是为了提问而提问；而与之相对扬万里却紧皱眉间，面露难色。背叛友人的罪恶感，在一瞬间堵住了他的话头。
“你的力量万能且强大，可以轻而易举扭曲一个人的心智，让她去贪求本不存在的捷径——说实话，我认同豫花鸣的目的，但不能认同她的手段。想想看昨天晚上的事，那算是在解决问题吗？凭那种简单粗暴的欺瞒和恐吓，能让谁发自心底地改邪归正？葡宫樱，我不想在背后说老朋友坏话，但是——”
“好了好了好了，你不用说了，我走就是。”
她踮起右脚轻快地打了个转儿，修长的马尾辫随之掠过弧线。漆黑的彗星过境之后，是葡宫樱一如既往笑着的脸。
我现在好想，看见你笑啊。
她心里是这么想的，说出口的却是——好歹让我把午饭蹭了吧——这样调皮而不失可爱的一句。树叶之间渗下的阳光投在葡宫樱脸上；绚烂放晴的天空，有那么一瞬间模糊了她的双眼。
离饭点还有些许时间，两人沿着旅馆四周正方形的街道散步了小半圈，走到乌青色的铁门边上才发觉自己已经回到了旅馆后院。铁门锁着，扬万里伸长脖子望向院子里面，看见在渗水的墙根和小而精致的菜畦之间有似曾相识的轮椅正背对着自己，轮椅上坐着那名为以萝的女子，女子正在低头看书，书名是《婀娜山隐人志•卷二》。其慈眉善目金光普照极具神秘意味的封面设计令扬万里远远一看就能想起自己曾经拥有过的“卷一”。葡宫樱也跟着轻声咋舌，心头的阴翳被一股更不妙的预感代替。
“以萝姑娘，开开门！”扬万里不动声色地朝院子里喊。
听见人声她像受惊的松鼠一样直起身子左右张望，同时迅速将伪经藏进衣服底下。她驱动轮椅艰难地行进在田埂间，来到铁门前边探出身子打开了闩锁。这个动作，让以萝脸上那大块大块红黑相间甚至渗出血色的淤青，冲击性十足地展现在两人面前。
“这呃是谁干的！”葡宫樱几乎是立刻喊出了声，声音虽然不大而且由于震惊听起来有些走样，却还是把以萝吓得不轻。后者在认出扬万里的脸后就不再被两人简朴的衣装所迷惑，认定眼前的女子也跟他一样是贵族因而闭目垂头向葡宫樱行礼；被这么一喝问她以为自己私藏禁书的事已经暴露，脑袋一片空白只好不知所措地低着头，任由满头大汗流过脸上的伤口火辣辣的疼。
“别这样，她没有向任何人求救，我们还是走吧。”
“为什么？难道你忍心让这样一个腿脚不便的姑娘任人欺负、难道不会对那施暴之人感到愤怒吗？”
扬万里说自己不会。葡宫樱不理会他，走近轮椅半蹲着身子和以萝低垂的视线齐平，用听起来尽可能亲切的语调问她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而对方，仿佛生来头一回意识到自己受了迫害似的疑惑地半张着嘴，肿胀的脸颊随着舌尖的抵触在青红黑三色之间不断渐变。
“舌头不要乱动，伤口会裂开的。”“你可以直接让伤口愈合吗？”“不行啊，我只能作用于没有生命的东西。”
扬万里也蹲下身子问她：“你那位姨妈在哪里？为什么她放着你不管？”
“姨妈她……说是打得手疼，然后就走掉了。现在应该在屋里算账吧。”
“为什么要把你打成这样？她不是你唯一的亲人吗？”扬万里拉住脱缰的葡宫樱，冷静地追问。
“今天是给贵族上交赔偿金的日子。她一大早就去了豫家宅邸，回来的时候您和夫人刚走出店门。”她开始抽泣，声音很快就变得含糊不清，“每个月的这一天里总要白白扔掉一大笔钱，然后她就会打我……一边打，一边骂我是扫把星……因为法官把我判给了姨妈，所以爸爸诽谤贵族的责任，也要由她一起承担。”
“诽谤？那你的腿算什么！”
“他们说这是雇来的马车夫的错……”
“雇员在从事雇佣活动中致人损害的，雇主也应当承担赔偿责任。当然不用想也知道法官是靠的什么下达判决。”
“先带我们去见你的姨妈吧！真是的，她也太不应该了，怎么能这么对自己的外甥女？明明你才是最可怜的那个啊。”
葡宫樱卷起袖子推着轮椅就往后门方向走，但是驱动轮椅的把手却被以萝死死顶住纹丝不动。
“不要不要！求求您千万不要这么做……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你们都是慈悲善良的贵族但，还请不要再火上浇油……我、我不奢望改变。我这样多嘴只是，只是忍不住想要诉苦，对不起，谢谢你们的好意，对不起……其实——”她瞳孔涣散骤然失声，下一刻，湿润的眼眶涌出热泪来，“其实姨妈一直对我很好！你们看呀，连这个木头轮椅都是她亲自找木匠给我做的。她看我一直把自己闷在房间里，怕我闷出病来，就让我出去接待客人、帮掌柜打打下手，让我不至于整日整夜去想死掉的妈妈还有被流放的爸爸。每天晚上她都要浪费很多灯油，教我写字写信写文章寄到爸爸那儿的雪山去，爸爸寄来回信的时候也会和我一起高兴地读；每年妈妈忌日里她都会停掉所有旅馆业务带我去扫墓，扫墓之后又总是破费，带着哭花了脸的我在豫州街道来回逛悠，直到我笑开脸。是呀是呀姨妈对我真的很好……一开始……一开始她，对我真的很好……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你们是学富五车的贵族大人，请告诉我，难道在苦难中诞生的同情和怜爱，同样会因为苦难而扭曲吗？难道一个人可以如此厌恶她曾经爱过的人吗？为什么以前那么亲切的姨妈，现在要这样对我！”
葡宫樱胆颤心惊地朝轮椅上狂乱地挖着胸口的女人伸出手去。
“啊啊！对不起，对不起，请您忘掉我说的话！我、我——人皇在上！——我对我的生活没有任何不满！”她大喊一声，突然抽出身子底下的书，抱着那胸口大小的伪经飞快低语：“誓以上午，誓以黑夜，当其寂静的时候，你的主没有弃绝你，也没有怨恨你；後世於你，确比今世更好。你的主将来必赏赐你，以至你喜悦。难道他没有发现你伶仃孤苦，而使你有所归宿？他曾发现你徘徊歧途，而把你引入正路；发现你家境寒苦，而使你衣食丰足……”
见状扬万里迅速观察四周，同时恐吓似的沉下嗓音，勒令以萝把手里的书藏好。
“听到没有？立刻把伪经收起来，一被抓到可就是死刑！”
“听我们的话，快点收起来，收起来呀！”
“不，不！”她把书抱在胸前，死死抓着不放，“难道你们，不知道别的经书都已经被篡改过了吗!难道不明白只有这一本才是引领我们进入救赎之路的信标吗！它让我这样的废人，也能涌起幸福生活的希望；你们怎么能，说它是伪书！”
以萝还在朝两人歇斯底里地吼叫，万幸此时的街道空空荡荡。扬万里给葡宫樱使了个眼色，后者沉静地点了点头。随即，以萝身下的木头轮椅发出了与它正常行进时截然不同的吱拗声，晃晃悠悠托住惊慌失措的女子从地表
上浮了大约半颗草的高度；还没来得及发出第一声尖叫，她就被葡宫樱连人带椅平移到了掩人耳目的柴火房里。整个匪夷所思的过程不过三秒，却足以令常人的认知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两人迈着沉重的步子往柴火房走去。
“看见了吧，她都那幅样子了，我们还能做什么呢？”
“还用说么？当然是向她打听出撞死母亲、陷害父亲的是哪些个混账贵族；然后，我就要稍微，给他们来点教训瞧瞧！”
葡宫樱忽然被身边人抓住肩膀，强行扭过身子面对面看着彼此。他两只手都在发抖，拇指越来越用力把肩膀里的某根筋摁得发麻。
——不要把你的力量，投向血肉之躯。
他几乎是干呕一样地吐出了这句话。事后，葡宫樱才隐隐约约察觉到，自以为是朋友的人也许一直害怕着自己。她扭动身子挣脱了钳制，但是已经没了底气，说话声音也变得很轻很轻。
“我又没说要对他们本人做什么，顶多让马车的轮子跑着跑着就突然坏掉，这种的。”
“那不过是幼稚的泄愤，毫无意义。你要是真想为以萝做些什么，就应该去听取她本人的愿望。”
在葡宫樱怄气似的目光下，扬万里也意识到这话说得实在是没心没肺不痛不痒，但是最后她也同意了他的想法。不过这也得在两人一唱一和、用神神叨叨的话术把那错愕不已的女子安抚下来之后才能实现。在那枯枝遍地、朽败而又散发出淡淡馨香的柴火房里，扬万里背着阳光扬起双手，以庄严肃穆的神情面对那缩在墙角、诚惶诚恐望着这边的平民女子，运用他儿时记忆里那些极尽神秘的传说故事来将葡宫樱捧入不可知的领域；他试图使以萝相信至高无上的人皇确实把自己的一部分神力转交给了九州中的某些人，方才在一瞬间将她转移至此的葡宫樱便是其中之一。
“人皇实在是慈悲的，祂的仆人自然也是这样。虽然人死不能复生，流散的亲缘之爱也无法复原；但是你渴求，却为这不便的腿脚所限制的诸多事，葡宫樱都将在人皇的名下为你实现。既然你也爱祂，就应当把你心里的愿望告诉我们。”
“既然你们是祂的仆人，何以说我的书是伪经呢？”
最后一丝迟疑的目光仍闪烁在以萝眼里，但亲身体验过神迹的记忆同样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抹去。她并不关心原理如何，只要扬万里能给出信服的回答，再怎么可疑的力量也可以是救赎的希望。
“因为我们，想知道你是不是和别人一样，为了些微不足道的纸面文章就要争得头破血流，却忽视信仰的本质和真谛。现在我们知道，你是极虔诚的信徒，值得祂来救赎。”
以萝浑身颤抖，两手不自觉地抱在胸前。滑落的袖口暴露出手腕里的割痕和胳膊上的淤青，皮开肉绽更甚于面部的惨烈却也无法给以萝带来任何感觉；因为此刻的她，只有肉体是在人间。
“那么……”她喃喃地说，“除了那永恒的安眠，我什么都不需要；除了这苦痛的终结，我什么都不需要。美丽又高贵、人皇的使徒们啊，信徒以萝她，只求一死。”
仰望的眼眸饱含真诚饱含信念，平静的语言没有迷茫没有留恋。霎时，葡宫樱一阵头晕目眩。从同伴扭曲的神情里扬万里读出了近乎悲哀的愤怒，但是他抬手，制止了少女的发言；因为此时此刻，他的内心涌起了字面意义上的“同情”。“只求一死”这四个字仿佛不是出自以萝之口，而是从扬万里感同身受的灵魂里直接迸发出来的一样，如此鲜活，如此刺耳。
“你所希冀的安乐的死，不需要借助任何神力，我就可以为你实现。”
他从怀里掏出拳头，摊开手掌。掌中红黄蓝绿白的五粒小球在日光之下妖冶诱人犹如致幻的野生菌，一下子吸引了以萝的目光。葡宫樱那迟了半拍的惊呼声，像马车上的街景一样流逝在后方。
“五颗糖球里，有一颗是忧瑟凝珊。”
“忧瑟凝珊？”
“那是无色无味入口即死的毒药。除了放在水晶棺里辟邪之外，还经常被拿来喂给死刑犯。”
“您说的入口即死，是指……”
“是的，没有痛苦，没有挣扎，咽下食道的瞬间便能失去意识落入再不苏醒的深眠。割腕坠楼上吊溺水，一切自断生命的恐怖、求生欲望的反制以及肉体的剧烈痛苦你都无需面对，阻碍人们主动奔赴解脱的一切要素都因这小小的一粒而不再成为阻碍。我想，这正是为以萝、为世上诸多饱受煎熬之人所渴求……”
“是的，是的，这就是我想要的！”话没说完以萝就在轮椅上以十分滑稽的姿势向他鞠躬致谢，感激涕零像是等不及要把毒药吞进肚里一样。这光景实在是过于荒唐过于悲哀，连扬万里也不禁眯起双眼，抽搐着嘴角尽力压下反胃的感觉。
“扬万里，你疯了么。”
葡宫樱的语气简直像现在就要扒开他头盖骨看看里面装着什么一样令人胆寒。
“不是说好听从她本人的愿望吗？觉得一死了之比活着更幸福的人，这世上可是要多少有多少。”
扬万里头也不回，同样冰冷地回应道。
五颗糖球——准确地说是四颗糖球和一粒毒药——从扬万里手里飘飘悠悠浮上半空，漂浮在所有人都触及不到的房梁之下。以萝痴痴地看着它们，伸出渴望而徒劳的手指。
“我要碾碎它们。”葡宫樱说。
“没有意义。你碾不碎以萝的绝望。”
“死了才是真的毫无希望！至少活着，活着才能找回父亲找回幸福啊！”
“我们活在现实里，葡宫樱。永远有下一天，永远不会结束在，幸福的瞬间。”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说你很碍事。”
葡宫樱睁大眼睛，将目光从好像变了个人似的同伴身上移开；游移至布满裂隙的土墙石壁，游移至尘光飞舞的空气里。没有看向任何人，她高声喊道：
“以萝姑娘，我和你的姨妈还没有见过面。我可以说服她，让她好好待你。”
“谢谢您，善良的人儿；以萝除了自身的死灭，什么都不需要。”
“以萝姑娘，我可以为你惩罚那些作恶多端的贵族，莫须有的赔偿金再不能加重你们的生活负担。”
“谢谢您，善良的人儿；以萝除了自身的死灭，什么都不需要。”
“以萝姑娘，我相信你能跨越生活里的一切苦难；就像风雨过后新的黎明更加美丽一样，你的未来也会更加美好。”
“谢谢您，善良的人儿；以萝除了自身的死灭，什么都不需要。”她用空洞的眼神望着她，咯咯笑着：“您真会打趣，以萝能跨越些什么呢？瞧啊，她连自己站起来都做不到呢。”
残疾的痛苦，接连的暴力，家破人亡的过去，现世的一切无时不刻不令以萝倍感煎熬。谁能狠心到，让她在这持续不断的地狱中寻找希望呢？谁又能阻止她，去追求那一劳永逸的、灵肉的解脱呢？
洛阳的天空已经完全放晴，小小的柴火房被苍白的日光笼罩，葡宫樱睁不开眼睛。她找不到以萝找不到扬万里找不到自己存在的理由，只有无力感伴随着委屈的心情如鲠在喉。糖球与毒药失去浮力，软绵绵地落入扬万里手中；他转交给以萝，跟她说好，要是真想自杀就在他们两人离开旅馆之后再吞下药丸，否则会给他们带来麻烦。她恬静地点了点头，摇着轮椅回到屋里，自始至终带着将死之人的那种无所牵挂的笑容。下次得到以萝的消息，大概就是她的死讯。
无言的两人一前一后从旅馆后门走入黑洞洞的长廊，长廊尽头光亮明媚却显得十分遥远。走在前方葡宫樱的背影逐渐变小融入不可捉摸的黑暗。扬万里跑了起来想要追上去，却又怀抱着无法抹消的迟疑而渐渐放慢脚步。迟疑越发膨胀，视野扑朔迷离；扬万里最终是踱着步子慢悠悠地睁开眼睛看见洒入室内的光明。他醒了，起身下床伸展四肢，嘎吱作响的关节抒发出通宵的疲惫被补足之后舒适的叹息。他依稀记得自己从吃午饭的时候就开始眼皮子打架，然后被一言不发的葡宫樱扶着扔到床上倒头就睡。而现在日头已过晌午，阳光开始沉淀，隔壁房里已经没有了她的气息；他来到门前轻轻叩响，却被伙计告知这是个空房。那裹着头巾的小伙计把她留下来的信纸交给了扬万里，信里面只有四个字——我讨厌你。
豫花鸣回到客栈，看见扬万里一个人坐在窗台边，就问他葡宫樱去了哪里。他回答说葡宫樱被他给气跑了，还拿出信纸给她看。豫花鸣来回看着信纸和扬万里，看了三个来回，终于意识到这不是玩笑，于是大发雷霆，问他为什么没有留住她。他开始觉得厌烦。葡宫樱让人厌烦，豫花鸣让人厌烦，朋友让人厌烦，父母让人厌烦，贵族让人厌烦，平民让人厌烦，思考让人厌烦，活着让人厌烦，九州上的一切破事都让人厌烦，就让她赶紧去追人，不要在这种地方浪费时间。豫花鸣给他来了一拳。
扬万里捂着隐隐作痛的腹部，独自一人行走在荒原里。他觉得自己，像白纸上唯一一只蚂蚁一样自由。
三 ...
初步完成，视后续情况改动
四 ...
想办法让突兀出现的设定显得不那么突兀
五 ...
类似于百废待兴的状态
睡了，希望能有人看并给些建议。题目里的神话传说什么的大概只是个噱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