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术师的碎碎念]聊聊这两个月的园丁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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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rnholeCrusader

2020-06-11T14:56:09+00:00

去年底在丹麦买下一座小房,当时只觉得本地房子太便宜,何必费心计划——而且假若回上海,这辈子还想住别墅?不如给人生多种体验吧。可惜,开春以后就来了新冠。三月底,公司让我赋闲在家,虽然收入没变,但心里已经没了底气。而且房价肯定也会跌呀,虽说总价也就百来万人民币,可还是愈发苦闷。
最后,为了缓和心情,也为了将来卖房时也许能少亏几个,我决定趁这段时间打理打理自家那七百平的花园。现在两个月过去了,回头看,有不少故事都值得一说。




买下房的时候,院子里除了几棵果树就全是草坪。朋友都说将来打理要费大力气,可我盯了它们一个冬天,发觉这些草儿又细又柔,而且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几根小绿毛又能有什么害呢?我连打折的割草机都没想过要买一台。

然而立春以后,小绿毛突然变得面目狰狞。有时连着三天阴雨,天晴后推门一看,院子里的地型仿佛都发生了一点变化。那时我已经在家,不舍得买割草机这种大件,心底还存着混上半年等下一波打折的幻想。直到有一天,老婆硬拉着我出去散步。把周围邻居的园子看遍后回到家,一抬眼,愣是没在芦苇荡里找到自家的大门,这才明白割草机是不得不买了。跑去超市试了试,手动的推两下就出汗,柴油的又缺乏亲切感,最后咬咬牙,还是买了个电池的。东西搬回家以后折腾半天也没动起来,还是儿子碰巧同时按下了开启和拉杆,才让我没有退货——很多外国人习以为常的玩意儿,在我这还是新鲜事物。

说实话,使用割草机其实很有一种快感。半人高的草,轻轻平推过去,竟然就那么没了!连儿子都在一边跑来跑去,哭着要看这个“哥哥鸡”的嘴长在哪,怎么这么能吃。充了三次电才把园子弄平,断草就随手丢进了割草机的包装箱,一米见方的纸箱差点没装下。上网一查,发现园艺垃圾还要送到特殊的垃圾回收站,于是暂且放在一边——现在回想这个决定,我还是会感到有些胸闷。

两天以后,纸箱有了异味,于是我计划周末把它加紧送了。在此之前,先用胶带把箱子捆严实。接下来几天里味道是没有了,然而等装车的时候,才发现纸箱已被不知何来的液体完全浸透软烂,全靠透明胶带在维持形状。轻轻一戳,一股仿佛有型的臭气喷薄而出,让我两眼一黑,几乎当场昏厥。醒来后,老婆问我该怎么办,我想了想刚才的遭遇,果断提议在后院挖个一米五左右的深坑,把整个盒子都埋里头。从小在农村长大的老婆对此不致可否。于是,我提着铲子忙活了一个钟,快累瘫了也就挖了不到一尺深——这时候我才明白挖土有多难,以及,老婆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最后,我只能向邻居——一位丹麦老大爷——求助。老大爷不愧是快八十岁还亲自架梯上树的能人,咂摸半晌后用不怎么好的英文说,我们可以在角落修个木箱,把纸箱放进去后破开,让杂草堆进去,暴晒七七四十九天后(原话about seven weeks)就无味了。听了他的建议,我在院子最偏僻的角落搭了个木板箱,再选了个阳光灿烂的吉日,带上三层口罩,小心翼翼地用儿子的童车把这枚生化武器运了过去。

等到我用铲子捣碎纸箱的时候,所有的左邻右舍——包括出主意的丹麦二大爷——都被气味吸引出来了。有一位热心的大婶还隔着老远和我说,堆肥一般在八九月,没有四月份堆肥的道理。

至此,除草这件事已经给我两月的园艺生涯放好了底料。头几个星期出门以前,我还会下意识闻闻周围,总觉得衣服上有隐约的屎味。与此同时,我们家也在整个小区声名鹊起。他们倒没有笑话,只是在提起我们的时候,不再说“那对新来的中国夫妇”,而是“有机肥料行业巨子”。


草莓
整完草之后,自然而然的下一步就想种点什么。如果意大利和西班牙是欧洲的瓜果园,那南丹麦满可以算北欧的草莓园和樱桃园。我上网做了做功课,樱桃树栽下第一年不会结果,差了点意思,还是种草莓吧。

从园艺店里买了最贵的草莓苗。回到家,在园子一边挖上十几个小坑,草莓苗连土从盆里倒出来,一颗颗小心放进坑里。施肥,浇水,平心而论,我的草莓长得并不坏,只是每一株旁边的小草也蹭了大量肥料,长势更为喜人。满院子草才两寸高的时候,它们已经挺了一尺有余,外加割草机不敢靠近,几个礼拜过去,我的草莓就像种在了弹坑里。放远了看,又像是地面上升起了十二道绿草的喷泉。就连邻居丹麦二大爷都偏爱到我种草莓的这一侧转悠,脸上还总挂着蒙娜丽莎般神秘的微笑。

最后,还是我那热心的意大利老板给了我一些建议。他家有超过四百株草莓,他说,草莓不能和杂草直接种在一起,会引虫害,还容易让草莓生不出根。另外,草莓长出来以后特别招鸟儿,最好种在离地有一点距离的地方,再罩上防鸟网。老板的话,我自然全盘接受。第二天又从园艺店买了最好的塑料盆,把从盆里移出来的草莓又移回盆里去。这时我老婆已经颇有微词了。她本来就抱怨我的苗买贵了,现在又开始在移栽上左右横跳浪费功夫。直到我开始给草莓打木架子,老婆和植物的矛盾达到了顶峰。据她说,草莓就是这个家庭的小三,我不但心思全在那头,还花钱给她们买新衣买新房。从此以后,我的所有花儿都多了编号,从小四到小十一不等。

然而不论好歹,移到架子上的草莓总归长得越来越好了。四月份就开了不少小白花,月底更是结了几个青果儿,上面带着微不可见的灰色麻点,像女孩脸上的雀斑。小黑鸟在木架子下面来回转悠,歪着脑袋,心底算计着草莓成熟的时间。可惜我已经买了防鸟网。五月底,草莓开始陆续收成,六七十个青色的牙果,每天都有一两个完全转红,摘下来,酸甜可口,汁水横溢——至此,老婆正式与小三握手言和,吃得不亦乐乎。我自己还搞了个专门记载草莓收成的账本,把日期,人物,数量一一造册。

几天前,有个半熟的草莓被暴雨打落下来。我当时十分痛心,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捡起来一口吃掉。回头在账本上写下,六月十五,我,一颗。

写完,心里舒服多了。


白菜
草莓种妥之后,我寻思着要增加一些品类,就开始守着园艺店的打折区,搬来了许多不认识的种子和幼苗。其中能吃的放在架子上用网罩好,观赏的就全种到花池里——所谓花池,其实就是我之前准备藏生化武器的那个坑,被我整圆了一点儿,边上还加了砖。

某天,我发现新进的盆花里有几个挺眼熟,拿起来一看。这是一种叫做pak choi的观赏兼食用植物,口味独特,营养丰富。“建议食用方式”后头写着:每周割取适量叶片,拌沙拉生食。

我再看了看,错不了,小白菜。

回到家,老婆挺高兴。“哪儿买的?今天晚上吃?清炒?”我没理她,径直走到放草莓的架子旁边,拿了三个盆,把六颗白菜种了进去。一周以后,我观察了一下长势,决定每周只能采摘十五片叶子。老婆觉得我有病,这么点叶子该怎么炒?可我很坚决,第一次就示范如何做白菜汤,为了喝得下去还放了不少盐。从此以后,我谨遵规定,每周只采摘十五片白菜叶,开水拌盐巴服下。一直没感到什么不妥,直到有一天和父母视频,他们听了以后说:“怎么像是在吃中药。”

喝了一整月的白菜汤,有一天,我发现菜芯长出了一截,顶上还开出几朵小花。老婆懂些农事,警告我必须把芽掐掉,否则白菜就要开花了。我虽然不知道开花有何后果,但还是狠心照办,第二天却看到被掐掉的地方长出三个侧枝,每个尖尖儿上又有了依稀的新芽。这次我没下去手。几天后,小白菜飞一般蹭到两尺多高,几乎顶破了防鸟网。周末,我从花满开的白菜上撸叶子,边撸边问老婆,白菜开花到底会怎样嘛?老婆笑而不答,嘴里哼唧着朴树的歌:“她们都老了吗?她们在哪里呀?”我感觉受了冒犯。回去煮个菜叶汤,一尝发现,妈的,已经老透了。

至此食用白菜种植失败,但我并未伤心。既然商家说这还是一种观赏植物,我们不妨入乡随俗。于是,我把白菜搬出了木架——其实也快放不下了,移栽到花池里。那个时候,花池里的半价种子大多刚刚抽芽,一米高的小白菜放进去,立刻就成了C位。老婆第一次见到主打白菜花的花池,表情有点要疯。就连隔壁二大爷那天都在一旁驻足了很久,最后问我是这是什么花。我告诉他,这是一种来自遥远中国的神秘植物,您没见过,不奇怪。


其他
处理完草坪,草莓,还有白菜,可园子里还有那么多奇奇怪怪,我说不上名字的花木。房东留下五棵果树,我们曾经希冀这是五种不同的水果,等长叶了以后又觉得都是苹果,开花后又觉得也许有一棵是梨,等到现在果都结出来,反而什么都不敢认,只能静等秋天给我们揭晓谜底。
花池里的东西也不省心,大丽花块根种下时上下颠倒;绣球被安排在盛阳下,只好每天用个椅子遮着;大牵牛花(差不多那么个东西)攀援上了自己卷成一团;还有马蹄莲,叶片爆发出一片特别美丽的白色斑纹,然后就完全枯萎了,至今也没弄明白怎么回事。
然而最过分的还是园子角落里的一段枯木,长在墙根下,枯得看不到一丝活气,要不是我太懒,本该在上个冬天就被刨了。结果今年开春后,枯枝神奇地发出了新芽,可惜我碰巧把木箱修在了旁边,一直都没关注。直到我的一位罗马尼亚朋友来家做客,一眼看出那是一株葡萄树——彼时它的新枝已经齐刷刷爬到地上了。前房主有点抠,搬家时居然搬走了葡萄架。于是,我用了一个周末的时间,把它匍匐在地的枝干一根根绑到了一个新修的架子上。手艺很粗糙,完工后,连小蜜蜂都在前头悬停了好一会儿,好像在尝试理解人类的奇妙逻辑。

所有这些可笑的经历都没有让我气馁。整个园子的居民仿佛都在揭露我的无知,我却感到一种有关好奇心的极大满足。两个月前,我还是个见到蛞蝓就会浑身难受的“城里人”,在丹麦的几年并没有让我对大自然的态度改变多少。然而现在,我已经能能从振翅声中区分马蜂和大黄蜂,知道野草莓能结出指甲盖大小的果子,知道接骨木的花能泡很好喝的茶,而雏菊和蒲公英都是穿着童衣的小恶魔。六月份,花缓缓开了,我终于回到了办公室,但每天还是会抽出一个钟点来打理花园,除除草,浇浇水,实在没事可做,就看看扦插的绣球有没有生根,葡萄有没有接受她的新架子。从这些琐事中,我感到了一种可喜的平静。

在我看来,平静是这个时代最稀缺的资源。当下的一切无不想让我们陷入焦虑,而2020年尤甚。许多人——包括我自己在内——都活在激烈的矛盾中。我们看不惯网上充斥的谩骂,可又时时想加入到另一种谩骂中去;心里清楚现在最不该的就是关心时局,一边又总忍不住看轻那些不关心时局的人,哪怕他们正过着自己单纯充实的日子。多亏了这些花草,否则,我一定熬不过局家的两个月,不是成了每天发表三篇时评的意见领袖,就是跟哪个大牛学习A股投资技术去了,准的。

从这个角度说,我必须感谢我的花园。

前几天,老婆又问我,后不后悔在疫情前买房呐?答曰不后悔了。她继续问,万一我们现在要离开丹麦,你会难过吗?我闭上眼多想了一会儿,然后说:“不难过,人总得想办法接受生活。”看老婆的眼神,这次的回答,她是满意的。

不后悔,不难过,这些都是我的心里话。但我也相信,即使离开这里,未来也总会有那么一阵笑声,让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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