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点伤感，给大白

大白有一张梨脸，一丛看得出是随手修剪的乱发，一脸不知是青春期残兵还是疹的痘子，一副和死鱼眼相得益彰的黑框眼镜，一对看见以上五官组合便叫人提不起兴致的薄唇。

这是我五百一十三天以后第一次回忆他的脸，但它支离破碎，我搜肠刮肚地寻找词汇才拼凑出“大白”这个名字所代表的人形轮廓。

我想过遗忘是怎么进行的。一小时，海马体会忘了片刻前哪怕再过光怪陆离的想象；二十四小时，味蕾不会记得惊鸿一瞥后的邀舞；七百二十小时，多巴胺与内啡肽将陈旧快感拒之门外；一万两千三百一十二小时，大脑皮层通过了一项遗忘死刑，针对某个人，而我并未允许也不会允许，我把这一行为视作背叛，歇斯底里；然而我没有表态，也就是说，它的背叛其实是我的默许，是我遗忘了大白，是我默许了死刑。

于是我无法心安，对他的第三次死亡。他的第一次与第二次，因为学业，我可以轻而易举为自己提供完美不在场证明。

那这一次呢？天罡地煞为他们的私刑找到借口，替天行道；我智寡近愚，未能为我的遗忘寻到一块冰，因此毋庸置疑，我是刽子手。

也许。也许……也许？

也许远远不止这一次。

出于纯粹的报复，我开始回想他的离开。

他葬在离市区不远的郊外，那片陵园叫功德陵，入口是一片绿水枯荷的池，过一座汉白玉的工业孪生儿砌成的桥，而后是几级宽大的台阶，台阶上坐一尊金漆剥落的佛，慈眉善目，却从不垂头看脚下岿然孤立的白墓黑碑群。那些碑下长眠的几乎都是慈父慈母，大白显得格格不入，他还很年轻，年轻到还有四年才有资格担任法律上父亲的候补位。

那是二零一九年十一月十七日，他经历他的第二次死亡。由他前女友的说说，我经历他的两次死亡。

那天深夜里我逐个给朋友发消息，告诉他们大白走了，有人默然有人漠然有人陌然。

二零一九年十一月十二日，己亥年己亥月癸丑日，宜订婚、上梁、求嗣、解除、牧养、纳畜、裁衣、纳采、结网、经络、塞穴、竖柱、塑绘、斋醮、开仓，忌搬家、装修、开业、结婚、入宅、领证、开工、动土、安床、出行、安葬、开张、旅游、赴任、破土、修造、祈福、祭祀、安香、开市、纳财、嫁娶、移徙、盖屋、栽种、求财、归宁、乘船、放水、行丧、置产；二零一九年十一月十二日，国际主义战士白求恩逝世八十周年，深圳宣布取消普通商品房标准的价格上限，贴吧用户“神迷人”吊小件活经手五百元；二零一九年十一月十二日，三线小城发生一起溺水事件，溺水者系县高中高二学生，媒体没有出动长枪短炮，只在当天的报纸里挤出一个很小的空间播报此事，所用称呼杨某。

只有我知道那是大白。

世界的每一个声部都珠圆玉润音色饱满，唯有他的诗歌戛然而止。

不该是这样，我想不该是这样。

我们最后一面是在县高中旁的市场，摊贩，门店，移动食品车，泔水桶，露出红砖的台阶，龟裂的水泥路板，交警吹了一声哨，吆喝叫卖讨价还价全都活过来，一派繁荣的市井气息。大白那时就租住在市场深处的小巷里，和他的狗和他的猫和他的女友一起。我想他应该时常带着他的狗出来散步，习惯点一张带火腿鸡蛋培根的手抓饼，鸡蛋培根饼归他，火腿便宜另一个狗东西。这是那天偶遇后，我看着他和狗娴熟地分食时的想法。奇怪的是，素来不好求人的他那天破天荒地问我，能不能请他吃个饼，我心下诧异，权当是朋友间相讹的默契——这种事很常有，穷时只要在旷日持久的父子之争里认个怂，总能混到一口饭吃——问他近况如何，他歪嘴笑，说不太好。一张嘴便口漏风，培根趁机跑掉，他骂一声，换我一阵笑。

后来我才知道其时他已辍学，与家里断了联系，相依为靠的只有女友和猫狗。

再回想，其实更早些已有征兆。

那是二零一九年十月二十九日，凌晨零点十九分，他的说说更新：

千万不要往人家排气管里塞钢丝球，会积碳的。也不要用针扎人家油管，会造成动力不足，没经验的师傅很难查出来，不好的。也千万不要往窗户里灌臭豆腐汁，非常的不好清理。也不要往锁眼里灌胶水，开锁很贵的。要讲文明懂礼貌。

我感到一阵绝望，绝望以后是枯竭。如果我能觉察，如果我能拯救，如果我能高歌大笑……可火腾过后总是雪白的灰，一触即溃的软弱，于是我不能。

曾经我和他有过很多次粗粝的文学探讨，话题大多囿于青春情感畅销书，说江南的雅戾、韩寒的清冽、张冉的博闻、罗浩森的意气，少有哲学和文学母题层次的神交。直到一次看过一首诗，《唐多令·芦叶满汀州》，印象最深是“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我把这句诗念给大白，他说其实人年轻时哪里知道悲愁呢，终究要到老来才知苦涩，似酒，梧桐青时埋下，梧桐黄时取来，陈酿入喉，好多好多旧梦就潺潺地流淌了，滴在少年时的心里。我想真好啊，好的没法赞美了，只能暗下决心向他靠齐了。那是一个文学青年给文艺青年的初拥，肃静沉穆端庄明丽却又微不足道。

后来我说你有想过要创作什么样的东西么，比如愤怒，死亡，欺骗，永恒的火与不灭的太阳。他说有的，不过是慈爱和宁静，他构思过这样一个故事：一只鲸垂死前发出巨大的哀鸣，吸引了一只幼小的鲸的到来，可当后来者抵达时，先驱已经永远地死去了，它在海水中永远地旋转着下落，微生物和海鱼蚕食它的身体，幼鲸也靠进食它的身体成长；终于有一天幼鲸可以独自生活，而老鲸的身体只剩下一副骨架，沉入鲸类也无法进入的深渊，于是幼鲸目送它的死亡，它的第一次、第二次和第三次死亡，然后奋力上游。很多年以后它也垂垂老矣，也发出一声号召般的长鸣。

他说其实这样莫名其妙的故事写出来一定很无趣，大家都喜欢男欢女爱，不会有人看的，不如藏在心里好了，尼采疯掉以后的世界没人会再去读他的墓志铭。

我说没人和声便不唱么，纵横捭阖的梦太疯狂便不做么，尼采用悲壮的笔墨描绘前柏拉图时代哲人群像，哪里是为了顾影自怜。他是要做那些孤独巨人中的后来者，他要循着鲸歌去再现他们伟大的上升螺旋。

他沉默。是啊，鸨机，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谢谢你。原来我在凌晨四点醒着不是为了寻找让我入眠的药，只是我不想睡觉。

那时我们刚刚相识，话里话外都小心翼翼地把握着分寸，波澜不惊的对话下心潮翻涌。某个地方还迸发崇高和俗俚共存的火。自命不凡又自卑得要命。渴望将来也畏缩当下。被玩乐的天性指引寂寞夜晚的去向。狂奔后攒出的烤蓝色烟圈。小树林里惺惺地高谈阔论纵横捭阖。赶在添伤前发泄的恶毒快意。竭尽全力地做自己儿时厌恶的事。在长出一张大人的脸时依旧泫然欲泣。

在开始的开始，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晚上一起唱过歌，那首歌叫《九九八十一》，但因为五音不全，最开始的几次试音仿佛烤活鸭掌，因此屡次引来兄弟寝室的人身威胁，所以大家都改用声带生锈一般的艰涩念词。于是一排年久失修的老机器互相喷汽笛以示友好，嗡鸣声却在临近曲尾时忽然戛然而止。是有人忘词了。而后所有人一起瞪向大白，睽睽之下他有些害羞，朝我们合掌示歉。

而后他清了清嗓，声音清澈而亮：“这人间，毕竟我真正走过。”



一年半了，我和我们还是很想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