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氵]三章写完，有始有终

“这天真冷。”
老陈头撑着篙子没由得来了一句。
自打老陈头决定做这个船夫，他就意识到了终究有那么一天，只是没想到这天回来的如此之快。
“陈伯，不是俺不想救你，俺已经改过签了，本来不该是你的。”坐在船舱里的一个农民样貌的汉子说道。
老陈头没接话，奋力撑了一篙。快到湖中心了，龙王爷的地方，大意不得。
“陈伯，要不我找个外地佬替你，这几年来的不少，上面看不出来的。”庄家汉继续自顾自的劝着。
船头人身子抖了一抖，又叹了口气。
“这是命里的东西，改不得的。”
老陈头稍稍握紧了手上的篙子，竹篙由上自下黄里泛着黑，尾端更像是涂了一层金漆一般，一看就是上了年头的东西。
“自从村里头选我当了这船夫，我就知道总有这么一天……”船夫瞟了一眼庄稼汉，“荒子，你带着酒，我闻见了。”
“哦，给外头人捎的，老沈说这次来的喜欢咱们的酒，要我给送过去。”
“送不到了……”船头船夫突然来了一句。
庄家汉盯着船头的黑影，手暗暗伸向了背后。在过河的时候，渡客的性命是把握在船夫手里的，如果船夫发难，一般人是性命难保。
尤其是时日无多的船夫。
“陈伯，你是要干什么？”
“嘿嘿嘿……”船头传来了一阵怪笑。
“老陈头，俺与你无冤无仇，按辈分，俺还得叫你声叔，你莫不是想害俺！”
“嘿嘿嘿……”
“俺知道俺打不过你，”庄稼汉顿了顿，“但是到时候外头人见送不到酒，就要来查你，老陈头你不该害俺。”
“俺家还有不少酒，只要你放了俺，一并都送你了。”
诡异的笑声逐渐减弱，取代之的是一阵寂静，船尾的荒子似乎都听到了老陈头的呼吸声。
……
“啪！”竹篙入水的声音传来。
“荒子，我不想害你。”老陈头终于出声了，出声的同时他松开手，丢掉了几十年的篙子，“我只是想喝口酒。”
“荒子，你听我说。”
“这条湖，我老陈头走了多少遍了，这上上下下的，不说熟透了，我总该晓得哪里的深浅吧？”
“可是啊，今天我下篙后，我这篙子，就一次都没碰过底……”老陈头瘫了下来。
“不管我探得多深，篙是一直碰不着底，但船还是一直在走。”
“嘿嘿……船在自己走。”
“荒子，龙王爷来啦。”
庄稼汉扫视周围，但是四周风平浪静，没有一丝异常。
“喝酒，陈伯，俺们喝酒。”荒子从身后摸出一坛子酒。
“你小子怎么不怕？”船头人咧着嘴笑了一下。
“陈伯是怕了？”荒子依旧盯着对面。
“怕啊，荒子，你莫再看我了，我不想害你，只是龙王爷要拿人，不得不连累你。”
“什么连累？”
“你把酒拿给我，我就讲。”
庄稼汉把坛子扔了过去。
“哎呦，差点给摔着。”船头人身形晃了晃。
老陈头接了酒，瘫坐在船头。
“荒子，龙王爷这事你是晓得的。”
“晓得。”
“嘿嘿嘿，你晓得祭的是什么不？”
“是什么？”
老陈头呡了口酒：“我也不晓得，以前村里头都叫祭龙王，我就跟着以为是龙王爷了。”
“叫了这么多年，还真把自己给叫信了。”
信了这下面睡着一条大龙。
“昨晚我见着了，就在这湖底下，但那东西绝对不是龙。”
老陈头又灌了口酒。
天渐渐变黑了，盛夏的雨来得很急。
庄稼汉抬头看了眼天上：“陈伯，俺们不在船上喝，俺们上去喝，跟外地佬喝。”
老陈头不再讲话，只顾着喝酒。
“陈伯？”
船头没有回应，灰黑色的身影仿佛融入湖面一般，透露出一股死气。
天完全黑了下来，雨滴也开始落了。
庄稼汉不再管船头的人，自顾握住船身的双桨。
上岸再说。
荒子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虽说村子一直对河很忌讳，但终究是划过船的。
管他什么龙王不龙王的，只要到了对岸，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奈何不了他。
他开始划船。
木桨沉进水面，划出弧线的同时闪电也划破天空，猝然间照亮了周围。
船头的灰褐色身影没了。
老陈头没了。
庄稼汉不去想，只管划浆。
他划了第二下。
船动了，缓缓的往前漂。雷声传来，沉闷的雷声，就连水面也随之震动。
震动间，荒子居然觉得雷声是从水底传来的。
“荒唐。”庄稼汉不去细想，只管划浆。
雨势变大了。
四周一片漆黑，看不到对面，也不知道自己冒雨划了多久，荒子觉得自己双手开始发酸。
上岸就安全了，村子里老人一天到晚就讲着的道理。
岸上就是安全的。
雨势越来越大，空气中弥漫着的水汽几乎填满了荒子的胸腔，
雨大得吓人了。
但船桨仍然在挥动。
又是一道闪电，与之同时的还有一声炸雷，仿佛就在荒子头顶炸开一般，庄稼汉重心不稳，竟一个不小心跌落出去。
四周的漆黑与湿透的衣物让荒子并没有入水的实感，他在水里翻腾了一圈，很快就摸到了自己熟悉的船桨。
拉着船桨借力，庄稼汉很幸运，又扒住了船沿。
劫后余生并没有冲昏他的头脑，他要赶紧上岸，荒子瘫坐着环顾四周，意图在暴雨中辨别方向。
然而在这等暴雨下如何看得清？庄稼汉在焦急中却又看到了老陈头的身影。
“这湖中心有时候会有大雨，咱们不巧碰上了……荒子！别想着看清方向，你听着声音划，哪边雨声小就往哪边划！”
老陈头的声音如救命稻草一般，庄稼汉回过神来，连忙仔细去听。
然而细听下去，雨点入水的嘈杂声似乎离自己很远。
远得不像样。
“嘿嘿嘿……”船夫怪笑起来，庄稼汉下意识的抬头，但随即又诧异地停下。
声音是从船身下面传出来的。
“别去想！”
荒子浑身发抖，强迫自己不细想，顺手抄起身边的酒坛子给自己灌了一口酒。
第三道闪电划破天空。
同时划破的还有一张扭曲的，可怖的脸。
血红的双瞳盯着可怜的庄稼汉，仿佛是在嘲笑生命的弱小。
庄稼汉怔住了，闪电照亮的一瞬，一瞬间他看到了那个东西。
老陈头……它站在船头，手中提着自己扔下的篙子。
荒子闭上眼睛，他没法继续思考了，只管机械的摆动着手臂，祈祷小船能赶紧靠岸。
闪电过后，炸雷也来了。
诡异的轰鸣声几乎在庄稼汉耳边炸开，催命一般的接二连三的炸雷，炸开了四周无数雨滴。
水从四面八方涌来。
荒子停下了手。
他再也动不了了。
如同空气一般，水灌进了他的肺里，他的血管里，他的全身内外，荒子倏忽想起来，他的船翻了。
“我是怎么上的船？”
濒临死亡时，感官会变得模糊，若有若无的水压，肺部的痛苦，缺氧的晕眩，这些全部都消失了，只剩那失去生气的双眸仍在半睁着，抬头望向那无边的诡异深渊。
…………
民俗学家赵兴仁今天心中总是隐隐地不安。
说好送酒的荒子一直没有来，难不成是发现他想要借着去打听村里祭河的事？这些封闭的古老村庄向来是极度排外的。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停下笔，慢慢踱到这条大湖边上。
湖面平静无比，水天倒映相接的奇景不由得让自己微微晕眩。
远处，一条翻倒的木船正缓缓的飘向岸边。

大约三天后，村子终于发现了荒子的尸体，混身肿胀，已腥臭不可闻。
赵兴仁不安地伫在门外，望着村人四下忙得七七八八，心中愈发得没底。
临近傍晚，这位民俗学家还是敲开了一户人家的大门。
“哎，老沈呐，你觉得这事儿是不是有点古怪？”
沈义是这村子里的教师，相对还算开明，是少有的外界与村中沟通的桥梁。
“少来，别总想着套我话。”桌旁的老人撇了一嘴，抿了口酒。
“哎呦，瞧你说的，我就是觉得这里头有点意外，你怎么还气上了？”赵兴仁汗颜，连忙倒酒。
老沈有点意外，这带着眼睛的外地佬如此恭敬闹得他浑身不自在，但是作为教师爷，赵兴仁的态度却让他飘飘然起来。
喝退儿子后双方故作谦让了一番，便都放开了。
“沈兄，你就实话讲了吧，你们这祭河到底有什么玄机？也不必讲多少，稍微透露点，让我混着回去交差就行。”
“哪有什么玄机啊，”桌子那头双眼迷离，显然，酒过三巡，这老教师有点受不住了“以前发过大水，很久以前了，那时我都还没出生……有老人看见湖中心一直傍着一条大蛇，具体我也不知道多大，反正把那时候的人都吓住了，当作龙王来供着。”
“哎，然后呢？”
“后来水退了，他们发现这根本不是什么龙王，”老沈讲到兴头上，手舞足蹈：“是一团泡烂的了的尸首。”
“尸首？”
“就是尸首，往年大水淹死了的都在那里，也许有什么暗流一直卷着，这些脏东西漂不出去，久而久之就堆出水面了。”
“哦，难怪你们一直忌讳这条湖。”
“忌讳什么啊，现在村里头小孩都不怕水了，前几天还下了河，也就几个老人还在祭着。”
赵兴仁望着见底的酒瓶，目光闪烁间还是问出一句，“那现在就没有祭河的了？我是指……那种活祭？”
酒桌对面身形一僵，又别扭地提起酒瓶想给自己倒点酒，然而酒瓶早已经空了，拿着酒瓶提在半空中的姿态稍显得滑稽。
老沈堪堪放下酒杯：“活祭……这种事是迷信，自然肯定是没有的。”
长久的沉默。
双方的影子在烛光下映得昏暗又迷乱，老沈低头摆弄着酒杯，不去看对面的外地人。
还是赵兴仁打破了沉默：“算了，讲了这么多也够我回去交差了，沈兄怕也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吧？”
“哎？对，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赵老弟，村子里招待不周，多有得罪了。”
赵兴仁摇晃着起身，半瓶酒下肚多少让自己的视线有点模糊，但是当自己挪到巷口后，鬼使神差地，赵兴仁又折回去，不动神色地倚在沈教师家门口。
“老爹，为什么不讲陈伯的事呀？”
“你个兔崽子，老陈头的事能跟外地佬讲吗？赶紧睡觉去，不然龙王把你拉下水。”
“可是……”
后面便不怎么听得请了，夹杂着孩童哭闹声，赵兴仁晃悠着走出巷口。
“老陈头吗？”赵兴仁记得他似乎是村里的船夫，但是自从荒子出事后，他跟那条木船就都找不着了。
这条线索也断了，可惜自己花了这么大劲才找到这个村子。
天已经完全暗了下去，照理讲这样醉酒后走夜路很是危险，但想到刚刚自己在酒桌上已经把话摊开了，再回去借宿多少有点丢份。
于是赵兴仁还是壮着胆子走向了村口。
这个村子与一般山里的村子并无多少不同；只是它依水而建，兴衰命脉都靠着这一汪平湖，依靠着这潭平湖，人们的维生与发展都与水字脱不了干系，这也难怪为什么这村子里的人对这条湖敬若神明。
赵兴仁这样想着，逐渐走到湖边，由于老陈头的失踪，湖口已经没有了渡船，这样要想出村，得沿着湖边跋涉个十几里，但这样回到自己的驻地估计要半夜了。
望着这一汪平湖，在月光的照耀下闪烁着破碎的白光，似乎伸手就能摘得，再夹着酒意与夏夜的凉风，恍然间赵兴仁觉得自己似乎可以泅渡过去。
豪情与酒气驱使着他，民俗学家想着今夜不妨前去捞月一番，只见他随手仍下破旧的帆布鞋，往这条湖中走去。
下水后的凉意与寒风并没有让他清醒多少，这种莫名的执着支撑着他摆动着双臂；然而当他游过十几米后，这些闪烁的白光仍然相隔很远，这时候赵兴仁才清醒过来；这条湖起码有数里之宽，自己怎么可能游得过去？
可是这白光好美……李白当年也是受不了此等诱惑吧？
“回来！”岸边似乎有人。
赵兴仁置若罔闻，又怔怔地漂向白光。
“回来！放过他！他不是来替你的！”岸边人喊声愈发焦急。
赵兴仁疑惑地回头，“这不是老沈吗，他怎么来了？哦……兴许也是出门赏月的。”
“混账！”老沈干脆骂了起来。
这时候赵兴仁终于觉得不对劲了，似乎从自己下水开始，就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力气在抓着自己的腿。
而且这力气陡然增大。
“该死！”赵兴仁顿感不妙，连忙卯足了劲往回游，然而这力气岂是这么轻易就能挣脱的？这股劲力再度增大，竟一把将他拽进水面。
挣扎间一股奇异的感觉垄上了赵兴仁心头，尽管自己紧闭着眼睛，他仍然看到了水底拉着他的生物。
荒子。
肿胀的尸身，自己腿部这滑腻恶心的触感，以及这毫无生气却明显带着怨毒的双眼；与自己今早发现它的时候别无二致。
民俗学家慌乱中赶忙用另一只脚去踹，现在也谈不上恶不恶心了，活命要紧。
“赵老师……”踹了几次后，尸体却开口了，“快拉我一把，湖底有鬼……”
即便赵兴仁双耳蒙了一层水，尸体的声音还是准确地传到他地脑中。
这几乎要了他的命了，赵兴仁脑子里只剩下水鬼索命的传说，更是奋力挣扎。
就在此时，一根黑黄色的竹篙递向了落水的民俗学家，“快抓住篙子！”
绝境逢生，赵兴仁赶紧死死抱住篙子，随之一股巨大的拉力将他拽出水面。
……
在岸上，老沈正焦急着，却在岸边两三米处见到莫名浮出水面的赵兴仁，赶忙伸手将他拉回岸上。
几番折腾后，赵兴仁酒终于醒了，望着自己小腿上这黑手印心有余悸。
“老沈……你递的篙子真是救命了……”
“篙子？”
“我，唉，老沈，现在俺也顾不及面子了，今晚饶我借宿着，俺实在是没力气回去了。”话未讲完，便主动一瘸一拐的走进村子。
沈义回望湖底，因为刚刚赵兴仁的挣扎水面早已浑浊不堪，哪还有什么篙子。
疑惑间想到活祭的陈伯，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让他替了我吧。”三天前陈伯跪在自己面前这样讲道。

赵兴仁一夜没敢合眼，迷蒙地坐到凌晨。
自从自己上岸后，似乎一切都不对劲了。无处不在地模糊黑影，土墙间斑驳的不知名文字，以及家家户户似乎都在供奉着的怪异木俑……
这些理应让民俗学家无比兴奋发现并没有触动赵兴仁多少，现在他满脑子都是水底尸体
的模样。
终于，在不知多少次幻视自己的淹死在水底后，这位民俗学家坐不住了。
“老沈，现在我也脱不了干系了，你就跟我讲讲吧。”
沈义也是一夜没合眼，枯坐了一晚让他原本凹陷的眼眶更加怪异，几乎只剩外面那层皮兜住眼球不让它掉下来。
“你……还是赵兴仁吗？”
这让民俗学家诧异无比，我不是好端端坐在这儿吗？刚要开口却又瞧见沈义摆了摆手：“不……是我多疑了。”
这位教师爷总归还是开明的，昨夜能来救他也是如此，赵兴仁赌对了。
“有关祭河的事，我一时半会儿也讲不清，在这个村子里我算半个外人，那些老人们不会什么都与我讲。”
“但是过几日会有傩戏，到时候就是活祭的日子，你如果有胆子就混进去看看吧。”
赵兴仁点点头，但不知怎的，脱口问出一句“是老陈头吗？”
老沈微微一怔，旋即回答，“是。”
“他不是失踪了吗，这都有三天了吧？”
天光微明，且四面无风，但赵兴仁还是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逃不了的，老赵啊，他逃不了的。”沈义凹陷的双眼直勾勾盯着远处，与湖底的游尸如出一辙。
如此撑过了四五天，赵兴仁几乎被折腾得不成人形，只想着写完报告就赶紧回去，然后把这村里的异象当作一场噩梦。
赵兴仁憔悴地伫在洞外，终于迎来了傩戏。老沈讲傩戏一般在湖边祠堂举行，如果想要混进去，要么潜在水里，趁着人们祭祀地时候悄悄进去；要么上山，从以前的矿洞绕进祠堂后门。
经历了那晚的怪事，赵兴仁说什么也不会碰那条湖了，自然决定上山。
“你不用下去？”望着老沈也跟过来，赵兴仁发问。
“我进不了祠堂。”沈义率先钻进洞口，“傩戏之后就要活祭老陈头了，你最好快点。”
事到关头也没什么好犹豫的，民俗学家也尾随着老沈钻进矿洞。
矿洞内部狭隘，人想要移动只能弯腰屈膝慢慢往前挪，也许是担惊受怕了这么多天，赵兴仁七折八弯走过几个岔口后已经没多少气力，再强撑着跟了一段时间居然视野发暗，摇摇欲坠了。
“唉，老沈啊，等会儿……”
没有回应。
不知何时前面那个黑影消失了。
赵兴仁暗骂一声，支撑不住跌坐到地上。阵阵晕眩袭来，在迷乱中他又听到了荒子的声音。
“老陈头，你不该害俺。”
“村长已经知道你找替身的事了，今晚大祭你逃不了了。”
尽管外面还是黄昏，岩洞中却没有多少光亮，晦明的烛光与脚底的积水又一次将奇异的感觉笼罩住他。
那个可怖的游尸再度站到面前。
赵兴仁精疲力竭，根本不能挣扎了，跌坐在石壁一侧绝望的看着这个尸首。
在它死后，大约过了七天了吧，它已经腐烂得不成样子了，每跨一步都都挤出几滴恶臭。尸体逐渐走近，几乎贴到赵兴仁脸上时才停下。
一人一尸对视良久，尸体终于发话了：“你欠我一条命。”
我欠他一条命？民俗学家已经思考不下去了，洞中的空气逐渐稀薄，昏昏沉沉间赵兴仁终于了无生机。
临水而建的祠堂修得宽大，而宽大的祠堂现在正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傩戏已经开演了，但一直负责唱曲的伶工还没来。
傩仪对他们来讲是神圣的，当老村长摆了摆手后，一场没有伴奏的盛大舞蹈仍然开始了。
“傩以舞乐神，驱疫，避灾，拔邪。”
这种怪异的舞蹈是他们每年一度的节日，带着柳木面具的村民夸张地，反复地摆动四肢，佐以含糊不明地音节，使人们相信这样可以得到神的庇佑。
于是在众人的中央，一个舞得最为热烈，吐露的音节最为怪异的村人赢得了他的奖赏。
一把牛耳尖刀被递到他的手中，此刻他嘶吼着，扭曲着挥舞尖刀，如同一个应当被驱除的恶鬼。
“取牲畜来——”村长拉长尾音的怪异的腔调响起。
毫无知觉的民俗学家被沈义从祠堂里门抬出。
此时的沈义已然没有教师爷的样子，赤打胳膊，胸前悬着半块柳面具，面部涂上了青红相间的条纹，左右脸颊被钻开一层空洞，挂上了首尾相连的悬铃。
“驱——邪——”
沈义与提刀的村人站上祭台。
傩戏此时到达了高潮，台上两个黑影步步逼近，明晃晃的尖刀离赵兴仁不过一寸之余。台下扭曲得愈发疯狂，众人的面具在月光下泛着青光，远远望去与邪祟别无二致。
就在此时，一道惊雷劈下，雷光闪烁间第三个黑影出现在台上。
老陈头来了。
他确实死去多时了，浑身披挂着的腐烂肉块，以及空洞的眼眶昭示着这个船夫悲惨遭遇。
然而这团烂肉的出现并能阻止活祭的发生，祠堂里的众人停顿了几秒，依旧持续着诡异的扭动。也许只是稍微变慢了一点。
狂热的村人不管不顾，腐肉只是腐肉，当刀尖划破它的脖颈时并不会阻滞多少，随着手腕发力，船夫的头颅被高高抛起，身体在台下跌成一滩烂泥。
疯狂与浩热，清辉与青面，古老村庄中的无声傩戏煌煌登场。
恍惚间，赵兴仁似乎又回到了自己的木屋。?
他手中正攥着笔，细看着似乎写的是这个村庄的报告。
“这里与常见山村没什么不同，但是似乎傩戏还有点意思。”
我……什么时候写过这些。
“细细调查后，我决定写下这篇报告。”
“……”
“尽管有传言这个山村会拿村民活祭，笔者查访后确定这只是有心人为了开发这片山地的旅游价值放出的谣传。”
“真实的傩戏早已失传，这实在可惜。”
不……这根本不是我写的，我亲历的这些怪异怎么可能成为他人口中的谣传。
案头执笔那人微微侧首，有意无意地瞟了眼空处。
署名：赵兴仁。
混账！你不是我，你这个披着我皮囊的怪物，赵兴仁疯狂地抵抗着这具身体却发现自己根本不能移动分毫。
那个赵兴仁写完报告，稍微停顿了下，还是决定出去走走。
他踱到湖边，从一堆荒草中捡出那根黑黄色的篙子，摩挲良久，似乎在与村子里的自己告别。

…………
古老的傩戏终于结束了，村民们陆续摘下面具，又恢复了往日的安宁。
天色微醺，遥远的晨光从云层间洒下，开膛破肚的民俗学家躺在尸堆里，怔怔地望着天空失神。
不知过了多久，祠堂外的一块拼凑着的残肢爬了过来。
“赵老师，想回去吗？”
“想的话就跟我爬进这条湖里。”
我要回去！
这个了无生气的尸体开始颤动。
我要回去杀了那个鸠占鹊巢的怪物！
平静的湖面泛起了一阵阵涟漪。

…………
古老的傩戏终于结束了，村民们陆续摘下面具，又恢复了往日的安宁。
民俗学家赵兴仁勉强写完了这份报告，村子里的遭遇多少损伤了他的精神。
可惜，自己并没有选择去看那场大傩，放弃寻找真相至少能求个心安？
就把这一切当做场梦吧，赵兴仁这样想着合上了这一页。
只是在夜深人静之时，肺部一直能感觉到若有若无的水压。