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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5-17T06:59:29+00:00
最近摸鱼，又开始玩太吾绘卷。摸着摸着，就开始打键盘；打着打着，就有了这个东西。没有剧情，没有首尾，纯粹的磨磨笔头，博君一笑。
尘埃落定后，太吾三思目瞪口呆地望着正从剑冢内室石门中缓步而出的锦衣少女，手里的银针都差点落在地上。
“这就是剑冢之主？居然……恁地可爱……”
身后的公输小六哼了一声，轻轻踢了太吾一脚。
看那盘着古怪发式的娇小女娃正歪着脑袋笑眯眯打量自己，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太吾三思后退两步，保持住银针的射程，同时对身后的同伴微摆左手：“不要吃味。谁料想传说中的妖物竟是这等模样，难免失态吧？”
“你这厮岂是大惊小怪之人……还不是看她美貌……”公输小六依着同伴的暗号撤步退开，袖中神机悄悄合上机头，嘴巴里却不依不饶地抱怨着，“当日初见我时，便没有这许多古怪，果然丑样的就不入你的眼！“
哼，越想越气。当初这家伙重礼拜山，二叔看在一千两银子面上，软磨硬泡要自己按迎宾正礼接出山门。我是铸剑山庄廿二代庄主不假，对方是石碑立盟的太吾传人亦不假，但十三岁的妙龄少女，岂可如此随意抛头露面？何况对方还是个素未谋面的男子……
“我家小六乃天人也，我岂敢唐突？“太吾三思双脚一虚一实，暗起飞针术步法避开身后公输小六红着脸的一脚，双眼却是从一开始就没离开过对面的锦衣少女半寸，”不告而入，主人莫怪！岭南太吾，不敢请教主人芳名？“
“我叫做金凰儿！“锦衣少女笑眯眯地宣布着，声音又脆又嫩，”太吾？你便是本代太吾？“不待对方回答，她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紫金葫芦饮了一口，抹抹嘴，扬声说道：“我问你，方今之世，可有圣人了？”
“啊？”太吾三思一愣，“这……”
金凰儿摇摇头，提起葫芦又饮一口，脸色渐渐红润起来。空气中弥散出微微的酒香：“哎，我在此地等了许久，并不见圣人到来，只得出来寻找。你既是太吾，见闻必是广的。且让我试试，你可有圣人之才？“语音未落，手中葫芦忽然金光大作，幻化成一柄长刀，人随刀起，合身向太吾三思劈来。
“小六，占离位，起神机阵！“太吾身形一闪，鬼魅般滑出两尺，避过刀锋，左右手食中二指微抖，两枚银针无声无息分袭金凰儿的左眼右膝；侧后方的少女公输小六早在金凰儿出手同时便移形换位，两幅长袖振动，数枚精巧的机簧四面飞弹，落地后叮叮当当地自行布架开来。墓穴微光之中，隐隐浮现出钢丝的影子。
看着对方二人的动作，金凰儿面上嬉笑不改，伏身起步骤然前冲，避开银针的同时纵横两刀迫太吾斜身闪避，止住他飞速后退的身形，嘴里抽空赞了一句：“好神机！久不见精于机巧的对手啦！等下也与你切磋切磋！”，翻身一挡，隔开小六的连发弩箭，复撤步蹬地猱身而上，刀光闪动，缠住了太吾。
几招一过，太吾三思皱起眉头。这小丫头看起来身材纤细，步伐也是轻快灵巧，仿佛一只活泼的雀子绕着自己蹦来蹦去。但她的刀真的好重，势大力沉，纵横开合，而且居然是法度森严，半点不像主人轻飘飘的模样，整个刀势翻滚连绵如一张厚重的巨网，一层层裹将上来。别说以指针招架，就算以自己最自豪的身法闪避，也是危机重重。再这样缠斗下去，实于自己不利。
见对方趁着自己撤步追身一刀，太吾三思吸一口气，左手迎着袭来的刀光一隔，脚下右脚倒赶左脚，连续两个滑步硬生生向后退去，姿态十分曼妙。只听嚓一声响，太吾三思左臂血花四溅，人却已瞬间闪离金凰儿四尺开外。
“阿三！”公输小六大惊失色，便要抢步上前。太吾三思举起血淋淋的左手一横，表示自己筋骨无碍，同时右手手指连闪，两蓬银针飞射出去，阻住了金凰儿的追击：“莫慌！你教我的木甲护身法我练得熟着咧。”
小六一咬牙，按机簧发出两发袖箭助太吾巩固守御，顺势退回己位继续张布机关。是哦，这家伙，来铸剑山庄到底是干什么的啊……
太吾拜山两个月后的某天早晨，一脸不爽的庄主公输小六带着两名随从拜访了正在吃早饭的太吾三思。
“太吾公子，在我山庄这段时日，你吃住可还习惯？“
“多谢庄主关心，我过的很是快活。这边吃食鲜美，茶叶酽厚，很对我的脾胃，比如昨晚那一味佛跳墙——“
“那就好。太吾公子，我铸剑山庄与太吾立碑为盟，誓助太吾共抗相枢。本门虽不如少林武当等高门大派源远流长，但于刀剑神机之道也还算略有心得。还望公子不要见笑，大家多多交流，互通有无！ “
“呃、庄主，铸剑山庄神功我早有耳闻如雷贯耳，您实在是太谦虚了……“
“我虽年幼，但蒙先父之命忝代庄主，必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当然家叔、啊不，两位宗匠也会有问必答，所以公子千万不要客气，也不要有所顾虑。“
“那什么，庄主，我并没有客——“
“那你来这里两个月，啥也不问啥也不学，天天吃饱睡足了去看学徒们拉大锯，到底是什么情况？女找卸脑啊？！“
“庄主息怒。但是拜山那天我就跟您说了，我是来学木匠的啊！“
“唔呶呶呶……！我有一门木甲护身法要指点于你，你好好听着！“
“不用啊庄主，我这——“
“叫你听着就听着！“
“啊是……“
一番鸡飞狗跳，气哼哼的公输小六扶着额头，丢了一本绢册到太吾怀里：“今日暂且如此，你且好好研读！“
太吾三思皱着眉头翻了几页：“那个庄主……我……”
“但说无妨！”
“这个手抄本字迹太潦草了，您是不是能请门客帮我誊写——”
“啊啊啊啊！！！”
“庄主冷静啊！！”
阵成身退，与太吾擦身而过时，公输小六瞥了他左臂一眼：三寸余长一道刀伤，伤口周边肌肉翻起，似有灼烧痕迹。肘腕穴道上不知何时被太吾自己下了数根银针，血渐渐止住了。“真没大碍？”她低声问道。
“不妨，轻伤罢了，再被护身法消减一过威力，不当他一回事。”太吾三思见金凰儿没有追来，而是若有所思地站在原地，微笑着打量自己，便也没有继续攻击，而是抬手摸了摸小六的脑袋，站在了她的侧前方。神机阵已布下，金凰儿想再次贴身缠斗，便没有那么容易了。
被太吾的银针阻拦，金凰儿倒也没有急着追击。她的心中隐隐有一丝疑惑：这个太吾……怎么这么弱？阿冰就真的好强……不过，刚才那闪身后退的步法倒是有她的一点点影子——
思绪方到此处，金凰儿突然觉得一阵眩晕，脚下都微一踉跄。受伤了？她暗运内息，护体罡气氤氲依旧，没有被击破的迹象。这感觉……
金凰儿站直了身体，心下渐渐了然起来。抬手抹去不知何时流出的鼻血，她笑眯眯地望向远处戒备的太吾三思：“我说怎么觉得眼熟，不着道我还想不起来。你这身法，不就是玄女离天步嘛？却又不三不四古里古怪……你是阿冰的后生晚辈？”
太吾三思摇头。“玄女离天步”和“阿冰”都是自己没听过的词语。但他并不想放弃这天上掉下来的攀谈机会。这位剑冢之主金凰儿武艺意外地高明，不下于自己曾见过的任何一位顶尖高手。厮杀绝不是最好的选择，“在下未曾听闻这名字。这位阿冰是你的旧识？”
“还好啦，不算特别熟，她也姓太吾哦。我们只认识一天，基本都是在打架，最后她还被我打死了。”
太吾三思感到一股寒意。记得木头人徐仙公说过，历代太吾皆以伏虞剑传承。虽多是短命之辈，武功见识却远胜凡人。这位“阿冰”想来也是前辈诸太吾之一，却被眼前这小丫头给打死了……
“看你样子，想来是一无所知了，真可惜。”金凰儿的面上露出一丝失望。这小丫头双目清澈，娇俏可爱，一言一行毫不做作，令人不由自主想要亲近。眼看她略带失落的表情，太吾三思居然有些不忍起来。“我也曾问过阿冰圣人何在，我想求道啊。阿冰比你聪明多了，当然也比你凶多了……她一本正经训了我一顿，还怪我伤害无辜。我也不愿到处打架啊，可我胸中苦恼，又等不到圣人教我法子解惑，只得自己走出来寻找。可找到的人都不帮我，本领又低微，切磋之间，不知不觉就化为齑粉了……”
这番话听得太吾三思皱起来眉头，公输小六也颇不以为然。这小姑娘看着聪明伶俐，言行却古古怪怪，隐隐透着癫狂。今日之事恐怕难以善罢。
“不知你何事苦恼？说出来，或许我能帮你出出主意？”太吾三思提议。
金凰儿叹了口气，伸手抚抚胸口：“说不出。烦恶铭心，苦恼缠魂，总觉得有什么事未解，搞得胸口隐隐作痛，烦闷欲呕。我整日饮酒欢笑，却也压不下这里无在无不在的苦楚……就算睡上一大觉，醒来后还是难过不已。阿冰当日也多番问我，见问不出个所以然，就从背上摘下一把琴来对我说：不要再烦恼了。有什么话，就用兵刃说吧。我觉得她这个提议是很好的，我们打了一天一夜，最后她几乎震碎了我的心魂，我也打穿了她的胸膛……阿冰是死在我怀里的，衣服都焦了。她临死前摸着我的脸对我说：丫头，对不起，终究解不了你的惑。你可还疼吗？她自己都被我打烂了，却还问我疼不疼。我打过一场，本来已好多了，被她这么一问，胸口又疼起来了，只得回去睡觉，哎……“
太吾和小六相顾哑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这位阿冰听来应是一位精通璇女派武艺的高手，最终却也折在此处。金凰儿自在那边摆着双手踱来踱去，不知想些什么，手腕脚踝上银镯叮叮作响。片刻后，金凰儿站定身形，右手一晃，再次幻化出一把长刀来，对着二人一笑：“罢啦。虽然你这个太吾似乎不怎么厉害，但来都来了，就接着陪我聊聊吧。“
太吾三思眨眨眼睛，身上的灰布衣衫微微鼓荡起来。他双眼盯着金凰儿，嘴里悄声和同伴交换着意见。
“你走。我自跟来。“
“呸。”
“听话。”
“不要。”
“愚蠢的老娘们！”
“笨蛋阿三！”
罡风骤起。金凰儿和太吾三思同时起动，一金一灰两道身影如旋风般在墓室中盘旋纵横，银针四下飞散，钢丝嗡嗡作响。这一次，由于小六事先布下的神机阵，金凰儿的动作比方才慢了许多，一时无法贴近太吾，还得挥舞长刀护住身形，防备无影无形的乱针刺穴，场面便胶着起来。
公输小六咬着下嘴唇，一步一步退到墓室边缘，双手笼在袖子里，握住神机的手指关节都捏的发白。可恶啊……要是我能战斗，要是我能……
第一次晕倒是在十四岁那年的夏天。那一日小六是在修行自二叔那正式获传的第一门催破武艺大夏龙雀百战刀。虽然很少给她好脸色看，但二叔其实对自己还算不错的，父亲过世后代传本门内功称得上尽心尽力，无半点藏私，早晚督导，有问必答，感觉上比教导堂兄弟们还更尽心些。二叔的意思是习武根基最为重要，先精进内功，巩固本源，待年纪渐长，才逐步修行催破，这样才稳妥。这一门刀法，还是自己借着十四岁生日的因头软磨硬泡了一天，甚至甩了脸子，二叔才皱着眉头传了自己。
行功导气，进步起刀，身随意走，眼至锋临。这门刀法古朴刚猛，其实并不适合女孩子——呸，就是这样自己才偏要从这门刀法学起。这也不行，那也不可，我公输小六又不是机簧人偶，我也有自己的想法啊。
然后她就晕倒了。眼前一黑，喉头一甜，再醒来已是在自己床上。二叔忧心忡忡地在外间打转，听姑婆说小庄主醒了才急匆匆地奔进来探视。一番折腾后，大堆说教是免不了了，外门功法也别想再练了。每日吃的补药又加了几样。唯一能干的就是读读诗，临临画，还有摆弄摆弄父亲留给她个人的唯一遗物……一支做工精致的神机：乌金黄梨如意龙蛇蛰。后来小六背着人又尝试着习练了几次刀法，每次都是头昏眼花，马上要完蛋了的感觉，这才彻底死心，只在神机上下功夫。
这种无聊状况在笨蛋阿三来了半年后才略有改变……想到此处小六的脸微微发烫。这家伙，开头几个月呆头呆脑一本正经，和庄中上下相处得都是不咸不淡，每日有空也只泡在工坊里，居然当真是来学木匠手艺的……要不是那天……那天自己喝醉了去找他聊天，哼。喝过一顿酒后，阿三似乎放下了一些戒心，开始和庄中诸位长老走动拜访，也会时不时来自己这边聊聊天，虽决口不提武艺，但总算会跟我谈谈诗书，聊聊医道，比过去好玩了那么一点点。
略回回神，小六把心思重新放回眼前的战斗上。笨蛋阿三是自己见过轻功最好的人，加上神机阵天罗地网的辅助，金凰儿果然一时近身不得。但是小六自己却也没把握出手相助，毕竟她真正压箱底的宝贝只有那一发龙蛇蛰……
抢攻几次都被阻挡或摆脱，金凰儿咧了咧嘴，不再一味追逐太吾三思的身形。身上星星点点中了好几针，行气已略有滞涩，看来是被闭住了几个穴道。这个家伙，说弱也弱，说不弱也不弱，主要是很讨厌，不像阿冰那样堂堂正正，只如苍蝇般绕来逃去。仗着身法了得，以及那小姑娘布下的机关钢丝牵制，这灰苍蝇嚣张得很，大摇大摆射了我许多针……一旦不再急于追击，银针便射她不中，金凰儿不紧不慢跟着太吾，看他纵起身形向墓室大门退去，那小姑娘也心有灵犀般边退边撒下新的机关，似乎他们是打算逃了。
扰吾长眠，予吾希冀，却又想不负责任地拂袖而去？哪里有如此便宜的好事……
眼看胜多负少，太吾三思已打算虚晃一枪跑路再说。忽然觉得眼前一花，金凰儿的身形陡然加快，居然以一种看上去歪七扭八的诡异步法三摇两晃便逼近了自己，身周隐隐幻化出火焰真气，掌中刀更是金光大盛。太吾大惊之下，吸口气鼓荡筋脉以为守御，左肩斜右手引，试图卸开对手的这一刀。
刀？
就在太吾眼皮底下，金凰儿手中金刀灿然大亮，然后……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形如飞燕的轮廓。金凰儿欺身而进，一踏步反客为主撞进太吾怀里，右手那奇怪的东西却自太吾腋下绕了过去，发出了如琴弦崩裂般的清脆鸣响。
不好！
太吾三思一瞬之间如坠冰窟。拼着受伤，他强行止住卸力的步法，右手变招化拿为点，指尖似乎包裹着一层微微的流光，以同归于尽般的绝决直插金凰儿双目。
与此同时他嘶声大吼：“小六快躲——！”
公输小六已经在躲了。看到金刀化形，化作一个她再熟悉不过的形状时，女孩浑身的肌肤都战栗了起来。这漂亮的形制，这有力的机簧，还有这扑面而来如天外飞龙般又凶狠又壮美的铁索钢爪……
好棒的奇型龙爪索啊！
人起索至，在半空中绞缠交汇了一瞬，旋转着如流星般向后飞坠而去，轰地一声砸在墓墙上，尘土飞扬。五条金色龙爪索凌空舞动了一下便消失不见，只留下公输小六蜷缩着微微颤抖的身体。她咬紧牙关一声没吭，鲜血慢慢地从紧抱的双臂间流下。
指至眼前，金凰儿略一低头避过双目，任他直插天灵护额，左脚蹬地发力，一肩将太吾撞飞了出去。喀一声响，额头剧痛，已然中招。那指力阴寒猛恶，直透脑内，金凰儿踉踉跄跄后退三步才止住眩晕。裹含剧毒的内劲随着血脉直冲腑脏，鼻血又流了出来。
好强横的内家指力，这才是你的看家本领罢。金凰儿晃晃脑袋，露出了凶猛的笑容。不逼你一逼，你还不肯见真章咧。阿冰说过，武者交心，但凭手艺，嘴巴说是说不出有用的东西的。
太吾吃了一肩靠，顺势后跃翻滚出小一丈远，一路踉跄着退到小六身边。一口血喷在地上，他右手扣住三枚银针遥指金凰儿，左手两针下在小六镇痛清神的穴道上，便向怀中去掏伤药：“小六不怕，别乱动，慢呼吸，真气护住心脉，我来给你止血。”
“……你哪只眼……看到我怕？”公输小六喘息着憋出一句狠话，“她这招我认识，避过要害了，外伤而已……”
“好好，我家小六最厉害。别说话了。”喂药，搭脉，针指，裹伤，太吾八成注意力放在金凰儿身上，防她趁势追击，左手配合着眼角余光闪电般料理同伴伤口。百花谷学艺近十年，太吾三思虽然未敢说是武林高手，但杏林高手的称呼倒是当之无愧。这一击果然凶狠，在小六肋下和右臂划开好大几个伤口，而且这暗器刀刃重叠，更有倒齿，伤口一时间很难处理，只得匆匆以银针加压迫穴位止血。虽然靠着右臂格挡，没有伤到要害，但若不尽快细细医治，纵使性命无忧，却也后患无穷。看着小姑娘面如金纸强忍疼痛的样子，太吾心中痛悔交加：“小六……我……”
“闭嘴啦！哎哟……既跟你扫荡相枢，早料到这种事。我死不了的，你去干掉她给我报仇。不然……咱俩都没好果子吃……”
略点点头，太吾长身站起，眼睛不再看公输小六，全神盯住了正在凝望这边的金凰儿，“你口含九牛固命丹，调整气息，千万别再运用功法了。等我拾掇了那家伙，再来帮你处理伤势。”
“好的，我自会照顾自己。“小六费力地调整姿势，靠墙半坐。看着太吾三思的背影，她微闭了一下眼睛，浑身放松，开始调息，左手却依然在袖子里紧扣着那支如意龙蛇蛰。
看着缓步走来的太吾三思，金凰儿点了点头，“嘿嘿，这才像点样了。眼神跟阿冰有些相似了呢。来，我们继续！“
“嗯，继续。“太吾三思面沉似水，一点废话的意思也没有。但沉稳如山的表情下，是沸如滚汤的心绪：
杨三思啊杨三思！你在搞什么！太吾是干什么的？扫荡相枢！相枢是什么东西？乱世之源！相为表，枢为里，相为虚，枢为实，入魔的凡人尚且如此危险，你对面的可是搏杀过前辈太吾的剑冢之主啊。仗着有些手段就托大带丫头进冢，看对方是少女之形就生轻慢试探之心，你枉名三思，你都思了个屁啊！
心中自责，手下不停。运起身法，太吾三思扑了上去。这一次他不再有所保留，而顾虑到身后的公输小六，他也不再敢一味拉开距离用飞针牵制对方。维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太吾指针掌轮换，和金凰儿缠斗在一起。以力相抗，太吾绝非金凰儿对手；但以轻灵的步法控制距离躲避伤害，再以长射短打的武艺蚕食敌人，这才是百花谷一脉的真才实学。
感受到对手的气机变化，金凰儿再一次笑了起来。这份笑容纯真依旧，但消弭了先前的轻慢，融入了昂扬的斗志。阿冰，你的这个后辈心思凝定起来，便没有那么弱了啊。这才对嘛，哪来那么多瞻前顾后谋进思退，放手一战才快活！习武之人，道在武中求，且看他能不能教我圣人之道！
出其不意地以神兵化形打伤公输小六后，金凰儿便不再隐藏自己的真实本领。如火般的罡气四散迸射，颠倒错乱的步法扰人心神，手中神兵忽刀忽爪，还能幻化机簧，不论太吾如何进退，皆有应对之道。劈，刺，崩，拿，追，引，震，破，刚柔自在的招法连绵不绝，如烈火般吞噬着太吾三思的守御。中针？中指？闭穴锁脉？毒侵心腑？全不当他一回事！只要在你打死我之前打死你，你纵有通天神技又能奈我何？！
公输小六蜷缩在墙边，焦急地观望着战局。星星点点的血花不断在交手的二人间爆散开来，空气越发灼热，一点点弥散出烧焦的味道——来自太吾蜷曲的须发衣角，还有伤口被真气灼烫的血肉。金凰儿的武功路数和铸剑山庄大有相似之处，内息纯阳炽烈，外功刚猛威严，整个人渐渐如烈阳般明艳起来，火一般压制着太吾。而太吾也没有被压倒的意思，他浑身包裹着若有若无苍白温润的真气，身法灵便，出手轻快，每一击看上去都平平无奇，然虽轻却实，缓慢而稳定地侵蚀着金凰儿的血肉气机。这样的交手，想要善罢已绝无可能。不是火融尽冰，就是冰镇灭火。小六虽无法运使功夫，但本身的内力造诣却不在太吾之下。感受着双方的内息消长，她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阿三的内息已催谷到极限了，那个金凰儿却深不见底……阿三的武艺，放眼天下武林，当然未至于无双无对，但不论遇上何人，逃得性命应属不难。这一点，她是多次见识的。
可是，金凰儿，她并不是人啊。
吸气，正身，抬臂。无视缓缓渗出绷带的鲜血，公输小六开始暗运内力，将真气导入左臂。笨蛋阿三，没有我，你果然还是不行啊。
听到不远处微微的机簧崩响，太吾三思一时还没反应过来。然后他就瞥见一只如鹰隼般的小小黑影以无比巧妙的角度盘旋飞绕过自己身侧，突然出现在金凰儿胸口。
毫无心理准备，又被太吾的身体遮掩视线，金凰儿根本来不及趋避，噗的一声，梨木身乌金喙的木鹞干脆利落地扎进她的胸口，将她击得倒飞出去。而不远处暗施偷袭的公输小六也被机簧反震，狠狠撞倒在地，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小六？
小六！
“愚蠢的老娘们！”
太吾三思大叫一声，来不及看金凰儿一眼，纵身跃回公输小六身边。
使用机簧是没问题的，毕竟是身外之物；被机簧反震问题也不大，终究是外伤。
可是她老爹留给她的这支龙蛇蛰非是凡品，虽只得一发，但威力绝大，而且必须以她本门御射功法催动内力方可运使。
她不知道，他可知道，催动内力，是会要了她的小命的……
“叫你不要运使功法，你他妈脑子是不是——哎！”情绪失控之下，太吾三思几乎破口大骂，但见小六倒在地上，口角血迹殷然，一双倔强的眼睛兀自瞪着自己，眼泪滚滚而下，便再也骂不出口，“你对我错不要哭……躺平了别动啊。”
“我……帮你，你还骂我……”
“没有没有，我是伤口疼，说胡话呢。”太吾三思助她躺下，搭上脉门检查她的状况。看着小姑娘委屈的脸，太吾三思不禁苦笑：这不一点没长大嘛……
来铸剑山庄的第一个冬至傍晚，灰云漫空，寒风渐起。太吾三思正在房间里喝茶看书，忽听得有人拍门。
“请进，门没关。”
然后他看到梳着双丫髻、一身素服的少庄主公输小六沉着脸走了进来，脸色潮红，口吐酒气，已有四五分醉意。身后跟着两名面露尴尬之色、提着食盒的侍女。
“布菜。”大咧咧地在太吾对面坐下，小六随口吩咐。侍女在太吾桌上放下几味精致小菜，两个酒壶并杯盏碗筷等，略道万福，退至门边伺候。
“出去外面，不要打扰我们吃酒！”
“这……庄主，二老爷吩咐……”
“出去！”
侍女没奈何退下，虚掩了房门。公输小六哼了一声，伸手倒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推到目瞪口呆的太吾三思面前：“太吾公子，打扰你读书。我今天心情烦闷，也找不到人陪我吃酒，只好来叨扰你啦。请！”也不待太吾回话，自一杯干了。
“庄主……在下不饮酒……”
“那么多废话！不饮就不饮，吃菜总肯吧？”又一杯下肚，“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冬至。”
“我父亲的忌日。”
太吾三思颜色一肃，起身行礼。早上起他就觉得庄中举动非常，似是在筹备礼祭。太吾以为是寻常冬至祭礼，自己一个门客没有参与的必要，又因为怕冷，索性便闭门不出。却没想到是老庄主的过身之日。
“我知道，你们都不喜欢我。”小六夹了一块海蜇吃下，点着头说道，“二叔寻常也懒得与我废话，堂兄弟们更不耐烦跟我多说。就算弟子下人，哪个不在背地里说少庄主脾气古怪，说话讨嫌？哼，就算是你这个见多识广的太吾，也经常避着我，不肯与我多言。”
“没有，庄主误会了，男女授受不亲，在下只是怕——”
滋~，又一杯。“我都不怕，你怕什么？你叫做太吾三思？我以后便叫你阿三可好？”
“……庄主随意。那个，您喝慢点啊。”
“不要叫我庄主。你可以叫我小六。”
“不敢……啊不，好啊。”被瞪了一眼，太吾急忙改口。
“且叫叫看？”
“……容我酝酿酝酿，先吃点菜吧。”
“你不觉得我这名字古怪？”小六也不坚持，又给自己斟了一杯。
“也还寻常。我家乡的姑娘，很多也是这样名字。”
太吾当然知道这名字有点问题。来铸剑山庄已经半年了，虽然和庄中贵人不算熟络，但门徒火工那边他可没少厮混，这种人里闲话最多，山庄的各种谣言秘闻他没少听。
老庄主共有四房妻妾，六个孩子，都是女儿。直到过世，他也没能生出一个男丁继承家业。大小姐到五小姐都嫁给了本地豪门，只有六小姐一直带在身边，据说是习武的天资极高，老庄主很喜欢。六个女儿都没按家里宗谱字辈取名，只是唤作大二三四五六……小六虽是嫡出，却也没甚例外。而且六小姐本身性格就很倔强，说话不多，但往往一开口就把人从朝食噎到宵夜去，因此谁也不敢与她多言。她便越发孤僻起来。
“是吗？算寻常的？反正我不喜欢这名字。公输六，什么东西啊！”
“我义父便唤我做三儿。咱们一个三，一个六，谁也不会笑话谁。”
“哈哈哈哈！”小六哈哈大笑，又想闷一杯，被太吾用筷子压住杯口，“庄……那个小六，酒是穿肠毒，不要饮太多罢。吃吃菜，聊聊天，不是很好嘛。”
“好啊……平时都没人陪我聊天。姐姐们过年才回来省亲，二叔家又都是男丁，话也说不到一起。哎，我们这个打铁拉锯的门派，门下都是糙汉，找个说得上话的女子也真叫难……”
絮絮叨叨，啰啰嗦嗦，阿三和小六就这么东拉西扯地消磨着冬至傍晚阴郁的时光。喝着喝着小六还趴在桌上嚎啕大哭，不停地说想爹爹，想娘亲，太吾三思也只得柔声安慰。想来这小姑娘平日背着庄主的招牌，又没个体己知心的亲友，也着实是憋坏了。
不知什么时候，小丫头趴在桌上睡着了。太吾叹一口气，便想唤门外侍女进来服侍庄主回房安歇。
突然之间，他回头凝望着小六。
这丫头的呼吸，好生古怪……急徐不定，深浅不一，气息很不稳便，一点不像有内功根底的习武之人。
什么情况……
料想侍女不敢偷看，太吾拉过袖子遮住小六手腕，伸手去把她脉搏。
半炷香时分，太吾三思直起身来，走到门边一击掌。两名侍女行礼而入。太吾三思吩咐道：“庄主喝醉啦。你们服侍她回房休息吧。二老爷那边，记得如实禀报下。嗯……酒菜明日再来收拾吧，我当宵夜。”
待人走远，太吾坐在桌边，拎起一个酒壶来。拇指挑开壶盖，他就想就壶而饮。壶到口边，太吾略一犹豫，嗅了嗅壶中气味，方才抬头灌下。
人说六小姐是习武的奇才，看来确实不假。因为内功相克，太吾并无修习铸剑山庄武艺的念头，但在百花谷的书斋内，天下门派的武艺，老师是让他熟读过的。搭搭脉就知道，公输小六虽尚未及笄，但内力着实深厚。当下她已修行门中至少三门高阶内功，且造诣均自不凡。而且她中气很足，内力浑厚，看来不但平日颇为用功，还有服用很多滋补药物。听说她父亲过世后，武艺都是由庄中二老爷——也就是她二叔代传，而据说这位受托孤之重的二叔也当真是尽心尽力栽培于她，督促用功从无松懈。
太吾放下酒壶，深吸了一口气。自幼学医从不饮酒的他，骤然一壶冷酒下肚，手竟然微微颤抖起来。
三门高阶内功，均为逆练。
诸般滋补药物，多含隐毒。
如今这位六小姐内息紊乱已极，内力越是深厚，隐患越是严重。一旦开始学用催破武艺，学艺越精，伤害越大。随着运使功法，轻则伤身损寿，重则走火入魔。
仿佛还嫌不保险似的，六小姐体内还被种下了腐幻郁三种慢性毒药，虽未至于发作伤身，但缠绵腑脏，缓慢而持续地侵蚀肌体，更会悄悄地影响人的心智脾性。
太吾三思又拎起一壶酒，晃一晃，是小六喝剩下的。他闭上眼睛，一饮而尽。
还好，还好。酒菜无毒。看来人家还不着急，也没把主意打到我太吾头上。
可是，纵有千般理由，她毕竟还只是个十四岁的孩子，又是至亲，何至于下此毒手？！
冬至之后，庄中诸人发现，来访的太吾似乎渐渐放下身段，开始和庄中上下结交起来。这家伙学识渊博，出手阔绰，为人又仁善随和，很快和庄中诸人打成一片。二爷以下，谁不喜欢这个待人和善、文武双全的太吾公子呢？
只是少庄主那里，太吾公子终究还是略生分些，想来少庄主的脾气他也应付不来。太吾公子只是有时去少庄主处拜访一番，陪她读读诗书，聊聊绘画，也将他自己擅长的医疗保健之道约略向少庄主讲些，从不谈及武艺。
冬去春来。春分之日，太吾三思终于正式向山庄拜请，参详铸剑山庄的诸般武艺。庄主及二老爷欣然允许。鉴于庄主为待字闺中的女子，一切便由二老爷代传。一个冬天里，太吾三思与二老爷早就成为无话不谈的好友。毕竟太吾是太吾，不可加入任何门派，也决不会对庄中俗务有任何干涉，二老爷自不会提防于他。更何况与太吾相交，礼尚往来，收获实是良多。于是春天小校之日，门中上下都看到太吾和二老爷把臂下场，切磋武艺。
但是没人看到，含笑低头的太吾三思那冰冷的目光。
如果二老爷知道，太吾三思是黑水五仙教那位精通蛊术的教主义结金兰的好兄弟，他应该不会这么轻易接受这场切磋的。
二老爷是在五十大寿的寿宴上暴毙身亡的。广宴宾客兴致盎然的他在酒席上忽然倒下，再也没能起来。仵作的结论是乐极生悲，心梗发作。
庄中上下一派混乱时，太吾三思悄然离开。牵着他的老伙计青骢马，背着一个小包袱，太吾和赶着上山的人流擦肩而过，默默走下山脚。
然后，转过一个弯，他看到同样背着一个小包袱的公输小六站在他面前。
“你给我留了一堆方子，就想一走了之？”
“……小六你这样是不合适的。“
“除了你，山庄上已经没人觉得我合适了。“
“那你也不该不告而别啊。“
“那确实不太好，所以我留了书信。说太吾三思言辞恳切，邀我为同道共抗相枢。我推辞不过，只得应许。庄中诸务，便交给堂兄打理。“
“……我并没有——“
“请邀我为同道，共抗相枢。这样我才可以答应你的请求。赶紧的。“
“……“
“你就这样下来？有没有代步？“
“……没有。“
太吾翻身下马：“行吧，你上来，我牵马。这是老青，我的老伙计。你们认识一下，它应该不会嫌你重的。“
“笨蛋阿三……“
“笨蛋阿三，“小六的低唤将太吾三思拉回现实，”那个金凰儿……有点不对劲……“
“嗯。你躺好，不要乱动。我去去就回。“太吾三思摸摸小六的脑袋，回身向金凰儿望去。
金凰儿昂着头，微微而笑，身体轻轻晃动。她的胸前一片血污，鲜血浸透了衣衫。那支小小木鹞已被她拔下，在她左手中燃烧起来。金凰儿的眼神比初见时更加明澈，几乎隐隐发光，如同融化的流金。
“好棒的机括！这是黄龙木鸢术啊，造诣非凡咧。那小姑娘，竟然这么厉害。“
“……不是我做的。“公输小六低声说道。
隔了这么远，金凰儿居然也真的听见了。她点点头：“那不管，反正你用得好。我偷你一下，你偷我一下，咱们扯平啦！接下来，太吾，咱俩做个了断吧。我好困了，你再接我一招吧，就一招。“
太吾三思点点头，低下了身形。而金凰儿也缓缓抬拳头，脚下不丁不八摆了个步法。金色的神兵化有形为无形，幻化为一层明焰，包裹在她的双拳之上。
下一瞬间，明焰无声无息地散布开来，充满了大半个墓室。金凰儿不再嬉笑，神情严肃起来，左手虚引，右手正拳，身形微微伏低，双脚踏着暗合罡斗的步伐，缓缓向太吾走来。她的动作好慢，和之前如同酒醉般颠倒难测的身法完全相反，又庄重，又沉稳，却流畅如水，轻捷有力。
而虚握的正拳，便毫无花巧地平伸向前，随身而动，稳如泰山。
好慢的拳啊，慢得如初升的朝阳，让人根本兴不起躲闪的欲望。
好强的拳啊，强得如焚山的野火，让人根本生不出对抗的勇气。
而就在这躲与不躲，抗与不抗的犹豫不决中，敌人便就此化为飞灰，万劫不复。
伴随着她威压沉厚的招式的，是她清亮高亢的声音。那声音比初见时更加明亮，宛如鸟雀啼鸣，而其中却隐隐透出一丝悲怆来：“吾镇伏于此，渴道久矣。嗟尔太吾，能解吾渴否？！“
太吾三思凝视着面前的金凰儿。是了，这个招式，他是见过的。数年前，在伏龙坛的总坛，那个如铁塔般高壮威猛的胡岛主，在太吾参加门中大校取胜正打算溜走时，突然跳下演武场，说要较量一番。
一较量就是一个时辰。最后，太吾和老胡一横一竖摆成两个大字，躺在已经化为废墟的演武场上哈哈大笑，边笑边骂。
骂一声娘，吐一口血。
“咳咳！他娘的太吾！老子的这一拳，咳，帅不帅？！“
“帅……直娘贼，咳咳，帅断我两根肋骨哦……“
“咳，哈哈哈！哎，太吾啊，你果然厉害。老实说，这是我习武至今，打得最好的一拳啦！都没能打死你。哎哎……我今后再也打不出这样的拳了。”
“那也不用担心……咳咳，我太吾向来助人为乐，你把你这拳传给我，我替你发扬光大，你就可以含笑九泉啦。”
“呸！我这神拳威猛阳刚，才不会传给你这玄阴娘炮！等下你能起身了，照常去后厨练一千下颠勺……还有，我今晚想吃百花鱼肚！”
“…………”
恍惚之间，胡岛主伟岸的身影和眼前金凰儿那娇小的身躯仿佛重叠在了一起。而直到二者重叠时，太吾三思才猛然惊觉，背上的衣衫已经被冷汗湿透。
那高壮如铁塔的身形在金凰儿的面前，竟显得如蹒跚学步的婴儿般脆弱，满是破绽。
老胡，你这个牛皮精啊……就知道吹牛……要不是你已经死了，我真要把你拖来看看。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
大！
玉！
阳！
神！
拳！
太吾三思知道自己是赢不了了。这样精纯的功力，这样精湛的拳法，我拿什么去对抗？
守御？尽破；
躲闪？不及；
反击？无力；
同伴？
同伴……
眼角余光中，公输小六拖着一地鲜血，一点一点地向着自己和金凰儿中间爬来，脸上的表情单纯得傻子都看得懂：
我来接她这一招！阿三，你趁机弄死她！
这个老是让人操心的笨丫头……武艺么用不出，机关么半吊子，脾气么倔得很，身材么……哎，简直是一门没有。唯一可以说道的，大概就是那副叛逆别扭的皮囊下藏着的，一颗不变的痴心。
哎，愚蠢的老娘们啊……
轰然巨响，石破天惊。烈火般的真气拳威飞散，太吾三思如离弦之箭般倒飞而出，狠狠砸在墓室墙上，复弹落地下。人一落地，便蜷缩起身躯惨叫起来。
公输小六哭着爬上前去，用还能动的左手死命压住太吾三思蠕动的身体：“阿三！忍一忍，别叫！别叫啊！”一边用嘴巴咬开一瓶伤药，尝试着灌到对方嘴里。
习武之人都明白，开口神气散。哪怕受伤再重，一口气屏住，伤势便能压制，内息便有机会稳固。可是一旦开口喊疼，真气一散，那所有的伤势都会爆发开来，无可挽回。
太吾三思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可是这真的疼的忍不住啊。骨骼尽碎，筋脉寸断，如炽热铁水一般的真气在全身筋络中反复席卷，烧灼着身体的每一寸神经。而在刚才交手时，他浑不设防，所有的真气都已被催破得干干净净，现在内功尽失，身体比丝毫不懂武艺的凡人还要孱弱，怎么有力量忍受如此的剧痛？
金凰儿默默地望着眼前痛苦挣扎的男女，脸上的表情又恢复了初见时的轻松微笑。她缓缓抬起双手，神兵的金光淡去，幻化为一碗金色的美酒。一步，两步，她慢慢走到太吾三思身边，将酒缓缓倒下。金色的酒液如瀑布般沐浴在太吾三思的头上，却没有半点沾湿。而随着她的动作，金凰儿眉心印堂处突然现出一个小小的红点，如孩童年节时点在额头的花钿。须臾间红点便流下血来，慢慢流过金凰儿的脸庞。
“好太吾！虚实交替，我结结实实上了你的当啦。本道你以针术为虚，指法为实。没想到指法也是遮掩，最后这孤注一掷的一手针死不针活，刺得漂亮……”金凰儿的声音再一次清脆柔和起来，混杂其中的悲怆已不复见，“不错，就是你啦，且饮此杯去！”形随语去，忽然化为一阵金光，整个消失不见了。
公输小六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幕，随即意识到太吾三思不知什么时候没有声音了。急忙低头看去，却见他正静静地盯着自己。
“阿三！你！你不痛了？！“
“不晓得……附耳过来。“太吾三思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
公输小六连忙附身下去。
“再低点，我没力……“
又低一点。
然后，太吾三思一嘴吻在公输小六唇上。
“你搞什么鬼啊！”公输小六脸都红透了，一把推开太吾。然后她突然发现，自己已经不在方才的墓室里了，四面一片茫然的灰雾，无边无际。而太吾三思正盘膝坐在自己面前，脸上的微笑温和依旧，两人身上再也没有半点伤损。
“……阿三，这是什么地方？我们怎么啦？”
“嗯，这是伏虞剑内。我们……你就当我们在做梦吧。”
“什么意思？我们要死了吗？”
“那倒不至于。话说你这么用力推我干嘛？你前儿才过的十六岁生日，咱们不是已经圆——”
“住口啊你！！”又是一掌，脸已经比猴屁股还红了。
“好好好，不戏弄你了。我有些重要事情要同你说。你不是一直抱怨我不肯将我自己的事情和太吾的事情详细说与你知吗？”
“……你的事和太吾的事有区别吗？而且，你现在又肯了？”
“是啊……我本姓杨。我和太吾的桩桩件件，一切一切，我都会慢慢说与你知道。反正咱们还有得是时间……”
朝阳初升，初夏的阳光洒在这本是一方古墓的山洞口。古墓不知何时已消失不见，只留下这个长满藤萝的洞穴，仿佛千百年没人来过似的。洞穴上停着无数鸟雀，正在叽叽喳喳。
忽然，群鸟飞散，一个人影从洞中走了出来。
太吾小六揉揉眼睛，慢慢走离了洞穴。伤口已包扎妥当，行动基本无碍。她啜起手指吹了声口哨，片刻后一匹青葱骏马从远处飞奔而来。奔至近处，那马忽然停了下来，前蹄刨地不肯靠近，似乎有些疑惑。
太吾小六走上前去，伸手摸了摸马匹的脸庞：“你没认错，是我啦，老青。”边说边从褡裢里摸出一把炒面，自己吃一口，又递到马儿口边。那马略一迟疑，终于低头舔舐起对方的手掌来。
太吾小六摸了摸马鬃，翻身上马：“好啦，咱们回家吧，回太吾村。今后咱们俩还要处好些年头咧，多关照哦。“说到此，左手滑下，抚了抚自己平坦的小腹，脸儿绯红起来，”嗯……说不定，是咱们仨呢。“
阳光映照下，一人一骑绝尘而去。山洞里面，阳光刚好照到的地方，一支小小的竹笋悄悄冒出头来。
尘埃落定后，太吾三思目瞪口呆地望着正从剑冢内室石门中缓步而出的锦衣少女，手里的银针都差点落在地上。
“这就是剑冢之主？居然……恁地可爱……”
身后的公输小六哼了一声，轻轻踢了太吾一脚。
看那盘着古怪发式的娇小女娃正歪着脑袋笑眯眯打量自己，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太吾三思后退两步，保持住银针的射程，同时对身后的同伴微摆左手：“不要吃味。谁料想传说中的妖物竟是这等模样，难免失态吧？”
“你这厮岂是大惊小怪之人……还不是看她美貌……”公输小六依着同伴的暗号撤步退开，袖中神机悄悄合上机头，嘴巴里却不依不饶地抱怨着，“当日初见我时，便没有这许多古怪，果然丑样的就不入你的眼！“
哼，越想越气。当初这家伙重礼拜山，二叔看在一千两银子面上，软磨硬泡要自己按迎宾正礼接出山门。我是铸剑山庄廿二代庄主不假，对方是石碑立盟的太吾传人亦不假，但十三岁的妙龄少女，岂可如此随意抛头露面？何况对方还是个素未谋面的男子……
“我家小六乃天人也，我岂敢唐突？“太吾三思双脚一虚一实，暗起飞针术步法避开身后公输小六红着脸的一脚，双眼却是从一开始就没离开过对面的锦衣少女半寸，”不告而入，主人莫怪！岭南太吾，不敢请教主人芳名？“
“我叫做金凰儿！“锦衣少女笑眯眯地宣布着，声音又脆又嫩，”太吾？你便是本代太吾？“不待对方回答，她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紫金葫芦饮了一口，抹抹嘴，扬声说道：“我问你，方今之世，可有圣人了？”
“啊？”太吾三思一愣，“这……”
金凰儿摇摇头，提起葫芦又饮一口，脸色渐渐红润起来。空气中弥散出微微的酒香：“哎，我在此地等了许久，并不见圣人到来，只得出来寻找。你既是太吾，见闻必是广的。且让我试试，你可有圣人之才？“语音未落，手中葫芦忽然金光大作，幻化成一柄长刀，人随刀起，合身向太吾三思劈来。
“小六，占离位，起神机阵！“太吾身形一闪，鬼魅般滑出两尺，避过刀锋，左右手食中二指微抖，两枚银针无声无息分袭金凰儿的左眼右膝；侧后方的少女公输小六早在金凰儿出手同时便移形换位，两幅长袖振动，数枚精巧的机簧四面飞弹，落地后叮叮当当地自行布架开来。墓穴微光之中，隐隐浮现出钢丝的影子。
看着对方二人的动作，金凰儿面上嬉笑不改，伏身起步骤然前冲，避开银针的同时纵横两刀迫太吾斜身闪避，止住他飞速后退的身形，嘴里抽空赞了一句：“好神机！久不见精于机巧的对手啦！等下也与你切磋切磋！”，翻身一挡，隔开小六的连发弩箭，复撤步蹬地猱身而上，刀光闪动，缠住了太吾。
几招一过，太吾三思皱起眉头。这小丫头看起来身材纤细，步伐也是轻快灵巧，仿佛一只活泼的雀子绕着自己蹦来蹦去。但她的刀真的好重，势大力沉，纵横开合，而且居然是法度森严，半点不像主人轻飘飘的模样，整个刀势翻滚连绵如一张厚重的巨网，一层层裹将上来。别说以指针招架，就算以自己最自豪的身法闪避，也是危机重重。再这样缠斗下去，实于自己不利。
见对方趁着自己撤步追身一刀，太吾三思吸一口气，左手迎着袭来的刀光一隔，脚下右脚倒赶左脚，连续两个滑步硬生生向后退去，姿态十分曼妙。只听嚓一声响，太吾三思左臂血花四溅，人却已瞬间闪离金凰儿四尺开外。
“阿三！”公输小六大惊失色，便要抢步上前。太吾三思举起血淋淋的左手一横，表示自己筋骨无碍，同时右手手指连闪，两蓬银针飞射出去，阻住了金凰儿的追击：“莫慌！你教我的木甲护身法我练得熟着咧。”
小六一咬牙，按机簧发出两发袖箭助太吾巩固守御，顺势退回己位继续张布机关。是哦，这家伙，来铸剑山庄到底是干什么的啊……
太吾拜山两个月后的某天早晨，一脸不爽的庄主公输小六带着两名随从拜访了正在吃早饭的太吾三思。
“太吾公子，在我山庄这段时日，你吃住可还习惯？“
“多谢庄主关心，我过的很是快活。这边吃食鲜美，茶叶酽厚，很对我的脾胃，比如昨晚那一味佛跳墙——“
“那就好。太吾公子，我铸剑山庄与太吾立碑为盟，誓助太吾共抗相枢。本门虽不如少林武当等高门大派源远流长，但于刀剑神机之道也还算略有心得。还望公子不要见笑，大家多多交流，互通有无！ “
“呃、庄主，铸剑山庄神功我早有耳闻如雷贯耳，您实在是太谦虚了……“
“我虽年幼，但蒙先父之命忝代庄主，必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当然家叔、啊不，两位宗匠也会有问必答，所以公子千万不要客气，也不要有所顾虑。“
“那什么，庄主，我并没有客——“
“那你来这里两个月，啥也不问啥也不学，天天吃饱睡足了去看学徒们拉大锯，到底是什么情况？女找卸脑啊？！“
“庄主息怒。但是拜山那天我就跟您说了，我是来学木匠的啊！“
“唔呶呶呶……！我有一门木甲护身法要指点于你，你好好听着！“
“不用啊庄主，我这——“
“叫你听着就听着！“
“啊是……“
一番鸡飞狗跳，气哼哼的公输小六扶着额头，丢了一本绢册到太吾怀里：“今日暂且如此，你且好好研读！“
太吾三思皱着眉头翻了几页：“那个庄主……我……”
“但说无妨！”
“这个手抄本字迹太潦草了，您是不是能请门客帮我誊写——”
“啊啊啊啊！！！”
“庄主冷静啊！！”
阵成身退，与太吾擦身而过时，公输小六瞥了他左臂一眼：三寸余长一道刀伤，伤口周边肌肉翻起，似有灼烧痕迹。肘腕穴道上不知何时被太吾自己下了数根银针，血渐渐止住了。“真没大碍？”她低声问道。
“不妨，轻伤罢了，再被护身法消减一过威力，不当他一回事。”太吾三思见金凰儿没有追来，而是若有所思地站在原地，微笑着打量自己，便也没有继续攻击，而是抬手摸了摸小六的脑袋，站在了她的侧前方。神机阵已布下，金凰儿想再次贴身缠斗，便没有那么容易了。
被太吾的银针阻拦，金凰儿倒也没有急着追击。她的心中隐隐有一丝疑惑：这个太吾……怎么这么弱？阿冰就真的好强……不过，刚才那闪身后退的步法倒是有她的一点点影子——
思绪方到此处，金凰儿突然觉得一阵眩晕，脚下都微一踉跄。受伤了？她暗运内息，护体罡气氤氲依旧，没有被击破的迹象。这感觉……
金凰儿站直了身体，心下渐渐了然起来。抬手抹去不知何时流出的鼻血，她笑眯眯地望向远处戒备的太吾三思：“我说怎么觉得眼熟，不着道我还想不起来。你这身法，不就是玄女离天步嘛？却又不三不四古里古怪……你是阿冰的后生晚辈？”
太吾三思摇头。“玄女离天步”和“阿冰”都是自己没听过的词语。但他并不想放弃这天上掉下来的攀谈机会。这位剑冢之主金凰儿武艺意外地高明，不下于自己曾见过的任何一位顶尖高手。厮杀绝不是最好的选择，“在下未曾听闻这名字。这位阿冰是你的旧识？”
“还好啦，不算特别熟，她也姓太吾哦。我们只认识一天，基本都是在打架，最后她还被我打死了。”
太吾三思感到一股寒意。记得木头人徐仙公说过，历代太吾皆以伏虞剑传承。虽多是短命之辈，武功见识却远胜凡人。这位“阿冰”想来也是前辈诸太吾之一，却被眼前这小丫头给打死了……
“看你样子，想来是一无所知了，真可惜。”金凰儿的面上露出一丝失望。这小丫头双目清澈，娇俏可爱，一言一行毫不做作，令人不由自主想要亲近。眼看她略带失落的表情，太吾三思居然有些不忍起来。“我也曾问过阿冰圣人何在，我想求道啊。阿冰比你聪明多了，当然也比你凶多了……她一本正经训了我一顿，还怪我伤害无辜。我也不愿到处打架啊，可我胸中苦恼，又等不到圣人教我法子解惑，只得自己走出来寻找。可找到的人都不帮我，本领又低微，切磋之间，不知不觉就化为齑粉了……”
这番话听得太吾三思皱起来眉头，公输小六也颇不以为然。这小姑娘看着聪明伶俐，言行却古古怪怪，隐隐透着癫狂。今日之事恐怕难以善罢。
“不知你何事苦恼？说出来，或许我能帮你出出主意？”太吾三思提议。
金凰儿叹了口气，伸手抚抚胸口：“说不出。烦恶铭心，苦恼缠魂，总觉得有什么事未解，搞得胸口隐隐作痛，烦闷欲呕。我整日饮酒欢笑，却也压不下这里无在无不在的苦楚……就算睡上一大觉，醒来后还是难过不已。阿冰当日也多番问我，见问不出个所以然，就从背上摘下一把琴来对我说：不要再烦恼了。有什么话，就用兵刃说吧。我觉得她这个提议是很好的，我们打了一天一夜，最后她几乎震碎了我的心魂，我也打穿了她的胸膛……阿冰是死在我怀里的，衣服都焦了。她临死前摸着我的脸对我说：丫头，对不起，终究解不了你的惑。你可还疼吗？她自己都被我打烂了，却还问我疼不疼。我打过一场，本来已好多了，被她这么一问，胸口又疼起来了，只得回去睡觉，哎……“
太吾和小六相顾哑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这位阿冰听来应是一位精通璇女派武艺的高手，最终却也折在此处。金凰儿自在那边摆着双手踱来踱去，不知想些什么，手腕脚踝上银镯叮叮作响。片刻后，金凰儿站定身形，右手一晃，再次幻化出一把长刀来，对着二人一笑：“罢啦。虽然你这个太吾似乎不怎么厉害，但来都来了，就接着陪我聊聊吧。“
太吾三思眨眨眼睛，身上的灰布衣衫微微鼓荡起来。他双眼盯着金凰儿，嘴里悄声和同伴交换着意见。
“你走。我自跟来。“
“呸。”
“听话。”
“不要。”
“愚蠢的老娘们！”
“笨蛋阿三！”
罡风骤起。金凰儿和太吾三思同时起动，一金一灰两道身影如旋风般在墓室中盘旋纵横，银针四下飞散，钢丝嗡嗡作响。这一次，由于小六事先布下的神机阵，金凰儿的动作比方才慢了许多，一时无法贴近太吾，还得挥舞长刀护住身形，防备无影无形的乱针刺穴，场面便胶着起来。
公输小六咬着下嘴唇，一步一步退到墓室边缘，双手笼在袖子里，握住神机的手指关节都捏的发白。可恶啊……要是我能战斗，要是我能……
第一次晕倒是在十四岁那年的夏天。那一日小六是在修行自二叔那正式获传的第一门催破武艺大夏龙雀百战刀。虽然很少给她好脸色看，但二叔其实对自己还算不错的，父亲过世后代传本门内功称得上尽心尽力，无半点藏私，早晚督导，有问必答，感觉上比教导堂兄弟们还更尽心些。二叔的意思是习武根基最为重要，先精进内功，巩固本源，待年纪渐长，才逐步修行催破，这样才稳妥。这一门刀法，还是自己借着十四岁生日的因头软磨硬泡了一天，甚至甩了脸子，二叔才皱着眉头传了自己。
行功导气，进步起刀，身随意走，眼至锋临。这门刀法古朴刚猛，其实并不适合女孩子——呸，就是这样自己才偏要从这门刀法学起。这也不行，那也不可，我公输小六又不是机簧人偶，我也有自己的想法啊。
然后她就晕倒了。眼前一黑，喉头一甜，再醒来已是在自己床上。二叔忧心忡忡地在外间打转，听姑婆说小庄主醒了才急匆匆地奔进来探视。一番折腾后，大堆说教是免不了了，外门功法也别想再练了。每日吃的补药又加了几样。唯一能干的就是读读诗，临临画，还有摆弄摆弄父亲留给她个人的唯一遗物……一支做工精致的神机：乌金黄梨如意龙蛇蛰。后来小六背着人又尝试着习练了几次刀法，每次都是头昏眼花，马上要完蛋了的感觉，这才彻底死心，只在神机上下功夫。
这种无聊状况在笨蛋阿三来了半年后才略有改变……想到此处小六的脸微微发烫。这家伙，开头几个月呆头呆脑一本正经，和庄中上下相处得都是不咸不淡，每日有空也只泡在工坊里，居然当真是来学木匠手艺的……要不是那天……那天自己喝醉了去找他聊天，哼。喝过一顿酒后，阿三似乎放下了一些戒心，开始和庄中诸位长老走动拜访，也会时不时来自己这边聊聊天，虽决口不提武艺，但总算会跟我谈谈诗书，聊聊医道，比过去好玩了那么一点点。
略回回神，小六把心思重新放回眼前的战斗上。笨蛋阿三是自己见过轻功最好的人，加上神机阵天罗地网的辅助，金凰儿果然一时近身不得。但是小六自己却也没把握出手相助，毕竟她真正压箱底的宝贝只有那一发龙蛇蛰……
抢攻几次都被阻挡或摆脱，金凰儿咧了咧嘴，不再一味追逐太吾三思的身形。身上星星点点中了好几针，行气已略有滞涩，看来是被闭住了几个穴道。这个家伙，说弱也弱，说不弱也不弱，主要是很讨厌，不像阿冰那样堂堂正正，只如苍蝇般绕来逃去。仗着身法了得，以及那小姑娘布下的机关钢丝牵制，这灰苍蝇嚣张得很，大摇大摆射了我许多针……一旦不再急于追击，银针便射她不中，金凰儿不紧不慢跟着太吾，看他纵起身形向墓室大门退去，那小姑娘也心有灵犀般边退边撒下新的机关，似乎他们是打算逃了。
扰吾长眠，予吾希冀，却又想不负责任地拂袖而去？哪里有如此便宜的好事……
眼看胜多负少，太吾三思已打算虚晃一枪跑路再说。忽然觉得眼前一花，金凰儿的身形陡然加快，居然以一种看上去歪七扭八的诡异步法三摇两晃便逼近了自己，身周隐隐幻化出火焰真气，掌中刀更是金光大盛。太吾大惊之下，吸口气鼓荡筋脉以为守御，左肩斜右手引，试图卸开对手的这一刀。
刀？
就在太吾眼皮底下，金凰儿手中金刀灿然大亮，然后……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形如飞燕的轮廓。金凰儿欺身而进，一踏步反客为主撞进太吾怀里，右手那奇怪的东西却自太吾腋下绕了过去，发出了如琴弦崩裂般的清脆鸣响。
不好！
太吾三思一瞬之间如坠冰窟。拼着受伤，他强行止住卸力的步法，右手变招化拿为点，指尖似乎包裹着一层微微的流光，以同归于尽般的绝决直插金凰儿双目。
与此同时他嘶声大吼：“小六快躲——！”
公输小六已经在躲了。看到金刀化形，化作一个她再熟悉不过的形状时，女孩浑身的肌肤都战栗了起来。这漂亮的形制，这有力的机簧，还有这扑面而来如天外飞龙般又凶狠又壮美的铁索钢爪……
好棒的奇型龙爪索啊！
人起索至，在半空中绞缠交汇了一瞬，旋转着如流星般向后飞坠而去，轰地一声砸在墓墙上，尘土飞扬。五条金色龙爪索凌空舞动了一下便消失不见，只留下公输小六蜷缩着微微颤抖的身体。她咬紧牙关一声没吭，鲜血慢慢地从紧抱的双臂间流下。
指至眼前，金凰儿略一低头避过双目，任他直插天灵护额，左脚蹬地发力，一肩将太吾撞飞了出去。喀一声响，额头剧痛，已然中招。那指力阴寒猛恶，直透脑内，金凰儿踉踉跄跄后退三步才止住眩晕。裹含剧毒的内劲随着血脉直冲腑脏，鼻血又流了出来。
好强横的内家指力，这才是你的看家本领罢。金凰儿晃晃脑袋，露出了凶猛的笑容。不逼你一逼，你还不肯见真章咧。阿冰说过，武者交心，但凭手艺，嘴巴说是说不出有用的东西的。
太吾吃了一肩靠，顺势后跃翻滚出小一丈远，一路踉跄着退到小六身边。一口血喷在地上，他右手扣住三枚银针遥指金凰儿，左手两针下在小六镇痛清神的穴道上，便向怀中去掏伤药：“小六不怕，别乱动，慢呼吸，真气护住心脉，我来给你止血。”
“……你哪只眼……看到我怕？”公输小六喘息着憋出一句狠话，“她这招我认识，避过要害了，外伤而已……”
“好好，我家小六最厉害。别说话了。”喂药，搭脉，针指，裹伤，太吾八成注意力放在金凰儿身上，防她趁势追击，左手配合着眼角余光闪电般料理同伴伤口。百花谷学艺近十年，太吾三思虽然未敢说是武林高手，但杏林高手的称呼倒是当之无愧。这一击果然凶狠，在小六肋下和右臂划开好大几个伤口，而且这暗器刀刃重叠，更有倒齿，伤口一时间很难处理，只得匆匆以银针加压迫穴位止血。虽然靠着右臂格挡，没有伤到要害，但若不尽快细细医治，纵使性命无忧，却也后患无穷。看着小姑娘面如金纸强忍疼痛的样子，太吾心中痛悔交加：“小六……我……”
“闭嘴啦！哎哟……既跟你扫荡相枢，早料到这种事。我死不了的，你去干掉她给我报仇。不然……咱俩都没好果子吃……”
略点点头，太吾长身站起，眼睛不再看公输小六，全神盯住了正在凝望这边的金凰儿，“你口含九牛固命丹，调整气息，千万别再运用功法了。等我拾掇了那家伙，再来帮你处理伤势。”
“好的，我自会照顾自己。“小六费力地调整姿势，靠墙半坐。看着太吾三思的背影，她微闭了一下眼睛，浑身放松，开始调息，左手却依然在袖子里紧扣着那支如意龙蛇蛰。
看着缓步走来的太吾三思，金凰儿点了点头，“嘿嘿，这才像点样了。眼神跟阿冰有些相似了呢。来，我们继续！“
“嗯，继续。“太吾三思面沉似水，一点废话的意思也没有。但沉稳如山的表情下，是沸如滚汤的心绪：
杨三思啊杨三思！你在搞什么！太吾是干什么的？扫荡相枢！相枢是什么东西？乱世之源！相为表，枢为里，相为虚，枢为实，入魔的凡人尚且如此危险，你对面的可是搏杀过前辈太吾的剑冢之主啊。仗着有些手段就托大带丫头进冢，看对方是少女之形就生轻慢试探之心，你枉名三思，你都思了个屁啊！
心中自责，手下不停。运起身法，太吾三思扑了上去。这一次他不再有所保留，而顾虑到身后的公输小六，他也不再敢一味拉开距离用飞针牵制对方。维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太吾指针掌轮换，和金凰儿缠斗在一起。以力相抗，太吾绝非金凰儿对手；但以轻灵的步法控制距离躲避伤害，再以长射短打的武艺蚕食敌人，这才是百花谷一脉的真才实学。
感受到对手的气机变化，金凰儿再一次笑了起来。这份笑容纯真依旧，但消弭了先前的轻慢，融入了昂扬的斗志。阿冰，你的这个后辈心思凝定起来，便没有那么弱了啊。这才对嘛，哪来那么多瞻前顾后谋进思退，放手一战才快活！习武之人，道在武中求，且看他能不能教我圣人之道！
出其不意地以神兵化形打伤公输小六后，金凰儿便不再隐藏自己的真实本领。如火般的罡气四散迸射，颠倒错乱的步法扰人心神，手中神兵忽刀忽爪，还能幻化机簧，不论太吾如何进退，皆有应对之道。劈，刺，崩，拿，追，引，震，破，刚柔自在的招法连绵不绝，如烈火般吞噬着太吾三思的守御。中针？中指？闭穴锁脉？毒侵心腑？全不当他一回事！只要在你打死我之前打死你，你纵有通天神技又能奈我何？！
公输小六蜷缩在墙边，焦急地观望着战局。星星点点的血花不断在交手的二人间爆散开来，空气越发灼热，一点点弥散出烧焦的味道——来自太吾蜷曲的须发衣角，还有伤口被真气灼烫的血肉。金凰儿的武功路数和铸剑山庄大有相似之处，内息纯阳炽烈，外功刚猛威严，整个人渐渐如烈阳般明艳起来，火一般压制着太吾。而太吾也没有被压倒的意思，他浑身包裹着若有若无苍白温润的真气，身法灵便，出手轻快，每一击看上去都平平无奇，然虽轻却实，缓慢而稳定地侵蚀着金凰儿的血肉气机。这样的交手，想要善罢已绝无可能。不是火融尽冰，就是冰镇灭火。小六虽无法运使功夫，但本身的内力造诣却不在太吾之下。感受着双方的内息消长，她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阿三的内息已催谷到极限了，那个金凰儿却深不见底……阿三的武艺，放眼天下武林，当然未至于无双无对，但不论遇上何人，逃得性命应属不难。这一点，她是多次见识的。
可是，金凰儿，她并不是人啊。
吸气，正身，抬臂。无视缓缓渗出绷带的鲜血，公输小六开始暗运内力，将真气导入左臂。笨蛋阿三，没有我，你果然还是不行啊。
听到不远处微微的机簧崩响，太吾三思一时还没反应过来。然后他就瞥见一只如鹰隼般的小小黑影以无比巧妙的角度盘旋飞绕过自己身侧，突然出现在金凰儿胸口。
毫无心理准备，又被太吾的身体遮掩视线，金凰儿根本来不及趋避，噗的一声，梨木身乌金喙的木鹞干脆利落地扎进她的胸口，将她击得倒飞出去。而不远处暗施偷袭的公输小六也被机簧反震，狠狠撞倒在地，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小六？
小六！
“愚蠢的老娘们！”
太吾三思大叫一声，来不及看金凰儿一眼，纵身跃回公输小六身边。
使用机簧是没问题的，毕竟是身外之物；被机簧反震问题也不大，终究是外伤。
可是她老爹留给她的这支龙蛇蛰非是凡品，虽只得一发，但威力绝大，而且必须以她本门御射功法催动内力方可运使。
她不知道，他可知道，催动内力，是会要了她的小命的……
“叫你不要运使功法，你他妈脑子是不是——哎！”情绪失控之下，太吾三思几乎破口大骂，但见小六倒在地上，口角血迹殷然，一双倔强的眼睛兀自瞪着自己，眼泪滚滚而下，便再也骂不出口，“你对我错不要哭……躺平了别动啊。”
“我……帮你，你还骂我……”
“没有没有，我是伤口疼，说胡话呢。”太吾三思助她躺下，搭上脉门检查她的状况。看着小姑娘委屈的脸，太吾三思不禁苦笑：这不一点没长大嘛……
来铸剑山庄的第一个冬至傍晚，灰云漫空，寒风渐起。太吾三思正在房间里喝茶看书，忽听得有人拍门。
“请进，门没关。”
然后他看到梳着双丫髻、一身素服的少庄主公输小六沉着脸走了进来，脸色潮红，口吐酒气，已有四五分醉意。身后跟着两名面露尴尬之色、提着食盒的侍女。
“布菜。”大咧咧地在太吾对面坐下，小六随口吩咐。侍女在太吾桌上放下几味精致小菜，两个酒壶并杯盏碗筷等，略道万福，退至门边伺候。
“出去外面，不要打扰我们吃酒！”
“这……庄主，二老爷吩咐……”
“出去！”
侍女没奈何退下，虚掩了房门。公输小六哼了一声，伸手倒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推到目瞪口呆的太吾三思面前：“太吾公子，打扰你读书。我今天心情烦闷，也找不到人陪我吃酒，只好来叨扰你啦。请！”也不待太吾回话，自一杯干了。
“庄主……在下不饮酒……”
“那么多废话！不饮就不饮，吃菜总肯吧？”又一杯下肚，“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冬至。”
“我父亲的忌日。”
太吾三思颜色一肃，起身行礼。早上起他就觉得庄中举动非常，似是在筹备礼祭。太吾以为是寻常冬至祭礼，自己一个门客没有参与的必要，又因为怕冷，索性便闭门不出。却没想到是老庄主的过身之日。
“我知道，你们都不喜欢我。”小六夹了一块海蜇吃下，点着头说道，“二叔寻常也懒得与我废话，堂兄弟们更不耐烦跟我多说。就算弟子下人，哪个不在背地里说少庄主脾气古怪，说话讨嫌？哼，就算是你这个见多识广的太吾，也经常避着我，不肯与我多言。”
“没有，庄主误会了，男女授受不亲，在下只是怕——”
滋~，又一杯。“我都不怕，你怕什么？你叫做太吾三思？我以后便叫你阿三可好？”
“……庄主随意。那个，您喝慢点啊。”
“不要叫我庄主。你可以叫我小六。”
“不敢……啊不，好啊。”被瞪了一眼，太吾急忙改口。
“且叫叫看？”
“……容我酝酿酝酿，先吃点菜吧。”
“你不觉得我这名字古怪？”小六也不坚持，又给自己斟了一杯。
“也还寻常。我家乡的姑娘，很多也是这样名字。”
太吾当然知道这名字有点问题。来铸剑山庄已经半年了，虽然和庄中贵人不算熟络，但门徒火工那边他可没少厮混，这种人里闲话最多，山庄的各种谣言秘闻他没少听。
老庄主共有四房妻妾，六个孩子，都是女儿。直到过世，他也没能生出一个男丁继承家业。大小姐到五小姐都嫁给了本地豪门，只有六小姐一直带在身边，据说是习武的天资极高，老庄主很喜欢。六个女儿都没按家里宗谱字辈取名，只是唤作大二三四五六……小六虽是嫡出，却也没甚例外。而且六小姐本身性格就很倔强，说话不多，但往往一开口就把人从朝食噎到宵夜去，因此谁也不敢与她多言。她便越发孤僻起来。
“是吗？算寻常的？反正我不喜欢这名字。公输六，什么东西啊！”
“我义父便唤我做三儿。咱们一个三，一个六，谁也不会笑话谁。”
“哈哈哈哈！”小六哈哈大笑，又想闷一杯，被太吾用筷子压住杯口，“庄……那个小六，酒是穿肠毒，不要饮太多罢。吃吃菜，聊聊天，不是很好嘛。”
“好啊……平时都没人陪我聊天。姐姐们过年才回来省亲，二叔家又都是男丁，话也说不到一起。哎，我们这个打铁拉锯的门派，门下都是糙汉，找个说得上话的女子也真叫难……”
絮絮叨叨，啰啰嗦嗦，阿三和小六就这么东拉西扯地消磨着冬至傍晚阴郁的时光。喝着喝着小六还趴在桌上嚎啕大哭，不停地说想爹爹，想娘亲，太吾三思也只得柔声安慰。想来这小姑娘平日背着庄主的招牌，又没个体己知心的亲友，也着实是憋坏了。
不知什么时候，小丫头趴在桌上睡着了。太吾叹一口气，便想唤门外侍女进来服侍庄主回房安歇。
突然之间，他回头凝望着小六。
这丫头的呼吸，好生古怪……急徐不定，深浅不一，气息很不稳便，一点不像有内功根底的习武之人。
什么情况……
料想侍女不敢偷看，太吾拉过袖子遮住小六手腕，伸手去把她脉搏。
半炷香时分，太吾三思直起身来，走到门边一击掌。两名侍女行礼而入。太吾三思吩咐道：“庄主喝醉啦。你们服侍她回房休息吧。二老爷那边，记得如实禀报下。嗯……酒菜明日再来收拾吧，我当宵夜。”
待人走远，太吾坐在桌边，拎起一个酒壶来。拇指挑开壶盖，他就想就壶而饮。壶到口边，太吾略一犹豫，嗅了嗅壶中气味，方才抬头灌下。
人说六小姐是习武的奇才，看来确实不假。因为内功相克，太吾并无修习铸剑山庄武艺的念头，但在百花谷的书斋内，天下门派的武艺，老师是让他熟读过的。搭搭脉就知道，公输小六虽尚未及笄，但内力着实深厚。当下她已修行门中至少三门高阶内功，且造诣均自不凡。而且她中气很足，内力浑厚，看来不但平日颇为用功，还有服用很多滋补药物。听说她父亲过世后，武艺都是由庄中二老爷——也就是她二叔代传，而据说这位受托孤之重的二叔也当真是尽心尽力栽培于她，督促用功从无松懈。
太吾放下酒壶，深吸了一口气。自幼学医从不饮酒的他，骤然一壶冷酒下肚，手竟然微微颤抖起来。
三门高阶内功，均为逆练。
诸般滋补药物，多含隐毒。
如今这位六小姐内息紊乱已极，内力越是深厚，隐患越是严重。一旦开始学用催破武艺，学艺越精，伤害越大。随着运使功法，轻则伤身损寿，重则走火入魔。
仿佛还嫌不保险似的，六小姐体内还被种下了腐幻郁三种慢性毒药，虽未至于发作伤身，但缠绵腑脏，缓慢而持续地侵蚀肌体，更会悄悄地影响人的心智脾性。
太吾三思又拎起一壶酒，晃一晃，是小六喝剩下的。他闭上眼睛，一饮而尽。
还好，还好。酒菜无毒。看来人家还不着急，也没把主意打到我太吾头上。
可是，纵有千般理由，她毕竟还只是个十四岁的孩子，又是至亲，何至于下此毒手？！
冬至之后，庄中诸人发现，来访的太吾似乎渐渐放下身段，开始和庄中上下结交起来。这家伙学识渊博，出手阔绰，为人又仁善随和，很快和庄中诸人打成一片。二爷以下，谁不喜欢这个待人和善、文武双全的太吾公子呢？
只是少庄主那里，太吾公子终究还是略生分些，想来少庄主的脾气他也应付不来。太吾公子只是有时去少庄主处拜访一番，陪她读读诗书，聊聊绘画，也将他自己擅长的医疗保健之道约略向少庄主讲些，从不谈及武艺。
冬去春来。春分之日，太吾三思终于正式向山庄拜请，参详铸剑山庄的诸般武艺。庄主及二老爷欣然允许。鉴于庄主为待字闺中的女子，一切便由二老爷代传。一个冬天里，太吾三思与二老爷早就成为无话不谈的好友。毕竟太吾是太吾，不可加入任何门派，也决不会对庄中俗务有任何干涉，二老爷自不会提防于他。更何况与太吾相交，礼尚往来，收获实是良多。于是春天小校之日，门中上下都看到太吾和二老爷把臂下场，切磋武艺。
但是没人看到，含笑低头的太吾三思那冰冷的目光。
如果二老爷知道，太吾三思是黑水五仙教那位精通蛊术的教主义结金兰的好兄弟，他应该不会这么轻易接受这场切磋的。
二老爷是在五十大寿的寿宴上暴毙身亡的。广宴宾客兴致盎然的他在酒席上忽然倒下，再也没能起来。仵作的结论是乐极生悲，心梗发作。
庄中上下一派混乱时，太吾三思悄然离开。牵着他的老伙计青骢马，背着一个小包袱，太吾和赶着上山的人流擦肩而过，默默走下山脚。
然后，转过一个弯，他看到同样背着一个小包袱的公输小六站在他面前。
“你给我留了一堆方子，就想一走了之？”
“……小六你这样是不合适的。“
“除了你，山庄上已经没人觉得我合适了。“
“那你也不该不告而别啊。“
“那确实不太好，所以我留了书信。说太吾三思言辞恳切，邀我为同道共抗相枢。我推辞不过，只得应许。庄中诸务，便交给堂兄打理。“
“……我并没有——“
“请邀我为同道，共抗相枢。这样我才可以答应你的请求。赶紧的。“
“……“
“你就这样下来？有没有代步？“
“……没有。“
太吾翻身下马：“行吧，你上来，我牵马。这是老青，我的老伙计。你们认识一下，它应该不会嫌你重的。“
“笨蛋阿三……“
“笨蛋阿三，“小六的低唤将太吾三思拉回现实，”那个金凰儿……有点不对劲……“
“嗯。你躺好，不要乱动。我去去就回。“太吾三思摸摸小六的脑袋，回身向金凰儿望去。
金凰儿昂着头，微微而笑，身体轻轻晃动。她的胸前一片血污，鲜血浸透了衣衫。那支小小木鹞已被她拔下，在她左手中燃烧起来。金凰儿的眼神比初见时更加明澈，几乎隐隐发光，如同融化的流金。
“好棒的机括！这是黄龙木鸢术啊，造诣非凡咧。那小姑娘，竟然这么厉害。“
“……不是我做的。“公输小六低声说道。
隔了这么远，金凰儿居然也真的听见了。她点点头：“那不管，反正你用得好。我偷你一下，你偷我一下，咱们扯平啦！接下来，太吾，咱俩做个了断吧。我好困了，你再接我一招吧，就一招。“
太吾三思点点头，低下了身形。而金凰儿也缓缓抬拳头，脚下不丁不八摆了个步法。金色的神兵化有形为无形，幻化为一层明焰，包裹在她的双拳之上。
下一瞬间，明焰无声无息地散布开来，充满了大半个墓室。金凰儿不再嬉笑，神情严肃起来，左手虚引，右手正拳，身形微微伏低，双脚踏着暗合罡斗的步伐，缓缓向太吾走来。她的动作好慢，和之前如同酒醉般颠倒难测的身法完全相反，又庄重，又沉稳，却流畅如水，轻捷有力。
而虚握的正拳，便毫无花巧地平伸向前，随身而动，稳如泰山。
好慢的拳啊，慢得如初升的朝阳，让人根本兴不起躲闪的欲望。
好强的拳啊，强得如焚山的野火，让人根本生不出对抗的勇气。
而就在这躲与不躲，抗与不抗的犹豫不决中，敌人便就此化为飞灰，万劫不复。
伴随着她威压沉厚的招式的，是她清亮高亢的声音。那声音比初见时更加明亮，宛如鸟雀啼鸣，而其中却隐隐透出一丝悲怆来：“吾镇伏于此，渴道久矣。嗟尔太吾，能解吾渴否？！“
太吾三思凝视着面前的金凰儿。是了，这个招式，他是见过的。数年前，在伏龙坛的总坛，那个如铁塔般高壮威猛的胡岛主，在太吾参加门中大校取胜正打算溜走时，突然跳下演武场，说要较量一番。
一较量就是一个时辰。最后，太吾和老胡一横一竖摆成两个大字，躺在已经化为废墟的演武场上哈哈大笑，边笑边骂。
骂一声娘，吐一口血。
“咳咳！他娘的太吾！老子的这一拳，咳，帅不帅？！“
“帅……直娘贼，咳咳，帅断我两根肋骨哦……“
“咳，哈哈哈！哎，太吾啊，你果然厉害。老实说，这是我习武至今，打得最好的一拳啦！都没能打死你。哎哎……我今后再也打不出这样的拳了。”
“那也不用担心……咳咳，我太吾向来助人为乐，你把你这拳传给我，我替你发扬光大，你就可以含笑九泉啦。”
“呸！我这神拳威猛阳刚，才不会传给你这玄阴娘炮！等下你能起身了，照常去后厨练一千下颠勺……还有，我今晚想吃百花鱼肚！”
“…………”
恍惚之间，胡岛主伟岸的身影和眼前金凰儿那娇小的身躯仿佛重叠在了一起。而直到二者重叠时，太吾三思才猛然惊觉，背上的衣衫已经被冷汗湿透。
那高壮如铁塔的身形在金凰儿的面前，竟显得如蹒跚学步的婴儿般脆弱，满是破绽。
老胡，你这个牛皮精啊……就知道吹牛……要不是你已经死了，我真要把你拖来看看。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
大！
玉！
阳！
神！
拳！
太吾三思知道自己是赢不了了。这样精纯的功力，这样精湛的拳法，我拿什么去对抗？
守御？尽破；
躲闪？不及；
反击？无力；
同伴？
同伴……
眼角余光中，公输小六拖着一地鲜血，一点一点地向着自己和金凰儿中间爬来，脸上的表情单纯得傻子都看得懂：
我来接她这一招！阿三，你趁机弄死她！
这个老是让人操心的笨丫头……武艺么用不出，机关么半吊子，脾气么倔得很，身材么……哎，简直是一门没有。唯一可以说道的，大概就是那副叛逆别扭的皮囊下藏着的，一颗不变的痴心。
哎，愚蠢的老娘们啊……
轰然巨响，石破天惊。烈火般的真气拳威飞散，太吾三思如离弦之箭般倒飞而出，狠狠砸在墓室墙上，复弹落地下。人一落地，便蜷缩起身躯惨叫起来。
公输小六哭着爬上前去，用还能动的左手死命压住太吾三思蠕动的身体：“阿三！忍一忍，别叫！别叫啊！”一边用嘴巴咬开一瓶伤药，尝试着灌到对方嘴里。
习武之人都明白，开口神气散。哪怕受伤再重，一口气屏住，伤势便能压制，内息便有机会稳固。可是一旦开口喊疼，真气一散，那所有的伤势都会爆发开来，无可挽回。
太吾三思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可是这真的疼的忍不住啊。骨骼尽碎，筋脉寸断，如炽热铁水一般的真气在全身筋络中反复席卷，烧灼着身体的每一寸神经。而在刚才交手时，他浑不设防，所有的真气都已被催破得干干净净，现在内功尽失，身体比丝毫不懂武艺的凡人还要孱弱，怎么有力量忍受如此的剧痛？
金凰儿默默地望着眼前痛苦挣扎的男女，脸上的表情又恢复了初见时的轻松微笑。她缓缓抬起双手，神兵的金光淡去，幻化为一碗金色的美酒。一步，两步，她慢慢走到太吾三思身边，将酒缓缓倒下。金色的酒液如瀑布般沐浴在太吾三思的头上，却没有半点沾湿。而随着她的动作，金凰儿眉心印堂处突然现出一个小小的红点，如孩童年节时点在额头的花钿。须臾间红点便流下血来，慢慢流过金凰儿的脸庞。
“好太吾！虚实交替，我结结实实上了你的当啦。本道你以针术为虚，指法为实。没想到指法也是遮掩，最后这孤注一掷的一手针死不针活，刺得漂亮……”金凰儿的声音再一次清脆柔和起来，混杂其中的悲怆已不复见，“不错，就是你啦，且饮此杯去！”形随语去，忽然化为一阵金光，整个消失不见了。
公输小六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幕，随即意识到太吾三思不知什么时候没有声音了。急忙低头看去，却见他正静静地盯着自己。
“阿三！你！你不痛了？！“
“不晓得……附耳过来。“太吾三思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
公输小六连忙附身下去。
“再低点，我没力……“
又低一点。
然后，太吾三思一嘴吻在公输小六唇上。
“你搞什么鬼啊！”公输小六脸都红透了，一把推开太吾。然后她突然发现，自己已经不在方才的墓室里了，四面一片茫然的灰雾，无边无际。而太吾三思正盘膝坐在自己面前，脸上的微笑温和依旧，两人身上再也没有半点伤损。
“……阿三，这是什么地方？我们怎么啦？”
“嗯，这是伏虞剑内。我们……你就当我们在做梦吧。”
“什么意思？我们要死了吗？”
“那倒不至于。话说你这么用力推我干嘛？你前儿才过的十六岁生日，咱们不是已经圆——”
“住口啊你！！”又是一掌，脸已经比猴屁股还红了。
“好好好，不戏弄你了。我有些重要事情要同你说。你不是一直抱怨我不肯将我自己的事情和太吾的事情详细说与你知吗？”
“……你的事和太吾的事有区别吗？而且，你现在又肯了？”
“是啊……我本姓杨。我和太吾的桩桩件件，一切一切，我都会慢慢说与你知道。反正咱们还有得是时间……”
朝阳初升，初夏的阳光洒在这本是一方古墓的山洞口。古墓不知何时已消失不见，只留下这个长满藤萝的洞穴，仿佛千百年没人来过似的。洞穴上停着无数鸟雀，正在叽叽喳喳。
忽然，群鸟飞散，一个人影从洞中走了出来。
太吾小六揉揉眼睛，慢慢走离了洞穴。伤口已包扎妥当，行动基本无碍。她啜起手指吹了声口哨，片刻后一匹青葱骏马从远处飞奔而来。奔至近处，那马忽然停了下来，前蹄刨地不肯靠近，似乎有些疑惑。
太吾小六走上前去，伸手摸了摸马匹的脸庞：“你没认错，是我啦，老青。”边说边从褡裢里摸出一把炒面，自己吃一口，又递到马儿口边。那马略一迟疑，终于低头舔舐起对方的手掌来。
太吾小六摸了摸马鬃，翻身上马：“好啦，咱们回家吧，回太吾村。今后咱们俩还要处好些年头咧，多关照哦。“说到此，左手滑下，抚了抚自己平坦的小腹，脸儿绯红起来，”嗯……说不定，是咱们仨呢。“
阳光映照下，一人一骑绝尘而去。山洞里面，阳光刚好照到的地方，一支小小的竹笋悄悄冒出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