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点五条人,再来点五条人

Goofy ahh-avatar

Goofy ahh

2020-10-01T02:31:22+00:00

来点五条人,再来点五条人

多年以后,第一次听到五条人的音乐,我将回想起1998年,我妈接我放学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就在前两天,我被朋友拉着看了一集《乐队的夏天》,节目不错,乐队都挺像样的,在校园里泡妞够用了。
看我大放厥词,朋友放了《阿珍爱上了阿强》。
我一听,哎,有点意思,这什么乐队?五条人,来点听听,《道山靓仔》、《梦幻丽莎发廊》、《城市找猪》、《像将军那样喝酒》……
操,牛逼。

阿茂和仁科都是广东海丰人;都是外来打工者,干过小贩,住过广州城中村。
对于“主流”——无论是政治上的,经济上的,文化上的,还是娱乐圈摇滚圈的主流而言,他们的面目都是模糊的。
海丰?哦哦,宗族械斗、贩毒、电信诈骗……
外地打工的?到处都是,送外卖的、送快递的、服务员、戳大岗装修的……
他们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他们有怎样的情感,他们想说什么,“主流”不知道,也不在乎。

有人在乎。
对这些“弱势群体”、“失语者”,社会学系的老师学生们是在乎的。
“哇!快看啊,这里有边缘人!”社会学师生们奔走相告,带着录音笔、小本子和田野调查方法来了。
观察、问卷、访谈,
发表论文、出版著作、申请课题,
我们来了,我们看见,我们走了。
我无意批判社会学,社会学就是英国殖民者为了了解殖民地土著而发展出的一门学问,天生就带有精英俯视观察草根的色彩。
我也无意批判知识精英,无论是为了名利,还是出于悲天悯人、自我感动的心理,能向下看已经很好了,比那些向上舔的强多了。
但是,这种俯视观察,无论再怎么细致入微,写出来的东西再怎么生动还原,内在逻辑都是:草根有话不会讲,精英为他们讲话,替他们讲话。
这不能说是错的,但看多了就有点恶心——例如柴静,拿肉麻当深刻。

在被忽视的寂静和被代言的喧嚣中,五条人走上舞台,抢过话筒。
对主流和精英说:不用你们替我讲,我自己会讲;对同乡同类说,不为你们代言,我为我们来讲。
《梦幻丽莎发廊》,小姐和嫖客逢场作戏,真真假假,“她说她家里很穷很乡下,只有山和河没有别的工作,年轻的时候她被别人骗,被卖去一个陌生的地方”;
《曹操别怕》,广东农村群架众生相,“你们敢来我乡里拆我的房?!Pu母啊!(嗬),阿兄这个时候 畏畏缩缩 拎着拖鞋 躲在后面,而他阿弟 慌慌张张 擦了屁股 抓着皮带 汹汹来喊”;
《广东姑娘》,打工男女相依为命,“可我舞步凌乱让人沮丧,总是踩到你的拖鞋上”;
《心肝痛》,私奔后无钱百事哀,“奔波了半死挣不到两个钱,你说你说我怎样这么没鬼用”;
《道山靓仔》,拽的一逼的社会青年后悔了,“都怪我那时候,不成种好去勇,不成种好去勇,也怪我那个时候呀,佬势势”……
这就是海丰乡下青年和广州城中村居民的生活纪实,比任何俯视视角的文艺作品和学术成果都来得鲜活直接,让它们相形失色,显得矫揉造作。

五条人的真实不颓丧,不猥琐,是平静中带着诗意的真实。
有人爱讲:“生活不只有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
五条人在生活的苟且中发现了诗,不用去别处,就在此处找到了远方。
出租屋里,打工男女穿拖鞋跳舞,溜小狗,这不诗意吗?
赚不到钱的丈夫,承受着妻子的埋怨,想像海里的鱼一样生活,这不诗意吗?
阿珍阿珍生来啊非常生好,阿强风度翩翩英俊潇洒,两人fall in love在一个有星星的夜晚,这不诗意吗?
塑料袋飘在空中,小镇青年骑在电动车上甩了甩分头,这不诗意吗?
诗意不是“中产”、“小资”、“精英”的特权,草根的生活中有诗,看不到的人可悲可笑。

思考也不是特权。
五条人有想法,但绝不是一些知识精英打扮的“草根公共知识分子”,什么一个身在底层,精神在高处的民间思想家。
我去你妈的。凭什么看齐泽克、博尔赫斯、爱思考有想法的就得是知识分子,就得和你们一样?
这副嘴脸让我想起恩准私生子认祖归宗的族长,“啊,原来你还有几分像我,那就回来吧”。
爹味十足,令人作呕。
五条人就是草根,草根一样会思辨会讲话,不仅能讲会讲,还讲得特别精彩,服不服?怕不怕?
别他妈再手淫五条人了,要自我高潮的话撸自己就能达到。

要说我能理解五条人的音乐,那是扯淡。
我一个东北人,也没打过工,没有他们的地方经验和生活经历,怎么可能理解,最多有点共鸣而已。
但我还是喜欢五条人,他们的歌让我想起一些场景一些人。
22年前,一个下岗的阿姨在我妈接我放学的路上截住我们,痛陈厂领导把工厂贱卖,工人买断工龄后被扫地出门;
10年前,自河南农村同学,给我讲祖坟被同村仇家扔“脏东西”,目睹他小心翼翼地给亲戚打电话借钱;
3年前,没背景的贵州女公务员,因为顶了“萝卜坑”被领导刁难安排到最偏远的农村驻点,被老光棍骚扰……
他们不是广东人,也不是住城中村的外来打工者,但他们都是被忽视、被代言的草根,他们的面目组成了这个大时代的背景板,他们的低语融汇成主旋律的伴奏音。
他们也应该站上舞台,拿起话筒,去歌唱、去嘶吼、去倾诉。

一个五条人是不够的。
海丰有五条人了,公主岭、驻马店、大同、攀枝花能不能有五条人?
外来打工者有五条人了,小公务员、低级码农、拆迁户、农民能不能有五条人?
要是中国地图上每一个犄角旮旯的人,三百六十行里再上不得台面的人,都能展现清晰的面孔,都能讲出自己的故事。
要是我们能用地方性消解整齐划一,用自发性对抗强制规训,用草根性解构主流叙事,用真实性覆盖虚假做作。
将会发生什么?
我很期待。
再来点五条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