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chaеl
2020-10-05T06:26:15+00:00
何必为生活的片段而悲伤，我们的整个人生都催人泪下。
(一)
我女朋友的尸体躺在我床上，而我刚刚报了警，坐在一边刷起了a岛。
手机屏幕的亮光把我的脸映得惨白，就像旁边的尸体一样。手指机械地上下刷动着，我突然意识到我的内心并不慌乱，反而感觉异常的平静，甚至还有闲心点上一支烟——只可惜我只抽得起椰树，这种死人的场合感觉得抽贵一点的烟才显得……庄重？
瞄了一眼手机，现在已经快七点半了，其他房间里的人早就出去打工了。本来我也应该在去制衣厂的那辆挤得夭寿的大巴车里摇摇晃晃地刷豆瓣了，结果……
我把手机按回桌面，打开了通讯录，找到工头的名字，拨号。
“赵头，我得请一上午假。”
“怎么回事？”
“我女朋友死在我床上了。”
“咋死的？”
“猝死。”
“节哀……干脆你今天别来了，我给你放天假。对了，什么时候死的？”
“不知道，可能昨天，也可能今天。……那就麻烦赵头了。”
我女朋友运气不错，隔壁屋的胖子还是臭了以后我打电话告诉房东才有机会被收尸的。能在第一时间被收尸，不错了。
现在就等着警察来吧，明天开始就是小长假了，下个月开始房租就得450了……我把烟头往地上一扔，关了豆瓣，一边刷知乎一边胡思乱想了起来。
“如何用‘我女朋友的尸体躺在我床上’为开头写一个故事？”，下面一溜水儿都是恐怖故事，悬疑小说，还有几个拿充气娃娃抖机灵的。
瞄了一眼我那死相不错的女朋友，总感觉我也能写点什么。
总觉得，我也想写些什么。
只是故事……我又点起一支烟，我们这种人哪有什么故事。
望着窗外那片被摩天大楼掠夺得只剩一块狭小疆土，还被电线划拉得稀碎的天空，我吐了口烟。
(二)
现在算起来，我和我那死鬼女朋友认识，居然已经是大前年春天的事了。
不过我出来讨生活，还在遇到她之前大半年。
那个时候我高考落榜，我实在受不了我妈——她一直以为我起码能考上个大专，结果现在整天哭哭啼啼——就在八月中旬我生日那天跟三儿(我三表哥，他在镇上的派出所当个警察)借了点钱，坐车来到县城的火车站，漫无目的地在一排目的地里上下扫视。
深圳。
不错。
就这儿了。
第二天我就到了深圳。本来我想先找个工地稳定地打打工，或者找个餐厅刷刷盘子，结果因为没吃过什么苦，总是坚持不下来，最后辗转到三和人才市场，当了尊神。
现在想起来，那段日子确实挺舒服的。提着大桶水，嗦着挂壁面，打两天工，结个几百块钱，睡一天觉，上两天网，再去打两天工。来来去去没人在乎，你也不用在乎其他人。
无意义地消磨自己的人生果然很爽，我想起我高中那个女朋友说过的嬉皮士，我感觉除了不吸毒，我也和他们差不多。
就感觉，很潇洒。
她现在应该在哪个本科读书吧，她成绩一直挺好。说不定985，211？我对这些没什么概念……
直到小半年后陆续发生了两件事，我才从深圳来到广州，开始正正经经地打工，租房。
第一件事发生在春节前。三儿例行给当时还在网吧上分的我打电话确认我还没死在深圳的时候，我妈把三儿的电话接过去了。
那是我第一次和我妈这么正经地聊天，开始先是问我冷不冷，在这边过得好不好，我也是照实回答了。
在半年未见略显尴尬的生硬寒暄之后，是一段沉默。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直到我妈先开了口。
“幺儿，桑你过年要回来不嘛？”
我心头又是那种异常的平静，就像是四年之后第一眼看到我女朋友的尸体一样，我不温不火地回答：“可能……不回来了吧……”
怎么回去？没钱啊。只不过我还算好的，起码我没跟那门口打地铺的赵猴子一样当烂赌鬼，把存的万把块钱全部败光。
忽而，心里无端地起了丝悸动。没有缘由地，我想起了高中语文老师在课上放的《阿Q正传》的电影。虽然大多情节看得懵懵懂懂，但是却记得那个正经的旁白念叨的一句话。
大抵人生天地间，总是要有个家的。
“哦行，那你在那边自己小心……”沉默良久，母亲挤出这句干瘪瘪的忠告。
“不是，您听错了，我是说我过节要回来，您把饺子包好咯。”
那通电话聊了很久，等挂电话的时候，赵猴子都已经睡着了。
今晚在那个破网吧里，我有点想家了。
“喂，猴子，给我支烟。”我踢了猴子一脚。
“你个扑街仔，我在睡觉啊！”猴子冲着我叫了起来。
“赶紧的给只烟别磨蹭。”
“我都只剩一只了。”
“那你把我借你的烟钱还来。”
就这样，离春节还有一个多月，我准备开始存钱回家，也第一次在高中那女朋友逼我戒烟之后，重新开始抽烟。
(三)
第二件事，在那个春节之后。
那个春节我没回成家。倒不是我当懒狗，没有去打工；也不是我的工钱被工头拖着不给；更不是我突然找到生父忙着继承万亿家产没空回去。
那个冬天，我找了个工地打工。本来临近过年，他们是不招人的，但是猴子好像颇有些门路，居然把我给塞进去了。一个多月打下来，也赚了挺多钱，刨去生活费，居然还剩下不少。
至少现在我有钱买回家的火车票了。
然后猴子就在我准备存钱的当口把我的钱给偷了，这王八蛋居然还给我留了半包烟。
哦，还有手机。
手机下面压着张字条，说有缘再见，如果再见，一定报恩于我。
看到这张纸条，我心里居然异样的平静，我熟练地叼了一根烟。
这王八蛋没给我留打火机。
我有点生气了。
就这样，靠着我自己塞在鞋里的200块钱和把网吧当成家的网吧老板，我过了一个春节。除夕夜我还吃了老板一顿速冻饺子。
我钱被偷不回家的事也跟三儿说了，只是让他跟我妈说我被工头欠了工资，让她留意新闻，指不定就能在上面看见她儿子讨薪。
三儿倒是劝我报警，指不定还能回老家吃顿饺子。我吐了口烟，懒得去报警了，报了又不会有人帮你查，还耽误人警察同志过春节的心情。
后来我和网吧老板也算混熟了，恰巧他的网管回老家结婚不回深圳了，他也就把我收留下来当个网管。工资不算高，勉强管个能活。毕竟这只是一个一小时两块钱一宿十块钱的野鸡网吧，不过这儿包吃包住，我也就在这儿暂时安顿了下来。
当然这都是小事，大事是七月发生的，那第二件事。
复工那几天，又是一大群乌泱泱的人涌入这座噬人的城市，有些是上一年来过的大浪淘沙剩下的勇者，还有一些是还不知道这座城市险恶的小羔羊。
那一年，我那现在正等着被收尸的女朋友来到了深圳。好死不死，她第一次在深圳过夜就是在这间小网吧，更好死不死的，那天晚上我值班。
那一晚，相安无事，她是一脸稚气充满希望提溜着两个大包的小羔羊，我是在电脑屏幕后面看着求职信息准备跳槽顺便黑着老板泡面的大灰狼。
那一晚，她看了半夜的知乎，半夜的求职信息。早上八点，她出去了。
为什么记得她呢？因为她的电脑半夜宕机，害得我半夜三四点钟爬起来给她修电脑，还吵了好多人睡觉。
还因为她等到八点的时候又死活要把两个包寄存在这里。
那天之后她每晚都来，大概是看这里还算干净，还算安全，就选作落脚点了。后来她也和我们两个网管和老板混得挺熟的，我还是跟着她知道的豆瓣和知乎。
和我不一样，她高中成绩很好，大概在她们省能上个武汉大学的样子。但她家里也是农村的，能上高中本来就是她用自己不上大学换来的，现在高中毕业，就被父母赶了出来，打工供她弟弟上学。她也知道家里供不起也不会供她上大学，于是只得出来。当然，她很爱她的弟弟，不然也不会甘愿出来打工。
她从这时候起就已将开始打长工了，跟三和这朝生暮死的地方格格不入。
这些都是她在一次结工钱之后，和我们网吧里几个臭男人一起吃火锅时喝了酒说的。
虽然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敢在我们三个臭男人面前喝酒，而且还喝到哭，喝到吐。
大抵人生天地间，总是要喝酒喝哭喝吐一次的吧。
那一晚，在背她回网吧的时候，我第一次感觉这黑黑的，瘦瘦小小的女生居然这么轻，就好像一阵风，握住握不住，最后她都会轻轻地离开你。
也是在那一晚，我们第一次知道老板有女朋友，他也是为了和他那在佳士科技公司打工的的女朋友当狗男女才过年不回家。同时，我们知道了老板的房间背后有另外一条路可以进网吧，以及我们每隔几晚就会听到的鬼叫是怎么回事。
也是在那一晚，另外一个网管出了柜。
而我，在那一晚，把我和高中那女生从相识到分手的全过程声泪俱下地讲了出来。
五月初某天，深圳的某片被摩天大楼掠夺后剩下不多疆土，还被电线划拉地稀碎的夜空下，响彻着三个男人合唱的纵贯线的《亡命之徒》，还有一个在某个萍水相逢的男人背上睡着的女孩的小小的鼾声。
我忽然意识到，她每晚都要打鼾。
这就是第二件事的开头。
(四)
“所以，你和你女朋友在2018年8月离开了深圳，来到了广州打工？”
“对，当时那个网吧老板的女朋友介绍她到她们厂子里打工，只是后来……你也知道，那段时日不好说。总之2018年7月的事之后，那公司的工人基本都丢了工作，老板也和他女朋友回了重庆，那小网吧也被转让了。”
“然后呢？”
“有天晚上，我们几个又去吃了顿火锅。但是那天老板把那个一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老板娘带过来了，也是在那顿火锅上老板告诉我们要散伙。”
“那天晚上我们都喝了很多。那gay是成都人，说是散货之后要回成都。然后那晚月色……”
“说重点！”
“是是警察同志，反正那晚我们就成了男女朋友关系，然后就一起来了广州，然后……”
“您也看到了，我们这种人啊，收尸都还得麻烦您人民警察。”
(五)
广州的城中村似乎和深圳的没什么两样，上头都是小得可怜的还被电线划拉地稀碎的天空。
只是似乎黑人挺多的。
工人们一闹，深圳是呆不下去了，也不敢呆了，我和她也就搭个伴一起来了广州，在城中村找了个月租450的小房间住。谁也说不清那时候我们在一起究竟是为了爱情还是为了在被扔进这偌大的城市的时候有个伴。
或者是为了分担房租？
我们住的隔断间，一层楼隔开了8间房，每间不过10平米。屋里一扇窗户，万幸能够打开，给我们带来一丝凉风和一片支离破碎的天空。晚上不开灯的时候，还有窗外摩天大楼的彩灯和纯天然的月光照亮。那房东还跟我说，这扇窗户值20块钱。我和她都被逗笑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狗房东还真没跟我开玩笑，我们的房租还真比没窗户的高20块钱。气得我那女朋友咳了两声。
她的身体一直就不太好，先天营养不良加上后天高强度的工作，导致她整个人看起来病怏怏的。只是她也不会跟我诉苦撒娇，全是她自己硬抗下来的。
现在想起来，她一次也没有跟我像别的男女朋友一样撒过娇，诉过苦，也很少跟我讲她家里的情况，和她的过去。
工作就是把血抽出来，再拿时间当燃料烧它，烧完之后剩下的灰，那就是钱。
在广州的生活总比三和当大神来得安稳，起码我们互相有了个伴，还有了间房，有了稳定的工作，每个月往家里汇的钱也多了不少。总算是有点家的安稳感了。
说起工作，我的工作得来也巧。
我又遇到赵猴子了，那人果然不简单，家里是开厂子的，他从小就吃喝嫖赌，28岁为了爱情叛逃到深圳。后来女人跑了，因为他沾上了赌瘾——就那种互联网博彩——败光了带出来的钱，最后落得个流落街头。真亏我那时候以为那钱是他攒出来的。接着就是到网吧跟我一起过夜开黑，还跟我借钱啥的，一来二去也就混熟了。
难怪他能把我塞进了工地，那是他二大伯的工地。
然后就是把我的钱偷了。东拼西凑下(至于手段嘛，我是不知道)他总算把赌债控制在敢跟家里开口的范围，于是就回广州老家了。
他家里人看他大过年的回头是岸，也就既往不咎，让他在家里的制衣厂当了个工头。
而我恰好在找工作的时候遇到了这家制衣厂在招学徒工，在我见到现在被尊称为赵头的猴子的时候，我就知道。
要么他进局子，要么我进厂子。
制衣厂的工作不轻松，早八到晚七，一个月工作30天。她则进了赵头家的另外一家工厂，就在制衣厂的隔壁。
第一个月的工资下来，我们去了趟超市，我买了两瓶啤酒和一包烟，她买了一本《新月集·飞鸟集》。
“虽然都是打工的人，但还得花点功夫来折腾。”
那晚，我们第一次做爱。
我的心里异样的平静，我知道，她也一样。
大抵人生天地间，总是要不断折腾的吧。
(六)
城中村的生活出奇的平静。毕竟大家都忙着活，哪有功夫来瞎折腾？
又不是谁都有她那雅兴，在月光下读《新月集·飞鸟集》。
我发现她一般都在读《飞鸟集》，她跟我解释说《新月集》讲的是母爱，她有点读不下去。《飞鸟集》主要都是些智慧小宝典一样的句子，读来轻松些，每晚睡前读两句，就感觉……挺有折腾的感觉的。
我在一旁打开手机，一边搜索《新月集·飞鸟集》，一边答应着。
在睡觉前跟着她读两句诗，是我一天里最有意思的时刻。
城中村的生活差不多都是这样，表面上平静的出奇，但那住在隔壁的人，你永远不知道他在干嘛。有些会读诗，有些会炒菜，有些会找小姐过夜…
有些还会懒得活了。
住了大半年之后的一个晚上，我和她下了工一起回了家，忽然看到门口停了辆警车。
后来才知道，我们这两天一直闻到的愈演愈烈的臭味不是家里哪个角落有死老鼠，也不是楼上楼下哪家的水管炸了，更不是住进来了一对合租的印度人和黑人。
只是离我们两个隔间，不到30米的地方，有人死了，后来听人说，是自杀。
对他没有半点印象，只记得他门头有一张“请兄弟无使吵”。她跟我说这是粤语。
虽然是第一次见到死人(没看到尸体就是了)，但我和她的心里都异样的平静。实在没精力去管这些邻居。
晚饭还没吃呢。
回来换个衣服，巷子口就是八块钱不限量的米饭。吃完买包椰树，抽上，回屋玩手机，等着明天继续去为社会主义现代化事业添砖加瓦。
死个人，多大点事儿。
不过也不是一点变化也没有，那一晚，她把那本《新月集·飞鸟集》给收了起来，我抽了整整一包椰树。
(七)
从警察局出来，已经是中午了。我又点起一支烟。
明天开始就是三天小长假了，一般这种时候我都是继续回厂里工作。三倍工资总是值得我们为之付出生命。
只是……想起来这两天她的神情确实一直不太对，面色苍白，问还说没事，只是说胸口有些闷。警察说是过劳死，算是蛮经典的死法了。
突然挺想出去散散心，就给赵头发了条微信，
“赵头，这个小长假我就不上班了，出去散散心。”
“行。”
言简意赅。
回趟家带上那本她好久没翻开的破书，我到了火车站，漫无目的地在一排目的地里上下扫视。
深圳。
不错。
就这儿了。
下午我就到了深圳，但却不知道去哪，毕竟已经这么久没来了。
去三和市场那边，那个破网吧吧。
转出去之后的破网吧变化不大，毕竟这种破店你再怎么装修都那样。
我交了20块钱包夜，包夜费翻了一倍，中国的发展在物价上体现得最为淋漓尽致。
网吧里的布局没变，她第一次来时坐的位置也还在。
我希望那里没人，不过生活总不是小说。我站在那哥们背后看他打英雄联盟，他被盯得心里发毛，操作变形。在水晶被点爆了之后，他回过头看了看我。
我笑眯眯地递上一支烟。
接过烟白了我一眼他就走了，我坐了上去。
打开电脑，输入身份证，输入密码。
回车。
熟悉的界面，他们连网吧管理系统都没换。打开word，敲下上面的文字。
我不知道该干什么了。
可是到明天天亮，还有好久好久。
现在想起来，她第一次闯进这间网吧之后，没有一个夜晚我见不到她，没有一个夜晚没人和我说话。
那一晚之后，感觉过了好久好久。
大抵人生天地间，总是要习惯一个人过夜的吧。
盯着屏幕，英雄联盟？好久没打了。知乎豆瓣？也不是很想上。
索性打开了网易云，随便点开了张歌单，开始瞎想起来。
这贝多芬的命运挺好听的，下个月的房租就得450了，这个月的工资下下个礼拜才到，还有几个月就要过年了……
过年。
我打开了手机，给我妈打了个电话。
“妈，我女朋友今年跟不了我回家了。是是是我知道我三四年没回来了……我真的找到女朋友了。”
“但今天早上吧，我女朋友的尸体躺在我床上……”
(八)
“142，让我设想，在群星之中，有一颗星星是指导着我的生命通过不可知的黑暗的。”
我看了一晚的《新月集》和《飞鸟集》，看完一遍，就又看一遍。
看一遍，就小声读一遍。
我觉得，我该哭一场。
(一)
我女朋友的尸体躺在我床上，而我刚刚报了警，坐在一边刷起了a岛。
手机屏幕的亮光把我的脸映得惨白，就像旁边的尸体一样。手指机械地上下刷动着，我突然意识到我的内心并不慌乱，反而感觉异常的平静，甚至还有闲心点上一支烟——只可惜我只抽得起椰树，这种死人的场合感觉得抽贵一点的烟才显得……庄重？
瞄了一眼手机，现在已经快七点半了，其他房间里的人早就出去打工了。本来我也应该在去制衣厂的那辆挤得夭寿的大巴车里摇摇晃晃地刷豆瓣了，结果……
我把手机按回桌面，打开了通讯录，找到工头的名字，拨号。
“赵头，我得请一上午假。”
“怎么回事？”
“我女朋友死在我床上了。”
“咋死的？”
“猝死。”
“节哀……干脆你今天别来了，我给你放天假。对了，什么时候死的？”
“不知道，可能昨天，也可能今天。……那就麻烦赵头了。”
我女朋友运气不错，隔壁屋的胖子还是臭了以后我打电话告诉房东才有机会被收尸的。能在第一时间被收尸，不错了。
现在就等着警察来吧，明天开始就是小长假了，下个月开始房租就得450了……我把烟头往地上一扔，关了豆瓣，一边刷知乎一边胡思乱想了起来。
“如何用‘我女朋友的尸体躺在我床上’为开头写一个故事？”，下面一溜水儿都是恐怖故事，悬疑小说，还有几个拿充气娃娃抖机灵的。
瞄了一眼我那死相不错的女朋友，总感觉我也能写点什么。
总觉得，我也想写些什么。
只是故事……我又点起一支烟，我们这种人哪有什么故事。
望着窗外那片被摩天大楼掠夺得只剩一块狭小疆土，还被电线划拉得稀碎的天空，我吐了口烟。
(二)
现在算起来，我和我那死鬼女朋友认识，居然已经是大前年春天的事了。
不过我出来讨生活，还在遇到她之前大半年。
那个时候我高考落榜，我实在受不了我妈——她一直以为我起码能考上个大专，结果现在整天哭哭啼啼——就在八月中旬我生日那天跟三儿(我三表哥，他在镇上的派出所当个警察)借了点钱，坐车来到县城的火车站，漫无目的地在一排目的地里上下扫视。
深圳。
不错。
就这儿了。
第二天我就到了深圳。本来我想先找个工地稳定地打打工，或者找个餐厅刷刷盘子，结果因为没吃过什么苦，总是坚持不下来，最后辗转到三和人才市场，当了尊神。
现在想起来，那段日子确实挺舒服的。提着大桶水，嗦着挂壁面，打两天工，结个几百块钱，睡一天觉，上两天网，再去打两天工。来来去去没人在乎，你也不用在乎其他人。
无意义地消磨自己的人生果然很爽，我想起我高中那个女朋友说过的嬉皮士，我感觉除了不吸毒，我也和他们差不多。
就感觉，很潇洒。
她现在应该在哪个本科读书吧，她成绩一直挺好。说不定985，211？我对这些没什么概念……
直到小半年后陆续发生了两件事，我才从深圳来到广州，开始正正经经地打工，租房。
第一件事发生在春节前。三儿例行给当时还在网吧上分的我打电话确认我还没死在深圳的时候，我妈把三儿的电话接过去了。
那是我第一次和我妈这么正经地聊天，开始先是问我冷不冷，在这边过得好不好，我也是照实回答了。
在半年未见略显尴尬的生硬寒暄之后，是一段沉默。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直到我妈先开了口。
“幺儿，桑你过年要回来不嘛？”
我心头又是那种异常的平静，就像是四年之后第一眼看到我女朋友的尸体一样，我不温不火地回答：“可能……不回来了吧……”
怎么回去？没钱啊。只不过我还算好的，起码我没跟那门口打地铺的赵猴子一样当烂赌鬼，把存的万把块钱全部败光。
忽而，心里无端地起了丝悸动。没有缘由地，我想起了高中语文老师在课上放的《阿Q正传》的电影。虽然大多情节看得懵懵懂懂，但是却记得那个正经的旁白念叨的一句话。
大抵人生天地间，总是要有个家的。
“哦行，那你在那边自己小心……”沉默良久，母亲挤出这句干瘪瘪的忠告。
“不是，您听错了，我是说我过节要回来，您把饺子包好咯。”
那通电话聊了很久，等挂电话的时候，赵猴子都已经睡着了。
今晚在那个破网吧里，我有点想家了。
“喂，猴子，给我支烟。”我踢了猴子一脚。
“你个扑街仔，我在睡觉啊！”猴子冲着我叫了起来。
“赶紧的给只烟别磨蹭。”
“我都只剩一只了。”
“那你把我借你的烟钱还来。”
就这样，离春节还有一个多月，我准备开始存钱回家，也第一次在高中那女朋友逼我戒烟之后，重新开始抽烟。
(三)
第二件事，在那个春节之后。
那个春节我没回成家。倒不是我当懒狗，没有去打工；也不是我的工钱被工头拖着不给；更不是我突然找到生父忙着继承万亿家产没空回去。
那个冬天，我找了个工地打工。本来临近过年，他们是不招人的，但是猴子好像颇有些门路，居然把我给塞进去了。一个多月打下来，也赚了挺多钱，刨去生活费，居然还剩下不少。
至少现在我有钱买回家的火车票了。
然后猴子就在我准备存钱的当口把我的钱给偷了，这王八蛋居然还给我留了半包烟。
哦，还有手机。
手机下面压着张字条，说有缘再见，如果再见，一定报恩于我。
看到这张纸条，我心里居然异样的平静，我熟练地叼了一根烟。
这王八蛋没给我留打火机。
我有点生气了。
就这样，靠着我自己塞在鞋里的200块钱和把网吧当成家的网吧老板，我过了一个春节。除夕夜我还吃了老板一顿速冻饺子。
我钱被偷不回家的事也跟三儿说了，只是让他跟我妈说我被工头欠了工资，让她留意新闻，指不定就能在上面看见她儿子讨薪。
三儿倒是劝我报警，指不定还能回老家吃顿饺子。我吐了口烟，懒得去报警了，报了又不会有人帮你查，还耽误人警察同志过春节的心情。
后来我和网吧老板也算混熟了，恰巧他的网管回老家结婚不回深圳了，他也就把我收留下来当个网管。工资不算高，勉强管个能活。毕竟这只是一个一小时两块钱一宿十块钱的野鸡网吧，不过这儿包吃包住，我也就在这儿暂时安顿了下来。
当然这都是小事，大事是七月发生的，那第二件事。
复工那几天，又是一大群乌泱泱的人涌入这座噬人的城市，有些是上一年来过的大浪淘沙剩下的勇者，还有一些是还不知道这座城市险恶的小羔羊。
那一年，我那现在正等着被收尸的女朋友来到了深圳。好死不死，她第一次在深圳过夜就是在这间小网吧，更好死不死的，那天晚上我值班。
那一晚，相安无事，她是一脸稚气充满希望提溜着两个大包的小羔羊，我是在电脑屏幕后面看着求职信息准备跳槽顺便黑着老板泡面的大灰狼。
那一晚，她看了半夜的知乎，半夜的求职信息。早上八点，她出去了。
为什么记得她呢？因为她的电脑半夜宕机，害得我半夜三四点钟爬起来给她修电脑，还吵了好多人睡觉。
还因为她等到八点的时候又死活要把两个包寄存在这里。
那天之后她每晚都来，大概是看这里还算干净，还算安全，就选作落脚点了。后来她也和我们两个网管和老板混得挺熟的，我还是跟着她知道的豆瓣和知乎。
和我不一样，她高中成绩很好，大概在她们省能上个武汉大学的样子。但她家里也是农村的，能上高中本来就是她用自己不上大学换来的，现在高中毕业，就被父母赶了出来，打工供她弟弟上学。她也知道家里供不起也不会供她上大学，于是只得出来。当然，她很爱她的弟弟，不然也不会甘愿出来打工。
她从这时候起就已将开始打长工了，跟三和这朝生暮死的地方格格不入。
这些都是她在一次结工钱之后，和我们网吧里几个臭男人一起吃火锅时喝了酒说的。
虽然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敢在我们三个臭男人面前喝酒，而且还喝到哭，喝到吐。
大抵人生天地间，总是要喝酒喝哭喝吐一次的吧。
那一晚，在背她回网吧的时候，我第一次感觉这黑黑的，瘦瘦小小的女生居然这么轻，就好像一阵风，握住握不住，最后她都会轻轻地离开你。
也是在那一晚，我们第一次知道老板有女朋友，他也是为了和他那在佳士科技公司打工的的女朋友当狗男女才过年不回家。同时，我们知道了老板的房间背后有另外一条路可以进网吧，以及我们每隔几晚就会听到的鬼叫是怎么回事。
也是在那一晚，另外一个网管出了柜。
而我，在那一晚，把我和高中那女生从相识到分手的全过程声泪俱下地讲了出来。
五月初某天，深圳的某片被摩天大楼掠夺后剩下不多疆土，还被电线划拉地稀碎的夜空下，响彻着三个男人合唱的纵贯线的《亡命之徒》，还有一个在某个萍水相逢的男人背上睡着的女孩的小小的鼾声。
我忽然意识到，她每晚都要打鼾。
这就是第二件事的开头。
(四)
“所以，你和你女朋友在2018年8月离开了深圳，来到了广州打工？”
“对，当时那个网吧老板的女朋友介绍她到她们厂子里打工，只是后来……你也知道，那段时日不好说。总之2018年7月的事之后，那公司的工人基本都丢了工作，老板也和他女朋友回了重庆，那小网吧也被转让了。”
“然后呢？”
“有天晚上，我们几个又去吃了顿火锅。但是那天老板把那个一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老板娘带过来了，也是在那顿火锅上老板告诉我们要散伙。”
“那天晚上我们都喝了很多。那gay是成都人，说是散货之后要回成都。然后那晚月色……”
“说重点！”
“是是警察同志，反正那晚我们就成了男女朋友关系，然后就一起来了广州，然后……”
“您也看到了，我们这种人啊，收尸都还得麻烦您人民警察。”
(五)
广州的城中村似乎和深圳的没什么两样，上头都是小得可怜的还被电线划拉地稀碎的天空。
只是似乎黑人挺多的。
工人们一闹，深圳是呆不下去了，也不敢呆了，我和她也就搭个伴一起来了广州，在城中村找了个月租450的小房间住。谁也说不清那时候我们在一起究竟是为了爱情还是为了在被扔进这偌大的城市的时候有个伴。
或者是为了分担房租？
我们住的隔断间，一层楼隔开了8间房，每间不过10平米。屋里一扇窗户，万幸能够打开，给我们带来一丝凉风和一片支离破碎的天空。晚上不开灯的时候，还有窗外摩天大楼的彩灯和纯天然的月光照亮。那房东还跟我说，这扇窗户值20块钱。我和她都被逗笑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狗房东还真没跟我开玩笑，我们的房租还真比没窗户的高20块钱。气得我那女朋友咳了两声。
她的身体一直就不太好，先天营养不良加上后天高强度的工作，导致她整个人看起来病怏怏的。只是她也不会跟我诉苦撒娇，全是她自己硬抗下来的。
现在想起来，她一次也没有跟我像别的男女朋友一样撒过娇，诉过苦，也很少跟我讲她家里的情况，和她的过去。
工作就是把血抽出来，再拿时间当燃料烧它，烧完之后剩下的灰，那就是钱。
在广州的生活总比三和当大神来得安稳，起码我们互相有了个伴，还有了间房，有了稳定的工作，每个月往家里汇的钱也多了不少。总算是有点家的安稳感了。
说起工作，我的工作得来也巧。
我又遇到赵猴子了，那人果然不简单，家里是开厂子的，他从小就吃喝嫖赌，28岁为了爱情叛逃到深圳。后来女人跑了，因为他沾上了赌瘾——就那种互联网博彩——败光了带出来的钱，最后落得个流落街头。真亏我那时候以为那钱是他攒出来的。接着就是到网吧跟我一起过夜开黑，还跟我借钱啥的，一来二去也就混熟了。
难怪他能把我塞进了工地，那是他二大伯的工地。
然后就是把我的钱偷了。东拼西凑下(至于手段嘛，我是不知道)他总算把赌债控制在敢跟家里开口的范围，于是就回广州老家了。
他家里人看他大过年的回头是岸，也就既往不咎，让他在家里的制衣厂当了个工头。
而我恰好在找工作的时候遇到了这家制衣厂在招学徒工，在我见到现在被尊称为赵头的猴子的时候，我就知道。
要么他进局子，要么我进厂子。
制衣厂的工作不轻松，早八到晚七，一个月工作30天。她则进了赵头家的另外一家工厂，就在制衣厂的隔壁。
第一个月的工资下来，我们去了趟超市，我买了两瓶啤酒和一包烟，她买了一本《新月集·飞鸟集》。
“虽然都是打工的人，但还得花点功夫来折腾。”
那晚，我们第一次做爱。
我的心里异样的平静，我知道，她也一样。
大抵人生天地间，总是要不断折腾的吧。
(六)
城中村的生活出奇的平静。毕竟大家都忙着活，哪有功夫来瞎折腾？
又不是谁都有她那雅兴，在月光下读《新月集·飞鸟集》。
我发现她一般都在读《飞鸟集》，她跟我解释说《新月集》讲的是母爱，她有点读不下去。《飞鸟集》主要都是些智慧小宝典一样的句子，读来轻松些，每晚睡前读两句，就感觉……挺有折腾的感觉的。
我在一旁打开手机，一边搜索《新月集·飞鸟集》，一边答应着。
在睡觉前跟着她读两句诗，是我一天里最有意思的时刻。
城中村的生活差不多都是这样，表面上平静的出奇，但那住在隔壁的人，你永远不知道他在干嘛。有些会读诗，有些会炒菜，有些会找小姐过夜…
有些还会懒得活了。
住了大半年之后的一个晚上，我和她下了工一起回了家，忽然看到门口停了辆警车。
后来才知道，我们这两天一直闻到的愈演愈烈的臭味不是家里哪个角落有死老鼠，也不是楼上楼下哪家的水管炸了，更不是住进来了一对合租的印度人和黑人。
只是离我们两个隔间，不到30米的地方，有人死了，后来听人说，是自杀。
对他没有半点印象，只记得他门头有一张“请兄弟无使吵”。她跟我说这是粤语。
虽然是第一次见到死人(没看到尸体就是了)，但我和她的心里都异样的平静。实在没精力去管这些邻居。
晚饭还没吃呢。
回来换个衣服，巷子口就是八块钱不限量的米饭。吃完买包椰树，抽上，回屋玩手机，等着明天继续去为社会主义现代化事业添砖加瓦。
死个人，多大点事儿。
不过也不是一点变化也没有，那一晚，她把那本《新月集·飞鸟集》给收了起来，我抽了整整一包椰树。
(七)
从警察局出来，已经是中午了。我又点起一支烟。
明天开始就是三天小长假了，一般这种时候我都是继续回厂里工作。三倍工资总是值得我们为之付出生命。
只是……想起来这两天她的神情确实一直不太对，面色苍白，问还说没事，只是说胸口有些闷。警察说是过劳死，算是蛮经典的死法了。
突然挺想出去散散心，就给赵头发了条微信，
“赵头，这个小长假我就不上班了，出去散散心。”
“行。”
言简意赅。
回趟家带上那本她好久没翻开的破书，我到了火车站，漫无目的地在一排目的地里上下扫视。
深圳。
不错。
就这儿了。
下午我就到了深圳，但却不知道去哪，毕竟已经这么久没来了。
去三和市场那边，那个破网吧吧。
转出去之后的破网吧变化不大，毕竟这种破店你再怎么装修都那样。
我交了20块钱包夜，包夜费翻了一倍，中国的发展在物价上体现得最为淋漓尽致。
网吧里的布局没变，她第一次来时坐的位置也还在。
我希望那里没人，不过生活总不是小说。我站在那哥们背后看他打英雄联盟，他被盯得心里发毛，操作变形。在水晶被点爆了之后，他回过头看了看我。
我笑眯眯地递上一支烟。
接过烟白了我一眼他就走了，我坐了上去。
打开电脑，输入身份证，输入密码。
回车。
熟悉的界面，他们连网吧管理系统都没换。打开word，敲下上面的文字。
我不知道该干什么了。
可是到明天天亮，还有好久好久。
现在想起来，她第一次闯进这间网吧之后，没有一个夜晚我见不到她，没有一个夜晚没人和我说话。
那一晚之后，感觉过了好久好久。
大抵人生天地间，总是要习惯一个人过夜的吧。
盯着屏幕，英雄联盟？好久没打了。知乎豆瓣？也不是很想上。
索性打开了网易云，随便点开了张歌单，开始瞎想起来。
这贝多芬的命运挺好听的，下个月的房租就得450了，这个月的工资下下个礼拜才到，还有几个月就要过年了……
过年。
我打开了手机，给我妈打了个电话。
“妈，我女朋友今年跟不了我回家了。是是是我知道我三四年没回来了……我真的找到女朋友了。”
“但今天早上吧，我女朋友的尸体躺在我床上……”
(八)
“142，让我设想，在群星之中，有一颗星星是指导着我的生命通过不可知的黑暗的。”
我看了一晚的《新月集》和《飞鸟集》，看完一遍，就又看一遍。
看一遍，就小声读一遍。
我觉得，我该哭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