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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1-22T12:39:24+00:00
学习格斗一个多月的大二学生明佳新，被职业拳手王皓然KO，倒在“半地下”格斗的擂台上，抢救20天后身亡。他在出战这场当晚的大轴比赛之前究竟对对手情况、比赛内容以及出场费信息知情多少，我们现在已无法确切知晓，仅从微信聊天记录来看，他被通知的情况和后来发生的事实之间，相距甚远。事件最新的进展是，伤人的拳手和赛事主办方负责人“只涉及过失，不涉及刑事责任”。这是腾讯体育《未完待续》系列的第4篇，格斗大学生死亡事件后续——究竟谁之过？
撰文/徐思佳
编辑/张 蕾
视频/高绪岩
2019年11月30日，学习格斗一个多月的大二学生明佳新接受教练的邀请，参加了一场Monster PWC的拳赛，对手是11战11胜的职业拳手王皓然。悬殊的差距下，明佳新仅36秒就被KO倒地送往医院，在ICU抢救20天后，因“器官衰竭”过世。
等待尸检结果的日子里，明佳新的尸体在冷冰冰的殡仪馆躺了一个月——全身的脏器都被掏空了，只剩下躯体。他在河南打工的父母和在北京工地干活的哥哥，在成都的宾馆里熬了一个多月，“一想到那娃子，连土都入不了，就成宿地睡不着！”明佳新的哥哥崔新明说。
“我们一家都是农民，也不懂法。就是搞不懂，好端端的人没了，人命关天的事情，对方却构不成刑事犯罪，心里难接受。”几周的调查过后，伤人的拳手王皓然和赛事主办方的负责人被放了出来，警方的初步结论是“只涉及过失，不涉及刑事责任。”
01.猛狮与雏马：“就是阎王爷，我也要拔他几根胡子”
四川巴中南江县下两镇瓦坪村的明家老幺明佳新，从小就是家里学习最好、最听话的。哥哥崔新明大他7岁，一家两个都是男娃，就跟了家族不同长辈的姓。他们的父母都是农民工，常年在河南的建筑工地上打工。哥哥去年刚结婚有了孩子，到北京学习工地测量才两个月，家里正是用钱的时候。
明佳新高考没考好，跟家里人到外地的工地上干了一段，觉得还是读书才能改变命运，就自己重新报了成人高考，考上了四川省内的西南财经大学。“我们这样的家庭，能培养出个大学生真不容易。他一直都是家里的骄傲，我和爸妈在外边打工，一个月给他攒出1500块的生活费。”
崔新明说，“弟弟今年大二，学的是财经方面的。老师夸他懂事，已经想好了要考研，在准备了。”哥哥的眼里，弟弟将来肯定能有出息。
2019年11月30日的半夜，刚从工地干完活的明家爸妈，接到了成都来的电话——“二娃子，要不行了。”
一切要从2019年10月14日说起。
平时喜欢搏击的佳新偶然添加了拳击教练吴霸川的微信，生活费不算阔绰的佳新掏不起长期学拳的费用，就付了100元先上体验课。微信聊天里，佳新客气地称呼吴霸川“您”，备注是：“拳击吴教练”。
11月10日，认识一个月的吴教练给佳新发来消息，“30号有一场比赛，你愿意打不？拳击，对手59(kg)，就在成都。3个回合，每个回合3分钟。对手跟你一样，水平初级。你要是愿意，我带你去感受一下，输赢你都有240元出场费。”
佳新本来有所顾忌，“可是我现在没钱买装备和买你的课。”然后，又简单地回了一个“好”。
吴教练接着给他出主意，“如果你确定要打，你要把体重减到55公斤，我带你去上两节课，可以先不给课费，等你打完了拿到了出场费再说。”
两人之后的聊天内容仅限于赛前准备，“护齿你要自己准备，淘宝上10多块钱。”吴教练发给佳新两个护齿的购买链接，让他自行购买。
搏击比赛前都要有定妆照，吴教练催佳新“发张照片”，“刚刚在打球(没看到)，嘿嘿，要不明天训练的时候，您给我拍嘛！”佳新回复。
“现在，必须要照片，快发一个，生活照都行！”吴教练有些着急，直接给佳新打了一通29秒的语音电话。佳新第一次发来的照片，穿着T恤衫，戴着眼镜，背景是学校图书馆的书架子。”
“不行，重新拍，拍凶点！”吴教练坚持，照片越凶越好。
11月28日，赛前两天。吴教练发来对手的信息，“这是你对手，他是57公斤，你可以保持在57公斤，不需要减重了。”
海报上，对手王皓然11战11胜3KO，旁边画着一头凶猛的狮子图案。明佳新0战0胜，右侧的头像是一匹雏马。
动物的世界里，猛狮足可以吞掉雏马。
明佳新也曾和朋友说起过对手的战绩，朋友担心，就说陪他一同前往比赛现场，“我看到都有点虚，还是和你一路去，怕你回来不了。”佳新则安慰自己，“没事的，就是阎王爷，我也要拔他几根胡子。”
11月30日，赛前六小时。佳新还在学校的图书馆看书，他用微信和朋友约好出发的时间， “五点去食堂吃饭，六点二十从北大门出发，我先去看书了。”
赛前三小时，才收到比赛位置的佳新抵达了赛场。在场的另一名选手廖义在场下碰到了佳新，廖义在候场时，还以实力差距过大为由劝阻佳新弃权。
“我当时不知道他是谁，我就看他的动作很业余，我问他练了好久，他说练习了一个月。我问他是第几场，他说最后一场。”廖义在接受红星新闻采访时回忆，“我跟他说，‘你只练习了一个月就敢打职业赛啊？’佳新没反应过来，说自己报的是素人组啊。”
赛前一小时，明佳新和王皓然从原定的九点改到了十点，当晚最后一场的压轴大戏。
晚上十点，比赛开始，规则并非吴教练之前在微信中所说的拳击，而是踢拳。佳新紧张地双拳抱架，碎步后撤，36秒就被一脚踢中肋部，KO倒地。
人类的世界里，雏马送进了困兽笼，成了牺牲品。
腾讯体育从2017年11月20日的Monster比赛名单里找到了吴霸川的名字，当时对他的介绍是健身房的销售顾问。吴霸川、王皓然，都曾是这个比赛的熟面孔。
02 .“中间商赚差价”，700元出场费被抽走460元还搭上一条命
佳新喜欢搏击，平日时常会穿着那件印有搏击赛事“峨眉传奇”的绿色T恤。他的姐夫回忆，“我们刚见面的时候，他就像李小龙一样酷爱武术。” 同校的校友说佳新很热心，“还教了我们一段时间防身术，和他同学一年半，从没见他与人有过争执。”
哥哥崔新明倒是不知道佳新学过拳，“充其量是爱好吧，没听他说过去学拳的事儿。”
从媒体的报道中崔新明得知，佳新打的这场比赛，主办方给出的出场费是1000元，负者700元。而微信里，吴教练却告诉佳新，输赢都是240元，里面的差价是460元。
“我追问他，怎么解释这两个数字，吴说，主办方给的是500元，我弟在他那里上课，后面训练的时候钱都没给他，他就从出场费里把学费扣出来了。从学校去比赛的打车钱是我弟出的，教练是把车钱给我弟留出来了。”
负者700元的“奖金”，经过主办方、教练几手，再刨除交通费，佳新的这场比赛几乎一无所获，而他却在这个局中，丢掉了性命。
一些报道此事媒体也猜测，吴霸川给出的“减免私教课时费”的条件，很可能是吸引明佳新上台打比赛的直接原因。
从新华医院转到华西医院，佳新腹腔大量出血，吐血、便血不止，在ICU昏迷了十多天，一天就要花上2.5万人民币。12月20日上午9点16分，佳新去世了。“我母亲当时就哭得不行，哭了好几个小时。”除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丧子之痛，明家这些天“欠”了40多万的医疗费，背上至少15万的外债。
期间，明家多次请求警方协调对方垫付医疗费，举办比赛的场地方拿来了1万5但附上一张承诺书，上面写着——“承诺XX的受伤与场地设施等无关，场地方本着对伤者的同情出于人道主义的考虑送上慰问金，承诺今后不以任何形式，包括但不限于诉讼、上访、举报，不在任何媒体发布有关本公司的信息，否则我方有权收回全部慰问金。”
佳新的姐姐看着白纸黑字上的字眼又悲又气，“我们没有签，不能要这个钱。”
03.追不成的责
出事后，对手王皓然因涉嫌过失致人重伤罪被警方刑事拘留，主办方和吴教练也被警方控制调查。在佳新去世后不久，明家得知几个人在被刑拘了21天后放了出来，“警方初步认定涉事方只涉及过失，不涉及刑事责任。”
经过调查，Monster PWC被定性为商业性质的比赛，不负刑事责任，“说是现在政策放开，办这样的商业性比赛不需要去派出所报备。”
有当地媒体前往成都市锦江区文化体育和旅游局求证，工作人员的答复也是两三年前，这一项目就不需要通过审批了。“之前有个文件，前两三年就不审批了。网上都有，你可以自己去查一下。”
2016年，成都市人民政府发布了《关于加快发展体育产业促进体育消费的实施意见》，其中“取消商业性和群众性体育赛事活动的行业审批”，被列为重点发展任务。
申办大型赛事活动前，需要向当地公安机关及消防部门申报，申报同意后，才能举办。如果是非游行的户外文化体育活动，200人以上要得到县区公安机关许可，3000人以上则要得到地市级公安局的许可。由于这次拳赛的参加人数没有达到最低申报标准200人，当地公安机关表示，的确并不需要进行报备。
这点，崔新明很不解，“我们不懂，只是觉得，把人打死了他就应该有刑事责任！”“说的难听点，人打伤了，打残了都还好说。现在我弟弟人都没了，死无对证，人命关天的事情，说没刑事责任，我们接受不了。”
配拳明显失误，没保险、没合同、没体检，抢救不及时比赛中存在的明显漏洞，遭到了家属的强烈质疑，“吴教练亲口跟我说的，比赛没签合同，没有体检，只有一份他们用电子保单买了50块钱的保险，说是身故赔付10万元，其他啥都没有。现场说是有两个护士啥的，抢救了一会，感觉到事情不对打的120，警也是这才报的。”
不能追究刑事责任，明家人只能寄希望于协商获取民事赔偿，至于赔付的具体金额，双方经历了前后两轮的协商都未达成一致。
“商量的是九十多万，对方说只拿20万，让家里人把账还上、安排火化我弟。剩下30%责任要我们承担，这个我们不认可，没协商下来。”明佳新的表姐丁女士告诉腾讯体育，“我认为这事，实在荒唐。”
2020年1月13日，辖区派出所组织双方的第二次协商，涉事方以正在筹钱为由，没有到达协商现场，“他们说在筹钱，周一没来人。”
04.“怪兽”凶猛：角斗场里的生死营销局
此前的采访中，主办方成都野蛮怪兽体育文化传播有限公司和吴教练的说法存在着较大的差别，吴教练的说法是，他已经明确告知赛事主办方，明佳新是初学者；而赛事方股东表示吴教练宣称，明佳新有一年半的格斗基础。
赛事方曾回应：“对于参赛选手，办赛公司只审核身高和体重，对其实力不清楚。海报上佳新的零战绩不代表他没有实力，只是说他没有参加过大型的职业比赛。”
事情的另一主角，伤人拳手王皓然表示自己“很冤枉”，称其在匹配对手上，并不晓得主办方是如何匹配的。他的代理律师说，“王皓然在赛前都不晓得对手是谁，从场上的视频来看，拳手表现合乎规则，不存在暴力击打。”
工商资料显示，野蛮怪兽的股东有四人：石坚、杨毅果、王子敬和赵大文。其中，杨毅果也是王皓然的“师父”。
出事之后，杨毅果曾在朋友圈表态，“愿受伤的孩子和徒儿王皓然平安，愿无良教练、赛事安排者不平安。”评论中，杨毅果呵斥明佳新的教练吴霸川，“你不认识王皓然？16年你比赛的时候，忘了和你同台连胜的人是谁吗？”
杨毅果是成都当地小有名气的拳手，但同时也有很多人质疑他在宣传、包装自己和旗下拳手的过程中，存在着造假和夸大“水分”。
2016年4月，在号称Monster赛事有史以来最重磅、最激烈的一战中，职业战绩27战25场胜的杨毅果KO了拥有数百场职业战绩的泰拳王麦神猜，一时间被成都当地的各路媒体铺天盖地的宣传，还拍了一部励志搏击微电影《Why we fight》。
而据知情人士爆料，这场比赛其实是“杨毅果飞到泰国老虎泰拳训练营集训了一周，给麦神猜掏钱打了一场假拳，炒作了一场成都本土拳王自强不息战胜泰拳王的故事。”
此后，杨毅果又先后两次“帮”Monster赛事登上社会头条的“新闻”。
2017年8月，一网络主播在成都街头以变魔术的名义袭胸女路人。杨毅果随即发出悬赏，“哪个抓到，给我打电话，我们来收货，你得10万！”随即，Monster赛事的其他创始人也发布消息，“只要他能在擂台上坚持20秒，就立马给他50万元现金！”
2017年10月18日，杨毅果旗下的拳馆抓到两个疑似实施偷窃的男子，杨毅果提议让他们二选一，要么上拳台比试，要么去派出所。
杨毅果在当时的采访中解释道，“我提议让他们和训练营任意人员切磋，可以不追究责任。两人听后一口答应，戴上护头、护腿等护具同时和拳馆一位人员进行2分钟比试，并要求比试双方遵循禁止击打后脑、裆部的国际搏击比赛规则。在一人出现了短暂眩晕倒地后，比试就叫停了。"
“徒弟”王皓然同样被质疑是精于包装，“刷菜鸟”的网红拳手。据腾讯体育的不完全统计，王皓然在Monster赛事中亮相不少于10次，早年打过的对手有多位是素人，在明佳新之前，还有过220斤的司机大叔和41岁的白领等。2016年，他在第一局KO了41岁的当地白领李浪，李浪在遭KO后，当场倒地昏迷了3分钟。
王皓然引以为傲的Shark拳场的金腰带也有业内知情人士爆料，其实是花钱送到泰国打比赛，“买来的”。至于官方海报上所说的11战11胜3KO的战绩，同样也是“假的”。2016年4月2日，王皓然出战Monster赛事后，曾在社交平台写道，“昨天的比赛输了，29比28输掉了比赛，不服气啊。”这句话，也佐证了，11战11胜3KO的战绩不过只是一串“看起来好看”的数字。
知乎网友曹小灵曾是Monster地下格斗场的常客，在该网站有关此事的回答中，他详细回顾了自己观看Monster赛事多年的经历，“十平米的格斗笼，每个月50多场地下格斗，半年内被警察'查封’两次。一百块的入场费，就可以享受到选手鲜血飞溅的感觉……”
“素人选手可以随时报名，你去看拳，喝了点酒，朋友一起哄，你就可以上台打，完全不需要任何体检，醉酒之后上台的危险性不需要多说了。”另有网友透露。
曹小灵写道：“几场职业选手和野路子的比赛让我印象深刻。职业拳手有人递水擦汗，野路子穿上外套就跌跌撞撞走出大厦，然后老板杨毅果开始推销自己的泰拳馆，号称2个月的训练就能达到职业水平，刚看完热血对决的男士们立刻就有人打算报名。”
通过赛事将参与者和观众引流到线下的MONSTER拳馆一直是主办方变现的思路之一。在MONSTER拳馆的大众点评上，有多位网友留言提到，自己是通过赛事慕名来报名的。
从2015年创立至今，“地下格斗”赛事Monster搬了好几个地方，从保利大厦的写字楼到富里汇的商场里，又搬到了梵木创意区的大厂房，场子越换越大。
事发后，法定代表人石坚的电话已经变成了“空号”，腾讯体育辗转联系到赛事的工作人员，该工作人员表示，“拳赛这个业务公司已经暂停了。”而当记者以观众的名义打电话询问赛事的举办时间时，该工作人员又表示，“现在还在挑选新的地方，不会在原来的地方了，以后找到合适的地点后，会再公布，短期内不会有了。”
2019年12月10日，野蛮怪兽公司被工商局列入经营异常名录，理由是“通过登记的住所或者经营场所无法联系”。
05. “对不起，因为我弟弟的事情给这个行业蒙上阴影”
曾经，为了鼓励发展体育文化产业而推出的“取消商业性和群众性体育赛事审批”竟然在灰色地带被了一些组织者钻了空子。
商业赛事野蛮生长背后的问题也让很多圈内人开始担心擂台事故会对整个行业的市场化产生不利的影响，紧箍咒要来了。“一放就乱，一管就死”成了解不开的死扣。
明佳新去世后，北京“HBW欧式泰拳创始人”韩博惟曾组织一大批圈内人士走上街头以“人肉沙包”的方式为他募集善款，为了感谢圈内人的善举，明佳新的姐姐特意录了一则视频，里面有这样一句话，“对不起，因为我弟弟的事情给这个行业蒙上阴影。”
36秒的悲剧，一个年轻生命的丧生，一个组织不力的赛事和不够资格的从业教练，链条之中，究竟该说对不起的人，是谁？
“不管什么理由，我只知道没有比赛，我弟弟就不会死。”明佳新家人的伤痛又有谁能买单？
“人已经没了，我们能做的就是不要再让无辜的人受到类似的伤害，”崔新明告诉腾讯体育，“我弟弟不在的时候，有过很多人帮助过他，我们也想对社会回馈一些。如果允许的话，想把我弟弟身上好的器官捐赠出去。”
明佳新去世后的第26天，悲剧继续，追责、欠债、行业乱象，问题依旧没有解决。
[img]http://img.nga.178.com/attachments/mon_201209/14/-47218_5052bcaaacb45.png[/img]来，告诉我，如果你是体总的领导，一个是有骗子的传武，一个是打死人的擂台格斗，怎么选？
撰文/徐思佳
编辑/张 蕾
视频/高绪岩
2019年11月30日，学习格斗一个多月的大二学生明佳新接受教练的邀请，参加了一场Monster PWC的拳赛，对手是11战11胜的职业拳手王皓然。悬殊的差距下，明佳新仅36秒就被KO倒地送往医院，在ICU抢救20天后，因“器官衰竭”过世。
等待尸检结果的日子里，明佳新的尸体在冷冰冰的殡仪馆躺了一个月——全身的脏器都被掏空了，只剩下躯体。他在河南打工的父母和在北京工地干活的哥哥，在成都的宾馆里熬了一个多月，“一想到那娃子，连土都入不了，就成宿地睡不着！”明佳新的哥哥崔新明说。
“我们一家都是农民，也不懂法。就是搞不懂，好端端的人没了，人命关天的事情，对方却构不成刑事犯罪，心里难接受。”几周的调查过后，伤人的拳手王皓然和赛事主办方的负责人被放了出来，警方的初步结论是“只涉及过失，不涉及刑事责任。”
01.猛狮与雏马：“就是阎王爷，我也要拔他几根胡子”
四川巴中南江县下两镇瓦坪村的明家老幺明佳新，从小就是家里学习最好、最听话的。哥哥崔新明大他7岁，一家两个都是男娃，就跟了家族不同长辈的姓。他们的父母都是农民工，常年在河南的建筑工地上打工。哥哥去年刚结婚有了孩子，到北京学习工地测量才两个月，家里正是用钱的时候。
明佳新高考没考好，跟家里人到外地的工地上干了一段，觉得还是读书才能改变命运，就自己重新报了成人高考，考上了四川省内的西南财经大学。“我们这样的家庭，能培养出个大学生真不容易。他一直都是家里的骄傲，我和爸妈在外边打工，一个月给他攒出1500块的生活费。”
崔新明说，“弟弟今年大二，学的是财经方面的。老师夸他懂事，已经想好了要考研，在准备了。”哥哥的眼里，弟弟将来肯定能有出息。
2019年11月30日的半夜，刚从工地干完活的明家爸妈，接到了成都来的电话——“二娃子，要不行了。”
一切要从2019年10月14日说起。
平时喜欢搏击的佳新偶然添加了拳击教练吴霸川的微信，生活费不算阔绰的佳新掏不起长期学拳的费用，就付了100元先上体验课。微信聊天里，佳新客气地称呼吴霸川“您”，备注是：“拳击吴教练”。
11月10日，认识一个月的吴教练给佳新发来消息，“30号有一场比赛，你愿意打不？拳击，对手59(kg)，就在成都。3个回合，每个回合3分钟。对手跟你一样，水平初级。你要是愿意，我带你去感受一下，输赢你都有240元出场费。”
佳新本来有所顾忌，“可是我现在没钱买装备和买你的课。”然后，又简单地回了一个“好”。
吴教练接着给他出主意，“如果你确定要打，你要把体重减到55公斤，我带你去上两节课，可以先不给课费，等你打完了拿到了出场费再说。”
两人之后的聊天内容仅限于赛前准备，“护齿你要自己准备，淘宝上10多块钱。”吴教练发给佳新两个护齿的购买链接，让他自行购买。
搏击比赛前都要有定妆照，吴教练催佳新“发张照片”，“刚刚在打球(没看到)，嘿嘿，要不明天训练的时候，您给我拍嘛！”佳新回复。
“现在，必须要照片，快发一个，生活照都行！”吴教练有些着急，直接给佳新打了一通29秒的语音电话。佳新第一次发来的照片，穿着T恤衫，戴着眼镜，背景是学校图书馆的书架子。”
“不行，重新拍，拍凶点！”吴教练坚持，照片越凶越好。
11月28日，赛前两天。吴教练发来对手的信息，“这是你对手，他是57公斤，你可以保持在57公斤，不需要减重了。”
海报上，对手王皓然11战11胜3KO，旁边画着一头凶猛的狮子图案。明佳新0战0胜，右侧的头像是一匹雏马。
动物的世界里，猛狮足可以吞掉雏马。
明佳新也曾和朋友说起过对手的战绩，朋友担心，就说陪他一同前往比赛现场，“我看到都有点虚，还是和你一路去，怕你回来不了。”佳新则安慰自己，“没事的，就是阎王爷，我也要拔他几根胡子。”
11月30日，赛前六小时。佳新还在学校的图书馆看书，他用微信和朋友约好出发的时间， “五点去食堂吃饭，六点二十从北大门出发，我先去看书了。”
赛前三小时，才收到比赛位置的佳新抵达了赛场。在场的另一名选手廖义在场下碰到了佳新，廖义在候场时，还以实力差距过大为由劝阻佳新弃权。
“我当时不知道他是谁，我就看他的动作很业余，我问他练了好久，他说练习了一个月。我问他是第几场，他说最后一场。”廖义在接受红星新闻采访时回忆，“我跟他说，‘你只练习了一个月就敢打职业赛啊？’佳新没反应过来，说自己报的是素人组啊。”
赛前一小时，明佳新和王皓然从原定的九点改到了十点，当晚最后一场的压轴大戏。
晚上十点，比赛开始，规则并非吴教练之前在微信中所说的拳击，而是踢拳。佳新紧张地双拳抱架，碎步后撤，36秒就被一脚踢中肋部，KO倒地。
人类的世界里，雏马送进了困兽笼，成了牺牲品。
腾讯体育从2017年11月20日的Monster比赛名单里找到了吴霸川的名字，当时对他的介绍是健身房的销售顾问。吴霸川、王皓然，都曾是这个比赛的熟面孔。
02 .“中间商赚差价”，700元出场费被抽走460元还搭上一条命
佳新喜欢搏击，平日时常会穿着那件印有搏击赛事“峨眉传奇”的绿色T恤。他的姐夫回忆，“我们刚见面的时候，他就像李小龙一样酷爱武术。” 同校的校友说佳新很热心，“还教了我们一段时间防身术，和他同学一年半，从没见他与人有过争执。”
哥哥崔新明倒是不知道佳新学过拳，“充其量是爱好吧，没听他说过去学拳的事儿。”
从媒体的报道中崔新明得知，佳新打的这场比赛，主办方给出的出场费是1000元，负者700元。而微信里，吴教练却告诉佳新，输赢都是240元，里面的差价是460元。
“我追问他，怎么解释这两个数字，吴说，主办方给的是500元，我弟在他那里上课，后面训练的时候钱都没给他，他就从出场费里把学费扣出来了。从学校去比赛的打车钱是我弟出的，教练是把车钱给我弟留出来了。”
负者700元的“奖金”，经过主办方、教练几手，再刨除交通费，佳新的这场比赛几乎一无所获，而他却在这个局中，丢掉了性命。
一些报道此事媒体也猜测，吴霸川给出的“减免私教课时费”的条件，很可能是吸引明佳新上台打比赛的直接原因。
从新华医院转到华西医院，佳新腹腔大量出血，吐血、便血不止，在ICU昏迷了十多天，一天就要花上2.5万人民币。12月20日上午9点16分，佳新去世了。“我母亲当时就哭得不行，哭了好几个小时。”除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丧子之痛，明家这些天“欠”了40多万的医疗费，背上至少15万的外债。
期间，明家多次请求警方协调对方垫付医疗费，举办比赛的场地方拿来了1万5但附上一张承诺书，上面写着——“承诺XX的受伤与场地设施等无关，场地方本着对伤者的同情出于人道主义的考虑送上慰问金，承诺今后不以任何形式，包括但不限于诉讼、上访、举报，不在任何媒体发布有关本公司的信息，否则我方有权收回全部慰问金。”
佳新的姐姐看着白纸黑字上的字眼又悲又气，“我们没有签，不能要这个钱。”
03.追不成的责
出事后，对手王皓然因涉嫌过失致人重伤罪被警方刑事拘留，主办方和吴教练也被警方控制调查。在佳新去世后不久，明家得知几个人在被刑拘了21天后放了出来，“警方初步认定涉事方只涉及过失，不涉及刑事责任。”
经过调查，Monster PWC被定性为商业性质的比赛，不负刑事责任，“说是现在政策放开，办这样的商业性比赛不需要去派出所报备。”
有当地媒体前往成都市锦江区文化体育和旅游局求证，工作人员的答复也是两三年前，这一项目就不需要通过审批了。“之前有个文件，前两三年就不审批了。网上都有，你可以自己去查一下。”
2016年，成都市人民政府发布了《关于加快发展体育产业促进体育消费的实施意见》，其中“取消商业性和群众性体育赛事活动的行业审批”，被列为重点发展任务。
申办大型赛事活动前，需要向当地公安机关及消防部门申报，申报同意后，才能举办。如果是非游行的户外文化体育活动，200人以上要得到县区公安机关许可，3000人以上则要得到地市级公安局的许可。由于这次拳赛的参加人数没有达到最低申报标准200人，当地公安机关表示，的确并不需要进行报备。
这点，崔新明很不解，“我们不懂，只是觉得，把人打死了他就应该有刑事责任！”“说的难听点，人打伤了，打残了都还好说。现在我弟弟人都没了，死无对证，人命关天的事情，说没刑事责任，我们接受不了。”
配拳明显失误，没保险、没合同、没体检，抢救不及时比赛中存在的明显漏洞，遭到了家属的强烈质疑，“吴教练亲口跟我说的，比赛没签合同，没有体检，只有一份他们用电子保单买了50块钱的保险，说是身故赔付10万元，其他啥都没有。现场说是有两个护士啥的，抢救了一会，感觉到事情不对打的120，警也是这才报的。”
不能追究刑事责任，明家人只能寄希望于协商获取民事赔偿，至于赔付的具体金额，双方经历了前后两轮的协商都未达成一致。
“商量的是九十多万，对方说只拿20万，让家里人把账还上、安排火化我弟。剩下30%责任要我们承担，这个我们不认可，没协商下来。”明佳新的表姐丁女士告诉腾讯体育，“我认为这事，实在荒唐。”
2020年1月13日，辖区派出所组织双方的第二次协商，涉事方以正在筹钱为由，没有到达协商现场，“他们说在筹钱，周一没来人。”
04.“怪兽”凶猛：角斗场里的生死营销局
此前的采访中，主办方成都野蛮怪兽体育文化传播有限公司和吴教练的说法存在着较大的差别，吴教练的说法是，他已经明确告知赛事主办方，明佳新是初学者；而赛事方股东表示吴教练宣称，明佳新有一年半的格斗基础。
赛事方曾回应：“对于参赛选手，办赛公司只审核身高和体重，对其实力不清楚。海报上佳新的零战绩不代表他没有实力，只是说他没有参加过大型的职业比赛。”
事情的另一主角，伤人拳手王皓然表示自己“很冤枉”，称其在匹配对手上，并不晓得主办方是如何匹配的。他的代理律师说，“王皓然在赛前都不晓得对手是谁，从场上的视频来看，拳手表现合乎规则，不存在暴力击打。”
工商资料显示，野蛮怪兽的股东有四人：石坚、杨毅果、王子敬和赵大文。其中，杨毅果也是王皓然的“师父”。
出事之后，杨毅果曾在朋友圈表态，“愿受伤的孩子和徒儿王皓然平安，愿无良教练、赛事安排者不平安。”评论中，杨毅果呵斥明佳新的教练吴霸川，“你不认识王皓然？16年你比赛的时候，忘了和你同台连胜的人是谁吗？”
杨毅果是成都当地小有名气的拳手，但同时也有很多人质疑他在宣传、包装自己和旗下拳手的过程中，存在着造假和夸大“水分”。
2016年4月，在号称Monster赛事有史以来最重磅、最激烈的一战中，职业战绩27战25场胜的杨毅果KO了拥有数百场职业战绩的泰拳王麦神猜，一时间被成都当地的各路媒体铺天盖地的宣传，还拍了一部励志搏击微电影《Why we fight》。
而据知情人士爆料，这场比赛其实是“杨毅果飞到泰国老虎泰拳训练营集训了一周，给麦神猜掏钱打了一场假拳，炒作了一场成都本土拳王自强不息战胜泰拳王的故事。”
此后，杨毅果又先后两次“帮”Monster赛事登上社会头条的“新闻”。
2017年8月，一网络主播在成都街头以变魔术的名义袭胸女路人。杨毅果随即发出悬赏，“哪个抓到，给我打电话，我们来收货，你得10万！”随即，Monster赛事的其他创始人也发布消息，“只要他能在擂台上坚持20秒，就立马给他50万元现金！”
2017年10月18日，杨毅果旗下的拳馆抓到两个疑似实施偷窃的男子，杨毅果提议让他们二选一，要么上拳台比试，要么去派出所。
杨毅果在当时的采访中解释道，“我提议让他们和训练营任意人员切磋，可以不追究责任。两人听后一口答应，戴上护头、护腿等护具同时和拳馆一位人员进行2分钟比试，并要求比试双方遵循禁止击打后脑、裆部的国际搏击比赛规则。在一人出现了短暂眩晕倒地后，比试就叫停了。"
“徒弟”王皓然同样被质疑是精于包装，“刷菜鸟”的网红拳手。据腾讯体育的不完全统计，王皓然在Monster赛事中亮相不少于10次，早年打过的对手有多位是素人，在明佳新之前，还有过220斤的司机大叔和41岁的白领等。2016年，他在第一局KO了41岁的当地白领李浪，李浪在遭KO后，当场倒地昏迷了3分钟。
王皓然引以为傲的Shark拳场的金腰带也有业内知情人士爆料，其实是花钱送到泰国打比赛，“买来的”。至于官方海报上所说的11战11胜3KO的战绩，同样也是“假的”。2016年4月2日，王皓然出战Monster赛事后，曾在社交平台写道，“昨天的比赛输了，29比28输掉了比赛，不服气啊。”这句话，也佐证了，11战11胜3KO的战绩不过只是一串“看起来好看”的数字。
知乎网友曹小灵曾是Monster地下格斗场的常客，在该网站有关此事的回答中，他详细回顾了自己观看Monster赛事多年的经历，“十平米的格斗笼，每个月50多场地下格斗，半年内被警察'查封’两次。一百块的入场费，就可以享受到选手鲜血飞溅的感觉……”
“素人选手可以随时报名，你去看拳，喝了点酒，朋友一起哄，你就可以上台打，完全不需要任何体检，醉酒之后上台的危险性不需要多说了。”另有网友透露。
曹小灵写道：“几场职业选手和野路子的比赛让我印象深刻。职业拳手有人递水擦汗，野路子穿上外套就跌跌撞撞走出大厦，然后老板杨毅果开始推销自己的泰拳馆，号称2个月的训练就能达到职业水平，刚看完热血对决的男士们立刻就有人打算报名。”
通过赛事将参与者和观众引流到线下的MONSTER拳馆一直是主办方变现的思路之一。在MONSTER拳馆的大众点评上，有多位网友留言提到，自己是通过赛事慕名来报名的。
从2015年创立至今，“地下格斗”赛事Monster搬了好几个地方，从保利大厦的写字楼到富里汇的商场里，又搬到了梵木创意区的大厂房，场子越换越大。
事发后，法定代表人石坚的电话已经变成了“空号”，腾讯体育辗转联系到赛事的工作人员，该工作人员表示，“拳赛这个业务公司已经暂停了。”而当记者以观众的名义打电话询问赛事的举办时间时，该工作人员又表示，“现在还在挑选新的地方，不会在原来的地方了，以后找到合适的地点后，会再公布，短期内不会有了。”
2019年12月10日，野蛮怪兽公司被工商局列入经营异常名录，理由是“通过登记的住所或者经营场所无法联系”。
05. “对不起，因为我弟弟的事情给这个行业蒙上阴影”
曾经，为了鼓励发展体育文化产业而推出的“取消商业性和群众性体育赛事审批”竟然在灰色地带被了一些组织者钻了空子。
商业赛事野蛮生长背后的问题也让很多圈内人开始担心擂台事故会对整个行业的市场化产生不利的影响，紧箍咒要来了。“一放就乱，一管就死”成了解不开的死扣。
明佳新去世后，北京“HBW欧式泰拳创始人”韩博惟曾组织一大批圈内人士走上街头以“人肉沙包”的方式为他募集善款，为了感谢圈内人的善举，明佳新的姐姐特意录了一则视频，里面有这样一句话，“对不起，因为我弟弟的事情给这个行业蒙上阴影。”
36秒的悲剧，一个年轻生命的丧生，一个组织不力的赛事和不够资格的从业教练，链条之中，究竟该说对不起的人，是谁？
“不管什么理由，我只知道没有比赛，我弟弟就不会死。”明佳新家人的伤痛又有谁能买单？
“人已经没了，我们能做的就是不要再让无辜的人受到类似的伤害，”崔新明告诉腾讯体育，“我弟弟不在的时候，有过很多人帮助过他，我们也想对社会回馈一些。如果允许的话，想把我弟弟身上好的器官捐赠出去。”
明佳新去世后的第26天，悲剧继续，追责、欠债、行业乱象，问题依旧没有解决。
[img]http://img.nga.178.com/attachments/mon_201209/14/-47218_5052bcaaacb45.png[/img]来，告诉我，如果你是体总的领导，一个是有骗子的传武，一个是打死人的擂台格斗，怎么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